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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拳师(短篇小说)

2017-06-16卫鸦

南方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拳师光头小镇

卫鸦

那天早上,很大的雾。一声哇鸣从窗外传来时,我分辨出来,是马一鸣的暗号。那时冬季才来不久,春天在后面远远地等着,哪来的青蛙?我起床穿好衣服,从床底下翻出一把砍刀,用报纸卷好,捅在衣袖里,提着两只鞋,蹑足穿过客厅,出了门才敢把鞋穿上。我怕惊动父亲。

马一鸣蹲在路边,头发上挂着水珠。天是那种刺骨的冷,阴沉着,将小镇上的人封在屋子里。小镇是静止的,只有风在动,一阵一阵,不时搅动雾气,送过来一些细碎的声音。见我出来,马一鸣站起身,跺跺脚,把脚边的一颗石子踢飞。他说:“好了?”

我点点头,说:“好了,你呢?”

“嗯,”他说,“早好了。”他拍拍后腰,一把砍刀斜插在那里,将衣服挑起一角。说话时,杀气从嘴巴里穿出来,冷峻地挂在脸上。

“那走吧。”我说。

马一鸣点了支烟,深吸一口,暗红的火光亮起来,在晨雾里闪烁。他抖动着背和肩膀,吐出烟雾和含含糊糊的咳嗽声。我也点了支烟,叼在嘴上,狠狠地吸着。我们一前一后,往河边走去。那里有人在等着我们,两个,也许是三个,或者更多。这个未知的数目让我七上八下,一种不安的情绪升起来,缠绕着我,就像弥漫在我心里的另一场大雾。说实话,我有点怕。

马一鸣说:“怕他个鸟,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我说:“要是来一伙呢。”

马一鸣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说:“多少都一样,全部灭掉。”

他毫无惧意,轻快地吹着口哨。那天他穿着一双黑色马靴,筒很长,两条腿被吞掉大半截,看上去,就像被一双手拎在空中。马一鸣没我高,但每次打架,他都冲在前面。走路也是这样,他喜欢走前面,让我在后面跟着,因为这样的话,我看起来就像是他雇来的一个保镖。他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我和马一鸣是同学,那年我们读初三,马一鸣十六,我十五。我们不喜欢上学,打算混完初中,就去闯世界。我去深圳,他去北京。后来他觉得北京太冷,又把计划更改为去深圳,如此一来,在那些尚未到来的时间里,我们又混到了一块。

这让我很高兴。我和马一鸣是邻居,从小就玩在一起,形影不离。初三时,到了一个班。我们经常逃课,泡在镇上的一家网吧里。那几年,小镇上流行一款叫传奇的游戏。我和马一鸣也玩。我们在游戏里打怪、升级,和别的玩家PK、互相谩骂,结下种种仇恨。后来,仇恨从游戏里蔓延出来,到了现实中。对方是另外一个镇上的玩家,在游戏里,他们无论PK或者骂架都不是马一鸣的对手,就说要来小镇找马一鸣,把他打残。他们问马一鸣敢不敢应战。马一鸣说:“你们要是不来,就他妈是我孙子。”马一鸣与他们约好,像男人那样痛痛快快地干一场。

小镇上有条河,从山里流出来,拐个弯,像把尖刀將小镇刺开。河流拐弯的地方是片河滩,叫磨石湾,以前出产磨刀石。后来刮起淘金潮,整座小镇的人都疯了,这条河被掘得遍体鳞伤,河流改向,那地方渐渐被杂草占据,成为一处荒滩。镇上有个派出所,建在地势很高的地方,值勤室里有位民警举着一架望远镜,像个侦察兵似的四处巡望,那两个装着镜片的圆筒能把整座小镇都装下来,但装不下磨石湾。在那块偏离警察视线的地方,我和马一鸣喝酒、抽烟,跟女孩子约会、接吻,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我们经常在那里打架。当时唯一存在于我们心中的真理是——用嘴巴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得靠拳头。

我们走过一条桥,下到河边,再顺着河堤往前走,两岸青山的倒影跌进河面时,再拐个弯,磨石湾也就到了。我们在河堤上站定。雾很大,裹着啸啸风声。不时有活跃于冬季的鸟类,在浓雾里穿出穿进。寒冬时节的河流薄如蝉翼,在卵石上滑出清脆的声音。马一鸣把手拢在耳边,往雾里听了听,说:“他们已经来了。”

我看了看,浓雾满天,遮住大半个磨石湾。前方的雾气里,晃动着一些影子。隐隐有火光闪没,他们在抽烟。他们说话的声音游丝一般,浮在雾气中。我知道,他们在商量打斗的计划,但我听不清楚。我猜他们和我一样,也带上了刀。

马一鸣说:“你真怕?”

我点点头,说:“有点。”

话一说完,我便感觉到了冷。小镇上的冬天荒凉、干燥,北风顺着清浅的河床掠来,把我们身边的浓雾搅动。我紧了紧身上的外套,让胸口及周边的部位暖和起来,但还是忍不住哆嗦。我咬紧牙关,竭力不让牙齿在嘴里敲击的声响暴露出来。但马一鸣还是听到了。

马一鸣说:“看你这点出息,你父亲不是拳师吗?”

我呸了一口,说:“你父亲才是拳师,你们全家都是拳师。 ”

马一鸣笑了起来,前俯后仰,差点掉下河堤。在马一鸣的嘲笑声里,我摸了摸捅在袖中的砍刀。刀身泛着森冷的寒气,直逼肌肤,使我克制不住身体和内心的颤抖。我不能确定,一会走到那伙人面前时,是否有足够的胆量,将这样的武器从袖中拿出来。这需要很大勇气。我没法跟马一鸣比,我得承认,我是个软弱的人。我和马一鸣站在雾中,他镇定自若,我却不停地抖。他们也站在雾中。在漫天晨雾的笼罩之下,我嗅出了来自对面的杀气。双方都没有动,谁都不肯轻易向前。我们在等浓雾散开。

我们这座小镇叫炉观,改革开放前,尚武成风。我爷爷是名拳师,据说能飞檐走壁,隔空取物,除此之外,还会点穴、气功、药功、神打一类的奇功异术。遗憾的是,我一样都没见过。我出生时,爷爷已经去世,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他被人寻仇打死,也有人说死于旧伤复发,最离谱的,说他在练一种龟息功,之所以长眠于地下,是为了避免被人打扰,百年之后他将重出江湖。

这些都是猜测,我知道。我还知道,经过许多张嘴巴的传递之后,那个真实的爷爷已经被篡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确实是名拳师。爷爷收过很多徒弟,去世之后,爷爷被葬在小镇边缘的一座山上,站在那里,可以俯瞰到方圆十几里的范围。每年清明节,他的徒弟会从各地赶来,给他上坟,尽管阴阳两隔,爷爷的那些徒弟,仍然恭谨地对着一块墓碑行师徒之礼。这种画面让人感动。就仿佛爷爷从来都没有死去,他只是搬了个地方,住到了坟墓里。

作为拳师之子,父亲也是拳师。他自小习武。我家祖屋后面曾经有棵大树,在父亲出生那年种下的。父亲七岁开始练习站桩,扎马步,屁股底下点炷香,爷爷在旁边看着,腿不能抖,腰不能动,稍有差错,就从后面踹一脚。那炷香什么时候烧完,父亲什么时候起身。稍事歇息之后,接着再站,如此反复。马步扎到十岁,下盘差不多就算练稳了,那棵树也长到了碗口粗。父亲开始练习拳头。梅山地区有句俗话:手是两扇门,全靠脚踢人。意思就是说,拳头练好了,才能练腿。父亲一拳一拳往树上打。这是梅山武术里的硬功夫,没有招式,没有窍门,一身的本领,就是那样日积月累地打出来的。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据说那棵树,在父亲日夜苦练之下,被打穿了一个洞。此事是否属实,我无法确定。这些事情来自旁人之口,父亲本人只字未曾提过,难辨真假。那棵树我并没见过。爷爷去世之后,镇上建农机厂,几位县里的干部坐在办公室里,用红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把半座小镇都圈了进去。我家祖屋和那棵树一起,被推土机夷为平地。此后不久,父亲经人介绍,与母亲结了婚。农机厂建好后,母亲生下了我。与我一起来到这座小镇上的,是厂里的安置政策。很人性化,两种方式任选,要么进厂就业,要么拿笔安置费。为求安稳,父亲选择了就业,被安排在门卫室里,成为一名捧着铁饭碗的工人。他每天的工作是开门、锁门、整理报纸、分发信件、对每一个进出厂门的员工点头致意。他脸上挂着卑谦的笑容,一副尽忠职守的样子,毫无半点拳师之风。下班后,父亲蹬着一辆自行车回到家里,进门就把手套摘下来,从墙上取条围裙挂在胸前,围着锅灶转半天,给一家人烧饭做菜。吃过晚饭,他开始摆弄阳台上的花草,或者散步、看电视,有时,他也看书。父亲就这么简单地活着,安于平庸,与世无争。

说实话,作为拳师,我希望父亲能展示点什么,来体现他的与众不同。但是很遗憾,我一次也没见过。他的生活过得比我母亲还要琐碎。他用这种琐碎的日子,埋葬着作为一名拳师的光环。

小学五年级,我爱上了武侠小说。马一鸣也跟着我一起,走进了金庸和古龙的世界,书里的众多侠客,是我们在那时的一个永恒的话题,也成为此后我们共有的记忆。从那时开始,我有了学武的兴趣。但是父亲不肯教我。父亲说:“乱世学武,盛世修文,你好好读书,比什么都强。”

可是我不喜欢读书,我只想练武。马一鸣比我聪明。从武侠小说中,我读出来的是江湖,是快意恩仇,他却领悟到了多门神功,并打算练习。他的计划鼓励了我。我不是想学武么?父亲不肯教,那我就自己来。书中那些武功高强的侠客,哪一个不是无师自通?

我和马一鸣决定自学成才,我们先练轻功,因为在当时看来,没有什么比飞来飞去更让人幸福的事了。不过马一鸣说,得由他来先练,等他练好了,再教我。我心里很不愿意,但也只能被迫接受这样的结果。我对轻功一无所知,而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让我觉得他明显已经洞悉了所有的窍门。

马一鸣缝制了两个重达十几斤的沙袋,绑在腿上,每天早晨,围着学校操场气喘吁吁地跑步,平时也不肯解下。如此一来,他走路的样子就显得相当奇怪,摇摇晃晃,就像被人抱住了脚。这样绑了半个月,卸下沙袋后,马一鸣感到全身轻飘飘的。他很有把握地对我说,毫无疑问,他已经练成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展示一番。

我们满怀激动,走到学校后面。那里有堵围墙,周围长着杂草,要是晚上去,会碰到早恋的学生,在草丛里搂搂抱抱。围墙高达两米,用于展示轻功,再也适合不过。我在围墙边蹲下来,马一鸣踩着我的肩膀,爬了上去。他先做了几次深呼吸,气沉丹田,准备就绪之后,纵身一跳,双臂展开,在空中做了一个非常潇洒的姿势。可是他并没有飞起来,而是像块石头那样,“砰”地一声,沉重地掉在了地上。紧接着是“咔嚓”一响,他还没来得及总结点什么,就晕了过去。他的腿摔折了。

马一鸣进了医院,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并因此留了一级,与我成为同班同学。但他从来都不是个容易气馁的人,出院之后,腿还瘸着,就拄根拐杖来家里找我了。他亢奋地告诉我,在住院期间,他总结出了失败的原因,是练习的方法不对,他只练跑,没有练跳。

我想了想,确实有道理。既然是轻功,当然得跳。我们为这种全新的领悟欢欣鼓舞,并重新陷入对武功的痴迷之中。

马一鸣腿脚不方便,那就只能由我来练了。他十分大方地将沙袋借给了我。于是我开始绑着那两只沙袋,在学校的操场里蹦蹦跳跳。那感觉相当好。我相信如此下去,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飞起来。可是我没跳上几天,父亲突然出现了,他把我堵在操场上,拎着胳膊将我抓了回去。

回到家里,父亲关上门,用一种庄重的语气问我:“你真想练武?”

我说:“当然想。”

父亲说:“跟我来。”

我跟在父亲身后,走进卧室。父亲拿出一本日历,挂在墙上。我心里一阵狂喜,以为他将要向我传授武功。可结果却让我非常失望,父亲根本就沒有向我传授什么武功,他只是让我对着那本日历打,打烂一页,就把那页撕掉。他说我哪天把整本日历打完了,他哪天开始教我。

我对着日历,打了半天,手指关节处很快肿了起来,日历却丝毫无损。我提着两只红肿的拳头,对父亲表示不满,认为他故意给我设置障碍。父亲没说什么,往日历上打了一拳。跟我一样,没什么反应,可是过了一会儿,几页纸飘了下来。我把日历揭开一看,墙上的涂料掉了一块。我站在那里,揣摩了半天,发现力透纸背不仅仅是指书法。我问父亲:“这叫什么功夫?”

父亲说:“千日功。顾名思义,要想练好,必须这样持续不断地打三年,这还只是小成。练到大成,得一辈子。武功的‘功字怎么写的?一个工,一个力,加在一起,就是时间和苦力。练武也是种修行,跟世上所有的修炼一样,没有捷径可走。”父亲一边解释,一边拿来自泡的药酒,用棉签擦在我手上的红肿之处。一丝凉意渗入关节,立马将疼痛镇住。他说:“还疼吗?”

我说:“不疼了。”

父亲说:“不疼就接着再打。”

我低着头对父亲说:“我还是好好读书算了。”

自此之后,我不再提学武的事。但我对父亲的拳师身份,仍抱以极大的兴趣。有时我会问他,爷爷的武功是否真如别人所说的那样神乎其神。父亲总是避开这个话题,要么沉默,要么跟我聊其他的事。只要提起爷爷,父亲就变得沉默寡言。那时我就隐隐觉得,在父亲心中,似乎隐藏着一个什么秘密,关乎爷爷,也关乎他自己,就像个肿瘤,盘踞在他体内,忌讳跟任何人提起。

对于此事,马一鸣的看法是,我父亲很有可能是位绝顶高手,因为身怀绝技的人,都是些神秘莫测的家伙。于是我们商议,要想个办法,来试试父亲的武功。当然,办法很快就有了,是马一鸣想出来的。我说过,他比我聪明。他说像父亲那样的高手,是可以听风辨位的,只要我们从后面偷袭,就可以试出他武功的深浅。我认为马一鸣说得很有道理。他的话总是很有道理。

那天傍晚,我提着一根棍子出门。侦察好地形之后,我和马一鸣埋伏在马路边的一个草垛后面。那是父亲上下班的必经之路。除星期天之外,他每天都会在那条路上往返,精确得像个钟表。那时的风很大,远远地,父亲踩着自行车过来了,他的头发不时被吹到眼前。父亲用一只手扶着龙头,另一只手腾出来,对付着风和头发。自行车吱嘎响着,到了我们跟前。我从草垛后面闪出来,举起棍子,准确地敲在父亲后脑勺上。由于用力过猛,棍子砸中父亲脑袋后,从我手中被震飞,掉进路边的田里。自行车一晃,猛地停下。父亲用脚踩着地,回过头,愣愣地盯住我,一动不动。我既惊讶又兴奋,以为这一棍之力,被父亲用金钟罩之内的武功抗住了。马一鸣也从草垛后面走了出来,拍着手掌称赞道:“这样都能不倒,看来真是高手。”

就在我和马一鸣对父亲五体投地时,父亲摇晃一下,连人带自行车摔在地上,脑袋后面淌出一滩湿乎乎的东西。马一鸣走过去,摸了摸,摸到一手的红色,脸瞬间苍白,连忙找个借口,慌里慌张地溜走了。我像截木头,愣在那里。倒不是被吓住,其时父亲给我失望,远大于惊恐。对我而言,那一刻倒下的不是父亲,而是我寄托在父亲身上的某种希望,就像一堵墙一样,哗啦一声,坍塌了。

后来母亲叫了两个人,将父亲架着,送到镇上的小诊所里,麻药也没打,缝了六针。挂半天吊针之后,父亲才醒转过来。这还有天理,儿子打老子。母亲异常愤怒,把我拖回家里,关上门,用棍子狠狠抽打,差点把我打死。皮开肉绽之后,她仍不解恨,找来一根绳子,五花大绑将我捆起来,让我像个粽子似的吊在了门梁上。那种滋味,我一生都记得,我从来没想到过,一个人双脚离地时,内心会是那么的无助和惶恐。绳子越勒越紧,母亲在一旁看着,我渐渐地透不过气来。就在我担心这样下去会被吊死时,父亲从诊所回来了,脑袋上缠着纱布,脚底下仍有点飘。天黑着,父亲把灯打开,脸上的表情暴露在灯光里。他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有些惊讶。在他印象中,母亲从未有过这样粗暴的举动。他赶紧替我求情,把我从门梁上救了下来。

母亲说不吊也行,但我得跪下来,向父亲道歉。

我终于放心了,感觉捡回条命。跪一跪没什么,比吊在门梁上好多了。我双膝一弯,就要下跪。父亲伸过一只手来将我托住。他笑了笑,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别动不动就下跪,也不是什么大事,谁还没个过失。”

在父亲那里,这事就算过去了。父亲总是这样,就像个无所不容的器皿,草率地接纳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幸运或是不幸的事情。可是在我心里,这件事一直过不去。倒不是因为愧疚,而是自此之后,父亲的拳师身份,在马一鸣嘴里成为一个荒诞的笑话。很自然的,我也跟着父亲一起,成为马一鸣嘴里的笑话。这让我觉得羞耻。要知道,有些东西跟血缘一样,是一脉相承的。父亲是个可笑的人,我也是。

我从小胆子就小,镇上的人说我没长卵子,我马上就会低下头,到裤裆里去寻找,以确定那东西完好无缺地呆在那里。我知道他们在开玩笑,但这句话像阴影一样,贯穿了我漫长的童年和少年两个时期。

初三那年,我开始学习生理卫生,对身体结构有了完整的了解之后,我才恍然明白,没长卵子的意思,就是说我不是个男人。我顿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耻辱,并很快找到了对抗耻辱的方式,就是让自己强悍起来。我变成一个叛逆少年,跟着马一鸣逃课、泡网吧、打架,惹下了不少的祸。

那段时间我突然发现,父亲的命运,与我捆绑得如此之紧。在我逃课打架的同时,父亲也被老师通知着,一趟又一趟地往学校里跑。到了学校之后,他不问对错,劈头盖脸就骂我一顿,就好像道理是镜子里的脸,永远站在与我对立的那面。骂完之后,父亲一副卑躬屈膝的的样子,向老师和那些被我打过的同学道歉,然后,该看医生的看医生,该赔偿的赔偿。处理完毕,他踩着自行车回家。

但是不知为何,父亲从不动手打我。这让我觉得,我在学校里打架,父亲表面反对,内心其实是认可的。他毕竟是个拳师。因此,我越来越无所顾忌。奇怪的是,我打架的次数越多,内心就越胆怯。每次把人打伤,或者被人打伤,都会让我惶恐好一阵子。我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胆大起来。软弱这个词,就像施在我身上一道魔咒,让我难以摆脱。我很難成为一个男人。马一鸣说:“你要是敢动刀,就是个男人了。”我二话不说,买了把砍刀。对我来说,当个男人太重要了。

砍刀买来之后,我把它藏在床底下,一直也没用过。我没机会将它拿出来。在学校里打架,马一鸣一个人就摆平了。他总是冲在前面,凶狠地把对手放倒,我跟在他后面,大多数情况下只是装装样子,最多补上两脚,根本用不着动刀。当然,即使用得着,我也未必敢拿出来。我说过,我从小胆子就小。那天马一鸣去磨石湾打架之前,郑重地叮嘱我,这次必须得带刀。我才把砍刀翻出来,藏在袖管里。这让我十分忐忑。我感觉揣着的不是刀,而是一颗心脏,它在慌乱地跳动。

现在该来说说那天的事了。那天早晨,浓雾慢慢散尽,太阳升了起来,将磨石滩照成满地的金色。我和马一鸣走下河堤。他们站在那里,歪着脑袋看我们。滩上长满杂草,有半个人高,被冬季的风吹枯了。他们踩踏过的地方,草向一边歪着。只有两个人。一个光头,一个长发,并肩站在一起,对比鲜明。光头个子很高,手插在裤兜里。长发拿了条棍子,在手掌上敲来敲去。他们没有带刀。这让我稍稍镇定了些。

马一鸣把烟头吐在地上,问:“就你俩?”

光头说:“嫌少?”

马一鸣说:“少废话,单挑,还是一起上?”

我把手缩进袖管,碰了碰刀,感觉就像碰到一团火,整条手臂火辣辣的不舒服。我在想着要不要把刀拿出来时,马一鸣已经扑了上去。光头明显练过,马一鸣刚近身,他打出一记直拳,正中马一鸣的脸。马一鸣往后一仰,像被扔出去似的摔在了地上。他反手去拔插在腰间的刀,可是插得太紧,他拔不出来。长发走过来,用一只脚踩住了他的脑袋。马一鸣再也没法动弹。他转过脸,焦灼地冲着我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上。”

我冲了上去,还没看清,脸上就中了一拳。还是光头,出手极快。紧接着一只脚踢在我肚子上。我后退几步,坐在地上。袖子里的刀掉了出来。光头说:“还他妈动刀啊。”他把刀捡起来,抖掉报纸,一道冷光闪出来,照在我脸上。我就像个被针扎的气球,瞬间丧失了所有的勇气。光头手腕一抖,将刀插在地上。

很明显,我们完败。光头要我们跪下来,对着他磕三個头,叫三声爷爷,就放过我们。我有点犹豫,扭头看着马一鸣。他想也没想,双膝一曲就跪下了。他对我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一边说,一边磕起了头。

我只好也跟着往下跪。膝盖快要着地时,一只脚从我身后伸过来,将我架住,脚尖一挑,我的身体腾起来,稳稳地落在地上。回头一看,是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跟来的。他袖着双手,背微驼着,站在那里,一副出来散步的样子。他看了看我的脸,伸手抹掉我嘴角边的一丝血迹,问我:“有事吗?”

我说:“没事。”

“没事就好。”父亲说。然后抬手就打了我一记耳光。我眼前闪现出许多星星。那一瞬间,我感觉到的不是疼,而是诧异。我从父亲目光里,看到了一种巨大的失望,就如同在此之前,我对他的失望一样。

父亲说:“回家吧。”

说完牵着我,往河堤上走。

光头叫住我们,说:“给老子站住。”

父亲停下来,转过身,说:“你多大了,开口闭口称老子。”

光头不说话,紧跑几步,逼近父亲身边。对着父亲的脸,举拳就打。还是一记直拳。父亲面色一凛,突然间就像变了个人。他侧过身,让拳头从耳边过去,同时单手抓出,将光头的手腕准确地抓在手里。父亲手上一紧,光头哎哟一声叫了出来,脸都歪了。父亲往前一送,光头摔了出去。

光头说:“老家伙,有两下子啊。”

他爬起来,拔起插在地上的砍刀。长发也加入进来。一根棍子和一把刀,挥舞着罩向父亲。父亲左闪右躲,从容不迫地避开。招式看起来非常简单,毫无出奇之处,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可是在父亲的手下,这两个人就像喝醉了似的,自己就乱了。光头的刀砍中长发的肩膀,而长发的棍子,打在一颗光亮的脑袋上。父亲拍掉他们手中的棍子和刀,顺势抓住两只手腕,绕了半圈,两个人就像打结似地绞在了一起。这下光头终于认输了,说:“算你狠,不打了”。

父亲松开他们。两个人踉跄着后退几步,坐在地上。光头爬起来,抚摸着手腕。马一鸣说:“你说不打就不打,你爸爸是联合国主席啊,这事不算完。”他摸起一块石头,冲上去就要砸。父亲将他拉住了。父亲说:“算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马一鸣扔下石头,拍掉手里的灰,说:“叔,听你的。”

就在这时,光头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我一看,是把钢珠枪。以前我见过。有一年我去小姨家玩,她住在另一个县,坐车要两个小时,汽车在国道旁边停下来时,有人走上车,向司机神神秘秘地兜售这种东西。光头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把。他举着枪,对准父亲,扣动了扳机。啪的一声枪响。我和马一鸣,以及站光头身边的长发,都吓了一跳。马一鸣抱着头,飞快地趴到了地上。只有父亲毫无惧意,枪响之后,他伸手在空中一抓,好像把一个什么东西抓在了手里。他攥着拳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好像在等待着子弹从对面再次射来。光头愣了片刻,说:“日他妈刀枪不入啊。”说完扔下钢珠枪,拔腿就跑了。父亲站在那里,没有追赶。那一刻,我觉得父亲非常的伟岸。马一鸣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说:“牛啊,叔,徒手抓子弹。”

父亲说:“这也你信?”

父亲把手摊开,给我们看,掌心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手湿淋淋的汗水。我一低头,发现父亲裤子上穿了个洞,血沿着那个洞,正往四周散开,把裤子洇湿了好大一块。马一鸣也看到了,他惊呼一声:“叔,你中枪了啊!”

我赶紧扶住父亲。

父亲说:“小事,皮肉伤,没碰着骨头。”

他看了看我的脸,问:“刚才那一巴掌,没打疼吧?”

我说:“有点。”

他说:“以后别给人下跪了。”

我说:“嗯。”

我们离开了磨石湾。

回到家里,父亲找出一把镊子,一瓶红星二锅头。他把裤管卷起来,露出被血染红的半截大腿。子弹打得不深,从创口处,可以看到钢珠。父亲分别往伤口和镊子上倒了些白酒,把镊子伸进皮肉里,眉头也没皱一下,就将那颗沾着血丝的钢珠拔了出来,扔在垃圾桶里。血还在流,他往创口上撒了些黄色粉末,这是他自制的外伤药,撒上去,立杆见影,血马上就止住了。父亲踢了踢腿,不碍事,就从碗柜里拿了两只杯子,将那瓶二锅头倒了两杯,说:“喝点?”我说:“好。”

在此之前,父亲很久没喝过酒了,而我,是第一次跟他喝酒。二锅头很烈,像刀子扎进胃里。半杯之后,我就只敢一丝丝抿了。父亲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似乎有意把自己喝醉。后来他真的就醉了,说了很多的话。说话时,他的舌头就像打了个结。他喝断片了,从他嘴里出来的话,也是一些断片。我把这些断片拼凑起来,使之连贯成线,这时我感觉一束火光从父亲心里穿出来,照亮了一个我之前未曾到过,并且此后也不可能抵达的世界。我终于洞悉了那个在父亲心中埋藏了多年的秘密:我爷爷死于一次比武,而失手把爷爷打死的那个人,就是父亲。

2017.3.9.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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