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释历史中的凄婉
——怎么看,也有李清照、纳兰性德的遗韵
2017-06-15朱子南
朱子南
散文诗研究
重释历史中的凄婉——怎么看,也有李清照、纳兰性德的遗韵
朱子南
与秦兆基先生交往有多少年了?该有四十年了吧,是已有人生的将近一半了。
还在1977年吧,兆基兄和我合作写了一组《红楼梦中的苏州》在苏州报上连载,后再加补充,结集《红楼流韵》出版。1980年,又合作写了报告文学评论集《时代的脉搏》。又合作写了报告文学作家作品评论,在陆续刊发后,结集为《报告文学十家谈》出版。由此,认识到兆基兄的才情。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位江南才子。
现今,他的新作《揉碎江南烟水——历史的重释》出版,拿到书,就认真拜读;心有所感,就不得不写下几句文字以表白自己的体悟了。
一
尽管是以诗化的语言写被“揉碎”的“江南烟水”,但作为“历史的重释”,就必须尊重历史的事实。如此,也就免不了要作历史事实的考证。作者是化了大工夫的,所翻阅的资料可谓多矣,而又有他自己的认知。以伍子胥奔吴篇来说,伍子胥离楚国出走,去向哪里?作者依据历史事实作了判断:“中原的大国也好,中等国家也好,消尽了上升时期的锐气,不敢与东方的霸主楚国争锋,更不会为一个逃亡者去报仇,轻开战衅。西方的秦国又太远,鞭长莫及。”于是奔向吴国,“吴楚世仇,杀来杀去,几十年了。”如何离关出走?楚王是以重金悬赏要他的人头的。终于出走了,从昭关出走。怎样出走的?兆基兄有考证,考证了多个版本。“一夜白了少头,在友人帮助下混过了关;用自己的智慧,吓到了关吏,说是他吞没了自己的珍宝,于是被放了出去。司马迁先生避而不谈;现代诗人冯至说是作为闲汉被抓去到关外远山伐木逃了出来。”“昭关之外,大江隔绝了去路。”所有的记载,《史记》《越绝书》《吴越春秋》几乎完全一致,说是一位渔夫——无名隐者帮他渡过了长江。翻阅多少资料,才能有这么一节文字?而这又能人有多少遐想?
写“兵圣孙武”,他离开吴国后的去处,同样作了翔实的考证。吴王为找寻孙武,曾派人去山东找寻,但“地方太大,没有下落。”而孙武来了个“灯下黑”,就隐居在吴都郊野,据说就是现今苏州穹窿山。秦兆基翻了《史记》《汉书》,连“司马迁,班固都没有找到遗踪。后来写《越绝书》的吴平、袁康找到他的坟地,在如今苏州相城区元和镇。”也是短短一节文字,不论是有无记载,有无结论,作者的责任尽到了——为了历史的事实,这是不能妄言的。也是在这基础上,再作“重释”。
二
在《揉碎江南烟水》中,不乏耐人思考的警策之语。作者写专诸中的一节,有铺陈,“豹子,耐心等待着奔驰而来的麋鹿;猎人设置陷阱,焦灼等待着落套的猛虎;公子光,张罗通向死亡的华宴,默默等待着开宴的时机。”接下的一句是耐人寻味的:“等待,是智慧的结晶,也是耐心、意志的较量。”等待,并不是消极,战争与和平,进取与奋斗,也不乏在等待中取得其理想与成功的结果。等待,是一种艺术,而这是在秦兆基所写下的话语中可以感知到的。
《枫桥夜泊》使张继名重千古。一首七绝,究竟该怎样理解?纯是写景还是另有寄托?作者在《明白说出和没有道出的》中写张继,是明代画家沈周谈出了诗中的禅机。天趣:“火知渔火仍村外,舟载诗僧又客边”。作者领悟了,也写了这样箴言:“有多少人能领略诗人无尽的忧患:为自己,为古人,为今人,为天地,为苍生?”秦兄意犹未尽,又写了:“无语,席地而坐的张继,微微地仰起头,睨视与他塑像合影的红颜。”这“红颜”,这世人,真正了解了张继和他的诗作么?作者在发问。
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写下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已成为苏州的地标性文字,已成为全国民众的存世之应有的准则。作者觉得范仲淹的“这篇文章无论是从文字、思想境界,都很难为十四五岁的孩子所理解”——这是选进了初中语文教材的。但是,成年人总是想及早把这两句名言“烙进孩子们的灵魂”。秦兄写下了,“人们用话语表现自己的存在,生命留存在话语之中。”友人深省。作者在《张翰:来去俱潇洒》中引了一句某大学教授在讲海德格尔存在主义时,说起了张翰:“生存智慧,诗意地留居。”这生存智慧,也应该有秦兄所写的这两句话吧?
但是,“真正知道‘我是谁’并不容易,知道我应该是谁,也许更不容易。”(《假如我不是王孙:赵孟頫》)确实如此。“浪淘尽,千古英雄人物、非英雄人物。”(《一出戏所选就的》)“英雄人物”或“非英雄人物”,就看你自己的人生如何定位了。
三
以散文诗写历史,写历史人物,自不可能缺失合理的想象。而在《最会搞笑的太守》中写朱买臣,作者以意识流,以梦幻的笔法来表述,却又使人耳目一新。
那是他在上课时要学生从古代苏州的地方长官中,推选出泽被后世,至今最有影响力的一位。学生们查资料,网上搜查,跑图书馆,写成了一篇篇洋洋洒洒的论文。有白居易,有范仲淹,有文天祥,有况钟,有韦应物、刘锡禹,却有人选朱买臣写成了论文。有详尽的考证,有充足的论述,这引起了课堂上的大讨论。“发言者个个血脉贲张,激昂蹈历”,下课,“大家不肯散”。“怎么办,急得我一身大汗。”醒了,原来是一场梦,以梦来写,在幻象中陈述自己对人物的体悟。
这笔法,使读者也堕入梦幻,却是在梦幻中理解人物、不是有“人生如梦”一说么?
四
本来是血淋淋的场面,却在作者笔下化成了诗性的语言、情节。孙武演兵,对象却是吴王的宫女,“披上铠甲,戴上头盔,拿着利剑和盾牌,花枝招展的宫女化身而为甲士,百十来个分成两队而立”:
鼓声响起,鼓点节奏变化着,命令:前进,原地不动,嬉笑着,蛱蝶翻飞;
鼓声响起,鼓点节凑变化着,命令:后退,原地不动,笑得更厉害,癫狂放肆;
……
直到孙武再次宣布惩治条令,道出:违令者斩。
鼓声响起……
鼓声急剧变化……
依然,嬉笑,放肆,花枝乱抖,花朵零落,令下。
就这么一句“花朵零落”,让这血淋淋的场面,因宫女骄纵而违令造成的血淋淋的场面,一切都化为了“令下”二字。
秦兄用似是虚幻的语言,诗化了这一场面,然而,谁能说“诗”只能用来吟风弄月?且看流传千古岳飞的《满江红》吧,“胡虏肉”、“匈奴血”直白地把向往、追求化作了坚决歼敌、卫国的誓言。
在今苏州干将路南侧,有“命名为‘齐云楼’的仿古建筑”。秦兆基先生查了文献资料:“武周时,刺史曹恭王建,取名‘月华楼’”。百年后白居易登临,觉得楼名“俗滥”,“改号齐云楼”。北宋英宗年间改建,命名“飞云阁”。徽宗时推到重建,复名“齐云楼”。南宋高宗时,知府王唤又重建。元末,张士诚又将齐云楼“重新装扮”。
“出身游民的胜利者,暂时得势,也不失帝王做派。”——就在齐云楼附近造就了春锦园,“八千民女作宫娥”。繁华,甚有气势。这似是一段铺垫。然而,离张士诚起兵才十四年,离占领平江才十一年,已走完了他的人生路。“齐云楼一炬而毁,连同宫妃们,在张王最后的命令下。”
又是一个血腥的场面。但作者都没有正面描写。让读者去想象吧,却在这想象中可以感知到草莽英雄的内心世界。
五
作者在极为含蓄地显示着笔下人物的内心世界,也有直接落笔的。
陆机被“拥兵自立,密谋反叛”的罪名被处决和灭族。陆机曾表示对领导者的忠诚,献诗:“成都王是红太阳”,但未能改变他的命运,牵秀,来执行命令,“一个嫉妒成性的小人”,是他向成都王吹风说是陆机背叛。陆机的声誉,“早惹得他眼睛里出血”。执行命宣布时,“脸上堆出的友情慰安、受命无奈的窘相,遮掩不住内心得意的狞笑,如愿以偿的欢快。”(《生命的嗟叹:陆机》)人说,画人易,画鬼难。但是,兆基兄却画出了一个“活鬼”。对此等人,只能以“鬼”拟之了。真是入骨三分啊,而此种“鬼”,我们见得还少么?
且看作者笔下的康熙帝(《机谋、深沉,仰或圣明、仁慈》),两江总督噶礼弹劾陈鹏年,又上密折,举报陈鹏年诗作中有“代谢已怜金气尽”之句。“后金”,是清朝入关前用过的国号。文字狱,在清代康、雍、乾三朝并不少见。这“背逆之语”摆在了康熙帝的面前。想询问智囊高士奇,但还是要“乾纲独断”。要在噶礼和陈鹏年之间作出抉择,康熙帝作出了处理。对噶礼有所交代,对陈鹏年加以保护。在噶礼事败被惩处之后,康熙帝道出了原委:噶礼的“宵小伎俩,大率如此,朕岂受此辈欺耶?”兆基兄有言:“权为已用,恩自上出,雷霆雨露,放纵自然。让臣下知道感恩,甘心肝脑涂地;让臣下知道畏惧,不敢越雷池一步。”——地地道道的帝王心术,在作者笔下呼之欲出了。岂但是康熙帝,历代帝王,又何不如此?统治术,权术,这或是帝王必备的?
既是“历史的重释”,既是以写人物为中心,当然离不开描叙人物形象。作者写人物,是深入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的。
结 语
既是在“重释”“历史”,当然有作者重释历史的描叙在其中。
且让我们走进这重释的历史中吧,可以了解作者笔下的这些历史人物,也可以从写张继篇中对《枫桥夜泊》那“禅机天趣”、“无尽的忧虑”那样,来理解那些“重释”了的历史人物。
兆基兄在书的“后记”中写有,他的写作这本书的用意就在“从尘封的史料中理出线索,重构历史现场,切入历史人物的心田,进行一场心灵对话,即从对人类生命的奥秘和个体存在价值的关注的角度去打量。”诚然,这也就决定了他必然用到意识流的手法来表现。
一个总的感受,如李清照的词,纳兰性德的词:凄婉。或许,这才是这些人物在历史上的真相?
朱子南,1932年生于浙江海盐。苏州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国报告文学史》《报告文学创作谈》《报告文学十家谈》《报告文学艺术论》《报告文学作家的报告》《中国现当代散文精品鉴赏》等。《中国报告文学史》译为日文。《中国报告文学史》获江苏省政府社科二等奖,《追求》获江苏省首届报告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