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之旅
2017-06-19鲍尔吉原野
◆ 鲍尔吉·原野
德国之旅
◆ 鲍尔吉·原野
从勃拉姆斯开始
到德国,好像应该怀念什么人。
怀念谁呢?我想到的不会是宝马汽车和双立人牌刀具。我这个年龄,“德国”后面连着古典哲学。我拼命学过,没懂。黑格尔和康德像海王星遥亮,太远。近来流行引用康德之“星空与道德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把这两事放一块儿。康德临终前说的倒数第二句话是“拿一杯葡萄酒来”。女仆拿来,康德饮尽,说出倒数第一句:“味道真美呀!”没提星空。别人说康德,我心里私下想起写印度探险故事的英国作家康拉德。后者之文译出可懂,而前者之哲学只能用德文读与思考,译出来就是乱码。
想起勃拉姆斯。
尽管德国有非常多的大音乐家,我最爱巴赫、勃拉姆斯。巴赫是大地和大地上的麦浪,贝多芬是高山,舒伯特是水晶溪流,瓦格纳是诸神,奥芬巴赫是冰酒,舒曼是会跳舞的丝绸。勃拉姆斯,有点阴郁、节制,却深缓广大,和我心中的密码相合。每人听乐都有密码,找对象也有密码。这些年我听勃拉姆斯最多,他的全集,室内乐,特别是《德意志安魂曲》听了无数遍。听太多,找德沃夏克和柴可夫斯基对冲一下。勃拉姆斯带来的安慰并无浪漫味道(浪漫常常是人生最大的幻术),他认真,马友友很懂这种认真。勃拉姆斯节制,人生不正是通过节制走向宁静吗?他不太强调主观,鲍罗丁和斯美唐纳上来就倾泻主观,斯拉夫人就这样。拉丁种的人,法国是这样。我如爬山走进勃拉姆斯,有个特愚蠢的词叫“读懂”,大约是这意思。当然,真正的大师——无论文学艺术——是不可能全懂的。全懂了,就金庸汪国真余秋雨于丹余光中了。
我走在勃拉姆斯的国土上,吃这里的硬面包,看草地花开,树枝在风中低吟,收音机里刚好播他的作品,听着特别真切。
我想说的是,这里建筑家具的简洁硬朗让我想起勃拉姆斯。拧水龙头往外、往上有个“劲儿”,像挡,让我再次想到他。略带重量的节奏感。这里的人敬仰上帝,也像他作品中的情绪。人们说,德国人死板、较真,只是人云亦云。死板的民族怎么会产生那么多音乐大师?他们的活泼是经过掩饰的,并不是不懂活泼。
有人说德国人不活泼,大错。希特勒可能不幽默。托马斯·曼、格林兄弟童话、伯尔不幽默吗?毕希纳幽默到尖刻。想起敏毫生,他是德国民间故事中的吹牛大王。
他说,遇到一只美丽的狐狸,怕伤皮毛,退子弹,往枪膛压入一根针。针射出把狐狸尾巴钉在树上。他上前用手臂塞进狐狸嘴里,一拽一翻,得到一张上好的皮。他还说,疯狗窜入他家的衣柜把所有的衣服全咬疯了,衣服在家里大闹,他用鞭子暴抽一顿,衣服才正常。民间故事最反映民族性格。德国人对人生也有游戏态度,只是愿意把它做成认真的样子罢了。向勃拉姆斯敬礼!礼毕。
静中日月长
这里真静谧,不管它叫舍力图还是独逸学院。我从早到晚敞开窗户,传进的只有小鸟的歌唱,楼下餐厅偶尔传出轻轻的笑。今天割草机来到窗外草地,像喝醉了一样轰鸣割草。我不明白割草设置那么大马力干嘛,它割完气哼哼走了,留下草香不绝于鼻。看天,常见喷气式战斗机飞行,很高,听不到声。沈阳附近有个军用机场,战机飞过动人心魄,听说那里掉下过一架飞机,飞太低了。
静谧是不准确的词。动态可以用词形容,而静、像止水、像透明的空气和光线,没法用词语状之。静者,姑且形容无声,其实是安然。世界上没有哪一个角落是无声的,鲍尔金娜在小说《门》中说:“真正的静谧,人自身会发出一种声波,像蚂蚁交头接耳。”我们已经习惯把没有噪音叫“无声”了。都市的人所称噪声是车辆行驶鸣笛,工地机械,楼下互相骂娘,和火车对面卧铺客的呼噜声。如果把声波震动转化为热动能,100个打呼噜人都可牵引一辆车厢前进,不用买票,别人还得给他们献钱。
摆脱了这些噪音,人说寂静无声。这里的无声里除了鸟啼,还有青草翻身和树叶说梦话的声音,松鼠在枯干经年的褐色落叶上奔跑打滑发出的声音。我在森林里手摸一棵红松,树皮发出纸页的声音,这声音就是身份。大自然有无穷无尽的声音,昼夜而发,夜里更多一些。交织一起变成所谓地籁——浑然的声波,像大提琴在低音声部的运弓,一直往右拉,不回弓。曼托瓦尼乐队就是这么处理尾音的——录音时,把起弓声贴在回弓上。就如同乐队的人合力运一把弓,边运边走,从斯图加特走到瑞士琉森,像一队贩私盐的人。
静谧包括阳光照在十八世纪的老瓦上,瓦身凑巧掉了一些粉末,落地上发出微小的声。树把阴影移到草地上,晒太阳的小虫抱怨着转移到亮处的行进声。草叶阻挡风的声音。这些声音本来可以构成轰鸣,但树、草和泥土把声音过滤吸收了,使人的耳膜感到安适。人耳更适合听到和谐的声音,如乐器之大三和弦,或雨水声,敲玻璃杯声。敲玻璃杯声之悦耳极为奥妙——当,此音并不是一个音,还有回声,箕泛音。泛音发出最多的是鸟啼,一个音分出两层。最悦人是小鸟唱时喉咙里仿佛有水没咽下去,行家叫“水音儿”。邢台一带管这种鸟就叫“衣滴水儿”。为什么是衣,而不是一呢?这一类的问题没地方问去,自己在心里闷着吧。
窗外是天地之籁,窗内是收音机的音乐和介绍性的德语。这个电台早4点起播大作品,交响乐。下午播音乐会现场(有掌声)。晚上播小作品,如合唱,单簧管奏鸣曲,小提琴奏鸣曲。我比较听不进去的是主持人和音乐家的对话访谈,音乐家回答问题像吵架。
我在“静”里,觉得时间真正现出了本色,它们像脱光了外衣在溪水里游走,和市场尖锐的时间,机场破碎的时间,官场沉闷的时间都不一样。静的时间干净,时间长。我像牧区的人那样放弃了手机手表,看窗外揣摩时间。有时候,时间多到一堆,蹲在窗台上看我写作。我躺在床上,床单被褥洁白,觉得应该想点事情了,却不知想啥。家人劝我四处出游,比利时,法国,瑞士,我以为这么静静呆着非常好。上哪儿能找到这么安静、草香鸟啼的地方歇着?不好找,今日偏得了。
逝者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乎
我住这座古堡官方名称可叫“独逸宫国际艺术村”。现住十几位艺术家,八九月份人最盛,住四五十人。入住艺术家以作品层层甄选,入住时间不等,由宫里提供住宿生活费,襄助作品完成。
这种赞助艺术的活动由基金会主持,他们的美学观念宽容,并不限定主题手法,艺术属于人类的而不是政府。现在驻村艺术家有舞蹈、剧场建筑、行为、音乐各门类,来自美、日、德、韩、波兰等国家和中国台湾地区。
我观赏他们的作品,其中一件蛮好玩。
作品是:大厅摆两台相对的电视机(监视器)。人如我先经过监视器一,探头看一眼屏,见到自己后背。转身看相对的监视器二,见到几秒钟前我的脸的画面,几秒钟后消失。
即,我看到几秒前的我。
这个作品在记录过去的时间,把人带回几秒钟之前,表示逝者如斯夫,以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验法”。
这就是剧场,你是演员,你在表演,做怪脸或做爱都被记录并消失,告诉你这只是过去,一切都消逝了。人在同一时间踏不进同一河流。我从一到二,复一复二,不禁感叹:我的时间呵,一点点没了。
主要的是它告诉你——刚才的你是不真实的,因为消逝了。想起一个故事,有人朝佛陀脸上吐唾沫,佛擦一把脸,问:“你还想说什么?”这人愣了,回家越想这事越痛苦——我唾其面,他问我还想说什么?啥意思?这个人吓得够戗,第二天一早向佛拜求宽恕。
佛说宽恕什么?我已不是昨天的我,你也不是昨天的你,宽恕谁?
这人悟道:我带着改过心就是新人了。
对人来说,时间带来的最大利益是有机会革除旧习旧念,时间给我们这个机会。当太阳重新升起,你可以按你最向往的人格范型塑造自我,这完全可能。而过去,像监视器所表达的已经不存在了。
故,心经说“空不异色,色不异空”;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皆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教劝人看开是告诉人:你所见到的本是虚妄,事物本不如此,由你心造。心既造苦相,也造乐相,你的情绪命运遭遇本由你心造,与别人无关,与佛也无关。
由此知道,时间是我们的恩人,让我们改过自新自美自在宁静。好多人命由天定,不可自造,是没悟出时间的大义。只要有时间,一切都有可能。然而做美好的新我,要抛弃旧习,要知旧习之可鄙,先耻后弃,才生勇猛的改过心。改了旧习,新我才在你身上诞生,其美好正如你所希望。我在此所讲“其美好”指安宁、自在、质朴、清澈、无畏无怖。
这番话大部分意思为圣贤所言,我只是转述一下。
野兔、中国人与黑格尔
斯图加特火车站边上有偌大的绿地,周围高大的树过滤掉车流声音,使人感觉在乡间。从池塘上岸的野鸭,被一只野兔追赶。野兔像流氓一样窜追野鸭,后者后来蹒跚入水。
这里是市中心。火车站像用堡垒的坚石砌成。旅人在自动售票机买票上车,没有排队检票过天桥这些程序,看不到管理者。进车站一拐弯就进站台,几十步。从外面看,火车站塔尖是旋转的奔驰车标,人说奔驰投资参与了车站修建。
在这里常见到中国人,多是年轻学生。问咋没中老年中国人?人答没到时候呢。这拨学生毕业就业之后,其父母二姨四舅侄媳妇将款款而至,建设唐人街。
见到的中国人眼神有意思。匆匆一瞥,转视其他。这一种默契如:他看你是中国人,心想——中国人。你同时也这样想。我看中国人想多看几眼。而他们早就不想看了,在国内看够了。假如中国人眼光在外国人身上停留5秒的话,在中国人身上只停留2秒,微妙。
德国人分不清日本、韩国、中国人。而中国人一眼就可以认出自己同胞,这种能力与生俱来,认到你骨子里。
市区的公交在10多分钟一趟,一天之内的发车时间都写在牌子上,几点几分,不会错。比公交更发达(发达到强大)的是地铁和轻轨,气势汹汹地呼来啸去。出市区便钻出地面,如火车。这里少见出租车。招出租要电话预约。王宫广场绿地旁停一辆出租车,印度籍司机肘靠车门怅望,很寂寞。
在树荫、绿地、山里和公路上,到处是骑自行车健身的德国人,穿骑行服、戴头盔。他们全都拼命蹬车,消耗吞食的火腿、奶酪。这拨人非常多,但没见外国人。
昨天和同伴逛植物园。同伴找厕所,他通德语。见一红脸胖子问。对方眼瞅着天空说一堆话,用臂在天空切两下,向右指,然后意味深长地看我们。我问他说什么,同伴说他说的不是德语,听不懂。走着,像进了一个单位,同伴问一妇人厕所在哪里,妇人指前面的木头箱子(我细看是蜜蜂箱),又指后面大楼。我问她说什么?同伴说,她讲自己是研究蜜蜂的科学家,隶属于大学。
同伴又问一个游人,游人耸肩。我替他答了:他说他从来没上过厕所。
在外国,上上下下的事情都要打理清楚。出门带干粮带水(没准儿进入草地森林,没人卖吃食),但随身带不了厕所。同伴在找卫生间之前,给我讲膀胱上端的组织不适应尿液浸泡,所以人别憋尿。
那一天去看黑格尔故居。黑格尔和席勒是斯图加特的历史名人。席勒更享誉,有塑像和广场。
黑格尔故居在市中心,已辟为纪念室。三层楼,整洁宁静。看了这位大哲学家的手稿、毕业文凭和戴过的帽子。里面还陈列两幅女人像,一位是柏林的歌剧演员,另一位是文学沙龙主持人,都漂亮。简介说,黑格尔经常去找她们。
黑格尔在中国形象高大,是在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之后。按惯常解释,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源头。
有一回我跟腾格尔开玩笑,说他与黑格尔、贾格尔并称世界三大“格尔”。腾格尔嘿嘿笑,拿出他与贾格尔的合影给我看。我说就差跟黑格尔的合影啦。他又嘿嘿笑,说黑格尔不会唱歌。以后我告诉腾格尔,黑格尔经常去柏林看歌剧。
从眼睛里探望他的祖国
我结识的第一个德国人是歌德学院中国总院长阿克曼。他高大,眼睛含着这个年龄少有的清澈。之后到他家里吃饭。阿克曼的汉语很好,缓慢清晰,略带一点儿口音。他能听出你表达的复杂的东西,如思想和情感。这比外国相声演员说得快更重要。他的眼睛像儿童,微笑言说,眼里一片好奇神情,仿佛邀约你参加一个少年人的游戏,如捉迷藏,到林中疯跑。对视,他眼睛像在你的眼睛里找一样东西。
可能德国人眼睛就是这样的,但我没见到其他德国人。到了德国,我见到成千上万德国人,眼神也成千上万。严肃的,呆滞的,活泼的,什么样都有。大体上,中老年人的眼神安静,年轻人活泼放射。后来找到和阿克曼眼睛一样的人——德国儿童。
在街上,我常常被植物和儿童吸引。一个三岁刚会走的男孩子当婚礼傧相,他穿一件象牙色西服,边大步走边看自己的服装皮鞋,走几步停下来看别人,眼睛像发问:我穿的是什么?特别有趣。假日,儿童在草地奔跑,骑自行车。他们眼神明亮,没有戒惧。没有中国儿童对陌生人的疑惑,也没有不许踩这个摸那个的教条。德国儿童眼里宽敞,一切都属于他们,尽情挥洒天性。中国儿童眼里流露着拘束,嘴上重复大人诱导他们说的一些蠢话“跟叔叔说再见”之类。对儿童来说,知识和智慧完全是两码事(对成人也如此),智慧是在玩耍游戏中从蛋壳迸出的雏鸟,完全学不来。催生儿童智慧的外物是大自然——树木、花草、昆虫,它们比知识重要一百倍。孩子的大脑和心灵在同自然的对话中一点点打开,变成丰饶的、让知识开花结果的沃土。在国内,遑论城市儿童,连农村儿童对大自然也知之甚少。所谓知识——其实是学业,最终为高考——把孩子身上饱满的汁液都榨干了,心地板结,这是最可怜的事情。
在阿克曼家看过一幅儿童画,画面上,高大的阿克曼站在草地举臂呼喊,头发飘向一侧,一只狗在风中飞跑。阿克曼欢呼的话语,画面上没注明。我猜是“鲜花草地万岁,游戏万岁”。跟他聊这幅画,让我吃惊,是成人画家的作品。这么简略笨拙的笔触,成人哪里画得出来?说到画上那条狗,阿克曼说它已经死了,跟他在莫斯科、巴黎、罗马都生活过。老阿边说边用手托椅子,好像狗正蹲在他边上。一条狗去过这么多国家?如外交信使。我又到画面前看了看这条狗。
斯图加特是大众、奔驰、保时捷、博世的总部,工业发达;周围却都是森林。市区内常见高大的树木和草地。在地下的轻轨站和再地下的地铁站的快餐店门前有鸽子漫步。一个鸽子守在店门口,不让其他鸽子靠近。而它进店里,又被店员轰出来。鸽子是从外面踏台阶一步步走下来的。它们看人类并无异己感。
这里有听得见鸟鸣的市中心,路边到处是盛开的月季花,火车站旁绿地上野兔追逐野鸭,觉得这是给儿童准备的城市。这一切的美好都从儿童的眼睛里看得出来。而他们作为这个国家的未来,不仅快乐,而且富有创造力。从孩子的眼睛看到了他们的祖国。这里的树一棵也带不回去,希望我们的孩子也拥有广阔的绿色的国土。
桦树山:卡尔爱玛丽
在斯图加特,从我住的地方坐公交车到桦树山7分钟里程。到地方,见不到特殊的装饰与提示。一个普通的石牌告知这个山比之前高出40米。
高出的40米是二战时斯图加特遭盟军轰炸的瓦砾堆成的废墟纪念物。
山顶,堆着水泥石头的碎块,它们是盟军飞机像剁饺子馅一样剁下的建筑物的一部分肉馅。看到了二战在德国的余烬,或者说看到纳粹德国发动战争招致溃败的物证,当然也是这个国家与老百姓遭受战争机器碾压的残骸。
这些残骸多是被炸碎的廊柱和石础部分,巨大支离,像刚刚被炸过。有个装饰物鲜明地堆在边上。一个怒狮被砸烂的脸,犹如当年的纳粹,寓意深邃。
我脚下是战败国为战争设立的纪念物。可见今日德国对这场战争的心态。第三帝国发动了生灵涂炭的战争,最后它的城市在失败中涂炭。这里保存着破裂,除了青草带着生机,其余死寂。在当年的轰炸中斯图加特市死亡4500人。山上铭文写道:建立这处景点,对过去是纪念,对未来是警告。
瓦砾缝隙间,仿佛藏着人们当时哭喊和奔跑的身影,战争是最不可思议的事物,当权者出于意识形态,出于扩张的意图发动战争,成本最终是平民的血。这个废墟只是二战所造成无数巨大创痛的痛点之一,只是发生在德国的斯图加特。整个欧洲还有无数人因这场战争而丧生。日耳曼,作为一个骄傲的、守纪律和有创造力的民族,留下这个废墟追悔反思。对照当今德国的富有宁静,感觉到把国家创造力用于和平,是何等幸运。
谁也想不到,德国战败给世界带来如此大的变化。欧洲今成两大营垒,包括两德,持续50多年。那个时候,也想象不出德国战败之后怎样发展。海因里希·伯尔的小说微妙地表达了德国人战后的情绪,贫穷困顿只是物质层面的表相,这个注重哲学音乐的民族一下失去了方向感或主导思维。而它今天的康宁显然得益于民主制度——永远摒弃专制、偏执、邪恶的国家民族观念,得益于反思战争之罪的诚实心灵,还得益于这个民族的创造力。正是他们创造了奔驰、宝马和保时捷。汽车可不光是汽车。尖端汽车的尖端的发动机制造技术意味强大的机械装备能力,用之民间是财富,用之战争是绞肉机。汽车几乎代表着国家的工业实力。
也许是世界各地的游人都有刻划留念的习惯。一块瓦砾刻着一颗心,里面是K+M。爱情的印记、搞对象留下的。卡尔爱玛丽,克里斯多夫爱玛丽安,卡梅隆爱玛丽莲。
带着炮弹印记和受难人血迹的废墟上怎么会出现爱情记号?怎么会不出现?你看所有的历史遗址,无论庄严的,神圣的,惨痛的遗址,都有恋人的身影。所有地方最后会变成年轻人搞对象的地方。
这里的一切都外国而古代
来到斯图加特的古堡里半个月,在森林里跑步,看年轻人在草地打滚搞对象。傍晚,夕照万道金箭穿越了高大树木,于草地划上横线。朋友打电话嘱:抓紧时间到外国看看。
外国?都外国了,还外什么国?
他们说:到德国周边的外国观光,比利时、卢森堡、法国、瑞士。
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外国之外复有外国,没头儿。我想起一句老话,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一个叫中国,另一个叫外国。八国联军打到北京前,派外交使团威胁清廷开埠。时有大臣上疏西太后,言外国人所列外国并无其国,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是有的,荷兰、比利时是胡编的国名,一听就是假的。一个国家,怎么会叫荷兰这种村姑的名字?梵蒂冈是山名,列支敦士登是酒店名称,它们——一言以蔽之——外国。外国到底有多少,我也搞不爽,外国而已。
我在眼下的外国——德意志&日耳曼尚且搞不清东南西北,还要到其他外国继续糊涂吗?我来七日之后,突然发现一件事,没见到月亮。一下迷糊了,德国难道没月亮吗?我开始回想海涅的诗,格拉斯的小说,有没有提到过月亮?它是申根国,没说没月亮。《月亮颂》是威尔第歌剧选段,他是意大利人。后来,德国斯图加特的月亮在我半夜到冰箱找东西吃的时候出现在第三个窗户的外面,我看了好半天。该月亮半圆不圆,像削了皮的菠萝,不知在升还是降。
到了外国,一切都是外国的。但大脑的记忆固执地不承认这一现实。一般说,出门见了人,噢,这是外国。听外国人说话,想这真是外国。见了花、草、树、云彩,觉得跟国内一样。又回国了。我尽量找跟国内没区别的地方呆着,如森林。其实在国内我也没去过经典的森林。而不想去进一步外国的地方,如卢森堡。这说明大脑机制在趋同中寻找安全感。可是,在森林的木椅坐久了,发现这里的小虫也是外国的。虽然小虫不会说德语,但它们的翅和须子,在国内没见过。其实在国内我也没见过森林的小虫什么样。一天傍晚,我在森林里散步,见灰白的砂石道上有手指大的黄东西,像黄狗拉的狗屎。想起西方人习惯把踩狗屎视为好运到来。我几欲踩,考虑故意踩就不灵了。好在没去踩,蹲下看,是一只只蜗牛。它们可太不节省时间了,无比缓慢地穿越道路。一路上,我用木棍挑出好几只蜗牛甩进草地,防止被红脸肥胖的德国人踩死。蜗牛在森林里散步,这是外国呀,我告诉自己。
如果走在比较窄的路上,对面汽车会减速到极慢,从你身旁开过去。走在通公交车的商业街上,如果你挡了车的道,车会耐心等你发觉,避让,再通过。鸣笛在这里被禁止。我在趋同中寻找归属感,但没找到,一切都外国。如果狂按喇叭,司机骂一句:你瞎呀,我反而有了安全感。
人的思维爱分内外。到外面是人家,回来就是自己的。我的房间非常安静,窗外的树枝在风中起伏。下雨的时候,树林收住了好多沙沙声。我觉得可以不外国了,这里更像古代。说的不是外面的古堡,而是木制窗户。拉手向左拧关上,窗台是铁皮色的。桌子床橱子都是木头的,越木头越古代。窗外的树,跑步在砂土路的刷刷声,都像古代,让人心踏实。我继续在房间里找古代的东西,一只大蜜蜂转一圈儿飞走,雨滴打进窗内,都古代。寂寞中读橱上药名的中国字:法莫替丁钙镁咀嚼片,外国味太重。每日读我喜欢的艾·巴·辛格的书《卢布林的魔术师》,一读就被吸引了,像在国内。想书中雅夏的命运。猛想到,这也是在说外国事呀,怎么整都离不开外国了。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