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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析

2017-06-19赵欣

飞天 2017年6期
关键词:妻子

赵欣

这年冬天出乎意外地冷,风尖锐得刺透骨头。

吴世雄被一所高考补习班聘为语文教师后,就匆忙搬过来和父亲一起住了。五年前,父亲得了尿毒症,需要常年进行血液透析,而县城尚不具备医疗条件,他就在省医院附近为父亲买了一处房子,让姐姐过来陪护。

那时候他还是县城的一个局长,几乎没什么难题可言,父亲这边的生活一切正常。医院的费用在县医保办那里能报销大部分,日常的费用也能轻松应对。然而,出事儿之后,他就一下子从云端跌落,一个又一个的困难凸出生活表层,令他日益疲惫、焦躁。而父亲的问题则挺拔成山,压得他喘不上气。

他不能不反省,如果当初不出轨,人生就不会这样转折。

这个家庭本来挺好的,他仕途坦荡,妻子经商,开了一家大酒店,生意兴隆。服务员小秋长得漂亮,吴世雄就偷偷包养起来,过了一年,又给小秋开了一家服装店。吴世雄顾忌后果,找了个借口欺骗妻子办了离婚手续,享受着一夫二妻的生活。不久,事情败露,一时间街谈巷议,妻子自杀未遂。祸惹大了,吴世雄才幡然悔悟,但是妻子却不肯原谅他了,说有了新的选择。但是他毫不气馁,软磨硬泡,经过两年多的时间,终于复婚了。服装店交给了妻子的那天,他像古典故事中那些带着宝贝投诚或是归降的人。而妻子的表情不可捉摸,似笑而非。

复婚三年了,家庭完整了,但是吴世雄总感觉有一层膜似的东西掺杂其间,看不清楚,听不清楚,如同幻境。他常常翻出那些发黄了的相册反复浏览,多么希望一切能回到从前。每张照片上都有风干的水痕,他知道那是妻子的泪水。他不可想象那些个日日夜夜,一个孤立无援的女人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常常梦到妻子渐行渐远的身影,他呼喊着追寻,回首的则是无奈而又疲倦的面容。他明白,这个伤害深入骨髓,她需要一个疗养过程。

那年四月,万物复苏,他计划带着妻子去看日本的樱花。富士山下,樱花绚丽如霞,花期却短暂。吴世雄心中隐隐不安。果真,更大的不幸不久就封冻了这个家庭的春天,吴世雄因为违纪问题被调查,继而职务被撤,成为又一爆炸新闻。

失去了社会地位,意味着失掉了尊严。而公职没了,则要直面生活的压力,这是更为实际的问题。县城这块曾经土生土长的地方,却容不下曾经呼风唤雨的吴世雄。在省城投了一些求职简历,如石沉大海。只有一所高考补习班看中了他的作家身份,让他试一试,工资两千多一点,总算有了收入。每天起早贪黑,面对黑板和学生的教师生涯开始了,与妻子两地分居的生活也开始了。妻子周末过来相聚,她似乎更满意这种家庭模式。

人到中年,又遭遇接连的变故,吴世雄更加依恋妻子了。一到周末,家里就有了过年一样的喜庆。吴世雄失眠症很顽固,但是妻子睡在身边,他的睡眠就奇迹般改善了,既沉稳又香甜。妻子一般住一个晚上,心情好时会多住一天。但是这样的情况少得可怜。

当年父亲得知儿子外边养了女人,没有阻拦,甚至纵容。他盼望着有生之年能看到孙子孙女。姐姐没有主见,当然也就没有反对意见。所以,妻子对他们一直是耿耿于怀的,常常抱怨说,我对你家人那么好,真让我寒心呐!吃饭时,姐姐极为殷勤,水果备好,好菜备好。父亲也是格外和蔼。吴世雄更是察言观色,唯恐一点闪失惹妻子不高兴。席间,父亲突然呕吐,喷得满桌子都是,从此妻子就不在家里吃饭了。吴世雄就领她去外面吃饭,逛街购物,看电影。他总是主动掏钱,他是丈夫,是男人,这才是他的本分。妻子一离开,他就会马上买单,数算口袋里剩余的钱。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下一个周末的盼望。

但是这次妻子来,他是有事情要说的。还有一个多月就到了年末,需要准备下年的透析费用了。这是挡在眼前的大问题,推不走也绕不开。说起来其实也不算问题,妻子经商,自然由她来负责家庭开销。起初妻子还算主动,把钱交给他,只是语气有点变调,说,我养你们全家人啊!这本是他们夫妻间惯常的表达方式,然而,对于当前处境下的吴世雄,越品越不是滋味,但还要适应,否则又有什么办法呢。

日常生活中,更多的琐碎让他感到更多的难堪,都是与钱有关的。要交物业费、水费、煤气费、电费等等,过去他伸手就能在衣兜里掏出来,但现在要从工资折中支取,偶尔也会入不敷出。还有米面油以及生活用品,过去他手里一大堆卡片,都是别人送的,拿了就可以到超市或商场取回所需的,但现在都需要付现金。

他那台车排量大,即使节俭使用,每月也要加油五次,两千多元呢,这就是一笔大支出。最怕的是出现损坏。越怕越有事,不小心倒车时后保险杠撞到马路牙子上,到4s店一问,要价三千多,车还没有办理保险,这负担够重的了。忧愁中,突然想到朋友老孔,是开4s店的,曾经得到过他的一些帮助。电话迅速接听,老孔热情地说,到我这儿来吧!他颇感慰藉。过了一段时间,又把车门子碰了一下,凹进去一个坑。他记起老孔的话,车坏了你就过来,自己家的!他就打去了电话,老孔听完了,说来吧,直接找王厂长。老孔似乎很忙,客气话不多。到了店里,王厂长说,孔总没说啊,你让他来个电话吧!吴世雄犹豫再三还是走了。几天后在一个场合碰到,他想老孔一定会问的,但是老孔只是握握手寒暄几句就过去了。他找了一家小修理厂,花了两千多,现金不够,刷了信用卡。后来学校有了班车,集合点离家有很长一段距离,但他还是坐了班车。使用信用卡的钱,是要付利息的,而时间长了利息也多。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竟成了负债的人。

以前洗澡都是到规模大的洗浴中心,现在就在附近的小浴池办了一张年卡,每次消费不到二十元。理发呢,每周一次,到街口去,一个白发老师傅露天里放一把椅子,又快又便宜,只是有时要和老头们排队。离开县城,和很多人没了联系,谁家有个婚丧嫁娶的事,也通知不到他了,倒是省了花销,但是新单位的圈子却躲不掉的。

偶尔也得请人吃个饭吧,就像喝了他的血。那次哈尔滨来了几个朋友,可他兜里只有二十多元钱,文友们在烧烤炉子前吆喝着喝酒,他满脸堆笑地陪着,心理却一直惴惴不安。他把这事儿和妻子说了,妻子责备说,你是个大男人,与人交往不能大方一點儿啊?他想说,想大方,钱紧啊!接着,妻子饶有兴致地说,今天请谁谁谁吃饭了、洗澡了、按摩了等等,他就说,对对,大方点儿。妻子揶揄说,拿我当你呢!妻子花钱他没有一点意见,孤单单一个人,总得有朋友圈吧!

物业公司通知他,房子可以开发票了,但是一算,实际面积与预售面积有误,需要他补交五千多元钱。这可是家里的大额支出,他就给妻子打了电话,电话里很嘈杂,妻子似乎在气头上。她说,你们家什么钱都管我要!不知道我有多么辛苦吗?你以为我赚钱容易吗?好了,有时间给你汇过去!

“你们家”?

“我”?

这两个称呼像锤子敲打在心头。放下电话,血往上涌,喉头酸胀,他忽然想哭。

第二天不是周末,妻子却过来了,眼睛也是红红的,嘴上起了一圈水疱,娇嗔道,打电话不分时候,我正和顾客吵架呢!吴世雄的心再次像糖一样软化了。妻子这些年脾气大变,暴躁易怒。他开车陪她逛街,因为走错了路,妻子会大发雷霆。无意间一句话,涉及婚姻问题,她就会往自己身上联想,痛哭流涕。严重时,还会晕厥过去。这是更年期综合症还是抑郁症,或是心脏病,他不确定。妻子说,是他造成的。他内心里满是自责。他多次要领她去医院,她不肯,再说就急了。吴世雄只好处处小心翼翼。她无端发火,他就保持沉默。不料妻子更加气愤,说,你这是无声的抗议。他就道歉,表示自己认错是真诚的,妻子才消了气儿。

那天妻子大方地扔下一张卡,说,这里面有钱,需要花就花吧!他推辞,见妻子瞪起了眼睛,急忙收下。他明白妻子的心意,也明白妻子赚钱不容易。尽量别动这个卡吧,但是还是动了。

毕竟才四十岁,吴世雄盼望有个稳定的工作。有人给他联系了一家国企,可以正式上班的那种,他觉得不能让人家白操劳,就请人吃了几顿饭,送了几条烟。可是迟迟没有消息,他咬咬牙,送了一万元钱。晚上回家,他给妻子打电话,弱弱地说卡刷爆了。妻子却语气轻快地说,没事儿,该花就花吧。

窗外的路灯散发着橙色的光亮,雪片静静地垂落着,如同一片片棉絮。他的心温热起来,想象着和妻子并肩行走的情景,妻子像个可爱的孩子,伸手给他看,说,看雪花多美!他不由得慨叹,这些年自己沒有呵护好妻子,而妻子却要承担更多的负荷。思绪很快被打断,妻子的声调突然变了,说了句,但是要对得起良心。

他问,怎么这样说呢?

妻子说,吃饭买烟也要刷我的卡吗?你的工资呢?

他解释说,这是省城啊,工资根本不够花。

妻子举了一个例子,说谁谁谁,就是她同学的丈夫,一个月才花五百元钱,你那么多钱都干什么了?

他明白妻子的意思,以前也多次质疑过他,是不是又勾搭上别的女人了?这怎么可能呢?出轨毁了他一生,痛悔深埋于心。即使偶尔还能冒出点儿想法,现在也不具备条件啊,他根本拿不出这笔花销。再说,用妻子的钱做出对不起人家的事,他还真做不出来,良心谴责啊。他曾经以为妻子淡忘了过去或是原谅了他,现在看来,是在心里扎了根。

夜深人静,悄悄锁了门,一个人躺在大床上,他满脑子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畅快地发出心底郁结的叹息,慢慢消磨一切的苦痛和屈辱。面对父亲,面对妻子,他要保持另外一种状态。他们是他最亲最爱的人,决不能让他们担忧。出事儿之后,父亲和妻子都密切关注着他的情绪,知道他心思重肚量也小。他异乎寻常的淡定,让他们在紧张地观察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放下心来。吴世雄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我们没有一个人是为自己活。”他觉得人生好难,而他活得太苦涩。时位移人,面对天地般的落差,他本来是有心理准备的,也曾是有信心的,只要家庭平安幸福,就比什么都重要。这是他能够坚强地挺过来的信念。但是和妻子之间的关系,却是一言难尽。

楼下传来一只公猫的叫春声,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想到复婚之后的那个晚上,两个人满怀激情地爱抚着,感觉却是怪怪的。好不容易进入状态,她突然山崩地裂一般嚎啕大哭,从此他就一蹶不振了。看黄色视频他还是有正常反应的,但是妻子并不再给他机会。

吴世雄用了三个月的时间还上了这笔零散的花费,如果有可能,他还想把一万元也还上,但是实在是做不到了。其实他还是犹豫的,担心妻子生气,毕竟这样的举动有赌气之嫌。但是妻子没有反应。他明白,妻子不想给他放纵的错觉。

十一月末整理账目的时候,吴世雄吓了一大跳,父亲的帐目怎么算都不对,报销的那部分,加上手里储存的,还是缺了一万元钱。脑袋高速旋转了好几天,热胀得要爆了的时候才弄明白了,年初和妻子报预算时,没有把医院另收的器械费和交通费、午餐费算进去,可是能要求妻子追加拨款吗?

妻子每次过来,都是愁眉不展的。廉政之风越刮越猛,大酒店的生意受到影响,越来越冷清了,外边欠的账,很难要回来了。他了解妻子,情绪敏锐,有点闹心事就寝食难安。而他却无能为力。开不了口,也不敢开口,他只好自己来解决这差额。医院没那么仁爱,不交钱就别进门。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拿眼睛瞄吴世雄,而他假装吃得很香。姐姐收拾餐桌的时候,父亲终于说,明天要交十二月的费了。他故作轻松地说,知道知道。正常的情况,他会早几天在饭前就把钱准备出来的。天黑下来的时候,他还在电脑前备课。

父亲咳了几声走过来,转了一圈出去了,很快又回来,试探着问道,钱凑手吗?用不用你姐姐拿点儿?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屏幕,手指忙乱地敲击着键盘,说,怎么不凑手?早就准备好了啊。他故意把脸向屏幕贴了贴,神情专注的样子。但父亲疑惑而怜恤的目光还是烙在他心里。父亲轻叹了一声走了。他的眼睑冰冰的,抹了一把,是清亮亮的液体。

他迅速给妹夫小辉发了微信,问他怎么还没送钱来?客厅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电视剧,情人劫持了男主角的儿子,男主角和妻子前去解救。他一直跟着看,一直牵挂着一家人的命运。今天是大结局,但是他不敢去看,父亲就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是父亲消耗时间的主要方式,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了继续看。

终于响起敲门声,却不是小辉,是物业公司的来收车位的管理费。掏遍了口袋,只有两元折叠的纸币,他尴尬地说,今天买了很多东西,明天送过去吧。十一点多的时候小辉才来。他像贼一样把钱揣进兜里,走进父亲的房间。灯还亮着,父亲慢慢睁开眼,接钱的手有点抖,他认为那是自己的心理幻觉。父亲那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寻找着什么,他仓皇离开。

回到自己的房间,锁好门,眼泪不可抑制地簌簌流下。他曾下定决心好好做一个普通人,好好经营家庭,却没有想到如此艰难。

自己已经做到了脚踏实地,甚至找到了一种回归的感觉。结婚之初,为了改变一贫如洗的家庭窘境,他和妻子从做小买卖起步,艰苦创业,有了一丁点的收获就无比喜悦,那时候的日子真甜蜜啊!往事常常不自觉地从心底泛起,幸福、甜蜜,但很快就被酸楚覆盖了。而此时,吴世雄就给自己打气,争气争气,努力努力!

努力终于有了成效,由于他表现卓越,学校给他涨了一千元工资。这是个大喜讯!他再一次流泪,这泪里有喜悦,也有委屈。出事儿以来,他不明白自己的泪腺为何如此充盈脆弱,需要他常常抑制。一年多了,他体会到了谋生者的艰辛。在学校里,他是一个新人,什么都不懂,被人呼来换去的,这些年当领导哪受过这个呢?还有,教学的经验一点都没有,他必须付出辛苦,有时还要拿人格尊严作为代价。曾经被家长当面质疑过他的水平,问他,你有教师资格证吗?没有。你又有什么职称?也没有。他曾经是正科级,教授、副教授、讲师这些称呼与他毫不搭边。尴尬之余,他知道必须给自己充电,用事实来证明。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称职,而是为了保住饭碗。吴世雄毕业于北京的名牌大学,有着扎实的文化功底,很快就熟悉业务,发挥自己的特长,独辟蹊径地探索出新颖的教学方法,让学生们的作文水平大幅提高,其中三个人在全省的作文比赛中获了奖。学校因此又多收了二十多个学生,据说还有报名的,无奈受到了教室的限制。大家对他刮目相看了。年轻美丽的张翠老师邀他喝咖啡,他犹豫了一下,说改天吧我请您。

这个周末,他比平时更加盼望。天气预报说局部有大雪,他担心了一夜。如果封路,妻子就过不来了。当妻子走进家门的时候,似乎把灿烂的阳光也带进来了。

他找出她的拖鞋,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进到卧室,他讨好地说,我请你吃大餐。妻子惊讶地看着他,他笑嘻嘻地说加薪了。妻子的脸上绽放出笑容,但很快收敛,说,哎呀,你的工资不少啊,那你就攒钱吧,从此你爸的透析費……

他嚅嗫着说,那怎么能够呢?不是你拿吗?

我拿,凭什么就得我拿?我上辈子欠你们家的?为什么那么理直气壮?你知道酒店生意一直不好,我多着急吗?晚上失眠,白天打针,这样拼死拼活的,你当我是奴隶?

如同一阵机枪扫射,又如疾风暴雨,吴世雄呆呆地看着妻子不断张合的嘴,插不上一句话。妻子后来竟然抽泣起来,肩头剧烈地耸动着,委屈得像个孩子。这女人实在是不可理喻,简直是胡搅蛮缠!他恼怒到了极点,但却不敢大意,紧紧地盯着,担心她晕过去。

妻子的恼怒终于燃烧殆尽,卧室里面似乎被抽成真空,凝滞、麻木,还有些许的尴尬,而他的思想却异常活跃。他开始反思复婚的正确性和必要性,甚至怀疑妻子是一个替身,而本人留在了另一个不相容的时空。到底怎么回事呢?听说妻子的前男友离了婚……这样的猜疑像烧红的利器,他不敢触碰。莫非这是一个梦?如果真是一个梦该多好。他知道这不是梦,这就是他的命。

一个男人的骨气还要不要?他愤愤地思忖着。可是,对于这个难题,他一时还没有什么办法。那张薄薄的信用卡帮不上他了。借吧,又怕传出去被人笑话。以妻子的性格,她会认为是故意贬损她。她会质问,我就是那样的人吗?你那样做是要干什么?不想过日子是吧?你再去找小秋啊,看看她管不管你!

妻子没有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她在地板上铺了被褥。二人一夜无话,却都辗转反侧,没有睡好。对吴世雄来说,要说的事情还没有说出,虽然时限紧迫,但现在没法开口了。如果硬着头皮和妻子说,她一定不会拒绝的,这一点他并不怀疑,但是他也清楚妻子并不情愿。

他明白妻子不是有意难为他,是担心他乱花钱或是有私心。妻子曾问过他,传说你当官时有很多私房钱,你还要自己留着吗?他发誓说没有。妻子说,凭良心吧。他怀疑是妻弟进了谗言,当初他和妻子关系最紧张的时候,妻弟没有起到积极作用。反过来说,妻弟说的也不是捕风捉影。他确实有些灰色收入,比如利用权势投资入股,但买了那个服装店之后就所剩无几了。姐姐离异后常年照顾父亲,孩子还在读大学,不给她一点生活费怎么行呢?但是自己的解释总是招来妻子的鄙夷。妻子说,当年我问你是不是外边有人了,你向我发誓说没有,你不会忘记吧?想到这里,吴世雄有点怀疑这是不是妻子故意演戏,但随即又否决了,妻子还不至于这么诡诈吧。

更让他不安的是,妻子发脾气的时候肆无忌惮,而房门大开着。此时关上门,他担心反而引起父亲的警觉,会附耳细听,会听得更加清晰。正犹豫间,看到一个身影一闪。不可能是姐姐,她买菜去了。客厅的电视开着,沙发却是空的。他想了个借口去父亲屋里,父亲倚靠在床头上,干瘦得仅剩一把骨架,头低垂下来,如同霜打的茄子,像是睡着了。他的心头一酸,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爸,爸。父亲抬起头,目光疲倦而狐疑。他故作轻松,说刚才妻子在电话里和顾客吵架了。但他很快发觉自己的声音如同少了魂魄。父亲怔了一下,宽厚地说了句,告诉她,别生闲气!父亲到底听到没有,他半信半疑。但他宁愿相信没有。

八旬老父一周要到医院进行血液透析三次,每次四个小时,胳膊上经常扎针的部位形成一个大包,像一枚茶水煮过的鸡蛋粘在那里。他看到过血液透析的过程,全身的血液通过两根粗粗的管子在饮水机大小的机器里循环过滤一遍。扎进血管里的针头,比兽用的还粗还长。姐姐说,父亲总是抱怨,说他受够了罪。有那么两三次,不知怎么了,他突然暴怒地拔掉了管子,血液像水一样流失。吴世雄为此责备父亲,怪他老糊涂了,怪他不知道儿子有多么辛苦。但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明年怎么办,今后怎么办?问题就这样悬在心头。他完全可以确定,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如此窘迫,而这是他不堪忍受的。能不能做到“独立自主,自力更生”?这是吴世雄在苦苦思索的问题。

学校的薪水也就那样了,自己还能干什么?靠写作吗?稿费低得可怜。那就写网络小说吧,写好了能赚大钱。他曾经在一个文学研讨会上见过一个网络作家,一年赚了一百多万。他看不起纯文学之外的文学形式,但现在好羡慕。不要赚那么多,有十万就足够了。除了父亲的费用外,他还可以大胆地维持和扩大交往圈子。如果有女性朋友呢,喝喝咖啡什么的,似乎也可以——但必须是那种不危及家庭的。眼前浮现出张翠老师含情脉脉的样子,他慌忙打住,骂自己没脸。如果侥幸保住了官职,看来自己仍会重蹈覆辙的,这倒让他有那么一点庆幸。

他特意上网关注了网络小说,多属长篇,文风另类,要想入门需要一番艰苦卓绝的努力。最要紧的是素材,自己的想象力够不够?他现在不能不佩服网络写手们了,思维是如此无涯无际。憋了半个月,才有了一个故事雏形,试着写了个开头,总觉得不伦不类,索性作罢。

随着日期临近,他愈加心神不宁。白天困扰他,晚上也不放过他,失眠更加严重。而父亲的目光似乎也隐隐透出焦虑。妻子周末过来的时候,关切地问他怎么这么憔悴,他说没事儿。妻子说,查查看有什么好电影。他知道这是对他示好。然而此时,他最盼望妻子过问父亲的事,他甚至有意引了引,但结果是失望的。直接提出来,他又不想。

生活中还是有一点儿令人振奋的事情,一个在东莞举办的文学大赛等着他去领取五千元奖金。往返路费全额报销,只是需要垫付。这倒可以克服,买车票住宿现金不足可以刷信用卡的。其他参会人员乘坐飞机,他选择了火车。每次刷卡,刷一下心就收缩一下。火车黑天白天咣当咣当地行进着,这让他有足够的时间胡思乱想。其实他不想想,想睡觉,但是睡不着,无法控制大脑。想得最多最大的还是父亲的事情。还好,这几天可以避开父亲。他不敢面对父亲,一回想父亲的目光,就会痛心好久。妻子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思呢?难道不是夫妻吗?需要自己这么低三下四吗?

离婚!似一道闪电划过,吴世雄为自己的想法大吃一惊。他慌张地环顾左右,确定安全了才敢放任思绪蔓延。离婚?离婚之后……对了,服装店!那是自己复婚前的财产,怎么就忽略了呢?服装店还可以回到自己的手中,租出去的话,差不多就解决了全部问题!如此看来,支付父亲的费用,并不是拿她个人的钱啊。这样一想,思路就通透了许多,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豪迈,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下来。

迷迷糊糊中有声音在凄苦地唤他,那声音他是熟悉的,二十多年了。他的心弦颤得厉害,那是妻子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怨恨而无助!他惊醒,却是邻座的婴孩在哭泣。他想到了和妻子的风雨人生,妻子诸般的好处,心就痛起来,似乎一揪一揪地疼。额头流下冷汗,他捂住了胸口。自从复婚后,他就怀疑自己得了某种心脏病,但是他不敢去检查。人生一旦停顿,还会恢复足够的信心吗?他不敢确定。

回去就和妻子好好说吧,装什么装,毕竟是夫妻嘛!她也不过是一时的气话而已,何必较真!可是吴世雄还是觉得不甘,就这样一直苟且下去吗?自己是一个大男人、大丈夫啊!回顾半生,何其悲哀,何等惨败!无论做官、做丈夫,还是做儿子,都是严重失职的。别说别人,甚至妻子都潜藏着对他的轻蔑和猜疑。这样的情绪重又蒸腾开来,很快如雾霾笼罩。列车毫不停歇地前进,一棵棵光秃秃的树木、一处处荒凉的村庄、一座座积雪覆盖的山岭一闪而过。他多么希望永远别停,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冲出地球,飞向宇宙,那样,他就解放了。

笔会有一周的日程,奖金和报销的费用不是现场给付,而是会后汇到银行卡里,这让吴世雄很失望。因为返程还得刷银行卡,需要透支了。会议期间姐姐打来电话,他才意识到忘记给家里报个平安了。其实也不是没想到,他怕听到那个敏锐的话题。然而姐姐只说了句,到了就好,不用担心父亲。通话时他似乎看到那端,父亲也在旁边,目光闪烁地看过来。他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

给妻子打去电话,带着撒娇,但是妻子不耐烦地挂断,说正忙,晚上再说。他本想首先告诉她得奖的事,现在反而庆幸没有说,否则,这笔未到手的奖金会让妻子更加坚信,对于家庭的支出,他吴世雄有能力,或是能力正在增强。如果自己解决,渡过眼前的难关还是可以勉强的。比如去银行办理一笔小额贷款,逐月偿还。日子紧迫一点,倒也可以忍受。但是,这又何必呢,凭什么呢?再说,后年呢,大后年呢?看样子,父亲还可以维持四年五年的。如果时间再长呢?他忽然有了犯罪感,自己不该不希望父亲长寿。

手机响了,是姐姐。一定是父亲的透析费的事儿,必是医院催着交款了。前次的电话里姐姐沒好意思说明,看来到了不说不行的程度了。吴世雄思忖着,不如就在电话里和妻子直说吧。一旦在妻子那里碰了钉子怎么办?就端出服装店,看她怎么说。还是不行呢,那就离婚!这样想着,他的心又充满了能量。

确实是父亲的事儿,但无关透析费。——一个霹雳在大脑里炸响——姐姐说,父亲在透析机上休克,看来不行了。

你说什么?吴世雄不相信自己的听觉,这几年,整个人似乎迟钝了许多,正在向父亲靠拢。

姐姐抽泣起来,说,父亲不行了……

巨大的哀伤潮汐般袭来,淹没了姐姐后边的话,他窒息了。慢慢的,那种即将突破极限的带着些许疼痛的胀满感松懈下来,他不自觉地舒了一口长气。但这样的感觉只是短暂的,父亲的目光骤然在他暗黑的心房亮起,扫来扫去地搜寻什么。一股无法言明的情绪以更加迅猛的气势奔涌而来。

刚刚下过雪,路面很滑。雾霾笼罩之下,中午时间如同黑夜。吴世雄踉踉跄跄地往家疾奔,风一阵阵刺透他的心脏,他紧紧捂着胸口,怕血流淌出来。一路上,他期待着会有妻子的来电,但是没有。这样大的事情她不可能不知道。一个念头已经铸成坚冰。

一屋子人,都是亲属。大家情绪很好,见他进屋,欣喜的目光都集中过来。父亲这么大岁数了,民间叫喜丧,这他理解。穿过人群奔到父亲的房间,他一下子怔住了,眼睛里抓拍到这样一幅画面:父亲躺在床上打吊针,他对面是打开的电视。电视移过来了?他曾经想过把电视移过来,但是又担心妻子抱怨。而妻子此时站在输液架前,正换一瓶新药,神情专注得如同一个护士。姐姐站在一旁,似要出手帮助,却又心存畏忌。

你终于回来了是不是?又去哪嘚瑟了?你他妈的倒省心了,家里的事情都压给我!看到他,妻子的脸就黑下来,嘴里迸出一连串怨恨的话。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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