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学女教师眼中的辛弃疾:金戈铁马,侠骨柔情
2017-06-14高帆
高帆
辛弃疾(1140—1207年),一个能在文学的领域横扫六合的词中之龙,一个能于万人军中气吞如虎的人中之杰,上苍几千年才能造出一个这样钢铮铮的硬汉!打开属于他的词章,我进入那个风雨如晦的时代,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对他倾慕不已。
然而,这么一个英雄,曾在《永遇乐·烈日秋霜》一词中自我嘲讽: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
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
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
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
艰辛、悲辛、辛酸、辛苦、辛辣——可谓五味杂陈。这也是词人一生的写照:他在魂里梦里想念他的金戈铁马,历史却只留下他远望长安的呼喊、栏杆拍遍的绝望、秋日登危楼的热泪、壮志终难筹的悲愤。
正可谓:辛字纵一生,脉脉此情谁与诉?
侠客少年:金戈铁马、气吞山河
辛弃疾是山东济南人,关东大汉以爽朗著称,自古出硬铮铮的铁汉。辛弃疾自小由爷爷辛赞带大,爱国的种子从那时就开始播下了。
21岁的他壮如铁塔、血气方刚,单枪匹马组织一支2000人的军队参与耿京的抗金起义军。然而,叛贼张安国趁他和南宋朝廷谈判交接之际,杀了耿京,投靠了金人。辛弃疾闻之,义愤填膺,率50名壮士袭击五万人金营,活捉叛徒张安国,全身而退。这一段传奇叫作“万人军中取敌人首级如囊中探物”!
一时,“壮声英慨,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
历史读至此,怎能不让人拍案击节,热血翻涌!
艺高人胆大,英雄出少年。
从此我知道了,不是所有的侠客梦都是书生纸上谈兵。总有那么一个男人用文韬武略撑起了他的梦想。
从此我再读起“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知道了那是刀尖刀刃上滚过的文字,字字句句都抒写着曾经的传奇!
尴尬壮年:仕途蹇涩、起落不定
南渡之后,辛弃疾来到杏花春雨江南。
从乱世的颠沛流离中捡得一条性命,看到江南的好风景是很容易沉醉其中的。“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题临安邸》)放浪形骸、享乐至上,这是乱世中一种常见的生存模式。“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生年不满百》)正因为朝不保夕,正因为孤单飘零,才要把每一刻活着的光阴都完完全全地挥霍掉。李煜、谢灵运可不都是这样度过的吗?
乱世中还有一种选择就是隐居山林,独善其身。天下有道,则现;天下无道,则隐。像陶渊明、张岱在东篱下采菊,在湖心亭赏雪。
但是辛弃疾偏不。他是一个战士,战士的使命就是醉卧沙场、血溅战袍、马革裹尸、荣耀而归。在国家民族的危亡时刻,他做不来偷安享乐之事,更无法用醉生梦死来麻醉自己,他固执得像沙场上最后一个士兵,至死回望着故乡的方向,让回归的梦充斥着自己的一生。这让后世多少在民族危亡的边缘依然躲在书斋里写着花边文学粉饰太平的文人们汗颜啊!
他是有着凌云壮志、雄才大略的。
辛弃疾不是那种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而是一个真正能够“致君尧舜上”的政治家。我翻遍史书想之又想,能够驰骋沙场做将军、能够庙堂之上做宰相、能够退避江湖写文章,又都能做得响当当的也只有辛弃疾和范仲淹二人而已。
他的《美芹十论》,洋洋洒洒十万字,句句都是济世良方,在充国力、策反攻等方面提出了具体的措施。
他任滁州子州,宽民赋、招流散、议屯田、兴教育,仅仅半年,当地“荒陋之气”一洗而空。
他在湖南帅任,创办“飞虎军”,军成,雄镇江南。
但是,南歸的辛弃疾始终没有得到朝廷信任。皇帝对他时用时弃,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在出世和用世之间煎熬是辛弃疾为官二十年的真实写照。国有难,则被用;稍有政绩,便被弃。当人生总是“被”字句而不是主动状态时,英雄的悲哀莫甚于此。
他凭借诗词对人生进行了突围。他抒写自己的悲愤伤感,表达自己的政治失意。在《摸鱼儿·暮春》一首词中,他说:“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近人梁启超称赞此词道:“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闲居江阴:烈士壮年、雄心不已
辛弃疾从42岁起,便闲居江西上饶家中。以后20余年的人生,除了两三年间被征用不久又被罢免外,基本是闲人一个。
42岁,是一个男人金子般的光阴。时光、阅历已经把他打磨得如玉般光润。这个年龄的男人放到哪里都好用。但是,你若闲置他,他也只有苦闷度日。
一旦闲下来,就该思考一下这些年总不被重用的原因了。诸多文学史上归之为他是南归人的身份,我姑且从人性的角度推论一下:他是不是太爱国、太认真、太执着、太敬业了?若是单纯任劳任怨心里喊着“苦干苦干再苦干”,做一个沉默拉地的老黄牛倒也罢了。他又上书、又多事、又抗金、又唠叨!这不明摆着高声叫嚣自己的能,别人的无能吗?叫别人情何以堪?
不管怎么说,辛弃疾的人生舞台从庙堂之高陡然变成了江湖之远。命运之神伸出他那双翻云覆雨的手,把辛弃疾的人生定格在文墨宣纸之上,把他的满腔热血燃烧在长短句里,把他的金戈铁马变成了纸上江湖。
于是,青山绿水,荷花千顷,赋闲带湖的辛弃疾侣鱼虾,友麋鹿,朝饮餐露,暮食菊英。他长醉、喂鱼、种花,看似逍遥,实则郁垒叠叠。
这不是辛弃疾的人生啊,他的人生本来应该是驰骋沙场,是血染的风采,他的人生梦想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如今却被搁置于此,他像屈原一样质问苍天,像陆放翁一样泪洒宣纸,他把栏杆拍遍,带湖的水依然悠悠,无法带走他浓得化不开的愁!
他真的愁,“近来愁似天来大”“晚日寒鸦一片愁”“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这大愁、这大恨、这悲愤、这忧患哪里是用笔墨在抒写,分明点点滴滴都是壮士的泪啊。读辛词,透过词里行间,你能感受到的是孤独的灵魂,高尚的灵魂!
以武起事,此时却只能以文为业,闲居的日日夜夜里,辛弃疾如海涛般孤寂的情感排山倒海而来,昼昼夜夜,无休无止。
坦荡一生:有爱、有趣、有情怀
少年时读过辛弃疾的一首《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那时,我便觉得辛弃疾这个老儿可爱极了。自己醉了不算,还问一棵松树:我醉得怎么样啊?风一吹,松树动了,便觉得人家要来扶自己,跌跌撞撞趔趔趄趄地推着松树说:一边去吧!画面感太强了,以至于我每遇爱酒之人,便觉得是有趣可爱的人,可信可交。
读稼轩老儿的文章多了,便发现这个从沙场上流血流汗的铁汉可不是板着脸耍威风的辛大人,也不是黑脸蛮干的李逵,相反,他是一个敏感多情、有着赤子情怀的坦荡之人。
他爱自然。“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他像一个老农一样来到田间,“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些充满着泥土芬芳的句子都走入了他的词中。一个男人,能敏感地感受到风霜雪雨,能与万事万物为好友,你说他没有热爱生活的情思我是不会相信的。
他爱孩子。“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太有生活场景了,可以看出来,辛弃疾最爱这个溪头卧剥莲蓬的无赖小儿,他在白发染霜鬓的暮年看着卧倒的小儿,眉间心上都是满满的幸福。这个可爱的老顽童一定是孩儿们的好玩伴。
他以赤诚之心待友。文坛上流传过鹅湖相会的佳话。话说宋孝宗淳熙十五年冬,大雪纷飞,爱国豪士陈亮策马飞奔拜访辛弃疾。其后,辛弃疾与其在鹅湖对窗外风雪,饮酒作词,高歌狂啸,足足聊了十天方分别。没料,在陈亮走的第二天,辛弃疾想想话还没聊完,就踏雪追陈亮,最后雪深路滑,实在追不上了,辛弃疾好生悔恨,独自在酒家喝了一通闷酒,把满腔愁绪化为《贺新郎》中的情怀:“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想那陈亮能得如稼轩一般至情至性之知己,足矣!
辛弃疾这样的人,无论放在什么位置上都能以人格征服他人的。他入世,能建立起一番奇伟功业;他出世,能为家人朋友遮起一片天。他坦坦荡荡、风趣幽默、有情怀有担当。
词文传千古,人格耀古今
闲居20年后,64岁的辛弃疾又被主战派启用。“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暮年的辛弃疾依然老骥伏枥,壮心不已!
从南归那一年22岁,到64岁再次被启用,真是“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就在辛弃疾准备施展宏才大略时,又被朝廷借故调离,辛弃疾带着满腔忧愤回到乡里。又过了两年,历史上这位千载难遇的英雄豪杰在幽愤中辞世。临终死前,大声喊:“杀贼!杀贼!”
英雄就这样落寞地离开了。
辛弃疾的一生,侠骨柔肠,文武双全。
他的豪放词是英雄史诗,金戈铁马,气吞山河,不必多叙;他的婉约词亦曲折委婉,荡气回肠。著名婉约词作《青玉案·元夕》(如“梦里寻她千百度”)打动了多少读者的心?
然而,我最欣赏的是辛弃疾身上所具备的中国文人所欠缺的东西。
你若看看画师们画的诗人的肖像,大都是瘦、愁苦,像茕茕孑立在湘江湖畔的屈原,像穷年忧黎元的杜甫,像细雨骑驴入剑门的陆游……这就是中国诗人在人们心中的形象:愁、苦、病、忧……好不容易出了一个丰腴一点的李白,还把他画成脱离了凡夫俗子的神话里的仙人。能阳刚一些吗?能不那么穷苦吗?能幽默可爱点吗?
辛弃疾大概是中国诗人中最阳刚最健康的了。他的诗句饱蘸过鲜血,英雄的气血流过文字,便一下子在格局气势上超越出来。
其实,中国古代不缺少铁肩担道义的人文情怀。从范仲淹到文天祥、从孟子到林则徐,无一不是以道抗势,无一不是中国的脊梁。
但还是会有许多文人一到人生关键选择时刻,就从儒家的教徒变成道家的拥护者了。他们追求远离尘世的田园生活,追求红袖添香夜读书,追求恬淡平和与世无争。
反观辛弃疾,一生从未逃避过。无论有多少的怀才不遇、多少的壮志难酬,他都实实在在地生活了一次,他都无愧内心地为时代、为国家、为黎民、为自己忧虑过,这种活着,有担当意识、有责任感、与生活紧紧地拥抱过,而不是深深的隔膜。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英雄的功业已经渐渐远去,从金戈铁马到纸上江湖,辛弃疾的人生经过了火的淬燒、冰的洗礼,在悠悠苍天沉沉大地之间,永远回荡着英雄不灭的精魂!
作者单位:广东省深圳市新安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