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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钟与好字

2017-06-20赵晓林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6期
关键词:老父齐齐挂钟

赵晓林

挂 钟

老挂钟被蓝底白花的包袱皮紧裹着,像个襁褓中的婴儿,乖乖躺在母亲的臂弯里熟睡着。客车有时颠簸起来,母亲就紧紧搂着它,宝贝似的生怕磕了碰了。我几次劝母亲把它放在脚边,母亲却坚决地摇摇头。这次回芦苇坡,我是专门接母亲进城的。老屋卖了,不能拿的东西都给了乡亲。唯有这台老挂钟,无论我怎么劝,母亲就是执意带在身边。从那时起,我的心里开始对它疙疙瘩瘩起来。

我和母亲回到家,南屋已经收拾妥当。妻笑盈盈地说:“妈,这屋,一年四季阳光足着呢。”母亲把老挂钟轻轻放在地板上,抱起扑过来的齐齐,狠狠亲了亲。齐齐却挣脱母亲,蹲在老挂钟旁边,好奇地打开钟门,碰碰钟摆,然后仰着头问母亲,这钟为啥和家里的石英钟、维尼熊钟不一样?

“它叫老挂钟,老物件,有年头了,岁数比你爸都大。”母亲一边回答齐齐的问题,一边打量着南屋的墙。

妻心领神会,示意我把老挂钟挂上。墙上刚好安了几个膨胀螺丝,原本是准备挂几幅小一点的油画,用来装饰墙面,现在却完全打乱了我们的想法。我只好无奈地找个合适的位置,挂好老挂钟。妻端详着说:“真没想到,咱家有点古色古香的感觉了。”妻在娘家是老大,通情达理,善解人意。齐齐刚生出那阵,母亲伺候月子,有一次悄悄对我说,娶这媳妇,前世修来的福!这次母亲下决心进城,也是在妻的百般劝说下同意的。妻对母亲说,一家人在一起,省得孤单,还有个照应,多好。过后,妻对我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唉,谁让咱俩是一家人呢。”

妻这话纯粹是为了哄母亲开心。母亲果然露出欣喜的笑容,高兴地打开钟门,一手扶着老挂钟,一手拿起上劲的钥匙,在钟盘的两个插孔里转着,“滋嘎、滋嘎”“滋嘎、滋嘎……”劲上足了,母亲用手轻轻碰碰钟摆,老挂钟就“滴答、滴答”走起来。齐齐忽然把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一下,歪着头,将手拢在耳边。好一会儿,他才悄悄对母亲说:“奶奶,老挂钟唱歌呢!”“好听吗?”母亲问。齐齐非常认真地点点头。

母亲又抱起齐齐,默默看着老挂钟,好长时间也没离开。

我理解母亲的心情:离开生活了五十多年的故土,心里当然割舍不得,唯有这台老挂钟,能给她留些念想了。可是,母亲却不知道,老挂钟给我增添了许多烦恼:这个家的每处细节都是我和妻精心设计的,家具和室内的摆设也都是全新的,这个破玩意挂在屋里多碍眼啊!再说了,乳胶漆墙面多了它,就像精致的绸料补块补丁,完完全全破坏了墙面的整体美感啊!那天晚上,老挂钟“滴答滴答”的走时声,打破了原本静悄悄的家。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整点和半点时,“当当”的报时声骤然响起,我好几次都从睡梦中惊醒,妻也是。后来妻悄声说,去把南屋门关上吧。我起了床,轻轻关上南屋的门。那个时候,母亲睡得正香。

母亲珍视这台老挂钟,就像照顾这个家一样精心周到。每天,母亲都要仔仔细细擦试它,她先用拧干的抹布小心翼翼擦一遍外框,然后又用干棉布擦拭老挂钟上劲的钥匙,固定钟门开关的铁片,还有钟摆。擦拭完了,母亲就与老挂钟默默相对。有一次,我走到她身边,她赶紧抹下眼窝,缓缓地说:“你爸去世那天,老挂钟停了……哎,这老物件,懂人情呢!”父亲去世成为母亲心底永远的伤,我接母亲进城就是想抚平母亲心底的伤。我会让母亲尽快适应城市生活,享受儿子给她带来的幸福!

冬天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在她的新家住了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母亲也在努力地适应新生活。每天收拾完屋子,就去市场买菜,做饭,晚饭后带着齐齐到小区后面的广场散步。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母亲的生活起居开始有了规律,脸色逐渐红润起来。妻说,媽有点胖了。我暗暗高兴,心也安稳了。我想,时间一久,母亲的那些念想也会淡忘的。也许哪一天,我和母亲商量把老挂钟扔掉,说不定她会同意的。

那个周日的午后,下起了冬天里的第一场雪。我们三口人从岳母家回来,母亲不在家。齐齐眼尖,看到茶几上放着一张字条,他拿起来念着:“老挂钟停了,上劲也不走,我去找地方修修。”齐齐念完,就急急地问妻,老挂钟坏了吗?老挂钟坏了吗?妻拍拍齐齐的脸蛋说,老挂钟没事,奶奶修去了,去睡觉吧。齐齐噢了一声,乖乖溜进了自己的卧室。

这么大雪天,妈到哪找修挂钟的?即使需要修,也得等雪停了。妻唠叨着,语气里带着埋怨的口气。她看了我一眼,又改口说,客厅不是还有石英钟可以看时间吗?再说了,这不是什么急事啊!然后就催促我,快出去找找妈吧。我叹了口气说,先等等再说,也不知道妈去哪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街上的车全都放慢速度,缓缓前行。稀稀拉拉的几个行人,低着头艰难地移动着脚步。那天,我一直站在窗前等母亲。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回放起童年发生的一件事来。那应该是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深夜,我来回翻身睡不着觉,总觉得屋子里安静得有些发闷。后来母亲拉亮了灯,父亲披衣起来,一手扶着挂钟,一手打开钟门,拿起挂钟钥匙,“嘎滋、嘎滋”给挂钟上劲。上足劲后,父亲的手轻轻碰碰钟摆,挂钟又开始“滴答、滴答”走起来。“这挂钟,还真离不开,听不到打点报时声,连觉都不踏实了。这回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父亲说得真对,那一夜,挂钟又开始“滴答滴答”欢快地走起来,安静的屋里再也没有沉闷的感觉了,空气畅通了,呼吸也舒畅了,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傍晚时分,母亲终于披着满身雪花回来了。母亲把用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老挂钟递给我说:“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人会修这老物件,好不容易才找着,修好了……”母亲进屋的时候,走路有些蹒跚。妻扶着母亲急急地问:“这是咋了?”母亲不在意地说:“路滑,摔了一跤,我和老挂钟都没事,你爸保佑着呢。”

老挂钟重新挂到了墙上。母亲左手扶着挂钟,右手打开钟门,准备上劲。这个时候,齐齐从自己的卧室里跑出来,嚷着要和母亲一起上劲。母亲一边说“好好好”,一边拿来椅子,让齐齐站在上面,好让他够到老挂钟。

“奶奶,老挂钟修好了吗?”

“修好了。”

“奶奶,我那天想给老挂钟上劲,可是,可是……我……”

“奶奶知道了,老挂钟这不修好了吗?我们一起给它上劲吧。”

母亲和齐齐一起拿着挂钟钥匙,用力地在两个插孔里转着,“滋嘎滋嘎……”上完劲后,齐齐用手指轻轻碰一下钟摆,老挂钟就“滴答滴答”走起来。

“奶奶,老挂钟为啥能‘滴答滴答走啊?”

“人给它上劲了呗!人的劲给了它,它也有劲了。只要有劲,它就能走。”

“哦。那刚才我也给它上劲了。”

“对啊,你的劲给了老挂钟,你听听,它走得多欢实。”

“奶奶,我做了个梦,梦见爷爷在天堂也听老挂钟唱歌呢!‘滴答、滴答、滴答,爷爷说真好听!”

母亲紧紧抱起了齐齐,直说:“好听,好听。”

我的心猛然颤了颤。

那个晚上,母亲、妻和齐齐都已进入了梦乡,我却久久没有睡意,静静听着老挂钟“滴答、滴答”的走时声,静静听着清脆而响亮的“当当”打点报时声,我开始好好想想老挂钟了——

在我的记忆里,老挂钟一直挂在老家的炕头墙上,母亲还特意在钟顶上搭了块红布,这样既可以作为装饰,又能遮挡灰尘。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有一次我回老家,母亲和我提起过老挂钟的事——

母亲说,老挂钟是1970年夏天买的。买挂钟的那天,她和父亲都很兴奋,跟以前结婚登记似的,她和父亲一路兴冲冲地从芦苇坡不停脚地走了二十里路,到了向阳商店买了挂钟。她把挂钟用包袱皮裹好,装进了洗得干干净净的米袋里,然后小心翼翼放进了背篓。父亲背起背篓,兴冲冲地往回走。

母亲说,父亲的脚步飞快,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一会儿工夫,就把她落得很远,害得她冲着父亲直喊:“歇歇脚吧。”其实,她是想替换父亲背挂钟,父亲没理母亲,就那么倔强地挂钟不离身,走走停停一直背到家。挂钟卸下来的时候,父亲的后背水洗一般,汗水透过背篓把米袋子都浸湿了……

母亲说,自从有了挂钟,什么时间下地干活一分都不差,咱家的日子就过得准时了。

母亲说得是,我在老家读了九年书,每天上学写作业复习功课,都是因为有了老挂钟,才会安排得妥当而有规律。我怎么把它给忘记了呢?人都是从过去的生活走过来的,一路上亲人陪过你,亲人没了,还有那些亲人留下的东西,陪你一起走过了坎坎坷坷风风雨雨。其实,人和物之间本来就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睹物思人,看到它就会感觉亲人陪在身边了,有什么苦有什么累都会熬过来的。

我开始暗暗责怪自己,竟然对老挂钟熟视无睹,冷落了它这么一位特殊的“家人”。现在,我也应该从老挂钟身上找回那些自己正在失去的念想啊!我安安静静地听着老挂钟那不知疲倦的“滴答滴答”声,觉得自己的思绪回到了从前,我正置身于芦苇坡的那间老屋,老挂钟的歌声飘散在老家温暖的土炕上,萦绕在挂着柳条筐的房梁上,熨贴着我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我感觉心底那些丢失的东西正一点一滴地捡回来。

于是,每天我都腾出时间,与老挂钟对视一会儿,岁月的痕迹已经布满老挂钟的全身。老挂钟黑色的钟体外框没有一丝的光泽,棱棱角角处已经掉了漆,露出了乳黄色的线条,那是木板最初的颜色;玻璃门上面印着“巩固国防”和“跳伞”几个美术字,一个人正从飘着白云的空中跳下来,降落伞张开着,宛如一只巨型的蘑菇;银白色的圆形钟盘镶嵌在已经发黄的木板上,钟摆也是银白色的,上面已经出现了斑斑驳驳的锈迹。

老挂钟老了,常常走走就停下来。那天晚上,母亲和齐齐出去散步,我发现它又停了。于是,我打开钟门,拿着老挂钟的钥匙,使足力气在转孔里转着,“滋嘎滋嘎……”劲上足了,手輕轻碰一下钟摆,老挂钟又开始有节奏地走起来。当我准备关上钟门时,却停下了,我又重复了刚才的所有动作。我发现自己的手触摸的地方,老挂钟的钥匙、固定钟门开关的铁片和钟摆,那上面全都布满了一层深深的锈迹。这些锈迹我也曾经看到过,但是从来都是一扫而过,可是今天,这些锈迹凝固了我的眼神。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母亲珍视老挂钟的原因。

母亲看到了这些锈迹——这是手的汗液留下的印痕啊!这些印痕有父亲留下的,有母亲留下的,还有我和齐齐留下的。我们都曾经用双手给老挂钟上过劲,它的门上钥匙上钟摆上……都有我们家三代人融合在一起的印痕。这些印痕是我们一家人的汗水,是我们一家人每一天的日子。这些印痕都深深地刻在母亲的心里了。

“人的劲儿给了老挂钟,它也有劲儿了。只要有劲儿,它就能走。”母亲说得对,只要有劲儿,一定得向前走。

一股深深的忏悔蒙上我的心头。

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

妻说:“以后,我也给咱家老挂钟上点劲儿!”

好 字

正月刚出,柳子愚接到乡下老父电话:“院外铁门上你手书的对联又被偷了。”柳子愚原计划去工作室,县里有位知名企业家求字,价格不菲的润笔费早已预付,这事不能再拖了。他略一迟疑,电话那边语气就强硬起来,明显带着愤怒和焦急:“字再好,再值钱,也先办这事。今天不回,以后别进家门。”

老父素来和善,这次却认死理,柳子愚只好遵命,可这事他总觉得蹊跷。去年也是这时候,老父电话里说起同样的事。柳子愚没在意,说可能没粘好,风大,刮走了。没想到老父一句话就推翻他的结论,上联下联横批齐刷刷没了,莫不是风长手了?更让人费解的是老父第二天又打来电话,直说稀奇,稀奇,对联又回到铁门上了。当时柳子愚想,老父上年纪了,容易胡思乱想,也许这事根本就没发生。可今天……

从县城到芦苇坡四十多公里,一个小时就到了。柳子愚把车停在院外,面对空荡荡的铁门思忖着:虽说自己是县城书协主席,可书法却获过全国奖,字随行情涨啊!莫不是有人喜欢,才出此下策。可话说回来,农村老百姓有几个懂书法?

“今天镇上复印社的人告诉我,昨儿个挺晚了,李晓阳那孩子偷偷摸摸从大衣里拿出一副对联复印,去年这孩子也是为这事来的。那对联是咱家的,背面还有双面胶的痕迹呢。”不知什么时候,老父站在了身后。

柳子愚对李晓阳有些印象。这两年,他回家写对联,总有三个孩子安安静静聚在身旁,一声不响地看他写字。字写完了,柳子愚准备用胶水粘,其中右嘴角长黑痣的孩子说,用双面胶吧,粘在门上多干净。令柳子愚没想到的是孩子的话刚出口,老父就把早准备好的双面胶递给那个孩子说,李晓阳,你们仨小心点,对联一定得粘好啊!孩子们欢欢喜喜小心翼翼地把对联粘在院外铁门上,粘完谁都没走,不住地“啧啧”赞叹,直说“好字,真是好字”!那个李晓阳后来眼睛直直盯着柳子愚,小声地说,柳老师,好字,有空教教我们……行吗?嗯……给我家写一副,行吗?

柳子愚笑了,伸出食指,点着李晓阳,摇摇头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柳子愚回屋从皮包里拿出三副对联,递给孩子们。孩子们好长时间没缓过神来,傻愣愣看着手里的对联,后来竟然一起给柳子愚鞠躬,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家了。老父直问,你啥时写的?柳子愚说,印刷品,商场市场有的是。

柳子愚不轻易给别人写字。老父也曾替芦苇坡乡亲求字,甚至应张景瑞的要求,让他指导村里几个孩子书法,柳子愚说,哪有空?老父直说,这都不行?这是咋了?为这事,老父和他怄气好长时间。物以稀为贵,柳子愚的书法每一笔一划都有着它的价格呢!老父哪懂!父子俩正说着,三个孩子又回来了。那个叫李晓阳的孩子说,柳老师,芦苇坡家家都不贴印刷的对联,张老师会写对联,我们自己也会。说完孩子们把对联还给了柳子愚……

李晓阳“偷对联”,这事让柳子愚感到好奇。李晓阳家隔两条街,柳子愚和老父走一会儿就到了,不巧的是李晓阳家院外铁门上了锁。柳子愚看着铁门上贴着的对联,一下子愣住了。对联是手书的,那字虽然还很笨拙,但却已见娟秀飘逸结构严整的意蕴了。这副分明是临摹去年贴在老父家铁门上的那副。

柳子愚问老父:“这字,晓阳写的?”老父好像没听见,说了句“咱芦苇坡家家户户的对联全都有人给写呢”。柳子愚的心陡然颤了颤,忽然之间明白了。他没顾得和老父说上一句,就急急向后街奔去。正月刚过,家家门外贴的对联依旧那么喜庆,年味还留在上面。真是正如老父说的,那红纸是裁剪的,那字迹是手书的,竟然没一份印刷品。那多半出自张景瑞老师之手吧。

记忆把柳子愚拉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每年春节前,中学教师张景瑞都要为芦苇坡家家户户写对联。村人就带点心、水果或者酒之类东西作为酬谢,张景瑞全都如数退回。张景瑞说,咱芦苇坡人喜欢老祖宗留下的文化,品位高雅着呢,我咋能把这事弄俗了?张景瑞家靠炕边有张饭桌,上面铺了报纸,摆了墨盒墨汁,墨盒上放着一只毛笔。张景瑞把红纸对折几次,用小刀仔细地裁出长条形,然后按照对联的字数折出若干格,铺平红纸,顶端压了镇尺。张景瑞站在地上,手握毛笔,笔尖在墨盒上不住地抿着,眼睛却凝神静思看着窗外,后来便左手抚着红纸,右手握笔,右腕悬起,那枝毛笔就在红艳艳的纸上笔走龙蛇起来,只一会儿工夫,一副对联就写完了,张景瑞便陶醉似的念着:

上联天增岁月人增寿,下联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批万象更新。

张景瑞写对联的时候,柳子愚就在一旁看,起笔运笔顿笔,手也就随着来回动着。

“喜欢?”张景瑞透过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问柳子愚。

柳子愚点点头。

“难得!真难得!真是难得!你学,我教。”

“这字,好字。”其实,柳子愚也不知道那字到底好不好,但他确实觉得那些字写在红纸上鲜亮亮地好看。

柳子愚清楚地记得张景瑞开始教他书法那天,专门为他写了一幅字,那是张景瑞宝贝镇尺上的一句话: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张景瑞说,这是唐代大文学家韩愈的治学格言,送给你,贴在桌前,天天看看,准能考上大学。柳子愚是那么不禁夸,张景瑞几句话,惹得柳子愚心里一阵狂跳。于是,柳子愚急急抽出那幅字,却一不小心把镇尺带到了地上,有一块摔成了两节。张景瑞赶紧拿起来,看了看,叹口气,说了句“你回家吧”。镇尺是张景瑞的心爱之物,柳子愚心知惹了祸,不敢看他那副厚厚镜片后面的眼睛,于是低了头,拿着那幅字溜回家。柳子愚没敢对家人说起这件事,可张景瑞单独为他写的那幅治学格言却贴在了书桌前。

从学书法那天起,柳子愚就下了决心,总有一天芦苇坡家家户户也能贴上自己写的对联,于是他学习以外的全部时间就是学书法了。柳子愚第一次写对联是1985年春节前,他把自己关进西屋,翻开张景瑞给他的一本对联书,找好词,就在红纸上写起来。四副对联柳子愚足足写了半天,而且还费了十几张红纸,柳子愚总觉得写得不好,甚至都想把對联撕了。这个时候,张景瑞背着手踱了进来,他相中了桌上写好的对联,挑出了四副,对柳子愚说,小小年纪写这样,不错,有开垦呢。贴上吧,别怕咱芦苇坡人评论,有胆量写,就是好开端,你这孩子将来准定能写出一笔好字超过我的。

超过张景瑞老师,柳子愚确实有这个信心。不是有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吗?只要坚持,铁杵都能磨成针吗?第二年腊月二十三还没到,柳子愚就写好了对联,早早把家里的正门东屋西屋厦屋的门框上都贴了对联。这回张景瑞看了好长时间,不住地点头微笑说,不错,挺好。以后,可以给村里人写春联了。柳子愚的字挺好,张景瑞给了定论。从那年开始,每年的春节,柳子愚都会给村里人写对联。起初,柳子愚家稀稀拉拉来了求字的人,后来逐渐多了起来,再后来芦苇坡家家户户的对联都是柳子愚写的。村人脸上带着笑求字,一时弄得柳子愚又喜又忧,喜的是芦苇坡家家户户贴上自己写的对联,这个理想实现了;忧的是难道自己的字真的超过了张老师?柳子愚就问求字的村人,村人皆笑而不答。后来柳子愚才知道张老师不写对联了,谁去求字都会说:“让子愚写吧,他写得好。”

若干年后,当柳子愚考上大学,真正开始研习书法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需要临摹前人的碑帖,而且更正了张景瑞的很多错误。这也难怪,闭塞的农村怎么能够与城市相比?再后来他就在城里安了家。有一年春节,老父从老家给柳子愚带来个包裹,里面有副对联和一对镇尺。春联是手写的,在柳子愚的眼里那就是毛笔字而已,绝对称不上书法艺术。镇尺有一块中间断了,用胶粘上了。那幅镇尺让柳子愚心里颤了一下。老父说,张老师特意让我稍给你的。他知道你现在成书法家了,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和老家的孩子讲讲书法。柳子愚笑了笑,没说什么。那个时候,张景瑞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模糊了,而那副对联和镇尺也被他扔进了垃圾桶里了……

柳子愚走进张景瑞家,立刻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熟悉的墨香。张景瑞家西屋门关着,从窗玻璃望去,屋内的墙上贴满了复印的书法字,都是剪成的一个个方块字。有一个老人和三个孩子背对门面向墙,坐在桌前正聚精会神地写毛笔字。有时,孩子们抬起头问几句,老人就指着墙上的字,细细讲解。

那墙上的字,正是复印的柳子愚手书的对联。

柳子愚默默地看着,后来,他悄悄地退了出去。

那个晚上,柳子愚怅然若失地站在院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听到院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还有往铁门上轻轻粘东西的声音,还有轻轻地说话声:

“柳老师的字是好字,张老师的字也是好字。”

“张老师说过,我哪里比得上他!我那字是毛笔字,人家那是纯粹的书法。我只有学好他的字,才能教好你们这三个小书法家啊!祖宗的文化,咱得发扬啊!”

“柳老师咋……真是苦了张老师和柳爷爷啊!”

后来,脚步声远了,听不到了。柳子愚轻轻打开院门,默默看着刚刚粘好的对联,站在那里,好久好久。

正月刚过,夜晚还是寒气逼人。老父走过来,给柳子愚披上了棉衣,然后默默地说:“他,他们,喜欢着书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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