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诗人的“择体意识”
2017-06-19叶汝骏
叶汝骏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论唐代诗人的“择体意识”
叶汝骏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体”的核心要义至少涵括体裁(体类)和体派(风格)两个方面。多元完备的体裁系统是唐人进行体裁选择的基本前提,在古、近二体中唐人更偏爱后者,其中五律和七绝是唐代最受欢迎的诗体。唐人的体派选择意识既涵括对“旧时体”和“当时体”等“时之体”的选择,也包括对“前人体”和“时人体”等“人之体”的选择。影响唐人“择体意识”的主要因素包括诗体美学特质的差异、科举制度的影响等八个方面。唐代诗人在择体上的巨大自由和构体上的高度创新性是促成唐诗繁荣的重要原因。
唐代诗人;“择体意识”;体裁;体派
所谓“择体意识”,是指作者在文体选择方面表现出来的认知和倾向性,包括作者选择何种文体进行创作、选择该文体的动因、以及选择该文体创作所产生的艺术效果等方面的问题[1]96。在探讨唐人的“择体意识”之前,需要厘清中国古代文论中“体”的概念。“体”的本义是指人的躯体,引申为事物的形体。“体”的内涵在字义演变中逐渐泛化,这一概念也被文学领域所借用,并发展为中国古代文论中一个重要概念。在中国古代文论中,“体”的内涵是十分丰富的,但其核心要义主要涵括体裁(体类)和体派(风格)两个方面。如罗根泽先生云:“中国所谓文体,有两种不同的意义:一是体派之体,指文学的作风而言……一是体类之体,指文学的类别而言……”[2]147詹福瑞先生认为:“古人论文谈体,有体类和体派二义,体派的认识与体类相关。体派又有时之体和人之体的区别。”[3]本文拟从体裁和体派两个视角考察唐代诗人的“择体意识”并探析其主要影响因素。
一、唐代诗人的体裁选择意识
(一)选择的前提:多元完备的唐诗体裁系统
“诗至于唐,菁华极盛,体制大备。”[4]1唐诗体裁的多样性和完备性,是唐人能自由选择诗体进行创作的大前提。关于唐诗的体裁系统,学界进行了深入而有益的探索。钱志熙先生在《论唐诗体裁系统的优势》一文中指出唐诗的体裁系统呈现出近体、古诗、乐府体三足鼎立的态势[5]。李定广先生则进一步指出:“唐诗有自己独特的二元多层而又相互制约的体裁系统。唐人把诗体大致分为五类:歌行、乐府、古体诗、律诗、杂体诗。大致逻辑层次是,先按音乐分为‘歌’、‘诗’两类,‘歌’内再以与音乐关系区分乐府、歌行,‘诗’内再以声律区分古体诗、律诗。宋元时期,诗体分类出现了两次蜕变:一次是宋人取消了唐人‘诗’与‘歌’的二元对立,只按声律将诗歌分为古体诗与律诗二体;一次是宋末元初人将唐人‘律诗’中的‘绝句’和‘长律’剥离出来与‘律诗’并列。”[6]唐人的分类法经过宋元的两次蜕变,逐渐形成了现在通行的诗体分类法,即先按声律分为古、近二体,古体又分五古和七古,近体分为律诗、绝句和排律,三者又有五、七言之分,此外还有四言、六言等较为小众的诗体。唐代庞大、多元并且完备的诗歌体裁系统,为唐人的诗歌创作提供了自由的选择空间。
(二)唐代诗人体裁选择之宏观考察
多元完备的诗歌体裁系统为唐人的创作提供了选择,唐人也对诗歌诸体表现出了不同的偏好。施子愉先生曾以今人的诗体分类法对《全唐诗》中存诗一卷以上诗人的作品数量进行统计[7],大致可以从宏观上反映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以下简称“四唐”)时期诗人诗体选择的基本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四唐时期诗人诗体选择情况
数据表明,唐人在古、近二体中更偏爱后者,近体诗数量大约是古体诗的四倍,两者的差距至中晚唐表现得更为明显,晚唐时近体诗数量竟达到古体诗的16.5倍之巨。二体析而论之,其中五律是唐代最受欢迎也是存诗数量最多的诗体,从初唐至晚唐数量持续增长,至中唐(特别是大历时期)和晚唐时期达到创作高峰。排名第二的七绝数量也达到惊人的七千余首,其发展轨迹和五律类似,呈递进式增长,创作高峰也在中晚唐时期。第二梯队的七律和五古数量接近,不同的是,五古从初唐至中唐呈递进式增长,至中唐达到创作高潮,但到了晚唐数量却急剧下跌至中唐的五分之一,甚至还不及初唐;相比之下七律的发展状况则异常喜人,每一阶段相比前一阶段都呈现出倍增态势,至中晚唐(特别是晚唐)形成了创作高潮。第三梯队是五绝、五排和七古。五绝的发展历程类似五古,在中唐以前缓慢增长,至晚唐大幅衰落;五排在四唐数量相对稳定,中唐是一个高峰,晚唐小幅回落但仍有盛唐的两倍;中唐也是七古发展的分水岭,中唐以前大幅增长,至晚唐则大幅衰落。排名末位的是七言排律,终唐一朝仍不到百首。再从四唐分别观察,初唐基本是五古和五律的天下;盛唐诸体都有较大幅度增长,但五古和五律仍然是诗人的热门选择;中唐各体都达到了新的高峰,最受欢迎的是五律,其后是七绝、五古和七律;晚唐古体以惊人速度骤减,律体中仅五绝呈现衰减势态,它体皆达到创作高潮,其中以五律、七律和七绝最受晚唐诗人欢迎。以上是唐代诗人在体裁选择上的客观情况,可见诸体在唐代的演变呈现出显著的不平衡性和错综复杂的发展态势。
(三)唐代诗人体裁选择之微观考察——以杜甫为例
上文从时代角度对唐代诗人的体裁选择情况作了宏观考察,本节将从诗人个体角度对唐人诗体选择的不平衡性和复杂性进行微观把握。相比其他时代,唐代的诗人群体在整体上更富于活力和创造力,对于诗歌体裁的选择更具主动性和驾驭能力,往往“体”为我用而不为“体”所缚。但由于性情、才力、时代环境等因素的差异,诗人在诗体选择上往往呈现出不同的倾向或偏好,绝大多数诗人偏擅一二体,有唐一代能称得上众体兼长的恐怕只有杜甫。现将杜甫各体诗歌的创作数量及占比情况按创作分期制成表2。
表2 杜甫各体诗歌的创作数量及占比情况
从表2可见,杜甫的近体诗共1 054首,占现存杜诗总量的72.29%。其中创作数量最多的是五律,占总数的近五成,非其他诗体所能比肩,而且在三个阶段中明显呈现出逐步增长的态势,这一点与唐代总体状况相合。杜甫众体兼长,又以七律创辟最大,古体、五律、排律皆登峰造极,唯独绝句一体后人有异议。这大致是由于杜甫绝句好用对偶,与唐人绝句多用散句的风气相左,加之绝句总量不多,故通常被认为是杜甫不甚留意之体,胡应麟更是直言“子美于绝句无所解,不必法也”[8]109。平心而论,杜甫的绝句亦自成一家、自有一种体格面貌,正以不多为贵。再从创作分期角度看,杜甫在不同时期也呈现出不同的诗体选择偏好:入蜀以前主要是五古和五律,其次是七古和五排;入蜀以后多写五律和绝句,其次是七律和古体;出蜀以后则以五、七言律和古体诗为主,次为五排和绝句。
二、唐代诗人的体派选择意识
(一)先唐的体派典范与唐诗的体派格局
“体”的另一核心要义是体派,或曰风格、体貌。古人在讨论体裁时往往论及其文体风格,风格建筑于体裁之上,每种体裁都有较为固定的风格倾向,同时某一体派(风格)的诗人往往偏擅于某一类诗体,可以说体派和体裁实为一个问题的两面。风格论的产生虽晚于体裁论,但就唐代的实际情况而言,唐人似更重视“体”的风格内涵,多以风格辨别流派,如皎然《诗式》按风格将诗歌分为19体,高仲武《中兴间气集》专选大历清雅婉丽一体,而元结《箧中集》则专选古朴雅正一体。但从客观来说,唐人又缺乏明确的宗派意识,他们对体派的认识是多元的、交叉的,也是模糊的,唐人自己有所意识并归纳的体派如齐梁体、上官体、元和体等,数量不多且体系零碎,缺乏宏观把握和整体的严密性。从宋代开始人们的辨体意识开始增强,后人在唐人认识的客观基础上,又概括出唐代实际存在而唐人没有意识到的体派,同时也从更全面的视角对唐代的体派发展进行梳理和概括,使其更具体系性和严密性。唐人体派选择的范畴包涵前代之体和当代之体。严羽的《沧浪诗话》奠定了后人对唐代体派的基本认识,其中《诗体》篇从时代和个人角度归纳历代诗歌体派,在“以时而论”所列十六体中先唐有“建安体、黄初体、正始体、太康体、元嘉体、永明体、齐梁体、南北朝体”九类,唐代有“唐初体、盛唐体、大历体、元和体、晚唐体”五种;在“以人而论”所列的三十六体中,先唐有“苏李体、曹刘体、陶体、谢体、徐庾体”五种,唐代则占据二十四体之多,包括“沈宋体、陈拾遗体、王杨卢骆体、张曲江体、少陵体、太白体、高达夫体、孟浩然体、岑嘉州体、王右丞体、韦苏州体、韩昌黎体、柳子厚体、韦柳体、李长吉体、李商隐体、卢仝体、白乐天体、元白体、杜牧之体、张籍王建体、贾浪仙体、孟东野体、杜荀鹤体”等[9]191-237。虽然这只是严羽的一家之言,但也大致廓定了唐人体派选择的主要范围,时代和个人的双重视角也使得体系的划分更具严密性。
(二)“旧时体”和“当时体”——唐代诗人对“时之体”的选择
以时而论,唐人既受前代“旧时体”的丰厚遗产之沾溉,又往往不同程度地受到本朝“当时体”的影响。严羽概括了“建安体、黄初体、正始体”等九类“旧时体”,在盛唐以前,建安作为一个接近完美的诗歌时代不断被人称颂和效法,“建安体”是唐人学习和模仿的典范,陈子昂首先推举“汉魏风骨”,《感遇》三十八首直是追步建安之作;盛唐气象更是建安风骨的遗范和再度升华,皮日休《郢州孟亭记》云:“明皇世,章句之风大得建安体。论者推李翰林、杜工部为尤。介其间能不愧者,唯吾乡之孟先生也。”[10]76至中晚唐建安风骨仍是诗人取之不竭的精神和艺术的源泉。“黄初体”与“建安体”一脉相承,差别只在于黄初年间七子已凋谢不存,创作主体是曹植兄弟,两体实属一体,无需赘分。严羽所谓的“正始体”并不完全对等于正始文学,而只是以嵇康、阮籍的作品为代表,应璩、傅玄等人作品或只能称为别调,嵇、阮二人尤其是阮籍诗的“忧生之嗟”、兴寄意识和艺术风格在唐代屡有回响,又以陈子昂《感遇》、李白《古风》最具代表性。唐人(特别是初唐人)对以左思、潘岳、二张和二陆诸公诗为代表的“太康体”多予以肯定评价,如《晋书·陆机传》称誉陆机“百代文宗,一人而已”,左思开创的变体咏史诗更是占据唐代咏史诗的主流,“四杰”、李杜、李商隐、罗隐等皆正面接受其影响。以颜延之、鲍照、谢灵运为代表的“元嘉体”是李峤、陈子昂、张说、张九龄及盛唐诸家诗歌特别是山水诗的主要学习对象之一。至于“永明体”,更毋须多言,唐诗近体的繁荣直接根植于永明体的创制。唐人仿效“齐梁体”代不乏人,但“初盛唐人所谓的齐梁体主要从内容风格着眼,而中晚唐人所谓的齐梁体格主要指声律上的不计较平仄粘对和语言上的明朗、工稳, 与浮华、绮艳无关”[11]。至于“南北朝体”,严羽自注与“齐梁体”一也,唐诗的繁荣也正是南北诗歌合流的结果。除却“旧时体”,唐人也不同程度地受到本朝“当时体”的影响,唐初几乎笼罩在六朝遗风之下;盛唐则呈现出雄壮浑厚的总体风貌;大历时期转向内敛,诗坛以清新秀雅为风尚;狭义的“元和体”指元、白的长律、小碎篇章及追随者的作品,广义则指元和以来的诗歌风尚,李肇《唐国史补》卷下《叙时文所尚》云:“元和已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流荡于张籍;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俱名为‘元和体’。”[12]57“晚唐体”总体特征是清浅闲雅、气格卑弱,诗坛存在普遍苦吟之风气,重字句锻炼之功。以上是唐代诗人对“时之体”选择的大致情况。
(三)“前人体”和“时人体”——唐代诗人对“人之体”的选择
严羽又从个人风格的视角考察历代诗体,所列具有典范意义的“前人体”有“苏李体、曹刘体、陶体、谢体、徐庾体”五类。“苏李体”在唐代影响有限;严羽将曹植和刘祯的作品并举为“曹刘体”,曹植是对唐代影响最大的建安文人,唐代有七十多位文人曾在诗文中明确论及曹植,唐人在创作中也多学刘祯,其中白居易吟咏刘祯最多,罗隐、韦庄等也曾于诗中歌咏多难不屈的刘祯精神;陶渊明的地位在唐代得到确立,不仅导源了山水田园一派,其人格精神更是唐代士大夫的精神家园;唐代山水田园诗派的另一源泉则是谢灵运,张说、张九龄、王孟、李杜、刘柳、黄滔、齐己等人有明显接受大谢的痕迹;“徐庾体”指以徐陵、庾信为代表的风格,他们首先在声律、对偶等艺术层面对唐人产生深远影响,庾信的诗歌(特别是后期作品)又明显影响了卢骆、王绩、高岑、李杜、李贺、温庭筠等人。唐代本朝亦有众多个人风格鲜明的诗人在当时成为众人学习模仿的对象,如绮错婉媚的“上官体”在贞观诗坛风靡一时,又如张为《诗人主客图》将中晚唐诗人分为六类,再如晚唐有“皮陆”“芳林十哲”“咸通十哲”“三罗”“九华四俊”等并称。严羽所列唐代时人之体就有24体(29人)之多,基本是唐代第一梯队的诗人,如“沈宋体”作为律诗的代称,几乎在形式上影响了全唐诗人;“张曲江体”首开盛唐清淡一派,影响了王孟韦柳诸人;“少陵体”在中晚唐逐渐产生影响,晚唐李商隐可谓深得少陵之藩篱者;唐代学习“太白体”的诗人众多,有李益、孟郊、李贺、刘禹锡、杜牧、马戴、张祜、皮日休、郑谷、韦庄等等;“韩昌黎体”在当时影响了孟郊、樊宗师、皇甫湜、卢仝、马异等一批诗人;贾岛对晚唐诗坛影响最大,晚唐诗人几乎都不同程度受到“贾浪仙体”的影响,宋人蔡宽夫甚至还将“晚唐诗格”称为“贾岛格”,闻一多先生更是直言“晚唐五代为贾岛的时代”[13]36。
四、影响唐代诗人择体的主要因素
上文从体裁和体派两个角度大致还原了唐代诗人择体的基本事实,那么,唐代为何会形成这样的择体格局?诗人为何会比较青睐某种诗体?某类诗体又为何在某一时期盛行又在某一时期突然衰落?诸如此类问题实际上指向了同一个问题,那就是究竟是哪些因素影响了唐人的择体。笔者试从以下八个维度进行探析。
其一,这首先是由不同诗体的独特美学特质决定的。张戒《岁寒堂诗话》云:“论诗文当以文体为先,警策为后。”[14]459朱夏《答程伯大论文》云:“古之论文,必先体制而后工拙。”[15]诗人创作之前首先要选择合适的诗体,不同的诗体又有各自独特的美学特质,都有各自适合表达的题材内容,会产生不同的艺术效果。就体裁而言,由于字数、时代及生成流变机制的不同,各种诗体在艺术特性上是有区别的。譬如,五古在节奏上不激不厉、按辔有程,呈现出苍古浑厚、朴实渊深的美学特质;七古则是众体中最自由奔放的一体,纵横捭阖、张扬自如,适合抒发激烈饱满的情绪、表达宏大开阔的意境;五律的美学特质是沉静深远、古雅细腻,十分适合表达中和、雅正、节制的内容,长于写景、造境;相较于五律,七律更为张扬而不是内敛,更为飞动而不是深沉,更为阔大而不是精细,多传达出畅达悠扬、纡徐委折的审美感受。就体派而论,各体都有较为稳定的美学特质,如“建安体”慷慨悲凉、“大历体”清新秀雅、“陶体”自然平和、“上官体”绮错婉媚、“太白体”豪迈飘逸、“少陵体”沉郁顿挫等等。
其二,社会政治因素特别是科举制度较大程度上影响了唐人的择体。就唐代而言,一是与科举制度关系密切,高宗永徽二年(651)进士科加试诗赋,从此大致确立唐代“以诗取士”的基本制度。进士科应试诗以五言六韵律诗为主,而五律又是五排的基础,若要写得一首较好的试诗,必须以坚实的五律为底子,这直接造成了唐代五律和五排的极度繁荣,在晚唐表现得更为明显。二是受到君王喜好的影响,如太宗擅长五言近体,其98首存诗中采用对式律或粘对混合律的五言八行诗就有40首,皇帝的喜好由宫廷近臣延展至市井,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近体诗的定型;同时太宗喜好南朝宫廷诗风,“齐梁体”余风因此也在初唐宫廷诗坛盛极一时。三是受到政治斗争的影响,如安史之乱后,“嘲风月、弄花草”的“齐梁体”受到批判,“建安体”“正始体”的精神在中唐呈现出不同形式的复归,以古体、乐府为主要承载体裁的讽喻诗大量地出现。
其三,受诗坛流行风尚的影响。如“上官体”风靡于贞观后期至龙朔年间,《旧唐书·上官仪传》载:“(上官仪)本以词彩自达,工于五言诗,好以绮错婉媚为本。仪即贵显,故当时多有效其体者,时人谓为上官体。”[16]2734又如“韩昌黎体”在德宗年间引起了一股以雄奇怪异为美的创作风尚,孟郊、樊宗师、皇甫湜、卢仝、马异等是当时受韩愈影响较大的诗人。再如晚唐时由于政教衰驰、兵燹不断,士人仕进之路受阻,导致艳冶绮丽的齐梁诗风复炽,温庭筠、李商隐、韩偓、吴融、唐彦谦等皆较深地受到了这一诗坛风尚的影响。
其四,与诗人的个性气质、学识才力相关。每个诗人都有自己偏擅的体裁,如崔国辅长于五绝,王昌龄被誉为“七绝圣手”,李白古诗、乐府成就最高,韩愈古体戛戛独造,贾岛五律独具胜场,李商隐七律精纯。不过有唐一代能担得起“众体兼长”的,大概只有杜甫,而且杜甫之独造处还有二,一是根据题材特点和情感表达需要自如采用不同诗体创作,萧涤非先生即指出:“为了适应内容的要求,杜甫的叙事诗概用伸缩性较大的五七言古体,而抒情诗则多用五七言近体,因之这类诗,语言特别精炼,音乐性也强,耐人含咏。”[17]12二是极富创新性,打破了体裁间的藩篱,沟通各体的艺术优点,譬如以律诗写时事,以及在古诗中融叙事、议论、抒情于一体等。
其五,地域文学的差别与交融。一方面,唐代文学的繁荣建筑于南北文学合流的基础上,但“重乎气质”的北方文学与“贵于清绮”的南方文学的畛域之别并没有随着统一王朝的建立而一朝廓清,南北文学的地域差异在初唐还是比较明显。另一方面,唐人的漫游风气、文官的贬谪与外任,加之唐代交通的发展,使得各地的文体交流扩大,也使得文人有机会接触到新的文体。如杜甫在入蜀以后就创作了不少带有巴蜀歌谣特色的作品,柳宗元南贬后的诗作大有“骚体”之神髓,刘禹锡左迁沅湘期间的诗作尽染民歌俚俗而让人耳目一新。
其六,家学渊源的影响。唐代的文学家族呈现旧有门阀家族和新兴科宦家族两元并存的格局,唐代一些著名的文学家族如虞氏家族(虞世基和虞世南等),源起汉代韦孟、韦贤等的韦氏家族在唐代的杰出代表是韦应物、韦庄等,源于杜延年、杜钦、杜预的杜氏家族在唐代形成杜易简、杜审言、杜甫等为代表的家族文学群体。以杜甫为例,《阆风集·王任诗序》云:“诗必有家也,家必有世也,不家非诗也,不世非家也,唐诗人惟杜甫家为最大,要自其祖审言世之也。”[18]91杜审言诗歌的艺术成就(特别是五、七言近体)为杜甫所推崇和承继,尤其体现在其早期诗作上。
其七,文人集团在创作上存在“往往同调”的现象。唐人还没有形成自觉的宗派意识,多为一些松散的组合,其中以出于文学主张和风格相近而聚合的情况为主,在创作上“往往同调”。最典型的是中唐的元白、韩孟二诗派,赵翼《瓯北诗话》云:“中唐诗以韩、孟、元、白为最。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19]36
其八,受当时的诗格类著作与诗歌选本的影响。诗格、诗式等是唐代诗歌理论批评的主要形式,如上官仪《笔札华梁》、元兢《诗髓脑》和佚名《文笔式》等对律体的定型和推广做出了重要贡献,皎然《诗式》对“永明体”声律论和“大历体”柔靡诗风不满,对中晚唐诗歌走向产生影响。诗歌选本一方面是对某一阶段或群体的“体”的确认,同时也代表了当时的某种审美取向,如元结《箧中集》专选五古,令狐楚《唐御览诗》则专选五七言近体,高仲武《中兴间气集》青睐大历诗风,姚合《极玄集》多选五律。
五、结 论
“体”在中国古代文论中的含义是十分多元的,但至少涵盖体裁(体类)和体派(风格)两个方面,本文从这两个视角考察唐代诗人的“择体意识”,得出如下结论:第一,就体裁而言,多元完备的唐诗体裁系统为唐人的选择提供了巨大的自由空间,唐人对于近体的选择大大超过了古体,近体中以五律和七绝最受唐人欢迎,同时中唐是诗歌体裁发展的一道分水岭,中唐以后古体和五绝大幅衰落,五、七言律和七绝则大幅增长。第二,就体派而言,先唐的典范体派以及唐代本朝的流行体派为唐人提供了自由选择的前提,以时而论,有“建安体”等“旧时体”和“元和体”等“当时体”;以人而论,有“曹刘体”等“前人体”和“上官体”等“时人体”。第三,影响唐代诗人择体的主要因素大致包括诗体自身的美学特征、社会政治因素、诗坛流行风尚、个人气质个性和学识才力、家学渊源、地域因素、文人集团影响、诗歌类著作和诗歌选集的影响等八个方面。第四,“体”的选择的多样化同时也造成了诗人创作的多样化和个性化,唐人不仅接受先唐和本朝众体的影响,而且在创体或构体方面表现出惊人的创造力,为后人留下了丰厚的“体”的遗产。可以说,唐代诗人在择体上的巨大自由和构体上的高度创新性,是促成唐诗众体繁荣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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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宗荣)
Research on Tang Poets’ Consciousness of Selection in Poetic Genre and Style
YE Rujun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 College,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The core meaning of “Ti” includes two essential aspects, i.e., genre and style. The comprehensive system of genres and style is the basic prerequisite for the selection. Poets in the Tang Dynasty prefers the regulated verses to unregulated verses, of which the five-characters regulated verses and the seven-characters“jueju” are the most popular poems of the Tang Dynasty. The choice of poem style of Poets in the Tang Dynasty includes not only the choice of time style, but also the choice of personal style. The main factors that affect the“selection consciousness” of the Tang Dynasty include the difference of the poetic aesthetics characteristics, the influence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and so on. The great flexibility in choice and highly innovative of creating the poetic genre and style are the two important causes for the prosperity of the poems in the Tang Dynasty.
Tang poets; consciousness of selection in poetic genre and style; genre; style
I207.22
A
1009-8135(2017)03-0043-07
2017-03-01
叶汝骏(1989—),男,浙江景宁人,上海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唐宋文学及诗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