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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你一声妈妈

2017-06-19张连明

北极光 2017年3期
关键词:楚乔太爷阿姨

张连明

嘭——一股力量撞在我的身上,我飞在空中,一缕缕阳光在眼前绽放,看不见远处田野上金黄金黄的麦子,也看不见瓦蓝瓦蓝的天。身后嘈杂的喊叫和刺耳的汽笛声越来越远,有风从耳边穿过,很快。姑奶说,她坐在客车上,看见我就像一块被人用力抛在空中的石头,在空中折几个个儿,然后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儿落下。身子接触地面的时候,再一次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年,我6岁,第一次和姑奶出门。

村里公鸡刚叫第一遍,姑奶叫醒我。吃下两个煮熟的红皮鸡蛋,我换上姑奶从城里买来的新衣,姑奶说我是新鄂乡最漂亮的男孩。在新鄂乡新鄂村村口的老松树下,姑奶牵着我的手,登上进城的客车。城叫黑河。姑奶说,九月一日,我就在城里上学。

路两边的白桦树飞快的向后跑,大客车忽然停在路旁。有人大声喊“撞车了,撞车了!”一辆大卡车横在路面,一辆轿车歪路旁,轿车的机器盖上冒出一股一股的黑烟。客车刚停稳,挤在过道上的旅客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我顺着人流走在最后面。“我就应该拦住你!那样,你就不会被后面赶来救援的车撞飞。”每每讲到这里,姑奶就会拍着自己的大腿后悔不迭。

落在地上的我,双眼紧闭,就像睡着一样。我的样子吓坏了所有人。送我去镇医院的路上,我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姑奶嘴里念念有词,合掌向额尔古纳河的方向叩拜,然后掰开我的嘴,往我嘴里吹气。姑奶吹第三口气的时候,我吐出一口气。姑奶说,是她做萨满的奶奶救了我。姑奶又说,新鄂乡鄂伦春族莫家的孩子不能随随便便地离开人世。姑奶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我的脊梁骨飕飕冒凉风,我忽然打了一个寒战。

莫家是鄂伦春族的大姓,1953年,我的太爷爷带着族人从二三十根落叶松杆支起屋顶能望得见星星、月亮的希楞柱搬进有玻璃门窗、有烟囱的板夹锯末子的房子,结束游猎生活,在新建的新鄂乡定居。姑奶说,从那时起,鄂伦春的孩子走进学校接受教育。我是鄂伦春族莫的后代,姑奶说,我要进城接受更好的教育。

那天下午,我是在昏迷中进城,那是我第一次进城。

透过窗玻璃的阳光爬在我的脸上,痒痒的。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看上去暖暖的。

楚乔,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有人喊着我的名字,一张瘦小的脸和一张胡子拉碴男人的脸钻进我的眼。瘦小的脸是姑奶,小脸蛋的姑奶。姑奶的脸怎么小了一大圈?胡子拉碴的脸是爸爸。爸爸的眼睛红红的,脸上又浓又密的胡子杂草一样。

楚乔,你终于醒了!你睡了这么久,你可吓死姑奶了!姑奶双手合十,嘴唇翕动。

我使劲儿眨巴眨巴眼睛,努力想起什么,但我还是不明白。我张张嘴,没有声。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姑奶,可我不知道先问哪一个。门外走进一个穿白大褂的阿姨,她笑着看我,笑着摸我的额头,笑着翻开我的眼睑。她在和姑奶说着什么,姑奶不停地点头。

爸爸伏在床边,眼睛红红的,就像家门口老孟家的那条老黄狗。老黄狗是新鄂乡最厉害的一条狗。每次老孟头上山打猎,老黄狗不是追着一只野兔,就是撵上一只野鸭。去年秋天,老黄狗下了一窝狗崽,不到一个月,就被邻村的人抱光。老黄狗眼睛红了一个星期。爸爸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里。爸爸的手掌又厚又大,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摩挲我的手,痒痒就顺着手指尖传到了胳膊、传到了胳肢窝。我想乐,可身上插的管子和说不出来的疼只是让我咧咧嘴,没有声。

把吴翠翠叫回来吧!姑奶叹了一口气。

吴翠翠是我的妈妈。妈妈也是鄂伦春族。妈妈喜欢和村里的男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冬天,几场大雪后,村里的男人进山狩猎。谁家打来了猎物,那天的妈妈就会红着脸、打着饱嗝、满嘴酒气,在月亮挂在空中或者满天星星的时候回家。打我记事,爸爸、妈妈就经常吵架。妈妈最后一次喝酒是在孟叔叔家打来狍子的那个晚上。那天,妈妈穿上过年才穿的红裙子,乌黑茂密的长发在头顶挽成一个发髻,还插上一个好看的簪子。那天晚上,妈妈没有回来。第二天凌晨,妈妈刚打开院门,就被守候在那里的爸爸一脚撂倒。妈妈的红裙子被爸爸撕成一条一条,妈妈的簪子被爸爸掰成三截。那天的爸爸,眼睛也像今天一样,红红的。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妈妈。

我想哭,想大声告诉姑奶我想妈妈了,可我喊不出声,好像有一只小手扯着我气管那里的肉,肚子上纱布缠裹的地方更是让我使不出力气。姑奶告诉我,我肚子上被医生拉一个口子,把我破裂的脾取出体外,我的肚子缝了九针。姑奶还告诉我,我的气管那里有一个管子在帮助我呼吸。

上午,护士面无表情地把一张纸条儿给姑奶送来,姑奶脸上立马没了阳光。姑奶坐在床边等着医生查房,等着护士给我挂上点滴,嘱咐临床的王阿姨照顾我,然后她就穿着那件在爷爷过世时穿的黑色外套,挺着胸脯走出病房。

太阳光趴在病房的左边窗户上,一只苍蝇在玻璃上爬来爬去。它是在找食物还是在找妈妈?铁蛋说,苍蝇的妈妈是绿豆蝇。綠豆蝇整天在茅厕里飞来飞去,我们都不喜欢它。那天,铁蛋抓了一只绿豆蝇放在玻璃瓶里,绿豆蝇在瓶子里爬上爬下,就像眼前的这只苍蝇。铁蛋还说,青蛙是小蝌蚪的妈妈。青蛙怎么能是小蝌蚪的妈妈的呢?小蝌蚪找妈妈,找着找着就变成了青蛙。语文书上就那么说的。铁头晃着大脑袋告诉我。那我去哪里找妈妈呢?找妈妈的时候,我会变吗?

喝水吗?王阿姨问。

想上厕所吗?王阿姨又问,我慢慢地动动脑袋。

王阿姨告诉我,有事喊她。

王阿姨比妈妈小,妈妈比王阿姨漂亮。新鄂乡的人都说妈妈的眼睛像黑色的山葡萄,说我的眼睛跟妈妈的眼睛一模一样。妈妈走的那天,我的枕边多了好几根棒棒糖——橘子味、苹果味、菠萝味,是妈妈买的。我裤兜里的那根棒棒糖,是妈妈喜欢的橘子味。想妈妈的时候,我就拿出来闻一闻。

妈妈什么时候来?棒棒糖好像变小了,被姑奶放在床头柜上。姑奶躲开我探询的眼神,转身撩起衣襟儿。姑奶和来病房的人聊天时,也会时不时地撩起衣襟,那时来的客人眼睛会亮亮的,有些女人就会陪着姑奶撩起衣襟。

“这个孩子真可怜!这么点脾就摘除了,将来可咋办呀?”

“这还不是严重的,最严重的是这儿——”王阿姨的爱人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昏睡那么长的时间,就是治好了,也是个二杆子。”

“难怪他爸吵着要放弃治疗。”

“媳妇跑了,孩子又出了车祸,谁家抗得上这样折腾?”

“早晨护士又送来催款单,哎!他爸没了影儿,苦了他姑奶这老太太了……”

太阳光在左窗户上把脚挪到右边那块小玻璃上,那只苍蝇没影了。它找到它的妈妈了吗?村里的傻柱子,人们也叫他二杆子。他媳妇跟来村里做亮化工程的包工头跑了,他每天就抱着酒瓶子不撒手。终于有一天,喝了邻村酿造的二锅头差一点丢了性命,嘴歪眼斜的他每天大鼻涕都过河。村里的小孩子跟在他的身后喊鼻涕虫,大人们开口闭口喊他二杆子。

我的眼皮开始打架——

妈妈牵着我的手走进村头的小卖店,小卖店的柜台上摆着花花绿绿的棒棒糖,棒棒糖的后面有一把红色的玩具手枪,就像史巴克手拿的那个,比铁蛋爸爸给他买的那把黑色的好看多了。我要——我踮起脚尖,一手扒着柜台,一手指着棒棒糖后面的那把玩具手枪。我等着妈妈跟小卖店的阿姨说话,可身后没有动静。我转过头,妈妈不见了。妈——我抽搭着鼻子,眼泪在脸上流成河。

“楚乔,楚乔——又做梦了吧?”我睁开眼,姑奶给我擦拭淌在嘴边的泪水,阳光跑到病房右边的窗户上。屋子里被阳光烘烤的暖洋洋的,对面床铺的王阿姨抱着枕头像我家里的大花猫打着响亮的呼噜,我肚子上的针眼好像更疼了。

“你爸爸也不知道去哪了,手机还关机!”窗外的雨滴答了一整天,姑奶唠叨了一整天,“你爸呀,咋就没有一点像你太爷的地方呢!”

太爷是抗联英雄,是姑奶常常挂在嘴边引以为豪的话题。

太爷打小跟着鄂伦春人过着游牧生活,对小兴安岭、大兴安岭了如指掌。哪里有金脉,哪个沟塘子里有鱼,哪个冰窟窿有蛤蟆,哪条路通向哪条路,他是如数家珍。日本侵略东三省,太爷拿着猎枪参加了抗联,跟着王肃的队伍打日本鬼子。解放后,太爷参加工作,在锦河林业站当站长。一次,上级部门让太爷去黑河开会,为了节省时间,太爷吃完晌饭拉山走。走到二道沟,太爷发现一只断尾巴孤狼蹲在路上。环顾周围,皑皑白雪,几米内没有合手的家把式。太爷急中生智,抓起近旁的枯树枝做武器和孤狼比划。麻杆打狼两头害怕。孤狼看着手拿树枝、眼冒精光、张牙舞爪的太爷不敢进攻;太爷看着翘着断尾、目露凶光的孤狼不敢冒然行事。天,慢慢擦黑,太爷和孤狼对峙两个多小时,孤狼败下阵,夹着尾巴跑远。这件事后,政府给太爷配了手枪。那些年,太爷用一把手枪打死野狼、狍子、野猪无数。姑奶还说,太爷爱好打猎,但从来不打狐狸,也不打国家保护动物。有一年苏联的东北虎越境来到中国,太爷和村里的住户蹲守了几天几夜,把那只东北虎成功地赶回苏联境内。政府表彰了太爷和当地村民,那块金黄色的牌匾至今还挂在锦河林业站办公室的墙上。

“楚乔乖,楚乔长大不像爸爸,像太爷爷,做一个大英雄。”姑奶盯着我的眼睛大声说。

妈妈也说过这样的话,那是刚和爸爸吵完架。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把我搂在怀里,泪水一颗一颗落在我的脸上。

早晨,我是被姑奶和爸爸的争吵声叫醒的,几天不见的爸爸,杂草一样的黑发遮住了额头,那张巴掌大的脸看上去更小了。黑色外套穿在他的身上,荡来荡去。

“你上哪去了?好几天看不到你的影子,打你电话也不接!”姑奶把几张单据递给爸爸,一屁股坐在床头。

爸爸从怀里掏出一沓子钱递给姑奶。

“你又去赌钱了?”姑奶从床上蹦下地,眼睛立起来。

“不是!”

“你——你把那块神骨卖了?”姑奶张大嘴,望着爸爸,

“嗯!”爸爸抱着头,蹲在地上。

神骨是姑奶当萨满的奶奶留下来的,据说是老虎天灵盖骨,是有灵气的。平素珍藏在鹿皮袋里,挂在高处,家里人是不能随便动的,萨满奶奶在世时,族里人有了病痛,萨满奶奶披挂行头把神骨请出来,给人除灾治病。

“你呀,你呀!”姑奶拍着大腿,手指戳着爸爸的脑袋,黄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摔在地上,“你亵渎神灵,要遭报应的!你还卖钱,真是鬼迷了心窍!”

“那你说咋办?你都給医生跪下了,可那医疗费不还得交吗?”爸爸眼睛喷火,嘴角剧烈抖动,“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你说咋办?”

“祖宗,你不知道贩卖虎骨这是违法的吗!我昨天去省民委,政府会管咱们的,咱不能做违法的事!走,你把钱退回去!”姑奶一把擦干眼泪,把钱塞给爸爸。

下午,病房里摆满了鲜花。红的,白的,粉的,还有蒲公英花的黄色。每年春天,下过两场春雨,新鄂乡房前屋后、村口地头、坡上坡下的蒲公英仿佛一夜之间钻出地面。村里人把没开花的蒲公英挖回家,摘干净,用凉水泡。水盈盈的蒲公英蘸大酱,苦涩的味道夹杂大酱的醇香,最下饭。麦子长高,蒲公英开始开花,黄色的花蕾赶趟似的铺满原野山岗。

在我的床铺下面,有苹果、西瓜、猕猴桃、香蕉——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好吃的。姑奶告诉我,这都是“爱心人士”送来的。

“让你喘气舒服,换下你气管里成人管的儿童管,是哈尔滨交广台爱心车队的的哥送来的。还是好人多呀!”说这话时,姑奶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姑奶把一个本子举到我的眼前,上面的字密密麻麻,“楚乔,你一定记着这些名字,记住这些爱心人士的名字。”我使劲儿眨巴眨巴眼,姑奶笑了:“我的楚乔最懂事。”

“楚乔,楚乔——”有人在我的耳边轻声地喊,是妈妈,真的是妈妈!

妈妈你去哪了?妈妈你咋才来呢!我的眼泪哗哗流。妈妈,我的肚子上有个大口子,我的嗓子里还有一个管子,可难受了——我有好多话想跟妈妈说,我的眼泪像拧开的水龙头,妈妈的眼泪也像拧开的水龙头,泪水不断地落在我的脸上。

走廊里的壁灯把昏黄的光洒落床头、地下,妈妈把脸贴在我的脸上,妈妈的脸冰凉冰凉的。

“楚乔,你要听话,要听医生和姑奶的话。”妈妈伏在我的耳边,昏暗中,我使劲儿眨巴着眼睛。

“楚乔,妈妈要出远门,姑奶陪你,你乖乖的——”妈妈说这话,把手里的一个纸包塞我枕下。

这不是梦,妈妈来过,我使劲儿睁着眼睛。窗户上有两只苍蝇在玻璃上爬来爬去,一只苍蝇爬到东,另一只苍蝇也爬到东。有时,一只苍蝇还落在另一只苍蝇的身上。

“楚乔,吃一口,这是姑奶一大早给你做的鸡蛋羹。”姑奶把勺子递到我的嘴旁,我把脸歪到一边,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在枕头上。姑奶把手里的鸡蛋羹放在床头,转身撩起衣襟儿。

下午的病房变得狭窄,很多陌生人涌进来。

“楚乔,这是省民委办的张爷爷,问爷爷好。”

“别折腾孩子!”一个白头发的胖爷爷冲姑奶摆摆手。张爷爷弯下腰,探过身子笑着说:“你是楚乔,我知道你是鄂伦春的孩子。我还知道你做了手术,肚子上缝了9针。对吗?”我眨巴眨巴眼睛,想点头,可脖子上的管子让我没法动。

“你是鄂伦春最勇敢的孩子。”张爷爷竖起大拇指:“不能让英雄的后代流血再流泪!”张爷爷转身跟穿白大褂的阿姨说,又握住姑奶的手使劲儿摇晃着。姑奶眼睛亮亮的,站在旁边的爸爸低下了头。

从窗户望去,天是灰蒙蒙的,对面高楼也是灰蒙蒙的。太阳偶尔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脑袋,投向大地的一缕缕阳光也是灰蒙蒙的。姑奶说,北京医生个个医术高明,但北京的天远没有新鄂乡的天蓝。新鄂乡的天,像我家那瓶打翻的钢笔水,蓝得没有一点杂质。姑奶还说,新鄂乡的公路像一条白色的绸子,这条绸子上没有那么多的斑马线,也没有宛如爬虫、火柴盒似的小汽车。说这话的时候,姑奶是站在北京协和医院住院部25层的楼上。

一大早,查房的医生说,楚乔可以出院了。这是我来北京的第39天。

姑奶说,回到黑河,我就留在城里上学,姑奶还说,城里的学校又大又漂亮。

“我叫你一声妈妈,好吗?”我搂着姑奶的脖子,把嘴伏在姑奶的耳边。

本栏编辑 刘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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