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五首《如梦令》新探
2017-06-19张泽如李淑兰宁夏大学银川750000
⊙张泽如 李淑兰[宁夏大学, 银川 750000]
秦观五首《如梦令》新探
⊙张泽如 李淑兰[宁夏大学, 银川 750000]
秦观五首《如梦令》,在其词作研究中是被忽略的一组,但是细读之下,又有其夺目之处,可于幽微纤细之处见无限广阔之情韵。五首《如梦令》虽非一时之作,但大都体现出秦词后期的“凄厉”与“身世之感”,极具整体性。从其描绘的情境来看,可分为两组:“门外鸦啼杨柳”与“幽梦匆匆破后”二首都从女子着笔,是女子伤春的传统题材;而其余三首均为秦观贬谪郴州所作,主题是写远谪的艰辛无助。这五首词勾勒出了秦词风格转变的轨迹,极具“少游气质”:深沉含蓄又清丽温婉,以不俗之艳情包含不幸之身世,最是“善于将外在之景与内在之情,做出一种微妙的结合”。
秦观 《如梦令》 小令 宋词
秦观五首《如梦令》虽非一时一地之作,但多作于绍圣年间,即秦观创作上的成熟期,在内容与风格上也颇为相似,都体现出他后期词的“身世之感”与“凄厉”词风,极具整体性。因此,对这五首《如梦令》的新探虽不能全观秦观小令的创作成就,但是可以借此管窥秦观小令创作的更广阔的领域,以期更深入地了解秦词的特点及成就,为秦观研究做出一些突破。
俞陛云先生在《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中对《如梦令》五首有过这样的解释:“此五首细审之当是一事,皆纪别之作。第一首总述春暮怀人。次首追叙欲别之时,马嘶人起,言送别也。三首‘绕岸夕阳’言别后也。四首楚天人远,言远去也。与集中《南歌子》词由晓别而远去,次第写出,大致相似,但此分为数首耳。”此种解释虽看似有理,但细细想来值得深究。如是作离别之词,那么必然少不了对别前、别时及别后三个阶段的叙述,正如俞先生所举,《南歌子》四首也写离别及别后思念,同样可以套用此种“离别模式”。而离别则是中国文学、古典诗词永恒的主题,如柳永、周邦彦等词人,羁旅伤别之作已成为他们词作的一个重要内容。如果因为有离别之词在同一词人的同一词牌之下,就说它们之间有叙事关联,则显得略为牵强、缺乏说服力。更何况此五首是否全然为纪别之作,其中是否包含了作者更多的情感内容,还需要深刻体味。
那么这五首《如梦令》究竟有无关联、有怎样的关联呢?笔者认为,虽不能轻率地下一定论,但从这五首词描绘的情境来看,我们至少可以把它们分为两组:《如梦令》(门外鸦啼杨柳)(以下简称“其一”)与《如梦令》(幽梦匆匆破后)(以下简称“其三”)很显然为一组,“沉香”“玉腕”“妆粉乱痕”“玉销花瘦”,都从女子方面着笔,是女子伤春、感叹青春不再的传统题材。而其余三首,《如梦令》(遥夜沉沉如水)(以下简称“其二”)、《如梦令》(楼外残阳红满)(以下简称“其四”)、《如梦令》(池上春归何处)(以下简称“其五”),我们可以从中捕捉到“驿亭”“楚天”“孤馆”等关键词,再结合词人所流露出的凄苦心境,可断定这三首均为秦观贬谪郴州时所作,其中表现出的远谪的艰辛无助是三首词共同的主题。
一、“还与韶光共憔悴”——运蹇之痛
从屈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开始,“美人迟暮”遂成为才子能士有志难酬的代名词。曹植写过“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白居易也曾为琵琶女“朝来暮去颜色改”而感叹“同是天涯沦落人”,与秦观相近的,就有贺铸那首著名的《青玉案》:“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同样,被历来批评者誉为“极具敏锐善感之词心”“具有女性气质”的秦观更不乏此类作品。他的这两首《如梦令》(“其一”“其三”)即为这方面的蕴藉之作。
“其三”同样是一首写女子感叹青春逝去的作品,写法上却多了秦观晚期词风的凄厉。与“其一”相同的,这首词描绘的情景也有一种时间上的错落感。“幽梦”破灭、浓酒初醒与“晓岸夕阳”相对,看似矛盾,细琢磨下,并不相妨,且可做以下两解:一可将整首词放大,看作是一天当中的思绪,因有“遥想”二字做连结,则逻辑上全然可通,这也是徐培均、罗立刚先生在《秦观词新释辑评》中的意思;二可将焦点集中在“幽梦”上。何为“幽梦”?盖既可做“梦境”解,也可做“梦想”解,如做“梦想”,则“幽梦破灭”并无时间指向了。笔者以为,如将此两种解释结合起来,则更富词境之美。“幽梦匆匆破后”,也许是一分满心期待的感情破灭,也许是词人内心一直追求的政治理想的破灭。“遥想”“描绘出思恋之深、竟至不觉时间推移的痴态”,同样也暗含了词人追求理想之路的漫长与心酸。如果说“遥想”只是放眼间的黯然神伤,而“回首”则更多了一分略带苦涩的画面感。自李存勖初创此调(初名“忆仙姿”)而做《曾宴桃源深洞》,其五六句“如梦,如梦”便成为其中最动人之处,苏轼因而才将此调易名为《如梦令》。此二字叠句仿若此词牌的词眼,往往是词人道破心绪之语,意味深长,短促而有力。秦观这首《如梦令》中的“回首,回首”如是也。回首的动作本该是瞬时的、一次性的,但是连用起来竟有了一种沉痛的不堪回首之感。不堪回首者何也?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凄凉吗?恐怕是主人公“玉销花瘦”的无奈。红消香断,有谁怜惜,连那原本还奢求的一点梦想也幻灭了,于是再回首,眼中所见不过都是千万般愁肠的化身,只能让人“不堪回首月明中”了。全词以“幽梦”“乱痕”“玉销花瘦”“夕阳疏柳”几个极凄艳的词串联而成,色彩较“其一”更为浓丽,用笔更为深切,同时也蕴含了词人更多的对过往与现实的不如意与落寞。
韶华易逝,时光虚度,这是美人与英雄难逃的命运。秦观的这两首《如梦令》虽做于他人生中两个不同的阶段,且风格有别——“其一”清淡,“其三”浓丽,但是以美人迟暮婉叹自己才高运蹇、壮志难酬的苦闷却是秦词延续不变的主题之一。以不俗之艳情包含不幸之身世,也成为秦词出于婉约却殊于婉约的独特气质。
二、“路遥归梦难成”——飘零之苦
绍圣三年,秦观被劾“以谒告写佛书”,贬往郴州。这大概是少游一生中最为凄凉的一个时期,叶嘉莹先生以“心断望绝”来形容这个时期秦观的心境,真是恰当不过的,以至于今天我们读到“可堪春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以及“砌成此恨无重数”都会为之心颤。而《如梦令》“其二”“其四”“其五”的创作时间与《踏莎行》差之前后,其凄惨哀厉之程度也可想而知。
“其二”一首,时间、地点、事件、情感等线索都十分清晰。词人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冬夜,独宿驿亭,辗转难眠至天明,流贬途中的羁旅之苦跃然纸上。而整首词的妙处就在于无一抒写心境之词,只是对现实景物的描绘,犹如电影镜头一般一个个切换,读来却感到一种透骨的寒意与悲凉。夜,是遥夜,是漫漫长夜,而“沉沉如水”更加耐人寻味。“夜色如水”虽是常喻,但我们熟悉的是“庭下如积水空明”一般的皎洁与美好。而“遥夜沉沉如水”为我们传递出的是仿若一潭深千尺却静谧不动的寒冷刺骨之水般的夜,是无比凝重、压抑的。“风紧驿亭深闭”,一“紧”一“深”造成了一种感官上的相对:驿亭分明已“深闭”,但却抵挡不住“风紧”——听得到寒风的咆哮,感受得到彻骨的凉意阵阵袭来,最终使这种感官上的相对以“紧”的更胜一筹而告终。接下来一句“梦破鼠窥灯”,很自然地让人理解为词人在梦醒后的所见,但笔者以为,以前两句词人对身边环境的描写——“遥夜”与“风紧”及五六句的“无寐。无寐”,想来词人应当是整夜难眠的,因而这里的“梦破”也许是“梦不成”、无法入眠之意也未可知。而一只饥饿难耐,在深夜大起胆子觊觎灯油的老鼠,这时候作为整个环境中除词人以外的第二个生命体,以主动衬被动——昏黄的灯火下,仿佛照见词人只能裹紧衣被,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使整个场景更显凄凉。破晓时分的寒意更甚,万物仿佛都披上了一层白茫茫的霜,被子愈显单薄,窗格也变得模糊。直到门外一声马嘶,打破了寂静长夜,远行的客人早早地踏上了征途,词人才恍若初醒。“无寐,无寐”,好似作者对整夜失眠的哀叹,带着一丝终逃寒夜的轻松,还透出一缕无边无际的愁绪始终相伴的凄凉。整首词由首及尾,由深夜至破晓,短短三十三字,无一表达情绪之字眼,但读来却有一种引人入境、凄苦难捱之感。
“其四”一首,因“人共楚天俱远”一句,可推断应当写于绍圣四年春,此时少游仍在郴州,即将远谪岭南。以“楼外”看,此一首描绘的或是词人登高远望之景。视野所及,先映入眼帘的仍是“夕阳疏柳”:“残阳红满”,谓落日虽如火鲜艳,铺满余晖,但也只是黑暗来临之前的一点残照;“柳条将半”原是万物复苏的一点生机之色,却因入春不久,显出疏索之貌。细体味下,前两句景色的描绘已弥漫出了一种“美中不足”的淡淡感伤与遗憾。接下来两句仍是写景,其情感则愈发明朗了。原本是娇红嫩蕊,花开正艳,但是可怜春风无情,转眼间就成了满地落英。“不禁风”一句虽以桃李着笔,极含蓄,但相比前两句由自然景物透出的隐隐落寞,则多了一分不可抗拒的外界的破坏之感,有一种“世间好物不坚牢”的怨怅。多有论者认为这首《如梦令》是离别之作,如是,则此种情感更容易理解:在分离之际,词人回首满目落花,回忆曾经如枝上芳华那般曾共度的美好过往,但是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转身,这一地落英才是真正难以抗拒的残败结局——正如此刻与友人“襟袖上空惹啼痕”的悲痛欲绝的分离。以少游敏锐善感之心性,必然对眼前景色有更凄凉的解读,使“物皆着我之色彩”,于是不难理解其在暖春之中叹“残花败柳”的愁怀。同时,结合此时词人又将踏上远谪之路,政治上一连遭受打击的境遇,也很容易理解这其中的“怨怅”:这一路不断干扰、摧毁自己的政敌,就像是残酷的春风,而自己正如那柔弱的、不堪一击的桃李,风过即陨,在春天还未结束之前,就已经早早凋零了。少游的人生悲剧就在于他性格与理想的矛盾——他敏感脆弱,但是又壮志凌云。有过人之才华,在文学及政治上都有自己的独特见解,这使他更加难以自弃。所以这样的他,深陷党争漩涡,无法放弃自己的理想,但又不能像苏轼那样自聊自慰,最终只能走向极度的绝望之中。最后三句时空切换到舟发人远之际,读来仿佛能以词人之眼感受到越来越辽阔的天空及越来越渺小的离岸。而今繁华落尽,只剩“断肠人在天涯”了。
与《踏莎行》描绘的情境、表达的情感最为相近的当是“其五”了。整首词围绕“春归”,表达了词人“无路可归”的凄凉与伤感。春天尚可归,叹人不可归,这其中已有了一丝“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之感。何时才能结束这漂泊他乡的命运?将要归去哪里?回答词人的只有“满目落花飞絮”,这与少游《满庭芳》里“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的那种“纷乱不可理、渺茫不可及”之感极为相似,又让人想到其《千秋岁》中的“飞红万点愁如海”,可见此六字所传递出的那种纷乱迷茫之愁绪是何等传神。而“孤馆”是否还是“可堪孤馆闭春寒”之“孤馆”呢?应是无疑,因下文还有“梦断月堤归路”之句,全然一幅“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之画卷。更值得注意的是,如叶嘉莹先生所述,“雾失楼台”三句“不过是诗人内心中的深悲极苦所化成的一片幻景的象喻”,这恰与此首中的“梦断”二字相契合,足见此二首词应做于同时同地。不同的是,《踏莎行》中的作者,是“孤馆听杜鹃”,而这首《如梦令》,是“孤馆听风雨”,相比于杜鹃声,风雨声虽不那么凄厉突兀,但是零乱嘈杂,扰人心绪,使人不安。因此,这“五更风雨”带给词人的“无绪,无绪”是延绵不绝的,读来更有一种愁绪纷乱、感伤无限之余味。五首《如梦令》,“其一”“其四”“其五”都写“春愁”,但这其中的愁绪还数“其五”一首最刻骨。究其原因,大致有二:“其五”中,春愁有了更加具象的化身——春归,这就与词人此时期的远谪难归、寂寞绝望之情境完全联系了起来。而对于春归,词人亦有问有答——“春归何处”与“梦断月堤归路”,并以五、六句的“无绪无绪”加重了“无路可归”之悲苦。最终透出一种“春归或有迹,人归空梦魂”的无限哀伤。另外,这首词的“春”不同于“其一”的“春色著人如酒”,也不同于“其四”的“春入柳条将半”,而是既有“满目落花飞絮”的盛况,也有“帘外五更风雨”的萧瑟,有春日有春夜,从而使整首词的内容与情感都更有层次、更加充实。
羁旅之作大多是马致远“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凄凉。而秦观的这三首饱含贬谪飘零之苦的《如梦令》更多的是传达了一种“绝望”——有梦难成、有家难归的绝望。落花风雨、残阳疏柳、孤馆驿亭……一切外在景物都成为词人情感的入口与出口,承载了词人生命与梦想的万般沉重。极少表达情绪之字眼,但却散发出让人魂牵梦萦之力量。
秦观的这五首《如梦令》,在词史上,也许很容易淹没于李清照两首《如梦令》的盛名之下,也较少被历来批评家提及。但如果说他的“采小令之法入慢词”使慢词变得含蓄深婉、余味无穷,那么这五首短小的《如梦令》至少证明他的小令可于幽微纤细之处见无限广阔之情韵。读其小词,甚至如经历了一番备尝艰辛的时空之旅,却有一种沉醉其中、流连忘返之力量。它无法代表秦观小令的最高成就,但它勾勒出了秦词风格转变的轨迹,尤极具“少游气质”:深沉含蓄又清丽温婉;以不俗之艳情包含不幸之身世,最是“善于将外在之景与内在之情,做出一种微妙的结合”。
① 俞陛云:《唐五代词选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44—245页。
③⑨ 石海光:《秦观词全集》,崇文书局2015版,第48页,第90页。
④⑤ 徐培军、罗立刚:《秦观词新释辑评》,中国书店2003年版,第190页,第190页。
⑦ 朱德才:《论婉约词人秦观》,《山东大学学报》1961年第4期,第64页。
[1]秦观,龙榆生.淮海居士长短句[M].北京:中华书局,1957.
[2]周义敢,程自信,周雷.秦观集编年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3]徐培均,罗立刚.秦观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2003.
[5]曹辛华.论秦观词调选、用特点及其意义[J].北京大学学报,2012(5).
作 者:张泽如,宁夏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明清方向);李淑兰,宁夏大学教授,中国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明清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