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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冷血热

2017-06-22张正隆

党的生活(黑龙江) 2017年6期
关键词:苏维埃游击队县委

张正隆

“延边虽然是满洲的一部分,但有着种种特别的条件:一、日帝国主义直接统治的势力比中国统治的势力强大。二、在日领所属之民会和分甲的二层支配之下。三、韩人住户的数量比中、日人住户的总和多三倍以上。四、一切经济在日本金融机关支配之下。五、社会主义的影响比别处广大深入,而反面三民主义之影响的广大,也可说在东省首屈一指。六、不白文化的韩民有土地所有权等等。”以上文字是1930年6月1日《朴××给省委的报告》中开篇的一个自然段。

如今的延边朝鲜族自治州,位于吉林省东部,当年则是东南部。所谓东满,即是指延边地区。这里是长白山腹地,山高林密,地势险峻,东邻苏联,北接吉东的牡丹江(今属黑龙江)地区,西为吉林市(“延吉”即古城吉林的延长之意),南隔图们江与朝鲜相望。日俄战争后,日本侵略势力开始进入东满,并不断扩张,设立领事馆,驻扎军警,享有“治外法权”,工厂、矿山大都由日资经营,土地也多由日本人收买,俨然一个“国中之国”,其统治仅次于被称为“关东州”的大连地区。

历史上,东满是朝鲜人最早过界闯关东讨生活的地区。1910年,日本吞并朝鲜后,难民大量涌入。1919年的朝鲜三一运动后,大批革命者流亡东满,这里就成了朝鲜爱国志士从事反日活动的中心。用日本人的话讲,是“间岛的朝鲜人可以说不分男女老幼,不论从事任何职业,几乎无人不受到共产主义思想影响,这种说法并不过分”。

1933年10月,在一篇题为《满洲事变与满洲的中国共产党》的文章中,署名“华西里”的作者这样评说东满党组织:“本区内我党组织最强,在全满洲占第一位。我党曾领导一九三一年、(一九)三二年农民秋天分粮的斗争。党员有一千二百人,团员有一千一百人。有广大的群众组织。但是,党的组织也好,群众组织也好,95%是韩国同志。”

这时,东北共有共产党员2100人。

前面说了,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各地共产党人的反日运动是以朝鲜(族)人为主体的。而东满地区因为“有种种特别的条件”,就有了占全东北一半还多的党员,其反日斗争也就越发突出、热烈而火爆。

只是道路太曲折,情景也就太惨烈。

在东北的共产主义运动和抗日战争中,东满共产党人创造了许多个“第一”,其中之一是,1930年6月东满各县都已经建立了县委。

同年5月,先是和龙县立一校学生走上街头散发传单,反对日本殖民地教育,反对国民党党化教育。接着,其他学校的学生和一些农民也参加了游行示威,到农村没收地主的粮食,然后分给穷人,焚烧地主和放高利贷者的契约账据,并在药水洞建立了东北第一个苏维埃政权。5月30日,为纪念五卅运動5周年,东满各地举行暴动,仅延吉县就有数万农民参加。人们到日本领事馆前游行示威,拥入地主庄园开仓夺粮,炸毁天(老头沟)图(们)铁路桥,破坏龙井发电厂,焚毁日本警察署、东洋拓植会社和一些走狗机关,并处死了一些走狗。

这种斗争方式固然使敌人受到打击,但付出的代价也很大。东满党组织认为,应该在全东北组织暴动,以使延边不再孤军作战,同时配合关内的土地革命战争,武装保卫苏联。在条件允许时,即便在山谷里也要组建苏维埃政权。

这年秋天,在“立三路线”的影响下,延(吉)和(龙)中心县委再次号召农民暴动,在“天图路”组织工人罢工。愤怒的农民烧毁地主庄园,甚至杀灭走狗全家。

压迫是双重的,反抗是双倍的,日寇和奉系军阀的镇压也更加血腥。刚成立的红色政权或被完全摧毁,或者名存实亡,被杀、被捕者达1000多人,有700多人被日寇押解到朝鲜汉城,关在西大门监狱,其中大都是党团员,东满党组织的力量损失过半。

九一八事变后,东满党组织组建了东北第一支赤色游击队,同时建立起东北第一批苏维埃政权。

1932年11月20日,延吉县王隅沟区苏维埃政府成立,下设十余个村苏维埃政府。其他各县的苏维埃政权或多或少也都陆续诞生了。

这时的苏维埃政权是个什么样子呢?

“在农民运动上,不仅跳过目前的过渡阶段没收一切地主阶级土地,并且根据小资产阶级反动的‘社会主义空想,实行‘共同生活‘共同劳动‘组织集体农庄,组织共同的‘劳力队。高喊世所未闻的口号:‘农民八小时工作‘妇女六小时‘青年六小时,反对中农,分粮分地的斗争(中),连中农、贫农的粮食和土地也分配了。以‘防谷(禁止米谷出口——编者)为口实,禁止农民商品买卖的自由,以至没收农民的粮食。”这是1933年6月9日《中共汪清县委第一次扩大会议的决议》中的一段——当然,这是在接受“1·26”指示信、开始批判“北方会议”后,完全以一种相反的视角描述的文字。

“在接受中央路线以前(今年五六月以前),那时有苏维埃,汪清有嘎呀河苏维埃,大小汪清苏维埃,延吉有湾湾沟、八道沟苏维埃,珲春有荒沟、烟囱砬子苏维埃。那时所谓赤区与白区对立之下,对于白区的民众关系极坏,在中国人眼目中的苏维埃是老高丽的政府,是反对中国人的。白区的特别是中国群众,深恐共产党来杀人放火,对于苏维埃没有一点儿好感和了解,有‘苏维埃大哥的称呼。而接受中央路线之后,恶影响有很大的转变。在群众方面,特别是中国人与山林队等,喊称‘新共产党来了!‘中央苏维埃派人来了!‘共产党不好派(指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同志派(指中央路线)‘新路线是我们早已说过的,他们不干,在游击区的民众免除了不知道多少痛苦和恐怖,党的正确路线受了广泛群众的拥护。以前中人及‘白区群众不敢来游击区的,但是现在很多,并时有参观团来(如湾湾沟),被逼搬到城市的均多数搬回,以前被两重恐怖(日本子与共产党)的白区,特别是中人群众,得到了新生的道路。”以上是同年10月25日《中共东满党团特委工作报告》中的文字。

打土豪,分田地。当时认为地主分两种,一种是公开投降的,一种是假装爱国、利用反日招牌进行投降活动的,反正没好东西。地主被打倒了,腿脚快的跑城里去了,富农也跑了,一些中农也跟着跑了。像延吉县王隅沟,原有3000多居民,一下子跑散了一多半。

谁爱跑就跑。这下子成穷人的天下了,正好建设苏维埃,立即实现社会主义,废除私有财产。土地、房屋、牲畜、粮食以及锄头、镰刀、犁耙等等,统统归公共所有。很快,连锅碗瓢盆也都归公了,有了集体食堂大锅饭,家里用不着这些东西了。集体吃饭,集体劳动,集体农庄——有人去过苏联,亲眼见过集体农庄,一切都学苏联的样儿。

只是普通百姓实在搞不懂这“苏维埃”是怎么回事儿。汉族人不了解“苏维埃”,叫“苏维埃大哥”,朝鲜(族)人也认为“苏维埃”是个人,说“叫‘苏维埃的大官要来,咱拿什么‘好嚼裹儿待客呀”?

当时有宣传材料,主要是解释“什么叫苏维埃”“什么叫高尔赫子(朝语“集体农庄”——笔者)”“什么叫哥穆那(朝语“公社”——笔者)”,通篇的外来语、新名词。有的干部讲得口干舌燥,把自己也弄得稀里糊涂。

成立苏维埃后,红地盘、红区之外的就是白地盘、白区。白区被视为“走狗屯”,白区的人就被视为“走狗”,来红区就是“侦探”。红区内禁止商品交易,更不准与白区通商。眼见着土地荒芜,白吃饭的人越来越多,就有人躲到深山老林里开荒种地去了,还有到白区投亲靠友的——都是为了活命。开头是被视为“背叛”“投降”的,后来就默认了,再后来就允许经商、通商了。过去有商人经过红区,货物一律没收,这回改为收税。后来,号召、鼓励农民打黄皮子、狍子、野鸡,采集木耳、药材等山货,到白区出售。

最根本的还是打破大锅饭,实行“不劳动者不得食”原则。

下面是1933年8月20日《中共东满特委关于秋收运动的工作计划》中的一段文字:“根本消灭‘共同劳动‘共同生活,提出口号:‘谁种的地谁打的粮归谁!根本消灭浪人吃白食的现象,各人、各家、各机关提出口号:‘闲人恕不招待饭食!亡命客各找人家帮人家干活,干活条件自由规定。至于农民个人自由互相交换帮助收地,那并不是‘共同劳动,不应禁止。青年团与少先队,必须在自己的會议上严重讨论,不留情面地和那些不劳动的分子斗争,把每个团员和少先队员动员起来参加秋收。那些不劳动的分子应该认为是团与青年群众的耻辱。”

苏维埃红地盘,是日寇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游击队,顾名思义,是要在游动中打击敌人。黑土地上的第一支赤色游击队——延吉游击队,还有和龙、汪清、珲春游击队,却要“御敌于国门之外”,死守红区,寸土不让。

“死守苏维埃区域!”“死守红旗飘扬的苏维埃!”这是1933年5月1日《中共珲春县委为“五·一”纪念告中韩劳苦群众书》中的口号。其他县委也是如此。

据1942年写于苏联的《抗联第一路军略史》载叙,从1932年夏到秋冬季,日伪在东满共产党活跃地区,见房就烧,见人就杀,男女老少被屠杀4000多人。正值贯彻“北方会议”精神时期,东满党选择一些群众基础较好的村屯建立苏维埃政权,既是执行中央和省委的指示,同时也想建立几个巩固的根据地,武装保护自己,使群众免遭屠杀。敌人来了,游击队走了,这不是逃跑吗?不管人民死活,这叫什么人民武装?

无论这些共产党人怎样不切实际,他们都是虔诚的具有崇高理想和大无畏献身精神的战士。

苏区保卫战在各县打响。

兵力敌众我寡,装备优劣悬殊,日军还出动飞机进行低空扫射。游击队则大都是鸟枪土炮,连挺机枪也没有,最好的武器就是步枪,最大的长处是熟悉地形,敌明我暗。探哨报告敌人来了,是日本子还是“投降军”多少人,游击队就选个有利地形等上了。看着敌人靠近就开火,手榴弹也砸下去。若是伪军,经这么一顿打炸,基本就跑了。即便不退,再攻也没多大劲头了,苏区差不多就算保住了。若是日军,乱一阵子之后,炮弹就飞过来了,鬼子也冲上来了。游击队是能打就打,打不了就留下几个人掩护,将主力撤走。

建立苏维埃后,各地纷纷办起兵工厂、被服厂、印刷厂,珲春县委还在山沟里建设“电灯厂”,即发电厂。因为尚不具备用电的客观条件,“电灯厂”自然不了了之,但兵工厂制造的手榴弹可是发挥了作用。

1932年夏天,200多日伪军准备偷袭、包围小汪清根据地。游击队顶住敌人的进攻,掩护群众安全转移后,又留下两个队员掩护主力撤退。两个队员的枪法非常好,隐蔽在树丛中,发现鬼子就不打伪军,并不时换个位置,共消灭20多个敌人,但最后陷入重围,一人牺牲。东满游击队是蓝灰色服装,和伪军的服装颜色差不多。另一名队员这儿一枪、那儿一枪,待到天色暗下来,从伪军包围圈中溜出去了。

游击队每天与敌人周旋、作战,根据地越来越小,粮食供应也越来越困难。见敌人来了,打一枪或是丢颗手榴弹报警,老百姓便一窝蜂地往山上跑,游击队则不顾一切地死死顶住敌人。

夏天,大雨瓢泼,游击队和群众躲在山里,一个个淋成了落汤鸡。一年前,磐石党和游击队就被敌人撵进山里,成了“山林党”“山林队”。而今,东满熬过夏秋再熬冬,老百姓也动不动就得往山里跑,过起山林生活。战斗伤亡虽然不大,可冰天雪地的生存环境下,许多队员和群众还穿着单衣,饥寒交迫,有一些伤员和老人、孩子冻死了。

延吉县湾湾沟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人称“好打的东三省,难打的弯弯沟”,这年冬天也丢了。

珲春游击队弹尽粮绝,不得不退到苏联境内。

“汪清县委在过去整个时期,不认识满洲的统治者已经由日本帝国主义及其傀儡‘满洲国代替了国民党,而是把国民党统治与日本统治平列起来(如认为救国军区域是白色区域)。”这是1933年6月9日《中共汪清县委第一次扩大会议的决议》中的一个自然段——有如此认识的当然不只汪清县委。

没人说没有王德林的救国军,就没有后来的抗联四军、五军,但是提起抗联四军、五军,却不能不让人想到此前的救国军。在东北义勇军将领中,王德林对共产党人也是最宽容的,可东满党仍然提出“打倒王德林”的口号,将救国军视为国民党,将“山林队”视为一无是处的胡子。救国军是在东满兴起的,在东满有着广泛影响。王德林过界去苏联后,余部在东满地区仍是一支举足轻重的抗日力量,许多“山林队”也在打日伪军。与救国军和“山林队”同时为敌,这苏区保卫战还有个打吗?

延吉县老头沟有个伪自卫团,县委派人前去组织哗变,把队伍拉了出来,几个月发展到3000余人。说打日本子,团长没二话,叫咋的就咋的,不然也不会哗变。可说光反日不行,还得把队伍变成红军,还得在驻地建立苏维埃政权,人家就不干了,两下里翻脸了。

对“山林队”及其他武装,东满党有个“三缴械”政策:“(1)凡在山林里光吃老百姓饭不出来打仗的缴。(2)向老百姓开捐绑票的缴。(3)不加入人民革命军和反日义勇军的缴。”

祸害老百姓的“山林队”是必须反对的,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他们的存在就是对日伪的威胁。这些民间武装,几乎没有赞同既打日本又搞土地革命的,何况也没有足以威服他们一道革命的实力,又如何能把他们都缴械了呢?

到处树敌,四面楚歌。

这样子还不够,东满党又在内部抓起“民生团”,自己人杀起自己人来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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