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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蝴蝶

2017-06-19

东方剑 2017年4期
关键词:欧阳蝴蝶

◆ 清 寒

雪蝴蝶

◆ 清 寒

天堂开门,六出纷飞。

白色蝴蝶,扇动冰晶裁剪的翅翼,铺天盖地,旋翼翩翩。此刻她们不再眷恋天堂,对大地满怀好奇,又或者她们眷恋的本是大地。一层层飞落,一层层覆盖人间。

“蝴蝶——”男人的叫喊回荡在半空。他大张双臂,像一个突然闯入的刺客,刺穿了凌晨的梦,凿开了冰雪童话的岑寂。

受惊的雪蝴蝶,极速飞旋。

1

“我的女朋友蝴蝶失踪了,或者……应该说消失了。”

从这个男人走进左鼎的家门,杜般就觉得他不大正常。神情恍惚、眼神不定,右手指在嘴唇上盘桓,脚在地上细碎地拧来拧去……依照欧阳楠和左鼎之前讲过的心理学分析,这怪男目前不但焦虑而且焦虑。

杜般看左鼎。左鼎专注于怪男,分寸得当,既可以让对方感觉到被重视,又不至产生压迫感。“慢慢说。”左鼎的声音稳定、平和,令人信赖。

杜般又看欧阳楠。欧阳楠正递茶给怪男。杜般注意到怪男在客厅坐下来后,欧阳楠往茶里另加了玫瑰花。小花骨朵在养生壶内一朵朵绽放。原有的茶色、茶香中增添了一抹清淡与柔和。

怪男撩起眼皮,略为迟疑。欧阳楠挑挑眉,报以温和的微笑。怪男接了茶,两只忙碌的手因为有了新的安放之处静了下来。

“她消失了,从我眼前。我们原本近在咫尺。她仰起冰晶样的下巴,凝望我。是的,其实那时候她已经呈现出了冰晶的样子,细滑、明亮,接近透明。可我忽视了这个现象。我被她长而密的睫毛吸引了,它们蝴蝶翅膀似的闪动。还有她的呼吸,环绕着我的脖颈,清凉、柔软,带着淡淡香味。不,不是香,是……是……”他的五官纠结得不可开交,“我没办法形容。世间根本不存在那么好闻的味道。自然界的鬼斧神工也好,人类繁复的加工合成也罢,都弄不出那么好闻的味道。那味道绝无仅有,来自……来自蝴蝶身体内部。你明白吗?”他的口吻满含期待,而他的神情却在宣告左鼎不可能明白的裁决。除了他,别人怎么可能明白?矛盾的家伙。

左鼎无意辩解自己是否明白他所谓的绝无仅有的味道,引导性地问:“在你们家楼下,你们面对面站着,近在咫尺,蝴蝶忽然消失了?”

“对。一下子不见了,融化了,只剩下白茫茫的雪。”

“晚上几点?”

“快十点半。”

杜般朝欧阳楠挤眼睛。欧阳楠皱了皱鼻子,示意他别捣乱。

怪男肯定感觉到了什么,虽然他的目光扫过杜般时,杜般已经收敛了神情。

“蝴蝶晚上十点才下班。”怪男说,像注解。

“蝴蝶消失后你做了什么?”

“我大喊蝴蝶的名字。可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

“后来呢?”

“我忽然感觉天旋地转,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等我醒过来,我说的是今早,看到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立刻想起了蝴蝶。于是我跑到窗前,往楼下看。我担心蝴蝶一直在那儿等我。除了白茫茫的雪,一个人影都没有。我推开窗户喊蝴蝶的名字。成千上万的蝴蝶在飞,雪蝴蝶,可它们不是我的蝴蝶。我的母亲被吵醒,来到我的房间查看情况。她被我的样子吓住了,而我被她说的话吓住了。她说昨晚我吃过晚饭就睡了,根本没出门。她说雪是从凌晨五点才开始下的,不是昨晚。更吓人的是,她说我身边从没有过叫蝴蝶的女孩。这怎么可能?我跟蝴蝶交往半年了。我母亲生日的时候,蝴蝶还送了礼物给她。而且昨天非比寻常。我买了戒指。飞雪见证了我的求婚。我把戒指戴在蝴蝶的手上。蝴蝶流泪了。她深情地凝望我。她……她怎么会凭空消失呢?”他的手开始颤抖。那杯犹如定海神针的茶丧失了效力,在怪男翻江倒海的情绪下泼洒出一半。他的眼睛急慌慌扫视四周,好像蝴蝶随时可能从墙、挂画、摆件、茶几、沙发缝、靠背垫甚至茶杯跳将出来。

2

“靠!怎么凭空来的怎么凭空消失的呗。不知道自己长着一颗怪诞和荒谬的脑袋吗?”杜般心里嘀咕。

左鼎本打算送岑棣回家,遭到了岑棣的拒绝。岑棣的语气不容分辩,尽管精神恍惚。“你不会跟我母亲一样认为我病了吧?”话说到这份上,左鼎不好再坚持。

岑棣走后,杜般说:“左哥,你这个同学高中时就这么奇葩?”

“那时候他文采斐然,作文永远No.1。”

杜般说:“难怪这么魔幻现实主义。”

“恰恰相反。他的作文逻辑严密,客观理性,极具哲学思辨特色。”

“还极具哲学思辨特色?就他?”

欧阳楠半开玩笑地说:“杜同学,岑同学的变化大致揭示了两条真理。第一,现实的腐蚀性堪比王水;第二,疾病的攻击力堪比中子弹。”

“岑同学中招了哪条?”

“照情形看,他母亲的判断很可能最接近事情的本质。”左鼎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精神病,绝对的。”杜般说。

左鼎说:“这儿的问题不仅精神病一类,也可能由寄生虫、结石、血肿、脑部肿瘤等引起的占位病变所致,以脑部肿瘤最为多见。大脑不同区域的病变会导致不同症状出现,比如记忆减退、情绪不稳、性格改变、幻视幻听、行动力定向力受限、晕厥等等。”

杜般说:“像!左哥,他的情况跟你说的太像了。”

欧阳楠说:“听岑棣的意思,他母亲应该刚发现他的异常。你是不是跟岑棣的家人联系一下,再详细了解了解情况,最主要的是尽快让岑棣去医院做个检查。”

左鼎说:“我也这么想。”

杜般来了个休闲姿态说:“没我事了。我的职责是将罪犯绳之以法。救死扶伤的事,归你们两位铠甲天使负责。”

左鼎说:“铠甲天使?”

“对啊。白衣天使说的是医院里的医生,法医得称铠甲天使。”

欧阳楠说:“又是网上来的?”

“绝对是我的原创。版权所有,盗版必究。对了,”杜般坐直身体问,“你为什么往茶里加玫瑰花?”

“玫瑰普洱茶,理气解郁,温养血脉,有镇静安神、舒缓紧张的功效。岑棣非常紧张、非常焦虑。”

“这么好?那我得来一杯。”

左鼎说:“同时它还调经止痛。”

“噗!”喝进嘴的茶从杜般嘴里喷了出来,杜般抖搂着前襟的水说,“左哥,你不知道我精神脆弱?”

左鼎说:“你这不叫精神脆弱,叫没文化。驴肉爱吃吧?除了壮阳还滋阴。虾爱吃吧?除了益肾还通乳。”

杜般连连点头:“涨知识,涨知识。”

雪天K歌、吃涮锅,是庄海和杜般下夜班看到纷纷扬扬的雪临时起意决定的。庄海打电话给左鼎和欧阳楠,得到两个人的响应。天气不好,庄海去接另两个朋友,让杜般接欧阳楠和左鼎。出了岑棣的事,左鼎想尽快与岑棣的家人联系,放弃了小聚。

3

印象中,岑棣的母亲热情、健谈,笑声爽朗得像小伙子。如果不是性格如此鲜明,左鼎大致不会觉察电话另一头的冷淡。也许她所谓的记得左鼎不过是出于客套或敷衍,时光一跃十几年,只见过一次的儿子的同学,忘了也不奇怪。

左鼎的本意是跟岑棣的父亲谈。虽然岑棣的母亲是个药剂师,一旦换成母亲的角色,承受诸如占位病变之类的假设非但残忍而且冒险,母亲保不齐先于孩子倒下。左鼎委婉地表达了跟伯父聊聊的意愿,岑棣的母亲淡淡地说他过世了。左鼎犹豫起来,岑棣没有兄弟姐妹,跟他母亲直说?左鼎采取了迂回的方式,他先提到岑棣的来访。对方沉默,显然在等他进一步表明意图。左鼎似乎看到岑棣母亲脑海中巨大的问号。两秒钟的停顿,左鼎检索出“苦恼”一词。用“苦恼”形容岑棣对于女朋友失踪这件事的反应既不至于惊吓到一位母亲也不至于让一位母亲无动于衷,还免了她因为他——一个陌生人——了解了儿子的荒谬产生难堪。这个词甚至有可能激发谈兴,如果她愿意或需要主动找人谈谈,如果儿子的异常表现确实引起了她的注意,甚而让她产生了忧虑的话。话筒鸦雀无声,左鼎疑心电话那头的人已经晕倒了。

“您还好吧?”左鼎问。

“我知道了,谢谢你。小棣会处理好的。我还有点事,先挂了。”岑棣的母亲说,仍旧是淡淡地,而后挂断了电话。

打电话前及通话过程中,左鼎设想了多种状况,除了现下真实发生的状况。即便岑棣今早的模样让她误以为儿子不过是受了噩梦困扰而未加留意,岑棣为此找同学倾诉的事实难道还不足以引起她的警觉?避而不谈是出于对陌生人的抗拒还是别的什么?

左鼎没说自己的职业身份。岑棣特意找当警察的同学说蝴蝶消失的事,程度仅次于报警。左鼎认为岑棣肯定想过报警,若非母亲的话令他陷入困惑和疑虑。表明身份等同确认岑棣有病,与其让一位单身母亲经受残酷考验,不如让岑棣自己面对现实。

左鼎打开手机通讯录,拨号时又改变了主意。还是留点时间给岑棣。自我调整后情况或许自行改观亦未可知。没准是一次癔病发作呢?左鼎明知岑棣既往没有癔病史,仍旧寄希望于一切只是一场虚惊。

时近正午,左鼎没心情赶过去跟大家会合,拿泡面打发了肚子就联络在医院工作的朋友。朋友很快帮他联系上了两位全市最好的脑外科专家。左鼎在电话里针对岑棣的症状先后向两位专家请教,并烦请两位专家随后替岑棣诊病。

4

欧阳楠也没参加小聚。车出小区,她即看到不远处的岑棣沿街走在雪地上,时不时企鹅一样摇摆。不过岑棣的注意力并没放在脚下。摇摆是脚下打滑的本能反应,至于他的注意力……很难说他的注意力栖息在哪儿,因为左顾右盼带回的尽是茫然。在所有方向的顾盼中以回望居多,如同一只初次试飞的雏鸟反复以巢为参照,丈量飞行远近。

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好奇让欧阳楠放弃了K歌和聚餐。欧阳楠被岑棣的茫然吸引了。它就像迷雾,让人身不由己对藏在其后的东西产生一探究竟的强烈欲望。欧阳楠让杜般停车,说想起件重要事,就下了车。

国贸大厦、影乐世界、市美术馆、契卡甜品屋、合五味外卖口……欧阳楠跟着岑棣乘坐公交转悠了小半座城。岑棣在国贸大厦逗留得最久。他跟柜台里的营业员比手划脚说了好一通。营业员一直摇头,笑容越来越差强人意。若非顾及饭碗,估计这个90后女孩对岑棣的纠缠早不耐烦了。后来保安将岑棣“客气”地送出了旋转玻璃门。

跟到影乐世界,久不进影院的欧阳楠暗自思忖,莫非要以陪一个陌生人看电影的方式度过难得的休息日?而且是偷偷地。“先生您看哪场?”岑棣对小帅哥的问话置若罔闻,人站在售票台前,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旁边的海报。“先生?”小帅哥又招呼了一次,岑棣却疾步到海报前,摩挲片刻海报,猛然回过头。欧阳楠赶紧转开脸。“这个,什么时候换的?”她听到岑棣问。“海报吗?换一周了。”她听到小帅哥回答。“昨天放映的不是《匆匆那年》?”岑棣问。“不是。”小帅哥说。然后就只有小帅哥帮其他顾客选定座位的声音了。欧阳楠走开一点,借着买爆米花偷偷观察岑棣。岑棣跌入了沮丧的深渊,半天没动地方。

欧阳楠再次跟岑棣挤上了公交车,在沃尔玛站下车。岑棣下车后径直向西走了一百米,在一家关了张的店面门口站定,摸了摸挂锁,趴在门上,隔着玻璃往里面看了看,又看了看门上贴着的纸,转身走回公交车站,换乘另一趟车到了市美术馆站。岑棣下车后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才开始向北走,边走边打量马路两边的建筑物。最后在美术馆门口站定,长吁了口气。欧阳楠正猜测岑棣来美术馆干什么,岑棣却转身继续往前走了。他进了美术馆旁边的契卡甜品屋。店面不足二十平方米,这么小的空间,跟进去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欧阳楠只好等在外面。岑棣出来了,站在台阶上,伸出手,去接飞舞在空中的雪蝴蝶,盯着它们在手心融化。

欧阳楠以为岑棣到合五味外卖口是想买点什么当午饭,结果岑棣只是在距离窗口三四米的地方干杵着。忙于盛饭打包的两个中年妇女的面孔,在笼屉升腾起来的热气的缭绕下红扑扑、亮堂堂。欧阳楠不认为她们中的某一个是岑棣关注的对象。杵着的岑棣脊背松垮,仿佛肩上压了担子,其重难承。腿也比之前更沉,灌了铅似的。

岑棣再次上了公交车。欧阳楠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挤上去。头晕、眼花、腿脚发虚、心率加快,一系列低血糖症状。幸亏雪天坐车的人多,夹挤来自前后左右,站不住的也站住了。欧阳楠开始怀念被她扔进垃圾箱的爆米花。买它纯粹为了掩人耳目,此刻想想那股平时令她生厌的奶油味简直亲到骨头里。欧阳楠看岑棣。即使没有各式各样的脑袋挡在中间,欧阳楠也不必躲躲闪闪。岑棣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缺失了饥饿感的世界。

倘若没有雪的覆盖,脚下踩的是瓦砾堆,放眼望去的是几幢残剩的并很快也会变成瓦砾的旧楼。大雪掩盖了处于拆迁中的老房区的真实面貌。整座城,长着相同的脸。雪越下越大,欧阳楠时不时地拍打拍打身上,时不时地跺跺脚。岑棣木桩似的钉在原地,已然成了雪人。寒气锥心刺骨,不仅脚丫,欧阳楠觉得思维也冻麻了。

“啊——”冷不丁一声咆哮,雪从岑棣身上簌簌阵落。

精神崩溃?!欧阳楠紧张地盯着岑棣,揣度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状况。岑棣扎着脑袋趔趄着冲向一棵树。欧阳楠发出低低的惊呼,下意识闭上双眼。撞击、回弹、头破血流、气绝身亡、横尸雪地……可怕的画面一帧帧闪过,欧阳楠的大脑因为窒息出现瞬时空白。当她重新睁开眼,看到岑棣蜷缩在树下。定睛再看,寻死的悲剧并未发生,岑棣蹲在那儿,弓着脊背,疯了般徒手刨雪,然后是土,活像忙于捕食的穿山甲。过了一会儿,岑棣的动作凝固了。穿山甲发现了白蚁?不知道,欧阳楠只看到岑棣的肩背在剧烈耸动,与此同时,听到沉闷的啜泣。

5

“蝴蝶在哪儿?”

“说半天了,我不知道蝴蝶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去睡会儿吧。睡一觉,你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没了。”

“失去蝴蝶我会死的。”

“没有谁离不开谁,何况根本不存在的人。”

“帮帮我。”

“只要我能,用我的命都行。可……这件事我无能为力。难道捏个泥人或者堆个雪人给你?去睡一觉吧。晚饭做好我叫你。”

“你骗我。”

“为什么我要骗你?”

“不知道。可我知道你在骗我。”

“你可以问问其他人。”

“你们都骗我。”

“可能吗?”

“你们都骗我!每个人!所有人!”愤怒突然爆发,冲出胸腔,冲破喉咙,在屋子里咆哮。它指使拳脚胡踢乱踹,摔砸够得到的每件东西,直至筋疲力尽。

“小棣……”

“都骗我,每个人,所有人……”愤怒由狂狮怒吼衰微至蚊蝇挣扎。愤怒的主人拖着灌了铅的腿挪出房门。

“咔嗒”,防盗门的开关声,有气无力。卧室里的老人却像听到响雷,一激灵。天快黑了,她想阻止他,可她的力气耗尽了。

如若不是他开门开得吃力而缓慢,那张贴在门上偷听的脸以及脸的所属者非得一头栽进屋里不可。他像没看到那张因为尴尬涨得通红的脸,绕过去,茫然地拾级而上。他没意识到自己要干什么,无形的召唤引导他向上走,再向上走。

他看到了雪蝴蝶,它们萦绕着他,眼前、耳畔,有时候落在鼻尖上,切近、真实。他想抓紧它们,捧在手心,藏进心窝,它们却融化了。他的感情越炽烈,它们融化得越快。他懊丧地垂落双手,放任它们飘落。一只只,一层层,扑向大地。

他向下看,雪蝴蝶铺就世界,浑然如白纸,阔大、凛冽、盛气凌人,覆盖了整座城,掩盖了所有痕迹。他看着它,渐渐畏惧它的纤尘不染。漫无边际的空白稀释着他的重量、形态、温度,进而稀释掉了存在感。召唤发自空白中心,自下而上,悠远却绵长,越来越难以抗拒。

“我的过去一片朦胧……”他说,而后像雪蝴蝶一样,飞起,飘落。

6

“哎呦妈呀!我就知道得出事,知道吧?娘俩吵那么厉害,摔东西砸物件的,我在家里听得真真的,知道吧?我出来买酱油,正赶上岑棣从家里出来。眼瞅着他往楼上走,我打招呼啦,可他不理我,知道吧?我得买酱油去,锅里的菜等着呢,知道吧?可我下了楼,走了一截子,心里七上八下,就觉着哪儿不对,知道吧?我回头往楼顶上瞧,影影绰绰觉着有个人,没等看清呐,呼一下子人就掉下来了,知道吧?哎呦妈呀!可吓死人了,知道吧?”邻家大婶一口一个“知道吧”,整得做笔录的警员头大。

邻家大婶的证词无法核实。两名当事人,岑棣坠楼当场死亡,他的母亲在得到噩耗后突发心脏病入院,目前危在旦夕。从家中满地狼藉的情况看,邻家大婶所言非虚。

跟死者不沾亲不带故,比这惨的场面也见多了,杜般看着尸体心里还是有点难受。毕竟上午岑棣还是个大活人,跟他面对面聊过天。杜般朝左鼎站的地方看了看,并跟庄海交换了下眼神。

左鼎站在勘查灯背阴处,尸表检验完毕他就再没说过话。

庄海走过去,说:“我听杜般说了。别想太多。一个人自己拿定死的主意,你防得了今天防不了明天。何况岑棣是个精神方面出了问题的人。”

庄海的话安抚作用约等于零,尸体解剖却又给了左鼎一记重锤。

7

左鼎在电话里没说究竟出了什么事,欧阳楠才更感情况严重。她推开法医办公室的门,涌入眼帘的是一团漆黑。说好来办公室,左鼎人却不在。欧阳楠正纳闷,黑暗中传来熟悉的声音:“进来吧。”

欧阳楠摁下墙上开关。左鼎办公桌后的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转出左鼎疲倦至极的面容。

“出什么事了?”欧阳楠走近问。

“岑棣。”左鼎动了动嘴,人则仿若泥塑。

“什么意思?”

左鼎把桌子上的照片推向欧阳楠。只瞄了一眼,欧阳楠就惊出一身冷汗。

“你不会擅自解剖了岑棣的尸体吧?”欧阳楠问,她知道岑棣的母亲于今日凌晨病逝,担心左鼎一时冲动做出非常之举。

“我还不至于丧失理智。岑棣生前办理了遗体捐赠手续。”

欧阳楠这才放下心来,拉椅子坐下,仔细翻看尸解照片和组织切片的照片。

“从照片看没有器质性病变。一切正常。”欧阳楠边说边抬头看左鼎。

左鼎双眉深锁,点头说:“一切正常,所以死得不正常。”

“现场勘查明确,证人证词属实,岑棣死于自杀的结论没错。你说的不正常是指岑棣的自杀动因。”

“是。”

“或许是精神类疾患。”

“又或许……与蝴蝶有关。”

8

除了岑棣出事当天,邻家大婶证明岑棣从没出现过什么反常。“门对门两年了,见面阿姨长阿姨短的,挺好的孩子,知道吧?上星期刚介绍我大侄女跟他认识。你看这事闹的。”

左鼎问:“您侄女叫蝴蝶?”

“不是蝴蝶,是胡杰,知道吧?”

左鼎看欧阳楠,欧阳楠摇头。左鼎明白欧阳楠的意思,他也觉得不是搞错名字这么简单,可他不甘心,又问:“您侄女现在人在哪儿?”

“在她家啊。怎么啦?”

左鼎问:“您确定她没失踪?”

“失踪?你怎么说话呢!这不是咒人吗?”

欧阳楠赶紧打圆场:“他没那意思。我们主要是觉得您这么漂亮,您侄女肯定也是美女。有没有可能您侄女没看上岑棣,对岑棣避而不见,造成岑棣一时想不开?”

“那是。”邻家大婶受到夸赞,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笑逐颜开地说,“我们家专出美女,知道吧?美人胚子,能不拿着点?避而不见不至于。她对岑棣那孩子的印象不错,两人约好下周看电影呢。知道吧?”

“您侄女主动的?”

邻家大婶斜了左鼎一眼说:“当然是岑棣主动的。”

“您确实了解吗?”

“我大侄女的事我不了解谁了解?”

“这一点非常重要,请务必讲实情。”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在撒谎?”

眼见两人又针尖麦芒顶上了,欧阳楠扽了扽左鼎的袖子,跨前半步说:“关涉岑棣自杀的原因,必须慎而又慎。您最好把胡杰的联系方式告诉我们。”

邻家大婶说了手机号,紧张地打探:“我家胡杰不会惹上麻烦吧?”

“不会。还有,您的确没听清岑棣跟她母亲到底为什么吵吗?”

“连摔带砸的,声音可大了,就是说话听不清,好像说他妈骗他。我觉得岑棣自杀主要是因为这事,跟我大侄女没什么关系。知道吧?”邻家大婶的心理显然发生了些变化。

欧阳楠问:“他们母子经常吵架?”

“破天荒,头一次。越这样越受不了刺激。这过日子啊,锅碗瓢盆时不时磕一磕碰一碰才好。多大事,至于寻死觅活?”邻家大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叨叨。

可以肯定岑棣口中的蝴蝶和邻家大婶口中的胡杰绝非一人。左鼎和欧阳楠还是去见了胡杰。美女算不上,胡杰的相貌、性情皆属四平八稳,对于不以时尚、前卫、另类为择偶标准的人来说,应该会愿意跟这样的女孩试着交往交往。胡杰已经通过姑母获悉岑棣自杀的事,对警察的到访也早有准备。

“他比我大好几岁,给我的印象比较成熟稳重,不像爱冲动的人。刚听我姑妈说这事的时候,还真不敢相信。”胡杰神态自若地说。

“听你姑妈说你们对彼此的印象不错。”

“还行吧。他还约我这周日看电影呢。”胡杰说着主动打开微信给欧阳楠和左鼎看。估计邻家大婶把跟左鼎发生争执的事告诉她了。

从微信聊天看,岑棣像大多数刚开始谈朋友的人一样,表现出男方该有的适度主动,说话很注意分寸,内容多为朋友圈转发的消息和趣事,间或聊聊个人兴趣爱好,聊天时间从没超过晚上十点。

左鼎问:“他有没有说过自己的恋爱史?”

“说过。先后谈过两个,同事介绍的,交往了个把月,觉得不合适断了。”

欧阳楠问:“什么时候说了吗?”

“一个是去年;另一个在认识我之前。”

左鼎问:“那两个人里有叫蝴蝶的吗?”

“这他没说。”

左鼎问:“你觉得他有什么地方比较奇怪吗?”

“之前不觉得。毕竟我们只见过一面,时间不到两小时,了解有限,完后也就在微信上聊聊。聊的什么你们也看了,你们觉得他有什么地方奇怪吗?不过听我姑妈说他自杀前跟他妈妈吵了一架,一个男的要因为这个自杀……是够怪的,至少是脆弱。”

胡杰是四平八稳的人,跟岑棣的交往是四平八稳的交往;至于岑棣,显而易见也没掉进一见倾心的火炉。

结束了跟胡杰的谈话,欧阳楠问左鼎:“你还是坚持认为蝴蝶确有其人?”

“有证据彻底否认她的存在吗?”

“如果岑棣对蝴蝶的感情真像他表现的那么一往情深,为什么要跟胡杰交往?”

“难以理解。”

“所以……”

“所以我打算去岑棣工作的地方看看。”

欧阳楠乐了:“简直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而且得看是南墙硬还是头硬。”

岑棣在一家第三方独立理财公司供职。经理说,虽然岑棣来公司只有短短两年,却称得上是个出色的理财顾问。在充分了解客户需求的基础上,根据客户的实际情况,准确分析客户的财务状况,为客户制定出最理想的个人理财方案,岑棣做到了,在客户中的口碑不错。简言之,态度、能力无可挑剔。

对客户资料的查阅排除了蝴蝶是客户之一的可能。在岑棣是否有女朋友这个问题上,岑棣的同事众口一词,肯定没有确立关系的女朋友。两个同事坦承曾经给岑棣介绍过女朋友,结果跟岑棣告诉胡杰的一样,短期接触,和平分手。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岑棣没女朋友?”这是左鼎反复追问的问题。回答五花八门,有说生活轨迹两点一线,严重违背恋爱期南征北战这一铁律的;有说电话百分之一来自非客户,严重低于恋爱期女朋友电话占百分之五十最低概率的;有说衣着不出新、情绪不出格,严重偏离恋爱期形象高端智商低下生理心理特征的;最掷地有声的说法是岑棣自己说没女朋友,岑棣一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的话可信度高为大家所公认。

调查结果一再将矛头指向精神疾患。矛盾之处在于,两年共计四次体检,岑棣的各项检查指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健壮如牛,而且没有一个同事认为岑棣的精神有问题。一个精神病患者无可挑剔地从事理财顾问一职也着实让人难以想象。综合考虑,最合理的解释是,突发精神疾患。也就是说,事发当日清早,岑棣从睡梦中醒来,望着漫天飞舞的大雪,脑细胞异常放电,幻觉为他制造了一个叫蝴蝶的女朋友,制造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制造了一幕飞雪见证的求婚,制造了求婚的戒指,制造了蝴蝶神奇的消失像她神奇的到来一样……左鼎猛然想到了什么。

9

“他那天说什么了?”

“说前一天在我们柜台买过戒指。”

“那他买过吗?”

“没啊。钻戒这种东西又不是盒饭,就算是销售旺季,日销量也超不出个位数,前一天买的我能不记得?就算我得了健忘症,有票据可查呢。”营业员指着岑棣的照片说,“可这人轴得要命,非说买过。自己又拿不出发票。泡妞也没这么泡的吧,我真是服了。”

“你认为他在纠缠你?”

“不然呢?发神经?”

“原来认识吗?”

“认识他?”营业员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说,“饶了我吧。见都没见过。不过我男朋友说搞不好他就是传说中的那种变态狂,偷偷跟踪过我。吓死宝宝了。这两天我男朋友天天接我下班。”

欧阳楠俯身看着柜台里光华璀璨的戒指,回想那天的情景问:“他说过戒指是哪款吗?”

“说过。跟这个有点像,但不完全一样。”

“他自己承认不一样?”

“承认。还指责我把他买的那款藏了。我有病啊?不,是他有病。”

国贸大厦四家首饰品牌专柜逐一问过,没人见过岑棣。按90后小营业员对岑棣关于戒指形状的转述,也没找到对应款。欧阳楠打电话给庄海,请他帮个忙。庄海爽快应允。

左鼎打电话给庄海时,庄海揶揄说:“落在女同学后边,弱爆了啊,左同学。”

“欧阳让你帮忙查岑棣的话单和刷卡情况了?”

“没错。比你还多一条,让我查岑棣出事前一天去没去过国贸一层首饰专柜。”

“她怎么知道戒指是在国贸买的?”左鼎思忖道。

“这她没透露。女神自有女神的非凡之处。”

“结果查得怎么样?”

“国贸近期留存的影像资料里没看到岑棣。他的信用卡和储蓄卡也没首饰类商品的刷卡记录。话单联系人非常多,跟岑棣的工作性质有关,没办法一一排查,你知道为什么。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叫蝴蝶的。自杀当天岑棣只给一个人打过,打了两次,拨错号了。”

“知道了。有需要再打给你。”

“没问题。岑棣的事没立成刑事案,我这边不能安排主动侦查,但可以保证职权范围内有求必应。不过老左,说实话我觉得你这个高中同学精神真不正常。”

左鼎何尝不这么想,但穷尽全力、以防万一是起码的职业操守。调查到了这个地步,可以说到头了,于是左鼎说:“嗯。结果告诉欧阳了?”

“还没,正准备打电话你打过来了。”

“我跟她说吧。”

“OK。”

左鼎给欧阳楠拨了几次电话,欧阳楠才接。左鼎问欧阳楠在哪儿,欧阳楠说在影乐世界。左鼎开玩笑说别告诉我是一个人。欧阳楠简单地嗯了一声。左鼎说了庄海调查的结果。欧阳楠又嗯了一声。左鼎明显感觉欧阳楠心不在焉,问她没事吧。欧阳楠说没事,先挂了,就挂了,弄得左鼎直发愣。

电话另一头的欧阳楠已经在海报前站了一刻钟。她在极力回忆岑棣当时的举动。还是那张《那年夏天你去了哪里》的海报。岑棣跳楼前数小时曾在她站着的地方站过。欧阳楠自信位置误差在一尺之内。从售票柜台到海报,岑棣走过的这几步路欧阳楠重复走了好几次,没看出什么名堂。

欧阳楠让卖票的小帅哥看了岑棣的照片,小帅哥压根想不起见过这个人,更不用说跟这个人说过什么话了。再次印证岑棣电影看得不多。幻觉让岑棣坚信带蝴蝶看过电影?只能是幻觉,因为小帅哥说换海报前上映的也不是《匆匆那年》,而是《爱你的人》。

岑棣迷上了幻觉,迷上幻觉的不止岑棣,欧阳楠觉得自己也迷上了岑棣的幻觉。理智在敲警钟,然而好奇的边鼓敲得更为剧烈,更为奏效。欧阳楠被好奇一路驱使,坐公交车到沃尔玛,下车径直西走一百米,在那家关了张的店面门口站定,像岑棣一样摸了摸挂锁,趴在门上,隔着玻璃往里面看了看,最后将目光落定在门上。经历过入冬后第一场大雪,门上的纸已然皱裂破损,字迹模糊,勉强可以辨认。“租期已满,契卡甜品屋迁至市美术馆以西二十米。期待新老朋友光临。12路车美术馆站下。联系电话139****5809。”岑棣那天之所以到市美术馆为的是找到真正的目的地——契卡甜品屋。

10

“随便看吧。”岑棣的堂妹将左鼎让进屋,自己退了出去。

她刚从另一个城市赶来,操办大伯母和堂哥的丧葬事宜,收拾整理遗物。房子即将变卖。迟来一步,四居室的面貌将不复存在。

为什么来?左鼎没有明确目标。身临其境的潜在意义难以准确概述,现场再现的物证学价值或可估量,心理学的奥义却永远无法进行量化统计。

卧室的洁净度、条理性在男性中少见。书架上摆的绝大部分是投资理财方面的书刊,很少几本休闲杂志。岑棣曾经酷爱哲理性散文。左鼎还记得高中唯一一次去岑棣家,那时岑棣家刚搬进精才小区,由原精才小学宿舍开发翻建而成(岑棣的父亲生前在精才小学任职,新小区落成后分得一套新房)。岑棣毫无炫耀新家之意,让他引以为豪的是他的书,古今中外的哲理散文。有些书从版本看比岑棣的年龄还大,它们部分得来于父亲的收藏,部分是岑棣自己在旧书市场淘的。岑棣对它们视若珍宝,从小到大,搬过几次家,包括随父亲工作调动从外省搬至本市。其他东西可以丢,珍爱的书一本不少装箱托运。那时聊起梦想,岑棣最想成为的是哲学家,至少是个作家。而最终,他将严整的思维用于了投资理财。梦想的流失归罪于时间、现实还是自己?归罪的说法未必准确,某些时候某些人谈起梦想或遗憾或羞怯或茫然或嗤之以鼻或一笑了之……表达方式林林总总,探秘内心,或真情流露或心口不一。而今,岑棣对于梦想流失作何感已无处探问了。

没什么特别和可疑,一切井然有序,有种洁净的崭新感。

“岑棣原来那些书都丢了吗?”左鼎问岑棣的堂妹。

“应该是。我也纳闷呢,那么个嗜书如命的人,居然舍得把宝贝全丢了。我还记得伯父一家从X市搬走那天,我不小心把果汁洒到一本书上,叫什么……什么的黄昏……”

“《偶像的黄昏》,尼采的。”左鼎说。他见过那本残留着黄褐色印迹的书,还在岑棣的讲解下翻读了几页。时隔数载,岑棣对少年堂妹的无意之过仍耿耿于怀,专门说了印迹的由来。

“对,就是《偶像的黄昏》。好家伙,你是没见到他当时的样子,跟被踩了尾巴的老虎似的,要多凶有多凶。用我大伯的话说,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动什么别动小棣的书。”岑棣的堂妹说起往事笑出两个深酒窝,一忽儿酒窝被哀伤抹平了,“堂哥毕业后丢掉了大学专业,一直在家写作,可惜作家之路走得不顺。两年前我打电话给伯母拜年,听伯母说他到理财公司上班了,收入不错。我爸还说这孤儿寡母可算熬出头了。哪想到……唉!”

左鼎又看了看岑棣母亲的卧室,事发当日的狼藉已然不见。想在新居所寻找旧年轮就去老人的房间。岁月让指缝宽了,却让心思更密实了,旧家什、老物件没一样不被密实的心思网住。岑棣的母亲显然不同于一般老人,她不为岁月牵绊,卧室中能寻到旧迹的仅只墙上岑棣父亲的遗像和一本相册。

11

“欢迎光临契卡甜品。希望您找到中意的点心。”带卡通头饰的女孩十分可爱地躬身施礼。是她,岑棣来那天,跟她说过话。欧阳楠隔着玻璃门看到了。

“对这个人还有印象吧?”欧阳楠拿出岑棣的照片。

女孩扫了照片一眼说:“对,这位先生前两天来过。”

“说什么了?”

女孩不答,拿黑溜溜的眼睛打量着欧阳楠,狐疑地问:“你是……他女朋友?”

“对。”欧阳楠信口应下。

女孩舔了舔嘴唇,眼光闪动,说:“不会是怀疑他……”

“怀疑他劈腿。”欧阳楠撇了撇嘴,似在克制满腹委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跟他在一起了,青春耗光了……”

“哪有,哪有,你看起来比我大不了两岁。”

“大多了呢,如果他真有别人,我……”

“男人都好可恶!”女孩义愤填膺,仿佛已经坐实了照片上的男人劈腿的事实。

“你能告诉我他说什么了吗?”

“他问抹茶布丁卖完了吗?我告诉他我们契卡没这款点心。”

“然后呢?”

“然后他嘀咕了几句就走了。”

“他没说前一天买过?”

“你怎么知道?是说过,不过不是对我,是自己嘀咕的。可能在别的地方买的,记错了地方。既然你知道他买抹茶布丁的事,说明布丁是买给你的喽,干吗疑神疑鬼?”

“我从不吃抹茶味的点心。可我在他口袋里发现了抹茶布丁的小票。”欧阳楠委屈得快哭了,“你们之前做过抹茶布丁吗?”

“真的没有呢。小票上打的是契卡甜品?”

“是啊。而且买过不止一次。”

“这么古怪?我每天都在,之前从没见过他。你不用那么看着我,这儿,”女孩指着自己的脑袋说,“绝对是一颗超强大脑。怎么搞的呢?”女孩嘟起小嘴,翻着眼睛琢磨,完全把欧阳楠的问题当成一道自己的必解题,过了一会儿说,“等下哈。”

女孩跑进玻璃隔开的操作间,跟戴着高高白帽的西点师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跑出来,娃娃脸红扑扑的,说:“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我们还有家店,在西四小学对面。我们西点师说那边可能做抹茶布丁。我在契卡干好几个月了,才知道还有家分店。”

“你们这家店之前是不是开在和平路沃尔玛超市对面?”

“是啊。半个月前搬过来的,那边租期到了,房主提了房价,我们老板嫌贵。”

“分店是搬家时新开的?”

“不是,早有了。”

从岑棣走过的路径看,他找的应该不是西四的契卡甜品。欧阳楠思忖。

“发什么呆啊?”女孩说,“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如果那边有抹茶布丁,而且是蝴蝶形的,那他肯定是在那儿买的。”

“蝴蝶形?”

“嗯。他是这么嘀咕的。对了,”女孩的眼睛又灵光乍现,“你不叫蝴蝶吧?”

“不。”

“那我跟你说,那个女的多半叫蝴蝶。”

“蝴蝶?”欧阳楠略感惊异,尽管她本来就是追着蝴蝶的虚拟踪迹来的,还是没料到蝴蝶的名字被直接提及,“他怎么说的?”

女孩深受欧阳楠反应的鼓舞,提高声音说:“我听见他嘀咕,蝴蝶形抹茶布丁,蝴蝶最喜欢。”

欧阳楠还是去了西四小学对面的契卡。柜台里的绿蝴蝶和红玫瑰相映成趣,栩栩如生,当真惹人喜爱。

“您真有眼光,抹茶布丁是我们的经典甜品。您还可以试试玫瑰酥,味道棒棒哒。两种甜品包装在一起超漂亮,送人又温馨又显档次。”女店员跟美术馆店的女孩一样伶俐,咬定没见过岑棣。

12

站在合五味外卖口,饥寒交迫的感觉立马在欧阳楠体内复苏了。她二话不说买下两袋热气腾腾的包子,边吃边拿照片给两位卖吃的阿姨看。没指望有结果,欧阳楠记得岑棣追到合五味时的状态,松垮的脊背、灌了铅的双腿,近似对幻觉的祭奠。幻觉即将烟消云散,对幻觉的追踪临近尾声,饥寒交迫的复苏或可视为正常感知的回归,及其驱赶幻觉的最后一役。欧阳楠甚至开始犹豫最后一站还要不要去。

“瞧这闺女的吃相,跟我闺女一模一样。”白袖套说。

“好像……来过?”蓝袖套端详着照片说。

“咱店的东西好吃不贵,全市人民都来过也没啥奇怪。”白袖套说。一双笑弯的眼睛还停在欧阳楠脸上,她是真喜欢跟前吃包子的闺女。

“哎!”蓝袖套肘了白袖套下,“你瞅一眼。”

蓝袖套瞅了,又凑近点说:“别说,是眼熟。”

欧阳楠咕隆一下咽了嘴里的包子,说:“阿姨,你们再好好看看。”

“是不是来过?我觉着来过。”白袖套说。

“来过来过。以前隔三差五就来。”蓝袖套对白袖套说,“你忘了,有次有个小偷偷顾客的钱,这孩子还见义勇为来着。”

“噢——对对对,还是你记性好。这孩子那阵总来买蝴蝶卷子。”

“为什么买蝴蝶卷子?”

蓝袖套嘎嘎乐了:“真跟我闺女一样,问话不经大脑。能为啥,爱吃呗。”

“什么时候的事?”

“啥时候的事?”蓝袖套问白袖套。

“你都记不清,我哪记得准。可有日子了。一年?”

“起码两年。”

“谢谢!”欧阳楠收回照片,撒腿往车站跑。

“哎呦。这闺女。雪没化净呢,你倒是慢点,看摔着……”

欧阳楠头也不回地扬起手摆了摆。

坐什么公交呢?严格按照当初的路线来是怕遗漏最微小的线索,此刻,迷雾后的迷宫轮廓初现,玄机不在路上,欧阳楠招手打的。

欧阳楠站在掉光了叶子的枯树前。呼出的气一团接一团在口鼻前形成白雾。喘息渐渐平稳后,欧阳楠开始用一柄园艺小花铲刨土。地又冷又硬,既要使力,又不敢太使力,不大会儿欧阳楠便出了一身汗。

“咔”轻微的碰撞令欧阳楠出现了一霎的屏息,她丢开小花铲,小心翼翼拂去最后一层薄土。手掌大的木质小盒,椭圆形,外雕简易花纹。欧阳楠扳开锁扣,掀起盒盖……

13

“左警官吗?我是岑棣的堂妹。我在地下室找到了我堂哥的那些书,您还看吗?不看的话……”

“看!”左鼎干脆地说。

车轮在雪地上拧出漩涡。

“对,再往前走,然后右转您就看见了。”左鼎已经听到了手机外岑棣堂妹的说话声,孤兀附带空荡和潮冷,这声音非但没有削弱地下通道的阴森,反而平添了毛骨悚然之感。

看到左鼎,岑棣的堂妹松口气说:“您可来了。一个人呆在这种地方真吓人。”

她站在地下室门口,背对灯光,脸孔浸在黑暗里。垂肩长发跟扩口大衣袖连在一起,仿若翅膀。她不知道自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足能让缺乏心理准备的人吓破胆。

六平方米见方的逼仄空间,四壁爬着大小不等、形态各异的青黑色霉斑。叠放在一起的纸箱因为潮湿失去了硬挺的棱角,倘或没有书的支撑,它们必定瘪塌得万分丑陋。

岑棣的堂妹什么时候离开的,左鼎毫无知觉。他耐心地翻纸箱里的书,一本接一本,先用目光捕获每本书的出版时间,然后让倒置的书页孔雀开屏般展开,再把书整齐地码回纸箱。整套动作一遍遍重复,直至一张纸片从书页中飘落。纸片轻若羽毛,纸上的字重抵千斤。

14

楼顶的雪比地面上的雪更大,更急。

庄海走到站在楼边的左鼎和欧阳楠旁边说:“你俩爬这么高,是想跟上帝对话还是想聆听岑棣的遗言啊?核实过了,岑棣死亡当天拨过的手机机主证实她确实是两年前开始使用的这个号。你还没说盒子里装的什么?”

欧阳楠说:“戒指。”

“岑棣真买过戒指?”

“买过。不过不是他跳楼的前一天,是两年前。一切都发生在两年前。那个冬天,下着跟现在和岑棣死那天一样的大雪。”欧阳楠仰脸看漫天的雪蝴蝶说,“戒指上检出的女性DNA跟失踪人员亲属库中一对夫妇比中了,他们的女儿叫蝴蝶,大学毕业后留在我市工作,两年前与家人失去联系。蝴蝶工作过的那家公司破产了,查不到更多信息。我又去了趟西四契卡甜品,西点师说他最初在沃尔玛店工作,一年前契卡开分店,才调到西四店。《匆匆那年》是影乐世界两年前年底上映的。”

左鼎说:“夹在书里的发票,日期是两年前,跟销售商的票据对得上。岑棣闻到的奇异味道并非蝴蝶的独特体香,而是气体麻醉剂给岑棣造成的幻觉。蝴蝶突然而又神秘的消失,岑棣的晕倒,都是麻醉剂发挥效用的结果。岑棣的母亲退休前是药剂师。”

庄海说:“她跟蝴蝶合谋?”

左鼎说:“至少是知情人。”

“可……为什么?”

欧阳楠说:“盒子里除了戒指,还有张字条,写着‘为了爱’三个字。我想她们应该只是想让岑棣暂时失去知觉,没想到苏醒后的岑棣居然失忆了,忘了蝴蝶,一忘就是两年。”

左鼎说:“除了部分记忆缺失,岑棣的兴趣爱好也发生了变化。岑棣的母亲当时将错就错。卖了精才小区的房子买了现在的。我第一次来就觉得奇怪,虽说两套房面积差不多,但论户型和地理位置,精才那套明显要好。他母亲想尽一切可能斩断与过去的联系。换房子出于这个目的,将岑棣喜欢的书全部装箱封存也出于这个目的。岑棣卧室的杂志期刊是近两年的。相册中照片空白期对应的应该是岑棣和蝴蝶的恋爱期。”

“蝴蝶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已经……蝴蝶所谓的爱究竟指什么?什么难言之隐让她们做出这样的事?为了爱我们是否就有权剥夺爱我们的人继续爱我们?”

左鼎和欧阳楠默不作声。漫天的雪蝴蝶,漫天的恬淡,神秘的面庞。

“岑棣飞身一跃那一刻在想些什么?”庄海说。

岑棣记忆中那块空旷之地,正如眼前阔大、凛冽、盛气凌人的洁白。与纤尘不染和滴水不羼的苍茫相比,也许岑棣情愿自己的过去是一摊淤泥、一片沼泽或一个垃圾场,面目可憎,恶臭难挡,但有形有状,经年累月的痕迹清晰可见。他的死,仅只因为蝴蝶的消失,还是因为无力承受失去自我的巨大恐惧?

我的过去一片朦胧……——《暗店街》。某个时刻,你有没有过相似的感觉?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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