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流而动,那是看不见的博弈
2017-06-20王菁菁
王菁菁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逐渐壮大的市场经济让不少人无法视而不见。尤其是大学生这样的知识分子群体,时代的变局让他们看到了更多寻求独立存在价值的可能。有意思的是,﹃下海﹄代表淘金,出国则意味着要接触资本主义,对于这个群体而言,长期以来浸染着他们的传统社会价值观念无疑在此刻被冲击。
“我这近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今天全浓缩在一个多小时里了。”桌上那壶中式绿茶早已微凉,程晖端起杯子,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
我看向录音软件,显示时长为1小时40分。我们此刻正坐在北京东边繁华商业区的一家咖啡店。5月的这个周末,夏天来得快到毫无预兆。阳光虽不再温柔,却挡不住穿梭的步伐……听故事的我不禁有些神思恍惚。
“要不再来一杯意式特浓?这样应景。”我打趣道。
“不不,我还是习惯了喝茶。”
闹中取静、细细地品,内敛含蓄,总是中国人最独特的表达方式。
走出“体制内”
“大学对我影响其实挺深的。当年工业设计是个非常新的专业,我们系全国一年就招15个人。”
那年头大学生挺金贵。1988年毕业后,程晖被分配到了与母校同一系统的轻工业部。相熟的老师见了他直感慨:“你呀还年轻,坐办公室没多大意思。”正好部里在深圳有3家直属的国营企业,没多久他就被派南下,“那是1988年的8月28日。”
彼时的中国大体还处于计划经济。到了深圳,程晖被分配做国际贸易,“你说我一学设计的,能有多大关系?老想着专业发挥不出来,就更提不起兴趣。”
闲着总不是个事儿,大学时就很活跃的程晖于是琢磨着得接点儿“老本行”。“当时有不少港台小老板过来找来料加工,我就给外面的电子厂做了些设计,他们还挺认可。正好对方有人跟万科的高层认识,就这么着把我给介绍了过去。”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个人——王石。现在80、90后对于王石的印象,除了著名企业家,大部分离不开“娱乐八卦”。但对于程晖而言,那是一个发自内心敬佩的名字。“你现在根本想像不到当年员工的凝聚力和身为万科人的自豪感,还有深圳社会上对万科敬慕的眼光,之所以能成为当时的‘万科,真是因为王石。他不光有领导才能,有眼光,更有个人魅力。”
王石面试了程晖,这第一面他记得特别清楚:“他放下手头的事儿,我就在他办公桌对面坐下,两人面对面,不说话也没多大表情,就这么看着对方得有五分钟。”
毕竟“那会儿名牌大学毕业,到哪儿都很牛,不懂事”,再加上“不怯场”,程晖没有先开口。但他认为自己也没做错,既然是面试,自然得等对方发问。最后还是王石打破了沉默。“也没多复杂,他就是想了解我对个人、专业和来深圳的一些想法,大概聊了半小时。”
“后来有一次开会,王石告诉我们,公司要请一位财务方面的重要人才,顺便就提到了自己会靠感应来识别人,不用先看简历也不用多说。从那时起我意识到,这是他成功的一种能力。”
当上高层
进了万科不久,王石为程晖“量身打造”了一家“万科产品设计有限公司”。“那时候万科还没涉及房地产,王石要搞企业文化,他又善于接受新鲜事物,就这么弄起来了。记得公司的名字是我给取的,除了财务由万科派,十来个人都是我招的。”
而且,这家公司也是当时万科惟一一家合资公司,占股60%的是香港人。“我们主要是设计一些产品,比如时下最流行的电话机、玩具、家用报警器等等。”面对的客户也全是港台人。
“深圳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政策优惠,劳动成本很低,往来港澳台交通便利。拿电话机为例,他们先按功能开发出电路板,剩下的外形設计就找到我们。虽然港台也有设计公司,但我们的价格好啊,做活儿也有优势,一部电话机的设计费再高也就万把块钱,如果对方能多付点儿,模型厂的师傅还会按设计图,1比1地做出全手工模型。你看,花个几万块,就能拿到好几个方案,然后他们再花上几千块,回去参展拿订单。下订单的都是欧美客户。只要拿到预付款,他们马上又跑回内地开模具生产,深圳、东莞,小加工厂多的是。”
眼瞅着几位老客户,从起初光背个小包过来,到后来在东莞盖上了三四栋大楼。慢慢地,程晖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不过现在被他归结为“不切实际”。
“我就跟香港人提议,能不能我们自己去接订单?有这个能力,而且大伙儿也赞成。但他不同意,因为他只是我们的投资人,不做这一行,他认为这是很复杂的事;而在万科看来,我们这公司既不需要多大投资成本,每年又能有一两百万元的产值,挺不错了。”
商量来商量去,不了了之。年轻气盛的程晖想不通,“算了,不干了。”此时距离公司开张刚过两年。
“并不是为一己私利。”他解释道,“我进万科,基本工资3500多元,还有奖金,而且管吃住,待遇相当好。刚去深圳时,我的一个师兄在广东,承接过样板工程的广州白天鹅宾馆装修,做完后马上有大量的活儿找他。那时不要说做设计,做装修的人都少,一见到我他就说,‘哎呀,可算找着校友了,你也别做设计了,来给我画图吧,一张2000块。你想,我两三天就能画张图……不得不说,当年虽然专业能力强,还是缺乏社会经验。”
转折
公司解散后,尽管留万科有另外的发展可能,1991年底,程晖还是决定回京创业。最初两年,广东客户还会来找他,但时间一长,两地奔波不便,也逐渐淡了。“产品设计在北方又没市场。实在撑不下去了,1993年就做起了装修。搭档是香港人,从广东带工人过来。”
掘的“第一桶金”是亚运村高档社区的一处豪宅,“客户出了100万,最后连家电也请我们做主买。”为了揽生意,程晖还专门花钱在媒体做了几次软文广告。“当人们普遍认为装修就是往墙上‘刷大白时,忽然有天通过报纸,带来了新鲜感,我们办公室两部电话,还有我的‘大哥大,根本接不过来了,全是找你做活儿的,尤其是新兴的公司最有装修概念。”
不过,“虽然都是凭设计接的工程,但没人出设计费。后来会有,也很少,而且一般到了谈设计费时就会说:只要给我这个工程,免费做设计。全是这么个方式。”
红火的日子一直持续到1998年,国内房地产行业兴起,鱼龙混杂的装修队伍“哗”地涌现,国家开始重视对行业进行规范,比如规定200万元以上的工程必须招投标、实现第三方监理等等。“行业环境的变化,一些七七八八的‘行规,突然就让我厌倦了。”
于是,在1999年做完北京阜外医院2万平方米的病房改造工程后,程晖坚决退出了这个行当。接下来,他陆续去了东南亚和欧洲,一边享受“闲云野鹤”,一边寻找机遇,然而却总是“差点儿意思”。
直到非常偶然地去了非洲。
“因为学艺术,一去就喜欢上了非洲的雕刻,然后我就全凭兴趣,去当地收一些艺术品。”
千禧年初,出于“帮朋友忙”,程晖借了辆面包车,带俩人拉上展品、展板,一行人从北京开到了大连参加“第一届大连国际艺术博览会”。“因为是首届,当地政府很重视。”
他们租的展位位置又很好,这样一来,非洲艺术品无疑成了“明星”。“因为没见过呀,大家都觉得新鲜,最后一天连断了腿的小动物木雕也抢着要。最贵的卖了1万多块,便宜的也不下100元,除了几件实在舍不得的,全卖了。”
这次体验让他看到了商机。于是回京后,2002年底,他在北京开了第一家店。
结缘非洲
“时间一长我又发现,光卖工艺品没啥技术含量,应该再往深层次走走。所以后来开公司、办展览,做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事呢。”而最深的印记,莫过于2010年上海世博会,机缘巧合地担任了非洲联合馆总策划人。
之所以将这次走马上任形容为“人生大事”,“不是因为挣钱,而是累得……简直事无巨细。我又很少在体制框架内干活儿。过去头发特别密,完了后人迅速衰老,你瞧!”程晖自嘲道。
此后,他的大部分时间都长居非洲,跑遍了大大小小不少地方,甚至是“连向导也迷了”的角落。这几年,同行增多,这位“非洲通”的“生意经”再换思路。
“头几年,一年十个八个货柜,从不同国家往回收。后来‘脚步就缓了下来。中非文化差异大,容易‘水土不服,销售需要做工作,当成元素来进行改造,比如我把长颈鹿的雕刻做成灯具……”
去年年底,回到国内的程晖“希望能做更多”。譬如他在母校开设非洲艺术研究所的计划已获学校认可,但这只是其中之一。
“我认识的99%的人去过后,都喜欢上了非洲。人从自然环境走出来。当脱离了很长时间,在惯性思维里生活久了后,有一天重新回归,本能就会情不自禁地跳出来告诉你,这是你特别喜欢的。”
“非洲是早期人类某一阶段一个活生生的博物馆。这个阶段在其他大陆几乎消失了。艺术创作永远的动力又是内心最原始的那一部分,即便生活在现代,这种动力还藏在你心里,如果有一天能被开启,就可能开创新的文化。可惜的是,当前中国这么强大,居然还没有一个正式机构专门研究非洲艺术。西方对此的研究历史至少百年以上,如果能借鉴经验,以东方人的视角去探索,说不定能打开新的局面。”
“感觉您这一路走来挺顺的。”我忍不住插嘴道。
“低谷和挫折可不少。只是不能否认,我们这代人赶上了一个好时代。而且相对来说,我觉得老天爷给了我很多机会,哪怕是做错。”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说我离开万科是对是错?当初我团队的经理,现在在万科担任要职。如果那时我也留下来了,指不定能赚到更多的钱;但那样的话,就不能顺应内心做现在的我了。”
还是要趁年轻,选择感兴趣的事,带着热情,认真地坚持下去,“十年后再看,结果绝对不一样。”我能感到,这既是程晖回望自我的心声,也是一位过来人由衷的忠告。
主人公:谢 韫
上海人,1991年留学日本,专注于地域研究,后在大学的语言中心任教。2007年回国,现工作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
谢韫出生在上海,身上有着属于江浙女子的细致与讲究。她又在东京生活过16年,交谈中,她会特别认真地看着你,耐心地听完问题,过程中时不时地微微颔首。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她会自然地流露出譬如“非常地辛劳”、“确实是冒失了”这样的用词,很典型的“日译中”式表达方式。
1989年,谢韫考入上海师范专科学校(现已并入上海师范大学)。按现在的眼光来看,当年就读师范类学校,条件挺好,不仅免学费,每月还有一定津贴,而且工作包分配。但也正因为这种确定性太强,不免就有一种人生“按部就班”的感觉,尤其是对处于内心躁动期的年轻人来说,更是如此。
读了一段时间后,谢韫对自己当时的现状并不满意,“升大学时本来有机会去华东师范大学,但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没去成。我就想我还年轻,应该挑战自己。”由此她想到了出国,然而师范类学生必须毕业后为国家教育义务服务满5年才能出国。尽管老师表示继续念下去很可能会推荐她去重点学校教书,但她还是一咬牙退了学。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大学生可是金字招牌,我问谢韫哪来的勇气,“这也许跟我的成长环境有关。我们从小享受免费医疗、义务教育,没有需要通过读书来改变生存环境的迫切感。另外,父母也没有特别重的养家负担,这就让我能有更多自由去选择自己想做的事。”
从1990年退学到1991年4月签证终于落实,谢韫经历了一个难熬的等待期。“这期间,居委会时不时就来通知我:‘你现在不是属于待业青年吗,来开个就业方面的会吧。我还真去过一次,一看在座几位剃着光头的‘社会人士,一下子就有点懵,心想我这决定是不是太冒失了?”
至今谢韫还记得,真正到了收拾行囊、准备出发之际,自己却又不敢抱太大期待。“当时在大家的普遍印象中,美国很发达,留学门槛高,能去的都是一流的学生;日本大多是自费,申请的门槛要低一些。”加上出于历史原因,國人对日本的印象多少有些“微妙”。走之前连父亲也嘱咐她:“人家对你说‘八嘎就是在骂你,可要警惕防范啊。”
到了东京后,没学过日语的谢韫先念了两年“就学生”(预科),接着又参加了面对外国留学生的高考,这时她决定仍然要朝着教育这条路走。“我念的是一个叫‘日本研究的地域研究专业,语言、文化、社会……总之只要跟日本有关的,都是研究对象。”
从1991年到2007年,从本科到博士再到工作,谢韫发现,留学生活竟也没多大“违和感”。不过是语言不同,要遵守的“约定俗成”有些改变罢了。
“日本街道很干净,人和人之间虽然难深交,但也不会故意去欺负你,人际关系相对也比较简单。”
当地人的一些生活习惯,甚至给她带来了一种看到昔日中国的感动。“讲节俭,对资源保护意识很强,比如很多人一直坚持用手帕。免费的东西不会去任意拿,而且城市和农村的差距并不大。”
日本朋友眼中的中国也刷新了她之前的认识,“他们认知中有个向往的中国,比如看到京都、奈良的寺庙会说:这就是按照你们的长安建的啊。而对现代中国,改革开放前只有官方交流的时候,日本进步的左翼知识分子有一种认同,因为他们觉得日本是一个半主权国家,也希望独立;对改革开放后的中国,他们(指那些进步知识分子)抱着观望,想看中国能否坚持走出一条不同的发展道路。这些年留学、自由行的人多了,又让他们近距离认识到中日之间的差距,比如经济发展、消费能力等等。”
今天回想这些经历,谢韫说自己很庆幸,这一路都算是稳定。她认为除了努力之外,“如果一个人觉得走得顺,一定离不开制度的保障”。
“刚才说过在上海。后来到日本又是个福利性国家,比如学费有减免政策,就医有很优惠的保险,住宿有比较好的安排等等。尤其幸运的是,2000年我在日本找工作时,中国经济热起来了,两国间的经贸关系和文化交流愈加频繁,无形之中就给我们求职提供了帮助,这可不是又托上国家的福了么?”
从小立志当老师,谢韫却再三自嘲自己不是“学霸”。
“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正值国家改革开放初期,不少同龄人对于自我未来的认识,大多集中在只有通过千军万马过高考独木桥上。但在日本接受到的教育又让我反思自己,学习不应该有太强的功利性,教育的主要目的不是淘汰。日本教育很重视对于习惯的培养,认为知识是会更新的,只有习惯会一直带着你走。”
当然了,“如果你有宏大目标,比如想从政,考东京大学,或者是为当律师进早稻田大学,那必然也要面临残酷的竞争。但倘若你只是想过一个普通人的、相对有尊严的生活,也可以不用投入过多精力。这就是教育理念开放的一种表现——指引学生去找到兴趣,让他们知道未来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
2007年,考虑到先生的工作,谢韫回国。她先生毕业于北京大学,夫妻俩身边有不少非常优秀的“高材生”朋友,很多都是早些年中国高考制度的受益群体。
成长经历的不同,让谢韫反而显得有点“另类”。“有时候我看一本书,他们很惊讶:‘工作又用不到;有时候我提问:哎,知道这种昆虫有几只脚吗?他们回答说:这考试不考。你看,好像我和他们是两类人,只能说缘分很奇妙。”
聊到放松时,谢韫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呀,真的已经很久没人问过我的兴趣爱好了。”想了想她又说:“我这样的例子,可能在现在的孩子中比较普遍,日子过得安逸,对努力的概念不强;在学校接受的教育又可能不是他真正感兴趣的。反过来说,正因为为了那些考试的训练而耽误了自己的兴趣爱好,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不幸吧。”
“那您认为什么才是幸福感?”
“我想,是人生能夠有可选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