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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上帝

2017-06-19周青

飞天 2017年6期
关键词:外公

周青

生如夏花之绚烂

死如秋叶之静美

——泰戈尔《飞鸟集》句

1

爸爸将鞭子高高举起,又轻轻落在老牛瘦骨嶙峋的屁股上。老牛回过头,无力地望着爸爸。它实在是太老了,路都走不稳,怎么拉犁?牛贩子早已谈好价钱,一会就来牵牛。爸爸还想用老牛最后的一点时光再犁一点田。以前爸爸打我也是这样: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可现在爸爸再也不会这样打我了,打就要打得我满地爬,打得服服帖帖。爸爸让我用上学前的这点时间给老牛割点嫩草。草刚从土里冒出来,我把草根都扯了出来,也没多少。可再嫩的草老牛也嚼不动,它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爸爸,别再打它了,它走不动。”我知道自己救不了老牛,可还是哀求爸爸。爸爸举着鞭子,叹了口气,说:“没得法嘛!”

牛贩子再次看到老牛就不想把它牵进城了,怕它死在路上不好弄。反正老牛也就剩下皮包骨,不如剥下值钱的牛皮带走,扔掉又重又不值钱的牛骨头。

要杀老牛了,幸亏我该上学了。我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再去想老牛,专门想一些我平时特别害怕的事情。比如上学迟到被班主任赵老师罚站,或者在课堂上被尿胀得生不如死却不敢举手请求上厕所。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杀多少刀老牛才会死?要流多少血老牛才会断气?……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了,我希望马上窜出一条又粗又长的菜花蛇,让巨大的惊恐把我的悲伤完全覆盖,让我在失声尖叫中彻底忘记老牛。

下午放学回到家,妈妈说:“这两个牛贩子还真是不错,谈好的价钱一分没少,还留了一些牛骨头,骨头上都带着肉,我们两家分了。都炖好了,快去吃吧!”

这头牛是我家与三伯家一起喂的。据说是包产到户那一年生产队分给我们两家的全部财产,让很多社员羡慕得要死。我知道社员就是村里的农民,可包产到户是啥意思?我似懂非懂,但又不敢问。爸爸特别讨厌我打破砂锅问到底,让我不懂就莫问,他經常教育我少说多听,以免祸从口出。

“天天要吃肉,有肉又不吃,这孩子真是有病!”妈妈说。

我不想吃老牛的肉。老牛一直都是我家和三伯家轮流伺候,不管两家如何吵架、打架,它在哪家都被当成宝。每当我感觉父母被三伯家欺负却又无可奈何时,就让父母别再和他家一起喂牛。甚至把牛毒死,让他家也没牛耕田,种不出粮食饿死,这样我家就再也不会被他们欺负了。

每当这时,爸妈都会一起骂我把书读到牛屁眼去了。有时爸爸还会甩我两巴掌。如果我忍气吞声,也就到此为止。如果我放开喉咙大声嚷:“自己没本事在外面打不过人家,就知道在家里打我!”那我就会饱饱地吃一顿“竹笋炒肉”。

爸爸打我之前总要说一句:“身上的皮又痒了吧?”然后像个将军似地命令姐姐,“去,把门背后的响篙拿出来!”姐姐是个两面派,虽然她平时对我很好,但爸爸的话就是圣旨,她一得到命令就屁颠屁颠地跑到门背后找响篙。响篙就是用篾刀把竹竿的一头划破,院坝晒粮食的时候,用它敲击地面发出响声驱赶那些胆大妄为前来偷吃的鸡。如果姐姐没有找到响篙,还会自作主张拿出打牛屁股的鞭子。爸爸从姐姐手上抓过啥,就用啥打我。虽然我也可以跑,但我不想跑,其实也跑不掉。爸爸一手遮天,我能跑到哪?世界宽广而辽阔,但我的天空就是爸爸的手掌。爸爸总是一边打一边问:“以后老实不老实?该不该打?”我不会屈服的,我崇拜女英雄刘胡兰,敌人把铡刀架到她脖子上她都不投降。妈妈说:“这孩子嘴咋这么硬?不打还真是不行!”

爸爸感觉打得差不多了,也就算了。伤心的我喜欢一个人跑到牛圈,给老牛抱些青草,抱着牛脖子看它吃草。我家那条大花狗也会跑来安慰我。这时,我才在心里慢慢清算爸爸的罪行。爸爸完全就是老师讲过的晚清政府,面对列强瓜分中国束手无策,镇压起义的人民却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爸爸就是我在幺舅的书上看过的《制台见洋人》里的那个制台,面对洋人卑躬屈膝,面对国人趾高气昂。爸爸无论是面对二伯还是三伯家的欺负都是软弱无力,除了无用的争吵,从来就不敢给予他们致命的打击,只有打我时才会精神抖擞、神气活现。

讨厌的姐姐总会在这个时候端着饭碗来看我。我抱着大花狗不理她。大花狗竖起耳朵,瞪着圆圆的眼睛望着我。这个时候,它也知道不去看姐姐碗里的肥肉,真懂事,有骨气。让我想起《读写算》上介绍过的朱自清教授,宁愿饿死也不吃美国政府的所谓救济面粉。可他为什么要写《背影》歌颂父亲?他那个肥肥胖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父亲和我爸爸一样懦弱无能、丑陋无比!

“有你最喜欢吃的荷包蛋,还有腊肉。”姐姐用筷子在碗里扒了扒,从牛粪的气味中立马飘出一股浓浓的肉香。为什么总在我挨打后煮好吃的?我每天放学拖着像棉花一样柔软的身子从学校往家爬,感觉全身都饿空了。只有走到村口,一想到马上就有饭吃,才会雄赳赳气昂昂的,像鬼子进村。这时,我的堂姐、大伯家的幺女汉香总会逗我:“还不快点?我刚看到你爸妈和你姐,都趁着你回来之前大碗吃肉。再晚一点,骨头都让狗啃完了。”我知道她们在骗我,鬼才会相信她们的话。事实上家里真有好吃的,他们也都舍不得吃,总是留给我。

我每次听完堂姐汉香的话,在揭开锅盖的一刹那,总是渴望能够发生奇迹,幻想迎接我的是满满一锅肉,但残酷的现实总是一次又一次让我大失所望。锅里不是红苕就是洋芋,或者青菜、萝卜、包谷。这一大锅东西先是让人吃,人吃不完的再喂猪。“天天都吃这些,难吃死了,我要吃肉!”我哭喊着对妈妈说。

妈妈每次回答我的那些话我都可以背出来了:“天天吃这些,还不知足!三年自然灾害那几年,野菜、树皮、观音土都吃光了,你外婆饿得鬼门关都进了一半,全身浮肿,大腿鼓起来有水桶粗,轻轻一按就是一个大坑,半天都弹不回去。那时生产队分馒头,规定每个大人一晚上打满一斗谷子分一个,小孩打半斗分一个。我们都去打,累一晚,结果只有你外公分到一个馒头。那一个馒头,他自己能吃进去吗?还不是掰成几块,一大家人,一人一小块。你们现在的日子,哪一天被饿着冻着啦?哪一天没得吃?还不知足!让你去过那个日子,哭都哭不出来,饿死的人都不知有多少!你还一天跟我要这要那,还这不好吃那不好吃,有你吃的就不错了!”

爸爸说:“他就是个闹粮分子,要在以前早就被枪毙了!”

我羡慕外婆的腿都有水桶粗,那多好!哪像我,瘦得跟竹竿似的,一出去,别人总是问:“你家几天没开锅了?是不是你妈总也不给你吃?家里还有粮食吗?”不管问这话的是谁,我都朝他吐口水,让他滚。就算我家没得吃,我也不喜欢别人指指点点。就像中国过去的女人缠足,现在非洲的女人割礼,不管她们疼不疼,那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容不得外人说三道四。

奇怪的是,那时的人为什么吃观音土不吃蚯蚓?不是说观音土吃多了屁眼拉不出屎会死得很惨吗?把蚯蚓吃到肚子里可以松土呀!树叶也能吃光?既然外公那么好,为什么妈妈和二姨还要说他坏话?妈妈经常说:“你外公总是偏心眼,小时候只让你幺舅一个人去读书,读到高中毕业,可你幺舅还是和我们一样当农老二,害得我们都成睁眼瞎,扁担大的字一个都不认识。”二姨马上接着说:“他老人家现在呢,又总是觉得只有你大舅才是有用的,我们这些使笨力气的,只晓得种庄稼挣不来钱的,全都没用,都是白眼狼。”

我也觉得只有大舅有用。外公带我去赶场,去邮政局取大舅从北京寄回的钱。一路上大家都争着和外公打招呼:“您大儿子又从北京寄钱回来了吧?我们这山上,就您老人家有福啦。”外公总是笑容灿烂,谦虚有礼。外公取完钱,给我买一分钱一个的水果糖。我爸妈、我二姨年年围着土地转,天天围着灶台、猪圈、牛圈转,永远也舍不得花一分钱给我买水果糖。即使一分钱能掰成两分钱,他们也舍不得。

他们从来就不喜欢动脑筋,只会使笨力气。既然外婆打出的谷子还差一点点就可以分一个馒头,那为什么不把妈妈和二姨打出的添进去凑到一块分一个?既然还差一点点就可分得一个馒头,那为什么不在谷子里多混进一点点稻草或捧点石头沙子凑数?不就一点点吗?为什么宁愿饿死也不去偷?要是我,总有办法让一家人都吃得饱饱的。等月黑风高之夜,伸手不见五指,在大家睡梦最香的时候,我不用眼睛完全凭感觉摸到地里,把能吃的全都弄进家里的地窖藏起来,每当饿得不行的时候就悄悄弄出来给自己家人慢慢吃。爸爸吓唬我:“要是你,哼,都不知死多少次了!你以为就你聪明?这么打你,还不老实,还耍小聪明,等着哪天再好好挨顿饱打!”

爸爸就是刽子手,就是杀害女英雄刘胡兰那样的刽子手,姐姐就是去帮刽子手拿铡刀的狗腿子。这时姐姐碗里的腊肉香得我不断往肚子里吞口水,大花狗也盯上了腊肉。姐姐夹了一块排骨给我,我吃了肉把骨头丢给大花狗。姐姐开始教育我:“你不要总是惹爸爸生气,在农村,打得赢就是大哥,打不赢就是二哥。你要好好读书,读出去了就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啦!”我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先打倒美帝、消灭日本、收复台湾,再杀了二伯、三伯全家,国恨家仇一起报!

2

我喜欢静静地坐在忠州师范学校的阅览室看书,任由思绪随着书本驰骋,感觉无比自由、惬意。我真的“读出去了”,可这完全不值一提。如同我那些可笑的国恨家仇,实在是太幼稚了。我很长时间都不再去想村子里的那些人了,完全把他们忘了。我的青春有了新的偶像——流浪诗人曾德广。

当我在《人民文学》杂志上看到曾德广的诗歌《日常状态》时,我成了全天下最幸福最激动的人。我以前在他的笔记本上也看过这首诗,我早就对他写下的每个字都五体投地地崇拜。当看到他那一笔一画的钢笔字变成铅字出现在《人民文学》时,我感到更加神圣与庄严,情不自禁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坚持一下,如果我的跋涉

还没有追上梦

再坚持一下,如果我的梦

还没有追上蝴蝶的飞翔

最轻盈的蝴蝶,只要进入我的梦

就会沉重如岩石

最慢的飞翔,只要加在蝴蝶的翅膀上

就会迅疾如闪电

蝴蝶的梦夹在一本线装书中间

我的梦固定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

书有多深,蝴蝶的梦就有多沉

时间有多轻,我的梦就有多重

距离蝴蝶

就像距离与我们背道而驰的时间

距离蝴蝶的梦

就像距离每一个人的内心

我紧紧盯着《人民文学》上的“曾德广”三个字沉思:著名作家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就是發表在《人民文学》上的,主人公陈景润感动和激励着一代人为“科学的春天”而奋斗。如今曾德广也登上了《人民文学》,和大师并肩而站,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每一个人。

首先告诉教导主任马云诚,曾德广不仅仅是大学毕业生,不仅仅是辞职写诗,而且在《人民文学》发过诗。他这样的杰出诗人,为什么要被怀疑成杀人潜逃犯?怎么可能是要利用我为他做坏事?然后告诉班主任胡老师,曾德广不仅在省级刊物《芙蓉》发过诗,而且在国刊《人民文学》发过诗,没有任何理由看不起曾德广。

还要告诉那些总喜欢怀疑曾德广的警察,他不是小偷,是一位诗人,是在《人民文学》发过诗的著名诗人。不要以貌取人,不要看他长得又矮又瘦、穿得破破烂烂、激动时说话结结巴巴,就把他当成小偷、强奸犯、瘾君子等可疑人物。不要总是粗暴地检查他的身份证,不要像审问犯人一样和他说话。如果一个民族不懂得尊重这个民族的杰出诗人,那就是一个野蛮的民族。

也要告诉西山职中的那个女生,不要因为曾德广看上去像个流浪汉就不理不睬。更不应该请社会上的流氓混混打断他两根肋骨,不就是因为曾德广爱上了她么?这是她的光荣!要不要告诉大富豪夜总会的打手,不要因为曾德广付不起小费,就把他扔进长江喂鱼?难道他是著名诗人,就可以耍小姐不花钱?好像这也有点没道理。不过曾德广还算不上全国著名诗人,他只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过一首短诗,只能算豆腐块,不是长篇大论。只能算湖南或忠州的著名诗人。不过曾德广还年轻,按这样的速度前进,他一定能成为全国著名诗人。

曾德广既然能在《人民文学》发表短诗,肯定也能发表长诗。正如我的流氓同学范儿所说,一个女生,如果愿意让你拉手,就能让你拥抱。能够让你拥抱,就能让你亲吻。能够让你亲吻,就能让你做想做的一切。事实也是如此,曾德广最初也是在《芙蓉》杂志发表的短诗,然后才发表的长诗。凭着一首长诗,他就加入了湖南省作家协会。曾德广以后也能在《人民文学》发表长诗,再凭着这首长诗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展现在曾德广面前的,是一条前途无量的金光大道。

等曾德广获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就不用再到大富豪夜总会找小姐了。那时崇拜他的美女成群结队,他再也不用为女人发愁。那些女人都会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热情洋溢地和他约会,而且不会跟他索要钱财,她们完全不是为了钱,并不是所有女人都是小姐。如果曾德广获了诺贝尔文学奖,我还在当乡村教师,他会帮我调进城吗?到时他会不会假装不认识我?或者真的把我忘了?

要想让曾德广永远记住我,就要像历史上的匈奴呼韩邪单于那样,通过昭君出塞,把一个男人的命运死死绑在一个女人的裤腰带上。我的昭君,就是曾德广的妹妹雪莲。1998年,我毕业当乡村小学老师后的第一个寒假,曾德广带我去湖南和他妹妹雪莲相亲。虽然被他父母驱赶,但我追的是雪莲,不是她父母。所以我也不必太在乎她父母的态度。我不气馁、不放弃,继续与雪莲保持书信联系,谈文艺、聊人生,不断加深感情。1999年寒假,我从长江边上的重庆忠州到黄河边上的河南三门峡,去看大学毕业分配到这儿的雪莲。

深夜,绿皮火车在黑暗中发出单调而坚定的哐当哐当声满载乘客一路前行,我趴在小桌上似睡非睡。我特别喜欢这样的感觉,人生就应该像这辆永不疲倦的火车一样,成功、失败、欢乐、痛苦都不必过问,只应昼夜不停。突然,我感觉好像有人在翻我衣兜,我一下就抬起了头。那家伙竟然冲着我笑了笑,就伸手去摸我的另一个衣兜,这也太嚣张了吧?好在我兜里什么也没有,我和很多小心翼翼出门的农民一样,把那点不多的钱都藏在“防弹内裤”里。聪明的商家在贴身内裤前面设计了一个有拉链的兜,男人出门时把钱放在里面,让最敏感的那玩意能时刻感受到金钱的存在。这凝结着劳动人民智慧的伟大设计在关键时刻还真发挥了作用,让我躲过一劫。我还有点担心,怕他要我脱裤子。不过,他已开始摸我邻座的衣兜了,邻座睡得跟死猪一样。

慢慢的,我看清楚了,一共有好几个人分别从不同的方向依次翻乘客的衣兜和各种大大小小的包。这不是偷,是抢!还有几个和我一样被弄醒的人,我们相互望望,没一个人说话。车厢前后和过道还有几个人拿着砍刀在晃,也就是吓唬人的,他们真敢砍吗?真的不敢砍吗?有人示意我们把抬起的头趴下,我把头趴一会又悄悄抬起来偷看。这些醒了的也有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为何没有一个人一声高呼,然后大家群起而攻之?我想看到那个充满正义的场景,但也万分害怕,害怕一刀砍来,让我身首分离、血肉横飞。这样一想,我甚至都不敢再抬起头,假装完全睡着了。我想起从小就学过的董存瑞叔叔舍身炸碉堡,那才是真正的英雄。我没有炸药,要有炸药,我敢炸死这些狗日的么?我没有绝世武功,不能一脚把他们全部踢死。也没有冲锋枪,不能把他们全部扫射而死。我什么都没有,甚至想到打斗的场景就全身哆嗦。我是那么渺小,那么无能。

就我这样的懦夫,凭什么让雪莲爱上我?她是中文系本科毕业,我只是普通中等师范学校毕业,这种中专马上就要全国停办了。她在美丽的三门峡市工作,我在重庆一个交通极其不便的村小当老师。她已经在《中国作家》杂志发表过一组诗,我从来没有在有CN刊号的报刊发表过一个字。对于雪莲我只能仰望,她怎么可能爱上我?这完全就是我一个人的单相思,白日做梦、异想天开!我又做不出一点点英雄的壮举,火车上碰到抢劫的,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曾经听老人讲,当年几个日本人就可以控制中国一个县,让我觉得那些同胞真他妈窝囊,可我现在的表现不是比当年的他们还要窝囊吗?或许我应该勇敢地站出来组织大家战斗,哪怕在战斗中牺牲了也是光荣的。这样,才能有最充分的理由让雪莲爱上我。可是如果我死了,雪莲再爱我又有什么用?算了吧,我就是个怕死鬼。眼睁睁地看着那帮翻遍整节车厢的强盗心满意足地从窗户跳了出去,他们会被摔死吗?那和我有关系吗?雪莲是不会爱上我的,不会爱上我。我只是想去看一看她,看一看,什么爱与不爱的,说出来就是一个笑话。

还没见到雪莲我就看不起自己了,这次见面实在是乏善可陈。我要去北京闯一闯,人生难有几回搏!

3

北京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很多已经过去的和正在发生的精彩故事,让那些一个个普通的地名也如雷贯耳。2000年秋,我曾在一个位置特别偏僻的嘉园俱乐部当过两个多月的保安,那个默默无闻的远郊区东小口,如今因为雷洋案,也变得小有名气。2016年北京昌平警方通报称,警方查处足疗店过程中,将涉嫌嫖娼的雷洋控制并带回审查,此间雷洋突然身体不适经抢救无效身亡。之后北京丰台区人民检察院对东小口派出所五名涉案警务人员玩忽职守案依法作出不起诉决定。关注这事的人不少,我对这样的事没啥热情,但“东小口”三个字让我想起了往事。

那时,我在北京的第一次创业与女友英子的爱情都一起失败了。英子抛下我去了一家德国公司,当了白领。身无分文的我为了解决吃与住,就到嘉园俱乐部做了一名管吃管住的保安。我幻想,等我东山再起后,英子还会爱我。那时从市区到位于昌平郊区的嘉园俱乐部,乘坐315路公交车,最后一站就是东小口。但到了这儿坐在车上不要下去,公交车会接着往前走,在中滩村停下,這里是返回市里的起点站。从这儿下车,一分钟就可步行到嘉园俱乐部。我第一次去时,在终点站东小口就下了车,因不熟悉路线,边走边打听,浪费了一个多小时。

俱乐部一共有四层,第一层是超市和餐厅,由于位置偏,与居民区又有一段距离,所以一楼的生意不是很好。二层是歌厅,三层是洗浴中心,四层王总专用。和我一样的几个保安,主要负责俱乐部大院铁门的开与关、登记进出车辆,如有警车到来,立马向二楼报告。重点是检查从二楼下来的人,必须有出门条才能放行。有时领导看我们闲得无聊,也临时安排我们给客人免费洗车、打扫卫生、擦玻璃、搬东西等杂活,我们是这里身份最低的人,每月工资400元。我想的是干两个月就可以攒够回重庆忠州老家的路费,然后去找忠师同学冉二帮我渡过难关,所以这里的一切我全都能忍。

刚上班两天,老板王总就主持召开全体员工大会。站在第一排的是经理、领班这个级别的,随后是服务员、服务生、保安,站在最后面的是小姐,一共有上百人,感觉很壮观。王总开始声音比较小,讲的什么我完全没听清。听说之前从没开过这样的全体员工大会,这么多员工要聚集起来不容易,因为随时都有客人需要伺候。王总讲了十来分钟就宣布散会,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完全没听清王总讲的什么。我们先来的员工,为了等齐最后几个小姐下钟后来开会,站了都有近一个小时,就讲这么一会?大家都没找到开会的感觉。可能王总也觉得时间太短,又让大家再等一会,他提高声音,问了大家一个问题:“我们的上帝是谁?”

我们的上帝是谁?这个问题太简单了。三楼经理、老板的外侄首先回答说:“嫖客。”这个人,不同的人对他有不同的称呼:经理、猴子、小猴、瘦猴、老公、老嫖、公狗。老板没在时,俱乐部的所有事都由他说了算。他回答完“嫖客”后,几位经理和领班也跟着说“嫖客”,大家也都觉得应该是这个答案,没人再说新的答案,但王总始终不置可否。难道是大家回答的声音不够整齐、完整和响亮?于是大家齐声高喊:“我们的上帝是嫖客!”

王总竟然说:“不对!”

二楼经理、王总的小老婆莎莎说:“小姐。”莎莎以前也是做小姐的,后来被王总看上了,成为王总众多小老婆当中的一个,大家一般叫她岳姐或者莎莎姐,我们保安叫她岳经理。“对,我们的上帝是小姐。”几位领班跟着附和。大家又一次齐声高喊:“我们的上帝是小姐!”

王总非常失望地说:“还是不对!”

餐厅领班赫红红说:“我们的上帝是王总。”她的回答让大家恍然大悟,于是大家齐声欢呼:“我们的上帝是王总!”

王总笑了,说:“我怎么能是我们的上帝,那不就成了我自己是自己的上帝吗?不能自己是自己的上帝。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们怎么都回答不上来?再好好想想。”

瘦猴再一次回答说:“警察。”

经过前面的失败,大家的信心没有那么足了,七零八落地说:“我们的上帝是警察。”

王总摇了摇头,说:“不对。”

王总要的答案是什么?顾客就是上帝,我们的顾客不就是嫖客么?我觉得大家第一次的回答没有错。说王总是我们的上帝也没有错,没有王总,我们这么多人去哪就业?或许别人还有很多就业途径,但像我这样走投无路的人还能去哪?这儿管吃管住,每月还有400元钱工资,在北京城,每月400元虽然不高,但比我当乡村小学老师每月256元还是要高一点,何况吃住还不用花一分钱。大家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有人说上帝是嘉园俱乐部,有人说上帝是金钱,有人说上帝是耶稣,有人说上帝是基督,还有人在重复那些被王总否认了的答案:上帝是嫖客,上帝是小姐,上帝是警察。最恐怖的是,有一个人竟然说我们的上帝是×××,那是一个敏感词,这家伙肯定在练什么功,中毒了。王总要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没有人说“顾客”呢?王总要的是这个答案吗?我轻轻地说了一声“顾客”,实在是底气不足,谁不知道顾客就是上帝?王总肯定不会问这么简单的问题。有几个人也跟着我说“顾客”。

王总兴奋了,问谁第一个回答“顾客”的。几个小姐告诉王总,是新来的保安。王总提高声音发表了最后讲话:“我们俱乐部一共有上百人,但只有一个人知道我们的上帝是顾客,还是新来的保安,这既让我失望也让我欣慰。我们要向新来的保安学习!”

我一个新员工,竟然得到了王总的表扬!同事老刘特高兴,觉得王总表扬了我,就提高了我们保安的地位,不能再让谁都欺负我们。老刘在这干了好几个月了,各种情况都很熟悉,俱乐部的各种事情都是他给我讲的。他和我同一年出生,比我还小两个月,大家都说老刘看上去至少比我大20岁。他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把女同学小凤的肚子搞大了,学是没法上了,两人一块回家,13岁就当了父母。可怜的我直到22岁遇到英子才破了处,和老刘比,我真是白活了十年。老刘正在计划让老婆小凤也从老家来俱乐部当服务员,这个地方诱惑又多又大,他老婆小凤出来了还能回得去吗?

老刘总觉得当保安太受人欺负,比如晚上很多小姐和上帝都喜欢吃烤羊肉串、烤鱼、烤牛鞭之类的,有时就让我们保安跑腿送一趟。这样的事情,我很乐意去。在这个俱乐部,每天看上去很热闹,都会发生很多事,其实每个人每天都是非常空虚寂寞、单调无聊,无论上帝、小姐,还是我們这些员工。以至新来一个保安、小姐,都可以成为大家津津乐道的谈资,都会给这个死水一般的俱乐部注入一点点新鲜的活力,不过这一点点的新鲜很快就会厌倦。能有点事做不挺好的么?每次去小姐宿舍,都可以欣赏五彩缤纷的内裤、胸罩,还有到处摆放的安全套、情趣用品,真是玲琅满目。一个个小姐衣着暴露,有的正在化妆,有的正在换衣服,一见男人进来还要假装受到惊吓似的夸张尖叫。很多男人想去但没机会,老刘不明白,让他跑腿其实是给他福利。何况多数人都不会让你白跑,会送你一两串的。

老刘骂我:“你就是个贱人,小姐一唤就像哈巴狗一样乖乖地跑去。你以为她们真的会喜欢上你、会让你白搞?她们只会让瘦猴白搞。”

一天天的烦得很,懒得理老刘。老刘又找话说:“刚来时啥都觉得新鲜,过段时间就该烦了,这里就是阳光下的监狱,没有高墙,没有电网,没有狱警,看起来是自由的,但和监狱又有啥区别?”老刘的话好像也不比大师卢梭说得差,卢梭说的是: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我该下班了,老刘继续上班。上班和下班也没啥区别,我失眠了,下了班也一直睡不着,夜色很深了,仍然坐在俱乐部院里的假山上发呆,这时除了值班的其他人应该都睡了。餐厅服务员小蒋也睡不着,坐在我旁边,一起瞎聊小时候的故事,数天上的星星。说得实在是无话可说了,星星也数累了,小蒋说:“你明天请我吃饭,今天晚上我陪你,陪你一夜。”

我说:“那样不好。”

小蒋说:“那你现在去超市给我买点零食,今天晚上我陪你。”

我说:“不想去。”

小蒋说:“我又不是小姐,有那么不值钱吗?你一个男人怎么这么小气?”

我说:“你想要去接客还不容易?跟王总说一声,王总会热烈欢迎你!”

小蒋被气跑了,我一个人发呆。突然,瘦猴从楼上窗户伸出头来,惊恐而急促地呼喊:“保安,开门,快开门!”

按规定,从二楼下来的所有人想要走出俱乐部,都必须凭瘦猴或莎莎签字的出门条才能放行。如果没条子就出了门,要罚我们保安的钱。我看到老刘刚把一楼的玻璃门打开,几个提着家伙的上帝就一边骂一边冲了下来。那帮家伙气势汹汹地坐进了车,老刘和金龙赶紧跑去打开进院的大铁门。其中一个人上了车又窜出来,用钢管将客人的一辆小车的前挡风玻璃打碎。瘦猴不断朝老刘摆手,意思是不要拦,快点放他们走。

保安队长呢?打手呢?为什么这个时候都不见了?那帮人扬长而去。我朝门口走去,老刘关上大铁门,对我说:“瘦猴也有装孙子的时候,那帮王八蛋,今天连他妈一个下楼的人都没有。我也躲起来不开门,让他们把俱乐部砸了!平时就知道欺负我们,没出门条出去了还要罚我们的款,今天咋就不要出门条了?”

4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保安就负责将霓虹灯和喷泉的开关打开,把纸醉金迷与灯红酒绿打开,我们是光鲜亮丽的夜生活后面默默奉献的人。这儿的主角是小姐,每天妖娆妩媚,像花又如烟。她们是怎么走到这儿的呢?肯定不会是一出生就想要到这儿的。她们应该和我一样,也曾系着鲜艳的红领巾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跳去上学,也曾参加过升旗仪式,一样的国旗、一样的国歌,肯定也曾热血沸腾。她们应该和我一样,加入少年儿童先锋队时庄严宣誓:时刻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终生。她们小学写作文时,也曾和我一样,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过自己的理想:科学家、医生、教师、警察、市长、飞行员、宇航员、将军……难道她们把这些全都忘了?这些人当中,绝对没有一个人写过自己的理想是当小姐,那时的小姐也不是娼妓。当年除了课本就没有别的书,我把《新华字典》上所有能让心跳加快脸红发烧的敏感字词全都反复读过,“娼妓”也是其中的敏感词之一,字典上的最后一句解释说,那是旧社会和资产阶级的产物,新中国成立后已全部消灭。我倒是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理想,我最伟大的理想是要成为第二个爱因斯坦,我也曾经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可我为什么也到了这儿?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俱乐部里最漂亮的小姐是丽娜,她是一个少数民族女孩,金发高鼻,肤如凝脂凹凸有致,天生丽质,看上去像外国女人。俱乐部这么多小姐我都觉得没什么,只觉得丽娜做这个太可惜了。丽娜每天晚上12点左右都要到一楼超市买方便面吃。她无论走路还是站立,姿势都是笔直的,见了我们保安也会点头微笑,特别有礼貌有气质,和那些风骚女人截然不同。一双眼睛像水晶一样澄澈,浓密金色的大波浪长发随意披在肩头,散发出一股天下无敌的自信与骄傲。如果不是在这儿当保安,我绝对不会相信她是小姐。

老刘说:“丽娜她们是这里最可怜的小姐,她们是鸡头带来的。她们一分钱也得不到,她们的钱都被鸡头赚了。别的小姐全都是大吃大喝,还經常攀比。她们总是吃方便面,连买方便面的钱都没有,都是过一段时间鸡头来统一结账。她们一块的还有好几个,每过一段时间鸡头就会把她们换到别的场子。”

听老刘这么一说,感觉她真是可怜,是命运把我们大家聚到了这儿。我说:“老刘,你晚上值班的时候,想办法把她救出去,让她做你老婆。她比你老婆漂亮。”老刘说:“你想死的话就去救她,你以为进了这里是那么好出去的?她们的鸡头,王总都不敢惹。”我们也就是无聊时瞎侃而已,自己的事情都无能为力,别人的事也就是看个热闹。不过每次见到丽娜,都感觉好像欠她什么似的,其实我什么也不欠她的。我欠她什么?

我在喷泉边上捡到一张身份证,是王总的。我给王总开门时,就将身份证递给了他。王总说:“昨天晚上这帮小姐太闹了,都要把我掀倒了。”王总在一家大型国企做会计,一个会计都可以开这么大的俱乐部,日进斗金。会计上面的那些人,得做多大的生意?王总在这儿每天赚这么多钱,为何还要去上班?上班能赚多少钱?他还会在乎上班挣的那点钱吗?王总上班好像很轻松,多数时候都在俱乐部。

王总把车开出去后,又调头回来对我说:“要注意安全,前几天旁边的天通苑小区有一个保安被杀了。”

我说这几天为什么马路上的警车特别多,原来是死了人,不是冲着我们俱乐部来的。在人生的低谷,王总这个对我表示关心的举动让我万分感动。或许王总也是为了俱乐部的安全,但我更相信王总是对我个人的关心。俱乐部里包括瘦猴、莎莎在内的一些管理人员都在说,王总想要重用我,说我是俱乐部里唯一的大学生,是俱乐部里素质最高的人。我不是大学生,王总仅仅凭着我答对了“顾客就是上帝”,就把我当成大学生,这也太抬举我了。其实王总的问题,瘦猴回答得更具体,只是王总和那些死教条的小学语文教师一样,非要认那个统一印发的标准答案。一旦离开学校来到社会之后,那些标准答案有个屁用!即使我是大学生,在这儿当保安,和这儿的小姐一样,学历就是个笑话。这么多小姐,里面就没有大学生?甚至还有更高的学历,大家不知道罢了,我不可能是这儿学历最高的。在这儿,小姐的资本是脸蛋,顾客的资本是金钱。瘦猴也对我们发表过高谈阔论,小姐绝不仅仅是靠漂亮就能成功的,比如俱乐部头牌小萍并不是最漂亮的,但为什么那么多客人认可她?就是因为小萍最有女人味。我们俱乐部所有宣传资料和名片上都印着小萍的照片。

想在俱乐部得到重用和发展,关键就是王总的信任,还得敢打架。瘦猴是王总的亲外侄,不用说,他的地位无人能替代。其余人,都想巴结和讨好王总。或许王总由于女人太多过于劳累的原因,有时委靡不振,感觉风一吹就会倒,但王总就是我们的上帝。王总不在的时候,俱乐部那帮孙子一个个都装得牛逼到天上的样子,可见了王总,都和孙子一样。身上刺满青龙的打手见了王总,一样点头哈腰给王总点烟,王总有时还烦他,委婉地让他该干嘛就干嘛去。

老刘让我珍惜王总对我的重视,可我除了当看门的保安还能做什么?王总确实说过想让我去二楼、三楼,甚至四楼,可他看我这么柔弱,也有些犹豫,我自己也不敢去。比如客人想要逃单,我敢砍人吗?王总那么信任我,我要辜负了王总多惭愧呀!在这里,语言比较苍白无力,面对来搞事的,必须得砍。砍不过才装孙子,孙子不能天天都装。老刘也说了,他来了好几个月,装孙子的情况只看到过一次。

我还是当保安比较合适,每天充当看客,看大家演戏。那些半真半假的妖精出卖的只是肉体,不是灵魂,得到的是实实在在的金钱。有的小姐在外面租房,每天深夜,她们的老公或男友都会来接她们下班,每天上午再骑着自行车送她们上班,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一天,一个小姐训她老公:“你竟然敢抽30块钱一盒的烟,在这儿装什么装?过年回家装一下,让大家看一看,嘚瑟一下也就行了。平时又没人,装给谁看?”她老公耷拉着脑袋,一句话没说。这应该是一对在老家就已经结了婚再出来的真夫妻。

有的小姐还是小女孩,也喜欢找一个小男生花钱养着,一块在外面租房,把挣的钱全都花在了他们身上,俱乐部里年龄大一些的都说她们是最大的傻逼。确实有点傻。让我想起外婆家院子里的那个因失恋而导致喜欢当众脱衣服的疯女人。外婆说:“她从小就有点不正常,毛主席逝世的时候,我们山上的所有人都悲痛欲绝,都在伤心哭泣。只有她不相信,她认为所有人都是在骗她,因为大家天天都在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还100岁都没到,怎么可能逝世?从这就能看出,她有多傻。所以她长大后发了疯也就不奇怪。”她没有上过学读过书吗?她没有学过语文?她连毛主席万岁都不懂,还能读懂“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吗?傻女人为何这么多?

或许是时代进步了,或许是她们还不懂得人生的艰辛。她们包养的这些小男生,真能给她们安慰?我是觉得每个人都不容易,这些小姐不容易,白天老实上班的那些女人也不容易,累死累活也就那点钱。特别是我们老家埋头种地的女人,劳累一年根本见不到钱。想起我二嫂、大伯家二儿子汉成的媳妇,老人都夸她长得标致,人也能干有礼貌,但娘家太穷。娶亲时我跟着去了,她娘家住的还是茅草屋,连个让我们坐的地方都没有。我堂二哥汉成是个老实人,用大人的话说就是本分,也不好娶媳妇。好在我大伯给他蓋了两间大瓦房,二嫂也就同意了这门亲事。他们的儿子小杰五岁时老咳嗽总也不好,可一直没钱去医院,实在不行了二嫂子才借了点钱去重庆,去了医生不收,说来得太晚。她只好伤心地抱着奄奄一息的儿子坐船回家。二嫂说:“在船上,有一个穿得很好的女人问我,你为什么不把他扔进长江,还抱着干什么?我把她骂了一顿,这是一条命,还没有断气,为什么要扔进长江,谁能舍得扔进长江?”二嫂硬是将儿子小杰抱回家,大家都知道孩子快不行了。我让二嫂把小杰放到太阳下晒一晒,看看太阳能不能把小杰晒好。二嫂只是落泪,第二天小杰就没气了。二嫂哭了很久没出门,还是我四伯帮着把小杰埋在我们每天上学必须经过的一个沟里,让我每次路过都胆颤心惊。

像我二嫂那样在山窝窝里操劳也是一生,这里的小姐醉生梦死也是一生。生活就是这么现实和无奈。这里多数小姐都是浪迹天涯一个人生活,每天不知哭了多少回,为什么哭。每天客人走后,都有小姐到楼下喝酒,不是浪笑就是大哭。哭到崩溃,喝个烂醉。第二天,依旧骄傲如初,或许每个人都体无完肤。

5

来自东北的保安金龙还不到16岁,之前在北京当服务员,被表姐骗到武汉搞传销。他一去就知道上了当,用一个多月和大家混熟悉后,一天晚上趁大家都睡着后用床单从厕所窗户吊着跳楼逃出。行李全部没带,钱早就被搜走了,一路混火车回到北京,比我早一个星期到嘉园俱乐部当保安。我喜欢上白班,金龙喜欢上夜班。金龙让我和他一块上夜班,上夜班除了影响正常睡觉的坏处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处。金龙说:“上夜班有喝不完的啤酒,餐厅快下班时,拉两箱啤酒放在玻璃门边上,没有人会注意。等晚上小姐都下班了,我们从门缝里把啤酒一瓶一瓶拿出来,喝完再拿几个空瓶放回去。也可以大大方方用啤酒去换烤串,烤串是外面来的人承包的,谁也不知道我们是从餐厅偷的啤酒。我们一起值夜班,晚上吃烧烤喝啤酒,白天睡觉。”

我说:“万一被发现了呢?”

金龙说:“这么大个俱乐部,怎么可能发现少几瓶啤酒?发现又怎么啦,谁还想在这儿干多久呀?我敢和你打赌,我们队长过不了多久肯定就要跑,不相信你等着看结果就可以了。以前我在餐厅当服务员时,所有好吃的,端菜时都要先抓点尝一尝,每天想吃啥就吃啥。有的客人事多,总觉得少了这调料那调料,要求端回去再加工,我都在端回去的路上往里吐些口水,然后再端给客人,那些傻逼马上就觉得好吃了。如果还嫌不好吃,我端回去再吐些口水。”

俱乐部里每个人都是我的老师呀,小小的金龙懂得的东西都比我多,生存的能力比我更强。社会的每个角落都是广阔天地,都可以大有作为。

一天下午,来了一个背书包的中学生,还捧着一大束火红的玫瑰。老刘鼓起勇气问他:“你是来做什么的?”虽然我们穿着保安服,其实进出这里的每一个人,我们除了开门关门查看出门条,一句话也都不敢多说,来的都是爷,生怕有什么地方伺候不周给自己惹麻烦。这个小孩想忽略我们直接往里走,又有点害怕,显得有些犹犹豫豫。这让我们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是来嫖娼的爷?可背着书包捧着玫瑰干什么?让他进还是不让他进?这种情况以前从没遇到过。我们僵持在一楼大厅,老刘问:“你找谁?我们去帮你叫下来。”他说找阿芳。老刘上楼去找阿芳,我安排他坐在一楼接待处的椅子上。

一会老刘下来告诉小孩说:“阿芳让你自己回去。”小孩不说话,坐着不动。我们觉得他过会就会自己离开,也就没理他。他等了一个小时,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这是为了爱情,才这么痴情。看着他那火红的玫瑰,我对老刘说:“你再去找一下阿芳,让她下来让小孩走呀!”老刘又往楼上跑了一趟,下来对小孩说:“阿芳让你等一会,忙完就下来。”小孩继续坐着等待他的意中人。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阿芳还没下来,小孩还在安静地等待。我不得不帮他上去找阿芳,阿芳说她不想下来,让我们赶走他。我说:“再过一会客人就越来越多了,你必须马上下去让他走。王总说了,俱乐部不允许任何一个闲杂人员进来。”

阿芳下来了,小孩两眼放射出爱情的光芒,将玫瑰捧到她面前。阿芳说:“我接过来,你必须马上走,以后不许再来,否则我就不接!”小孩点了点头,阿芳接过玫瑰,小孩往门外走去。阿芳迅速将玫瑰扔进垃圾桶,上了楼。

望着小孩走出俱乐部的大门,不知他以后还会不会来。老刘从垃圾桶里把玫瑰捡起来,对我说:“你拿去送给丽娜吧,你不是说她最漂亮吗?这么漂亮的玫瑰,你一月的工资也买不了几束。”

我说:“你好好留着,这其实就是为你准备的,你老婆马上就要来了,你拿着去火车站接她,她多高兴呀!”王总已同意老刘的老婆来了到餐厅当服务员。老刘和他老婆在一起时,不也和这个手捧玫瑰来妓院找小姐的小孩差不多大吗?那个小孩是怎么爱上小姐阿芳的呢?

保安队长说我们上班聊天,每人罚款50元。老刘把玫瑰扔进垃圾桶,让我跟王总告状。金龙说不用理他,他就是在走之前想最后再捞一点。果然,我们还没交罚款,当天晚上他就翻窗跑了,至于发生了什么,我与老刘啥也不知道。老刘觉得保安队长走了,他的机会来了,他想当队长。队长每月工资600元,不用值班,轻松自由。

王总也经常让我给他送烤羊肉串上去,有时还会叫我陪他聊会天,吃点羊肉串喝点啤酒。陪王总聊天特尴尬,我根本不知道该说啥。比如王总说俱乐部会计小马每天工作最为难,有的股东让她这样记,有的股东又让她那样记,她还谁也不能得罪。比如王总说派出所前任所长每年收俱乐部100万或200万,平时就什么事也没有了;现任所长不这样一次性收费,今天让俱乐部出钱给派出所安自动门,明天让俱乐部出钱给派出所刷墙,逢年过节还让拉两车菜去,感觉一次花的钱好像不多,其实一年算下来并不少,还事多。

还有一次陪王总喝酒,小姐晴晴来找王总,说:“以前我们也陪过领导,小姐都做贡献,义务劳动,一分钱不收。这次派出所来的那帮人,我们小姐也是义务劳动,一分小费没收。但事后瘦猴还要我们交台费,一分钱不赚也就算了,还要我们倒贴钱?我们小姐都有做义务劳动的思想觉悟,为什么俱乐部就没有这个思想觉悟?我是代表大家来跟王总讨要说法的,瘦猴的这个做法不合理。”

我觉得晴晴说的有道理,瘦猴的做法确实不合理。但王总没有马上作出答复,只是让她坐下来一块喝酒。晴晴说:“我不想喝酒,还有客人等我呢。大家推举我为代表,来跟王总反映这个情况。这事情要解决不好,必然影响情绪、影响工作。如果这样,下一次再免费陪领导,哪个小姐愿意去?我们做贡献的还让人骂是傻逼。还有,天通苑那边的佳丽歌舞厅,都不强制要求小姐必须化妆,但瘦猴要求我们上班必须化妆。并不是每一个客人都喜欢化妆,这么死板的管理,没看到好多小姐都去佳丽歌舞厅了吗?”

王总也有这么多麻烦事,我怎么跟王总提老刘想当保安队长的事?我觉得老刘不适合当队长,他和我一样都是憨厚老实之人,队长工资高不用干活,但俱乐部天天那么多打架的事,不用说,老刘和我一样,打架不行。在这里,打架不行当啥队长?这里除了王总和他身边的人,其余人只能靠打。

王总第二天宣布让青龙当保安队长。

青龙当队长的第一天,我们还和以前一样聊天。青龙说这次每人罚款20元,以后再有这种情况每人罚款50元。我说:“每天就这么傻站着不说话,谁受得了?”青龙一拳把我打倒在地,我说:“不想干了,马上就辞职!”我理解他新官上任,他只是想让我们全都服他的,还能经常孝敬他点烟酒羊肉串。他说:“就知道说不干了,那样没出息!”然后转身走了,没再说罚款的事。

按规定,离职必须提前一个月申请,每个员工都有300块钱的押金,刚开始上班时每月扣100元,连扣三月。我才上班两月,扣了200元,第三月才上一半。我们保安离职,先要找队长签字,然后经瘦猴同意就可以。我当然不会去找他们,我直接找王总。王总进门时,我说想要回老家了。王总什么也没说,坐在门前的石头凳子上,拿出笔,在我的离职申请上写了“退还押金,结清工资”,并签上名,让我第二天拿着到财务室找小秦领钱。老刘不断在旁边给我递眼色,我知道,他希望我检举保安队长欺负我们。

王总走了,老刘骂我:“你就像一个女人被强奸了,既不敢反抗又不敢报警,甚至警察来了都不敢控告,你太可怜了!”老刘不明白,告状没用,不要说换一个保安队长,就是换一个市长,保安还是要被保安队长欺负,去告状,也有可能保安队长没换,还被保安队长狠狠揍一顿。

我就要走了,不知道未来如何,也有一点淡淡的舍不得。不知道老刘和他老婆前程如何,不知道金龙又将是怎样的命运。还有这些妖精,她们表面风光背后像孩子一样无助,坚强后面也有苍白脆弱。感谢嘉园俱乐部,在我无路可走时,让我吃住两个多月,之前我每月发的300元工资全都给了英子,让她补贴生活。感谢王总,让我拿到了本不该退我的200元押金,加上后半月工资200元。我从北京到重庆的火车票花了180元,重庆到忠州的船票花了56元,回到忠州,还剩了一点。

忠师同学冉二没有让我失望,帮助我走出了人生的低谷,让我在精神与物质方面都重新振作后再次返回北京。但我早已不再爱英子了,反正爱与不爱,也都不能当饭吃。

6

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時代很多诗人都离开了缪斯女神而去海里淘金,曾德广却始终不离不弃,是缪斯女神最孤独年月的忠实情人。但他并没有沿着世俗人们的想法成为大诗人,而是酗酒、打架、乱搞、写流氓诗,他想和酒神狄俄倪索斯一比高低,他想把疯狂的缪斯女神撕碎。这么多年过去,曾德广没再写出一句能被主流媒体接受的诗,他的脑子里只会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北京会让我死去,丽江会让我死去,西藏会让我死去,忠州会让我死去。然而,当他看到熟悉的画家和诗人真的自杀身亡,却万分恐惧,喃喃自语:活着是对的,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因为害怕冻死在北京的冬天,曾德广回湖南宁乡煤炭坝煤矿老家跟父母要钱。他的父母早已白发苍苍,他仍然和邻居一样,管他父亲叫曾师傅,管他母亲叫秋娘。父母没有给他钱,他踢了年近八十的曾师傅一脚后失望而去。和以前不一样的是,曾师傅与秋娘没敢骂他打他追赶他。知道这件事的人当中,只有垃圾派女诗人、精神病医院护士小月亮给他点赞,说踢得好。但更多代表正义与良知的人都一起谴责曾德广:你只配吃蛆!回到北京,在众多艺术家与媒体记者见证下,他真的吃了40只苍蝇十几条蛆喝了一瓢大粪,自称这是一场最伟大最有创意最引人瞩目的行为艺术。后来曾德广又说这场行为艺术还没有登峰造极,因为另一位行为艺术家让女朋友怀孕九个月后,将胎儿取出来卤煮后喂狗,这让曾德广自愧不如。但不管怎样,曾德广都始终没有钱没有出路,这个时代没有人像玛丽·塔席克斯侯爵夫人那样包养矫情的诗人,他不可能像里尔克那样受到贵妇人的收留,在杜伊诺城堡喋喋不休地和上帝争执。这个时代的款姐与富婆只会包养小鲜肉,不会救济一个未老先衰的诗人。

曾德广想去终南山隐居,那里灵秀、宁静、与世无争。因为他认识的苏诗人在终南山很牛逼,有两个老婆,每个老婆都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曾德广无比羡慕,但他不是苏诗人。这个时代去隐居,需要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基础,曾德广两样都没有。无路可走的他只能在西安华山脚下和小月亮同居。2011年8月22日,曾德广和小月亮在华山脚下同居得毫无新意后,小月亮要去北京找刘会长出版诗集,刘会长是世界华人纪实文学协会的会长,据说是国家一级作家,享受部长级待遇。他为小月亮开出的出书费用是五万元,两本诗集,上下两册共用一个独立书号,各印1000册,包括书号费、印刷费、编辑费、责任编辑费等,其中书号用的是大名鼎鼎的中字头出版社。曾德广觉得,这个开价还算正常,并不是高得离谱。但他认为,凭小月亮的经济实力,不宜花这么多钱去出书,至少现在不宜,但出书的钱是她自己挣的,谁也无权干涉,只能劝说。

曾德广让我劝一劝小月亮。我见过一次小月亮,印象蛮好。他们刚同居时,我去看望他们。曾德广神气活现地告诉我:“连续三天,每晚都和小月亮做爱三次。”他那骄傲的神态,仿佛官员宣布连续三年经济保持3%的增长。我发自内心地为曾德广高兴,因为他不仅可以衣食无忧,而且解决了长期以来性的苦闷,再也不会因为性压抑而发疯,可以平静地生活,专心搞创作,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生活多美!小月亮羞得满脸通红,说:“曾德广,你个傻逼!”看得出来,小月亮是幸福的。曾德广说:“你要赞助我500块钱搞专场演出。”我马上掏出钱给他,情真意切地说:“这不是赞助你的演出,这是祝福你和小月亮的结合。你俩都历经坎坷,走到一起很不容易,德广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我打电话劝说小月亮,举例说海子生前也没花几万块出诗集,惠特曼也没花几万块钱出诗集,他们都是花很少一点印刷费没花巨款买书号,但这丝毫也不影响他们诗歌的光芒。小月亮说她可以不要结婚证和曾德广同居,但绝不能没有书号出诗集,因为那是非法出版物,是违法的。我无语了,只能祝她成功。曾德广因出书的事暗下决心呆到10月份离开华山,回北京宋庄或去西藏。10月份,是他之前和小月亮约定的扯结婚证的最后期限,曾德广一直在为这件事不安或者焦虑,扯和不扯都让他非常为难。曾德广天天去华山新世纪网吧上网排遣忧愁。这天上网时发生了一件意外,刚上网不久,网吧的男老板、一个50多岁的瘸子突然满含酒气地凑到他身边,说昨天晚上他上网时,身边的那个男青年在网吧掉了一个4000多块钱的手机,他找不到就报了警。派出所来人将瘸子带去调查,罚了他300块钱,让他在派出所呆到深夜12点。

那瘸子老板显然怀疑曾德广偷了手机,他话中有话,让曾德广很恼火也很无奈,只好不理他。后来派出所就来了三个人,将他带去协助调查。曾德广钻进警车的时候,看到旁边的人都用那种眼光看着他,仿佛他真是偷手机的小偷。好在曾德广并没拿别人的东西,所以很坦然,并无任何畏缩。去了派出所,警察问他干什么的,从哪里来,从事什么职业?他说是湖南人,去年12月从北京来,住在女友家,什么也不干。他的回答让警察更加怀疑。后来,一个穿便衣的警察就用他的电话找小月亮询问了差不多十分钟,接下来就让他离开了。

曾德广离开派出所,又回到网吧。正在开机,小月亮来了,不让他再上网,把他拉出网吧,问派出所找她是怎么回事?曾德广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她拉着曾德广回去做晚饭。在吃晚饭的时候,他俩又吵了起来。曾德广暗示说要离开华山去西藏。小月亮非常生气,问他究竟什么时候走?他说10月份。小月亮伤心地说:“既然你打定主意要走,那现在就走,我不能让一个不想和我结婚的人呆在我的家里?”说着,她就要帮曾德广去拿行李,送他去住旅馆。曾德广连忙好说歹说,劝她不要这么冲动,等她的诗集出来后他再走不迟,决不拖延和影响她的情绪。

又过了半小时,小月亮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小月亮按计划要去北京和刘会长商讨出诗集的一些细节。墙上的钟已指向十点,曾德广把她送到楼下,出了门卫室,又送到大路上,看着她坐出租车远去,才疲惫地往回走。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曾德广为他的未来担心。他给西藏的好友董打电话,电话不通。他给另一个在拉萨的画家黄打电话,黄说拉萨现在不好混,没有一技之长又不想打工的就更不好混。接下来,曾德广又给拉萨的一个藏族小说家打电话,电话不通。他迷迷糊糊感到很累,就在那种迷茫的情绪中他突然发现,去西藏的想法一点也不现实,最主要的是,到了拉萨后,靠什么养活自己?不能养活自己,又谈何创作?这样一想,他就更加不安了。他闭上眼睛,思考对策,突然再一次想到丽江。他最先就想过去丽江,但他深知丽江是一个大染缸,什么人都有,定力不好的人到了丽江就成了废物。他曾经在丽江度過了行尸走肉般的两个月,直到挨了一顿没有任何意义的毒打,才带着心灵和肉体的伤痛离去。

8月27日上午,曾德广去邮局,查询怎么往丽江寄包裹。纸箱很贵,要九块钱一个。遂为是用纸箱寄包裹还是用布口袋寄犯难。犹豫一阵后,他暂不作决定,先去网吧查询到丽江的火车票,经查得知,并无从华山去丽江的直达火车,要想坐火车到丽江,必须换两次或两次以上火车。经比较,决定先到西安,由西安至昆明,再到丽江。中午,他用冰箱里的一个瓜简单地炒了一个菜,热了昨晚的剩饭吃,因有心事睡不着午觉,辗转许久,终于睡了过去,醒来已近五点。他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思绪,就出门下楼,到华山主街工商银行的柜员机上取了300块钱,然后步行到黄河机械厂,又坐小客车来到火车站,排了20分钟队,买好了9月1日从西安到昆明的火车票。

接下来,曾德广坐小客车回到了黄河机械厂,下车开始步行,这时候,他那不安静的心似乎一下子踏实了许多。看着眼前壮丽的华山,看着路边规模庞大的生态公园,看着能看到的一切,想到和小月亮在华山度过的日日夜夜,他突然感到无比亲切。是呀,这八个月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最幸福的日子,他真的不忍离去,真想留下来,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余生。可是,命运却鬼使神差地让他去丽江。

当他快到小月亮家楼下时,小月亮来电话了,他有意不接。上楼的时候,她又拨了一下。到了客厅,他把电话打过去。她问,你在干什么?他说,坐在客厅里一个人发呆。她问,你为什么发呆,发生了什么事吗?他说,我买好火车票了,去丽江的火车票。电话中一阵沉默,他能想到远在北京操劳出版诗集的她泪水无声地涌出那一双他无比熟悉的眼睛的情景。后来,他们又通过电话把彼此的想法向对方传递过去。

曾德广还有一次萌生去意,那是3月28日,趁小月亮上班后,他自酌自饮,酒精使他变得狂躁,他感觉在华山缺少写作的灵感和激情,何不回长沙开个酒吧?现在很多酒吧都势利,不愿给他安排演出,如果自己开酒吧,想给自己安排多少专场就安排多少,天天专场都可以,一边演出一边写小说。开酒吧的想法和他之前想办文学杂志的想法有些相似,那些文学杂志不是不理他,就是给他写的东西提一堆意见,他不想看别人的脸色,不想按任何人的想法去写。自己办一本杂志,发自己的作品,名字与理念都想好了,就叫《负文学》,与所有的“正”背道而驰。他在幻想的状态中作出了回长沙开酒吧的打算,于是开始整理行李,可等行李装进包袱后,却感到了无法摆脱的焦虑和绝望。因为他没有钱开酒吧,也怕吃不了当老板的苦。是的,像他这样有才华的诗人与歌手,可能不适合当老板。

那天下午四点钟,小月亮从医院的女性精神病房下班后,看到他的状态吃了一惊,在她的劝说和挽留下,他半推半就地呆了下来。现在,五个月过去了,他和她之间有了更多的了解,同时也有了更深的感情,但他们依然不得不分手,这难道不是命运使然?这简直就是命运的捉弄!一切的一切,让他感动。种种情感交错莫辨,让他充满回忆。面对华山,他无限羞愧。面对小月亮,他只有无言的祝福。事到如今,唯有感激,他来到华山新世纪网吧,开始写博客:

感谢小月亮在这样一个物质和金钱至上的时代,收留了一个像我这样贫穷和无用的落魄之人,感激她对我的一片真心和绵绵情意,感激她因为对诗歌的热爱,让我也因她的爱乌及屋而享受到了人世间稀有的爱!

必须承认,我辜负了小月亮的期望。我想,没有能够和她一直走下去,肯定是我一生的遗憾。然而,多少年来,造化不是一直在捉弄和折磨人吗?命运驱使我作出了离开的选择,尽管我一直以来都依依不舍。必须承认,我对正常的生活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和不适应。必须承认,我像一个病人一样,总是幻想着去远方寻找那种梦想中的东西,可是,时代发展到今天,哪里还有什么梦想?所有的梦想都已变得如此不真实,哪怕付出了加倍的努力,甚至是生命的代价,到头来仍旧只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必须承认,我的一切落魄和不如意,其实是由我自己一手造成的,怨不得这个社会;就像自杀诗人小招的悲剧,虽然也有身边的朋友推波助澜,但最主要的责任,还须由他自己来负担。所以,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落到混不下去的地步,绝没有任何理由怨天尤人,只能自作自受。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已经42岁几乎没有收入的我,今后要想找到另一个像她这样善良正直且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女性做伴,是难上加难的了。可是,天生喜欢幻想的性格决定了我作出了离开的打算,这样做,当然是一种不明智的行为,但这种不明智却蕴藏了种种其他的可能性,人生就是如此的充满了矛盾,但愿在今后的人生中,小月亮和我都走得更顺心一些。写完这篇日记,时已深夜,我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2011年8月28日凌晨4:44分。

7

外婆病重时,我没有钱也没有脸回去看外婆。妈妈在电话里说:“外婆去世前,一直叫着你的名字。”外婆去世时,正是我人生的低谷,在嘉园俱乐部苟且偷生。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去外婆家,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能讲出妈妈挺着大肚子往外婆家躲计生队的故事,都知道差一点就没有我了。他们都喜欢摸着我的头说:“这孩子都这么大了!”

外婆见了我,总是亲热地把我抱起来举过头顶,问:“想外婆了吗?”我当然想外婆了,但不好意思说。外婆说:“来,亲一口外婆!”我马上扭头躲开,我怕外婆亲我,但躲不过。外婆親我的脸,有口水,脏,我赶紧用衣袖去擦,挣扎着逃离外婆,大家哈哈大笑。我到外婆家的柜子、坛子里找好吃的,外婆为我攒了好多好吃的,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外婆最后的时光,我却没有陪着她。

好在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慢慢的,我的日子也好了起来。一天姐姐在电话里说:“外公一个人在家,没人管。”外公为什么没人管?妈妈说他活该,理由是外公以前给三姨家带孩子,三姨承诺给外公养老,现在三姨家孩子上大学了,不需要他了,当然他得一个人过。爸爸说没有理由让我们管外公,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外公有两个儿子,轮不到女儿管。我们山上确实是这样的风俗,爸爸说的也没错,妈妈说的也是事实。可外公已经80多岁了,他还能活多长时间?为什么不想想三年自然灾害,外公一个人分到的那个馒头掰成几块分给一家人吃?外公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从大到小依次是妈妈、二姨、大舅、幺舅、三姨。按政策,二姨家把田地和房子都退给了国家,拿了一笔钱,跟着儿子到重庆市里住高楼大厦,由农民变成了市民。大舅虽然去做传销被骗了钱,但随着北京房价猛涨,他把当年总价几万块钱的房子卖给女儿,用拿到的款付了一套经适房和一套郊区房的首付,一年后房价又涨了两倍,成了有钱了。幺舅离了婚,一个人在外打工。三姨家孩子上大学后,三姨夫妇去昆明做家具生意。留在老家山上的只有我父母了,外公回家了在我家住一住又怎么啦?之前外公在昆明三姨家也住了很久。

我父母就让80多岁的外公一个人住在三姨家的老房子里。妈妈说:“让他来吃住了一段时间,他嫌我家不好,自己要走的。”爸爸的态度始终是坚决的,外公不应该由我家管。我想去看一看外公。由飞机换汽车,很快就到了我家大山脚下。我在山脚下给外公打电话,外公说他正在幺外公家,听说我要去他看,他说马上往回走。我让外公不要走,我去幺外公家找他就行。外公说好。80多岁的外公也会用手机,外婆去世时手机还是稀罕物,她都没见过。

幺外公家以前和外公在同一个院子,后来搬到交通相对方便一点的地方了,外婆去世后外公就去三姨家了,这个院子就完全荒废了。院子北边是大片的树林与竹林,里面有许多高大的坟墓,小时候我特别喜欢与外公家院子里的小伙伴一块在那里玩耍。有时在那些历经岁月风雨的石头中间捉迷藏,有时慢慢辨认那上面雕刻的文字与花纹,像“千古流芳、青山常在、绿水常流”之类的大字很好认,那些笔画繁多且字迹模糊的小字却不好认。很多坟墓已经没有人来上坟了,那些曾经来上过坟的人应该也进了坟墓,他们的下一代或再下一代就不再来这些古老的坟墓了,以致成了无主坟墓,但除了一些自然塌陷、风雨侵蚀,并没有人为的破坏。现在这个院子一个人也没有了,这片坟墓应该更安静了,连光顾它的小狗和小猫都没有了。

幺外公家与三姨家在同一个海拔高度,从我下车的山脚往上爬,一个小时左右可到我家,从我家继续斜着往上爬,半小时左右可到三姨家,再平着走半小时左右就可到幺外公家。我想沿着小时候上学的小路走,可那些路全变了。修了一条乡村公路,由于坡陡路窄,加上暴雨冲刷,出现了很多坍塌,基本上没有汽车上去,只能供人们步行,相对那些弯弯曲曲的小路虽然要绕一些,但走起来安全没有危险。我尽可能走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小路,地上原本是有路的,但没人走就长满了野草,只能凭记忆与感觉走,有时走着走着就到了悬岩绝壁,不得不原路返回走新修的公路。

在离幺外公家几公里远的路上,我远远看到一个老人拄着一根拐棍慢慢悠悠地在往前走,是外公吗?我加快脚步,近了,果然是外公。我叫了一声外公,外公停下脚步,我跑过去,外公认出了我,抓着我的手,叫我小名。我说:“说好在幺外公家见面的,幸好我们走的同一条路,要没走同一条路,错过了就麻烦了。”外公笑着说:“我想让你少走一些路,就出来了。”外公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

外公每次迈步前都要先站稳了,用手把拐棍往前移动一步,再拄着拐棍走一步。他的手有点抖,但走得很稳。我问外公累不累?他说不累。我和外公边走边聊天。外公说:“你千万不要再相信曾德广了,他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得说话不算话了。”我知道肯定是曾德广找他借了钱没还,我说:“没关系,他是不是借了钱没还?我帮他还上。”

小时候外公带我去赶场,我总是蹦跳着跑在前面。现在我跟在外公后面,我怕自己走得太快,跟在他后面慢慢走。外公跟我讲:“那年你从学校辞职走了,你爸爸和妈妈啥也不管了,还是我去学校把你的行李背回来的。”我以为那些被子衣服啥的都被扔到外面做了狗窝或老鼠窝了,没想到竟然让外公背回家了,那么远,还得换一次车,真是让外公受累了!外公还说我们校长、李老师、乐老师等人都特别好。这些人我都有点忘了,外公竟然还记得,他一提我又想起来了,挺想他们的。

这时妈妈打来电话,说:“你不要给他钱,一些以前根本没来往的人,有红白喜事都请他去,他去了也给人家挂礼送钱,这些人送了完全就是白送!”我极不耐烦地对妈妈吼了一句:“他都这么大年龄了,还管他这些做什么?他怎么高兴就让他怎么过。”妈妈继续说:“你对他再好,他都说你不好。你给他钱,他会拿去给你三姨家上大学的孩子。”我不得不耐心劝说妈妈一句:“他说不好就不好,他愿把钱给谁就给谁,只要他高兴就行。”

外公听力不是很好,和他说话声音要大一点,并且要说得慢一点。我和妈妈在电话里说的啥,他一句也没听清。外公走累了,我就陪他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慢慢聊天。外公讲外婆的好,说几十年从没和他红过脸、没有吵过架,是世上最贤惠最明事理的女人。其实他们以前也吵架的,但我还是要顺着外公的话往下说,不去反驳。山上空气好、环境好、树多、天然生长的野草多,平时年轻人极少,都是老人,安静极了。我觉得外公这样生活也挺好的。不过时间久了,肯定单调。但时间久了,大家都会想他的。在昆明的三姨也是总邀请他去的,在北京的大舅也总是邀请他去的,在深圳打工的幺舅也邀请他去。在谁家时间太久了,可能也会烦他,我觉得多在几家换来换去就好了。我建议幺舅家就不要去了,因为幺舅不靠谱。我幺舅母一直都有点看不上他,也看不上我外公家。幺舅和外公住在一个院时,幺舅母经常和我外婆吵架。现在幺舅离了婚,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照顾老人?等天气再暖和一点,去北京大舅家。外公同意了。

我跟着外公到了三姨家,这个院子也是空空的,好在鄰居家还有两个比外公年轻的老人,每天可以和外公说说话。三姨家的二层小楼很漂亮,空调、冰箱、洗衣机全都有,真的和当年忠州师范学校中专部的王丽教授说的一样,城里有的家电农村也会有。但她没有想到,这么好的房子这么好的生活设施,为什么就没人愿意住呢?如果我按她说的那样一边当乡村小学老师一边搞家电维修,也赚不到钱,因为科技过于发达,这些东西制造得又结实又便宜,想让它坏都不坏,还能以旧换新,谁还修它?三姨家厨房在二楼,由于水压低,自来水只能到一楼,外公扶着墙,用水桶往二楼提水。想着外公每天都这样茕茕孑立,我辛酸的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想马上带外公离开这儿。外公说他自己在这儿挺好,吃的全都要煮得很软,和年轻人吃不到一块。一天吃两顿,也吃不了多少,不饿,每天睡觉的时间长。我知道,老人和小孩一样,都要多睡觉。或许外公自己生活更好,自己提水,每天都有一点运动。我还要迅速返回北京,要上班工作。我感到生命悲凉,除了给外公钱,其余的事情我都无能为力。外公问我在外面过得怎么样,钱够不够花?我让外公放心,他确认我在外面生活完全无忧后,才收下了我的钱。

我将外公的情况告诉了大舅,外公身体健康,没有任何病痛,自己生活也完全能够自理。春暖花开时节,老家的亲戚将外公带到重庆,送上火车,大舅在北京西客站接外公。外公独自坐1000多公里的火车,我很担心。见了外公,外公说坐火车很好,上车有人送,下车有人接,火车上有乘务员照顾。如今的火车,不再是当年我怎么也挤不上去的火车了,80多岁的老人竟然还能独自坐火车!

不管多忙,每周我都要安排出一点时间去大舅家接外公出去吃饭。每次去,都是外公独自在家,因为大舅他们一家人都上班去了。我在附近找了一家川菜馆,让外公点他喜欢吃的菜。外公见了我很高兴,换一个新的吃饭环境,外公吃得很多很开心,就像小时候外公带我去赶场下馆子。不忙的时候,我也会带外公到我家住几天。有一天,外公说他身体不舒服,大舅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完后,医生对大舅说:“带老人回家吧,他想吃什么就做什么给他吃。”

我们都知道外公的时间不多了,但都安慰他说没事,外公很清醒,要求送他回老家。我希望外公能在北京多呆一段时间,并保证将他送回老家。外公说:“北京很好,但不想在北京,不想死后烧成灰,要回老家,要完完整整地和外婆葬到一块。”外公说得极其平静,我听了非常难受。我也知道,无论蚂蚁一样的芸芸众生,还是影响世界的风云人物,生命都只是一个过程。或许人的一生除了少数的激动和沸腾时刻,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无聊、乏味和平静中度过。一个人离开人间,走向永远的安宁也是解脱。大舅将外公送回老家,不到一周外公就平静地去世了,享年88岁。

8

曾德广离开小月亮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曾德广在丽江呆了没几天觉得无聊又去了西藏,朋友们都觉得他熬不过这个冬天,西藏那么冷,他的皮再厚也不禁冻。他活着时注定是个笑话,但突然到来的死亡一定会让沉寂的诗坛热闹一阵,到时很多人肯定都会写一些纪念性的文字,我干脆提前把曾德广的悼词写好。不得不承认,我实际写出来的比内心真实的想法要漂亮得多,就像美颜相机拍出来的美女。

诗人啊,我找不到你冉冉升空的灵魂,只是感到寒风一天比一天更冷更猛。诗人啊,你冷吗?在那寒冷而寂寞的天堂,天使们是否手持蜡烛正把你伏案沉思的头颅,投影在结霜的墙壁?你的墨水瓶结冰了吗?还有你廉价的圆珠笔是否像我眼里的视线,折断于思想的门楣?哦,无缘与读者相识的悲愤,又怎能比得上对你的思念?和你独处的快乐又岂不有别于置身茫茫人海的空虚?

诗人呀,既然你带走了我对你的敬仰,把其余的也顺便捎上:我渺小卑贱的身躯——也许,是应该向一切说再见的时候了;也许,死正是生,语法规则正是墓志铭;也许,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我向你靠近。现在,全世界的哭泣抵不上一个句号的一声轻叹;古老的墓碑因为你的突然离去柔软如泥,启明星嵌进你合拢的双眼。无边的夜色展开你浩荡的尸布,我的祷告如此无力,啊,上帝,可怜的上帝呀,你也这样悲伤吗?你也试图从他的遗容中找回那个失踪多年的梦?

你一心想着拯救人类,但你连自己都无法养活。你有那么多心里话想要对人倾诉,你有那么诱人的计划急于实现,可你连每次回家的路费都没有。蟑螂成群蹿出《新华字典》,啃噬方块字;英文字母扭曲成绞索,悬于写字台,你的写作已到尽头。我写下的悼词如纪念碑前烧剩的纸钱。

离开大路而专钻荆棘,自由正是一意孤行的代价。我来到这大峡谷,从来没想到,世界上仍有这样的世外桃源在亿万年以前,一直静静地等着我涉足。一种比诗歌更为纯粹和坚硬的物质像雪山的尖顶刺入心中,我感到恐惧、眩晕和茫然。而诗神如缺翅虫在无人的环境,反而能展翅翱翔;爱情则如红豆杉,从唐诗的韵律中移栽到阳光下,像人民币的汇率般坚挺。那失踪的探险家,一本正经地闪烁其白骨,警告后来者:“不要践踏无人区的乱草。”那上帝的血浆,日以继夜地在雅鲁藏布大峡谷中咆哮,无视被压抑的心灵从乱石中抽芽,而大瀑布引颈向上,用绝壁和激流拒绝任何权杖。远方是无法接受的现实。

藏羚羊移动水墨画中的墨,山蚂蟥因新血液到来而狂喜,在一副梦中的望远镜的焦点,沿喜马拉雅南麓上升的雾气被闪电撕开后,又被乌云裹挟着掷向深渊。“于是我看到新的天穹,见到重建的地球。”我终于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像乞力马扎罗或珠穆朗玛峰顶的豹,旁若无人地引吭高歌,却不必担心身后的瞄准。

生活常常逼着你发疯,周期性地失去理智仿佛是命运的捉弄。你在自己的迷宫中分不清是非善恶,你所能把握的只有瞬间的感觉;你所能超越的只有梦中的回忆。啊疯狂,酒后的疯狂;啊被报复的恐惧,反报复的信心。人的脑袋裂成了两半,怎么还思考问题?不义之财贿赂了真理,堕落即是拯救。仿佛童年的梦魇中,不知不觉地坠入不可知的深渊。霎那间变得无限遥远。当你向着头顶的星辰飞去,我只能无止境地向着自己命运的井底迅疾下坠,伴随一声多少年来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绝望惊叫,等待有谁把我从你深不可测的告别中唤醒。

夜鸟从夜行人头顶的松树上扑棱棱飞出。山间不断的霞光引诱我步步向北极星靠拢。我不再认识如今的月亮,犹如听不清晚风中时光的回声,或看不清远山的灯光。顺着心灵的阶梯攀登,打开每一个被记忆折叠的词,直到手中的钢笔犁开夜色,直到幽灵纷纷从黑暗中显形,填满所有如陷阱的空格。

从一个词到另一个词,犹如从上一次晚餐到下一次早餐,我在自己的阴影中独自成长——既无缘与帝国的新娘结亲,又无法跨过时代的边界,只有在电视屏幕上追踪科学考察队的足迹,用笔尖代替双足在地图的边缘续写《新桃花源记》或者用身体代替语言,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完成并非英文字母的、从小写到大写的变形记。沿着破折号的血迹,寻找属于诗的岁月。我将通过回忆,把无法忘记的过去压缩成没有目的的诗行,我将把未来托付给没有候选人的远方。

——我心灵的导师、生活的兄长、永远的朋友曾德广安息吧!

9月18日清晨,感觉在拉萨混不下去的曾德广,准备放下自尊重返华山再次投入小月亮的怀抱,又鬼使神差到林芝接诗人助文与画家阿休,以及他们在路上捡到的徒步姑娘GUOGUO,然后包車去拉萨,每人180元,比公交高30元,但可以随时停车看风景。过贡布阿吉村,旁是宽阔水丰的尼洋河,又过卡定沟、更张镇、章巴村、百巴村、连别村、大坝村,百巴镇前后大片林地是人植的。14:00松多镇午饭,昂贵,麻婆豆腐40元,西红柿炒鸡蛋35元,一碗米饭5元,加司机8人共吃了260元。曾德广跟店老板砍价,便宜了10元。15:00抵米拉山口,5050米,下起小雪。15:45过多日乡检查站,藏人逐车卖成串奶酪,10元一串。16:16过扎西岗乡,藏式小楼统一规整,似为新农村或牧民定居工程成果。17:10过黑竹工卡县城,17:25过恰村,落日如金,巴嘎雪村的百亩芦苇正黄。18:30跨拉萨河入市。

曾德广带着助文、阿休和GUOGUO去他东郊的租房——正好三间屋四张床。曾德广不识北,常带错路,他花50元买了牦牛肉,希望在家做饭吃。没有凳子,助文花40元买了五个小凳,还买了十元的绵竹大曲。席间气氛和谐,有吃有喝,有说有唱。曾德广确实高兴,说此前倍感寂寞迷惘,来拉萨也没解决,只希望衣食无忧、有妻有娃。曾德广的一张床上,摆满他12卷本的自传手稿。GUOGUO表示愿意帮他打字,但曾德广要求必须守在旁边,以便边打边改。助文与阿休有意撮合他与GUOGUO好,又是伴奏,又是垫砖。GUOGUO看上去亦不反感曾德广,半夜分头睡去。

9月19日,助文与阿休去火车站买第二天的返程票。GUOGUO要求去洗澡,曾德广带她去了小澡堂子。助文在火车站接GUOGUO电话,哭腔,说要离开。助文回复见面再说。助文至布达拉宫附近,又接GUOGUO电话,说已跑出曾德广家,要求明天把她的行李直接带上火车。助文、阿休与曾德广见面后在小区门口喝油茶,曾德广说拥抱过GUOGUO,她没反对。助文再给GUOGUO电话,她说已找了合适的旅馆,不想回了,正自己逛街。夜里三人一起吃喝。中秋节没月亮,有雷雨。GUOGUO突然给助文电话,说被淋透。大家劝她回,约晚上十点,GUOGUO返。添酒回灯,载歌载舞。GUOGUO情绪好转,还换上了新买的藏族服饰,捧起了哈达,跳起了锅庄。闹到凌晨两点,各自睡去。

9月20日,四人吃了面,又喝了小区外的甜茶,一起去火车站。曾德广帮着扛行李,GUOGUO则始终不给曾德广好脸,还说这趟旅行一路好心情,最后被曾德广坏了。助文劝说旅行波澜起伏有驚无险才好玩,不然就没有高潮了。曾德广一直送大家上车,说还要赶回去给某编辑投稿,内容是性爱诗。助文私下对曾德广说:“你跟GUOGUO的事可能还没完呢,你只是一下子砸开了她的蛤蜊壳。”

GUOGUO也在北京工作,是某家医药网站的文案编辑。这次只身川藏之旅,有点即兴,她说真想嫁一个康巴的扎西。她觉得藏族小伙比内陆的单纯,听到这里的个别地方至今允许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兴奋了两天,尤其见了曾德广后,三观尽毁。曾德广在拉萨租住了半年,本想整理多年书稿,还想找个藏族姑娘结婚生子,结果都不顺利,连愿意帮他打字的人都找不到,当地姑娘也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单纯。曾德广对GUOGUO并没有过激举动,简单说是有点“猴急”,不难理解。

曾德广和GUOGUO的故事果然还没结束,10月18日,已追到北京与GUOGUO同居的他要和GUOGUO回湖南老家领结婚证,履行法律手续,从非法同居变为公开结婚。最伤心的莫过于小月亮,她说曾德广是一个人面兽心、道德败坏、不知廉耻的人。他不只是背叛了她,而且严重损害了她的名誉、伤害了她的自尊。当初,是他主动要求到华山住在她的家里的。他们相处的日子里,她对他宠爱有加,由着他的性子,给他足够的自由。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关心他,他也承诺要和她结婚。可是这么快,他就要和那个女人结婚了。事实上,同居以来,他在她家的生活费一文未付,她给他买的东西至少也有一万元,他每次出门的费用也是她花的,和她完全是夫妻身份相处,这确实给她造成很大的精神伤害。曾德广和她同居这么久都不愿办结婚证,和那个贱女人才睡了几天,就要和人家办结婚证。

从来只闻新人笑,哪里识得旧人哭。总以为诗人会是例外,可诗人也不能免俗,哪怕是垃圾派,哪怕是小月亮。小月亮后来再说的那些废话,和我给曾德广准备的悼词一样不合时宜,我还得给她准备红包。早在民国时期就有才子和他的佳人约定搞满100个女人后结婚,按这个标准,曾德广应该远远超过了,可以结婚了。我问曾德广:“万一你在床上叫错了她们的名字怎么办?”曾德广说:“不会的,我都叫宝贝。”GUOGUO在房价还很低的时候就在北京附近的香河首付了一套房,曾德广的父母、姐姐拿出十多万帮他们付清了剩下的房款,他们住进了自己的房子。经过十月怀胎,GUOGUO为曾德广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9

竟然忘了关手机,深更半夜被电话吵醒。既然醒了那就接一下吧,是我的铁哥们、忠师同学冉二打来的,电话一接通,他就劈头盖脸地说:“胡老师米西米西啦!”我还不是很清醒,没搞明白啥事。冉二问我,“米西米西,你不懂吗?”还没等我回答,他马上又接着说,“胡老师死了。”记得小时候喜欢学电影里的“八个鸭鹿,花姑娘的,米西米西”,“米西米西”的意思是死吗?这个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冉二用非常欢快的语调告诉我胡老师死了。“胡老师怎么死的?”我本能地问冉二,他回答说:“死了就是死了,哪来的怎么死?今天大家都到齐了,就差你了。”

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就像当年突然传出一位外籍作家获了诺贝尔文学奖,虽然他没有中国国籍,但他用的是汉语言文字,是和我们完全一样的方块字。这对曾德广的打击是巨大的,直到中国作家莫言也获了诺贝尔文学奖,曾德广完全绝望了,他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了。就像一个人从小树立的伟大理想就是打倒美帝国主义,但有一天,在他还一次也没出手前,美帝国就宣布解散了,他还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与动力吗?胡老师死了,他再也不可能看到曾德广名满天下的那一天了。在他眼里,曾德广永远都是那个偷偷混进我们忠州师范学校、极有可能是杀人潜逃犯的危险分子,他永远也不会相信曾德广是一位大诗人了。在他眼里,我跟曾德广交往,就是要去干坏事,就是违反班纪校规,甚至违法犯罪。我还有机会成为胡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吗?我又能看到曾德广成为大诗人吗?和曾德广来往,真的不是鬼混?曾德广结了婚生了女儿之后就沉寂了,他是不是已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埋头写作?

从冉二手机那头传来各位熟悉的老同学喝酒、划拳、诈金花的声音,他们真是找到了一个欢聚一堂的好机会。“同学们,我们不要忘记,今天我们是为什么而来,我们是来为胡老师守夜的!”这是班长的吆喝声,我们的女班长,还是和上学时一样认真负责,路线正确,不犯错误。不过显然再也没有人听她的了,大家仍然玩得很嗨。我问冉二:“你现在是输起的还是赢起的?”冉二说:“你先和班长说嘛。”冉二把手机给了班长,不用说,他肯定是输起的,这会儿正在急着把本捞回来。

我问班长:“你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

班长说:“我们都不知道这个消息,还是雁子来殡仪馆参加一个亲戚的告别仪式,偶然看到胡老师的灵堂才通知大家的。大家能来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来了不一会,竟然就从外面要来了啤酒,打起了牌,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现在的一些葬礼都跳脱衣舞了,喝点酒打会牌太正常了,我很想这会儿就在现场和大家一块玩。我不喜欢打牌,但我肯定会去弄更多的酒和菜。当年胡老师为什么要给我爸爸写信说我赌博成性?我是班上惟一不赌博的男生,他冤枉我了,这也是我和爸爸多年来关系紧张的原因之一。我一边想着过去一边对班长说:“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你了,很想你。”

班长说:“你想我,我明天就到北京去看你。今天倩倩也来了,你想倩倩还是想我?”

班长为什么要提到倩倩——我的初恋情人?突然提到她,我还真不知道说啥。好在有同学来找班长说事,班长说一会再聊就挂了电话。现在的倩倩再也不是当年的倩倩,现在的我也不再是那时的我。那时的我们,一个眼神、一次牵手、一个吻,就会幸福好多天,那种感觉,终身难忘。再普通平常的一次见面,都会留下很多值得反复回忆的生动细节。不像现在,即便是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性爱,也只是一次生理上的排泄,还没离开就已遗忘,还没转身就已忘记对方的容颜与姓名。不能说忘记,因为姓名根本就没问过,因为容颜都大同小异根本就没有值得记住的特色。城里的楼房都差不多,每个小区的格局都一样,树木与花草都剪成一个模样。每个门户网站的重要内容都是相同的,每条街道两边的广告牌都是统一的格式。农村也都一样,马路两边的房子都刷成相同颜色,门窗都是统一的。所有超市都是全国连锁的,好像把你扔到哪里都一样活,因为发达的美容术与化妆术,女人的模样都差不多,好像随便抓一个都可以同床共枕,需要付钱或不付钱都殊途同归。

冉二打来的电话吵醒了我,醒了就睡不着,半夜三更也不能起床,只能躺着胡思乱想。胡老师已经死了,再也不可能有人向爸爸证明我在忠师读书时从不赌博了,这事重要吗?我为什么总是对这点小事耿耿于怀?这事胡老师肯定早就忘了,爸爸应该也忘了。为什么我还不能忘?真希望能像秦始皇焚书坑儒那样,把我脑子里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全部焚掉。人要往前看,只需要记住那些开心的事,诸如吃不饱饭饿肚子啦、冤假错案呀、文化大革命什么的,都应该忘记。我现在不是想吃啥就能吃啥了吗?我小时候只想有吃不完的煎鸡蛋,金黄金黄的,大碗大碗的坨坨肉一半肥一半瘦,香喷喷的,想吃多少就有多少。现在这些东西比我想象的还要多,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我小时候只想长大了再也不穿姐姐穿过的衣服,想穿啥就自己去买啥,这个理想我也实现了。小时候我最好奇的就是男生和女生的区别,最渴望的就是能有一个女人让我抱着睡觉。最渴望的也早就拥有了,男人女人的区别我也搞明白了。我小时候理解的共产主义就是每顿饭吃完了还能再吃一个红红的大苹果,梦想中的共产主义我也实现了。我的人生已经很完美了,我的一切美梦全都成真了,我每天都应该高高兴兴的,和小时候过年过节一样。

我过去的错误,就是把一些不应该当真的东西当了真,比如长大了替爸爸报仇。我家最大的仇人就是二伯,不久前二伯砍柴时从悬崖上摔了下去。作为我家的仇人,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天大的好事,但我爸爸却跟着二伯母去山崖下,从小路上将他背了回来。我问妈妈:“为什么还要去救他?”妈妈说:“你二伯母哭着求你爸爸赶快去救他,没得法嘛,她自己背不动。”不知道那时的我到底多大,爸爸被二伯和他家的两个儿子殴打,爸爸身上的鲜血和妈妈的哭泣是我今生最初的记忆。爸爸妈妈教育我,烂心烂肠的二伯一家人是我家最大的仇人,复仇的重任落到了我的肩上。不许和他家的任何人说话,父母的教导与规定我始终严格遵守执行。二伯全家人都成了我小时候上学路上的恐惧,我害怕碰到他们,害怕他们杀了我。后来我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和我闹着玩的,但留在脑子里的记忆,却不像在电脑硬盘上删除一个文件那么简单。

只有倩倩可以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永不删除。在岁月的流逝中,她不仅没有黯淡与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忠师毕业前夕,学校最后一次组织看电影,倩倩的好朋友、总为我们传递情书的小蓉,特意看了我的座位號,她的座位和倩倩连在一块。我要不要和她换一下票?我想和倩倩坐到一块看电影,但我不敢,我怕被她拒绝,她有充分的理由拒绝我。我不甘心在屁大一点地方的忠州当一辈子小学老师,我要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倩倩需要的是安居乐业,我们的爱情注定不能修成正果。何况我还花心,心里还在想着曾德广的妹妹雪莲,我觉得自己卑鄙无耻。甚至我还想着小学同学海霞的肉体,我太下流了!这让我非常吃惊,我都有些不懂自己了。我一个人早早地来到电影院,孤独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我感觉倩倩肯定会坐到我旁边来,否则,小蓉为什么要来看我电影票上的座位号?如果不是倩倩让她看的,她有必要关心我的座位吗?我是不是自作多情,想得太多了?她要是不来呢,我将面临怎样的失望与痛苦?所以还是不要抱任何希望与幻想。那我自己一个人来看电影有什么意思呢?不如在宿舍睡觉,省得一个人在电影院伤心。

电影院的灯光熄灭了,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倩倩并没有像我期盼的那样来到我的身边,我身边空空的。临近毕业,大家都有很多事情要忙,有一些同学根本就没来看电影,我不知道倩倩是否来到了电影院。电影开始了,倩倩没有来,我伤心的泪水涌了出来。我端端正正坐好,咬着牙,告诉自己要坚强。片名出来了,我视若无睹,毫不关心,我要勇敢地坚持到电影结束。突然,有一个女生静静地坐到了我旁边,是她。我的心一阵剧烈跳动,我真想抱住她,但我不敢。我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了一点点,不敢离得太近。我假装一本正经地看电影,不断用眼角的余光看她,倩倩正在专心致志看电影,不能打扰。我要不要握一握她的小手?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在电影放了一半后,我终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暖暖的,软软的。倩倩轻轻靠在我肩上,她的长发刚刚洗过,一股香味沁人心脾。过了一会,倩倩从我肩上移开坐直了,她温暖的小手也轻轻挣脱了我的手。

后来我还想再握握她的手,但她都巧妙地躲开了,不过我已经很幸福了。电影结束,我们慢慢走在人群后面。出了电影院,我一步一趋跟在倩倩后面往学校方向走。当我们途径河坝时,四周已没有了人影。我们面对面站在沙滩上,我双手环抱着她的腰,倩倩搂着我的脖子,把头埋在我肩上。风儿把她的发丝吹到我的脖子上、脸上。一轮明月高高悬挂在对面翠屏山的上空,长江在这儿沿着一条优美的弧线拐弯,江面变得十分开阔,一闪一闪的航标灯延伸至无穷远方。为什么我总是想着要去远方?为什么不留在这里,就这样和倩倩拥抱在一起,直到青丝变成白发?今夜的月光如此迷人,今夜的长江温柔多情,今夜的倩倩让我永世不忘。我们学校每年毕业100多人,只有一两个家里关系非常硬的同学才能留在县城,其余的都要分到农村。其实我和曾德广一样,他说不在乎国内的任何一个文学奖,全都不放在眼里,因为他根本就不可能得到,所以他一心想着要获诺贝尔文学奖,他获不了,别人也获不了,这样他心里就会感觉特别舒服,事实证明他的想法错了。我无法像倩倩一样走进忠州县城,就假装出看不起这个破县城,一心想着要去远方。今夜,就是我和倩倩的最后告别?

倩倩趴在我的肩上,她是不是很伤心?倩倩是城里人,毕业后肯定能留在城里,她从来就没有看不起我,否则她一开始就不会理我,只能说我是个负心人。我愧对明月,愧对长江,愧对倩倩。为什么会是这样?如今,三峡工程早已将我和倩倩一块走过的沙滩淹没了,岁月改变了一切,倩倩只能在我的回忆中重现。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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