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那片净土(外一题)
2017-06-19王珏
王珏
某日,听几个年轻人感慨于一条新闻。大意是某地一老汉卖菜却不守摊,只是将蔬菜分成堆儿标上价格,让顾客自觉往纸箱里投币,如此二十多年,菜钱竟一分不少。我想,让年轻人感动的,一定是那种人与人之间的亲和与诚信。然而他们或许并不知道,就在离图强不是很远的黑龙江上游沿岸村屯,那里的乡民就生活在传统的信任与友善之中,被拥抱在仁厚的乡情里。
古人认为,太平世道的重要标志就是“外户不闭,无复盗贼。”要说这些江畔人家夜不闭户可能有些夸张,但门不上锁倒是他们生活的常态,家家户户的确就是敞开门过日子的。即使偶尔某家门环别上了小木棍儿,也仅仅表明主人不在或为防范猪狗而已。出于防火的目的,住户的烧柴都堆放在离房舍挺远的林子边上,但永远都不用担心谁会拿错。各类工具有时也随意置放于田间或户外,一串串鱼干和山货挂满道边的板障子……在这里,村民们相语依依,处事从不违规越礼,人心更无须设防,所谓鸡鸣狗盗不过是故事和传说。有时我曾猜想,这种生活中的宁静是不是来自人心的宁静呢?
因为守着一条大江过日子,村里的男子汉个个都是鱼把式。他们捕鱼的方式也很简单,一般都是找个水流平稳的“崴子”将挂网横入其中,只要鱼撞上网就会被挂住,那网也不必由人照料,要等上一天或几天才会去查看。村民们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果你想吃鱼了但自家网上又暂无收获,那么你不必经过主人允许,可以从任何人的网上随意摘取。唯一的要求是,之后一定要记住把人家的鱼网按原样摆放好,因为主人还要来收网呢。
捕鱼中的趣事很多,老谢大哥早些年就有过这样一次经历。老谢是位钓鱼高手,但那回在一条江岔子旁蹲了一天才钓到一条一斤多的鲤鱼。一气之下,他索性换根鱼线拴上大钩把那条鱼当诱饵抛入了深水。接下来的两天又是不见动静,但老谢还是耐住性子等待。直到在第三天,终于发现漂子沉了下去,他轻轻扯动鱼线,惊喜地发现果然有一条大家伙上鉤了。于是他缓缓往上拉,慢慢地水面露出个小盆儿似的鱼头,是条大哲罗!就要把鱼拖引上沙滩了,闻讯赶来的同伴急忙跳入水中往上推,没想到被鱼尾巴扫了个大跟头。
那条鱼足足重84斤。当地人把捕获到大鱼称为“得鱼”,是得奖的“得”,那意思大概是说这种收获是来自老天的犒赏,于是,谢大哥这几天餐风饮露的辛劳也就可以在所不计了。老谢夫妇兴高采烈地将鱼肢解,并邀集邻居们前来聚餐庆贺。那顿饭不仅吃光了一条大鱼,谢大哥还搭上了20来斤酒和一锅大馇子。
更为久远的时候,还没有嫩漠公路和嫩林铁路,从呼玛上行到漠河村,只能沿着江边的荒僻小路走上几天。由于一路村落稀少,旅途中的食宿成了相当大的困难。为解决这个出行难题,民众们自发地采取了一种极富人情味的温馨方式。他们沿着江岸,在每隔20华里左右的地方挖设一个地窨子,这种半地下式的简易小屋比起窝棚来更加安全和保暖。地窨子归个人修建和所有,平时并没有人看管,它不仅可供行人投宿安身,又能作为人们打鱼和狩猎的栖留之所。在那个年代,有的人家会同时拥有几个地窨子,因为在当地,它已成为家境殷实和行善仗义的象征。
地窨子里有主人早已备好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甚至咸菜和鱼干儿,就连一些必要的工具如斧头锯子等也都一应俱全。入住此处的路人,只须像在自己家里那样动动手,就可以享受到粗茶淡饭的饱暖。从此,这条路上再无冻馁之虞,也不再被人视为畏途。
但是,就在受用这种温暖的同时,人们都毫无例外地恪守着这样一条乡规:凡住过某个地窨子的人,必须在返程中或适当时机为其添加自己所耗掉的物品,以方便日后来者之需。无疑,对这个约定的遵守可以培育人们的慎独品德,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你在那里住过,这就全凭做人的诚实守信了。据说,在这种旅行方式存在的漫长岁月里,还未曾听说有人违反过这一古朴的民俗。
这就是江边村屯的人,他们依照祖辈的规矩安静恬淡地生活,不仅能种地打鱼,也在启悟性情的习俗中收获真善美,日子就像那条大江缓缓地流着,像山一样绿着。也正是这些乡民的故事,触碰着我生命里那个沉睡的部分,让人觉得先贤那句“礼失而求诸于野”准确得令人惊讶。
我很想再去那儿看看,毕竟那个地方离我们并不遥远。
乌苏里的燕子
日常生活里,只要我们悉心静观,就会发现处处可观。去年夏天,在位于图强的中国最北点乌苏里,我就对那里的一群小燕子着了迷。
接待游客的那栋白墙蓝顶的房子,就坐落在黑龙江边上。刚刚踏上门前的甬道,便有几声清脆的鸣啭从空中滴落。原来,这里的屋檐下分布着十多个燕窝。燕子们正不时地翩翩出入,有几只立在巢边上跃跃欲飞,却又侧过头去与邻窝的同伴喁喁对语,亮晶晶的眼睛里似乎汪着水,闪动着一种柔润的清澈。
一下子,我的视线被这些小东西紧紧扯住了。一只燕子叼着羽毛钻进小巢,还有的在忙碌着衔泥做窝。那只刚从江边衔回湿泥的燕子,径直落入了才筑成一半儿的巢里,然后慢慢回转身,小心地把泥吐在巢沿上,接着又用小嘴压了几下,小巢边缘已堆出了一道弧形的湿痕。另有一只燕子则将身子挂在碗口状的窝外,曲伸着脖子吃力地将泥塞进空隙……燕子的聪明与辛勤的确让人赏叹不已,想必古人也一定被类似眼前的情景感动过,所以文人们才留下了“紫燕香泥”、“泥融飞燕子”、“空梁落燕泥”、“谁家燕子啄春泥”之类的吟咏。
早些年,我曾读过大红学家、名儒俞平伯的散文集《燕知草》,十分欣赏他的诗句“而今陌上花开日,应有将雏旧燕知”。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将自己拟作一只流连杭州的燕子,进而娓娓讲述江南古都的里巷旧闻与风景人事。如今我倒觉得,“燕知草”这三个字只有用于眼前的乌苏里才最为恰切。俞老先生虽寿高九秩,但最终却并不知道生活里会有这样一群燕子,它们是中国最北边地的征服者,是同类中飞得最远的旅行家,虽没见过杭州的湖光山色,但它们却知道大兴安岭那油画般的森林与河流,知道摇曳在乌苏里的天涯芳草。
很多人徒知燕子的秋去春来,却不了解它们究竟从哪里来又飞到何处去。动物学家说,燕子只能在热带过冬,我们东北亚的燕子因此必须远涉重洋飞到赤道附近的印尼、巴布亚或是澳大利亚北部。闭上双眼想想看,就是它们——这些体如弹丸的弱小生命,竟会穿越太平洋的万里风涛,竭尽它们在天地间所存在的能量,遵循着燕科候鸟的生活节律而苦行僧般地艰难徙行。
有一个让人听了就会觉得心痛的故事。一只航行在大海上的帆船不巧遭遇了恶劣天气,水手们先是发现船桅上落下几只燕子,随着风暴的来临便越聚越多。它们拼命地用小爪子抓住船帆、绳索和船舷,挤得满满的小身躯几乎让白帆变成了黑色,因为那船是它们求生的唯一救星啊!船帆在狂风中鼓荡,精疲力竭的燕子们在绝望中纷纷被抛入大海。风暴过后,水手们惊奇地发现船帆变了颜色,当认出那是燕子们咳出的密密麻麻血点时,人们禁不住流下了泪水。
尽管各种危险会不期而至,前途永远是一片未知的苍茫,但所有的燕子还是要穿越狂风恶浪、掠过万水千山飞回自己的故乡。故乡,也许正因为遥远才显得更加真实和亲切。我的直觉告诉我,乌苏里的燕子由于飞行路程最漫长当然也更加辛苦,而让它们义无反顾的,正是祖国最北部大森林那浩浩荡荡的绿、空气中透明的微凉以及那一泓只有它们才知晓的清泉。
看上去不过是一只小小的燕子,可它眼中的世界却要比我们大得多,而与它的弱小完全不相称的阅历,更令我们五内生情、心存敬畏,真不知道如此简单的小生命里到底深藏着多少玄机。
就在离乌苏里并不很远的地方,还有另一群叽叽喳喳的“小燕子”,那一排排校舍就是他们成长的地方。在那里,我和我的同事们几十年砣砣终日地研读教习,送别了一批又一批羽翼渐丰的学生,看他们如燕子般凌空高蹈。
我还曾想到,如果把大兴安岭比喻为一道巨大的屋檐,那些隐没在青山绿云间的城镇和美丽的林场,就该是英雄的林区开发建设者筑就的又一种燕巢了。岁月中的青草和野花永远都不会忘记,几十年前,那些开拓者就像乌苏里的燕子从四面八方飞进林海雪原,他们以最豪迈的气魄和最艰难的创业方式,在高寒禁区啄破坚冰、剪裁春光,营造起一座座温馨秀美的家园、以亿万栋梁之材支援国家建设,书写出了大兴安岭开发史上最壮丽的诗篇。
绵亘的大岭就是一部绿色的巨帙,它永世镌刻着一串闪光的名字:铁道兵、老知青、林业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