忘了自己被善待过
2017-06-23刺雄
刺雄
十多年前,我在郑州第一次坐投币公交车,不知道要提前准备零钱,上车后呆立在投币箱前不知所措。这时候,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陌生女孩站起来替我投了五角钱,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她从后排座位探身往投币箱里投纸币的样子,我身处陌生环境时手足无措的无助感瞬间得到了化解。
这种来自于陌生人的帮助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你没法回报,或者说他并不是为了得到回报才帮你。这和我们传统美德中所讲的“感恩”建立起的是不一样的伦理关系,因为“感恩”是有一个“恩主”的,会建立起一种微妙的“人情债”关系。而这种感激,你不知道要面向谁。
我后来到了北京,坐了无数次的公交和地铁,我目睹过抢座以及售票员和乘客、乘客与乘客的冲突,我觉得“公交伦理”简直可以成为一个伦理学的研究题目。
我曾经看到过彪形大汉从八九岁的孩子身边把座位抢走;中年女售票员强迫瘦弱伶仃的小姑娘给老年人让座,而旁边其实有很多青壮年男人稳坐如泰山。有时候,这些冲突也会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给老人、孕妇和孩子让了无数次的座,但慢慢地我也学会了抢座、以及对等着让座的老人视而不见。
大城市的公共交通空间其实就是大城市丛林法则的微观模型,慢慢地我也习惯了这种丛林化。直到有一次,一个中年人上公交时没有一块钱的零钱,在车上问有谁可以帮他换开零钱,除了戴着耳机的人,其他人都听见了,但没有一个人吭声或者去翻钱包看看有没有零钱。在这种情境下我感到了压力,于是我也没吭声。
但令我自己意想不到的是,这件小事居然在我心里不舒服了颇长的一段时间,我认为自己不舒服的原因是血液中古老顽固的“道德自恋”又在蠢蠢欲动。但这说服不了我自己。直到我的记忆中出现了十年前那个帮我投币的陌生女孩,我才意识到了这种不适感的来源并感到豁然开朗。令我不舒服的不是道德自恋,而是道德自律。就好像是有人把接力棒传递到你手里,而你却由于种种原因把它私藏塵封起来,并且渐渐遗忘了。
好几年前的另一件小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有一个朋友曾经写过一篇博客,整理了她在某一段时间内遇上的温暖的小事,比如去书市买了一堆书气喘吁吁赶地铁时,有好心人在地铁里给她让座。当时暗笑她有点滥情,现在想来,一个对善意敏感而珍惜的人才会这样搜集自己的感受。
我一直认为,有些人总感到自己不被善待,是因为他们由于种种原因,比如在童年得到的“爱”就太少而伤害太多,或者根本没有被爱过。但现在我要补充一下,并不是所有的不被善待都只有这一种解释,有些时候是因为对得到的善待不够珍惜、过分挑剔或者总嫌不够,被善待过,但自己选择性遗忘了。更深层的心理是:有的人会认为自己被爱、被善待,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还有,如果对自己和他人都有微妙的敌意和恨意,就会抵消别人对自己的爱意。有情感勒索创伤体验的人,已经习惯了别人的恩惠里都带着附加的条件、捆绑着隐秘的目的。
十年前的那个投币女孩不经意的举动,让我意识到某种东西在生命中虽然微小但却重要。尽管历经世事,或许让你忘了它究竟是什么、是否真实存在过。但事实上,它原本真的只来自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内心,朴素、干净而柔软。
(摘自《视野》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