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忆中抵达
2017-06-14严榕
严榕
1987年的供销社
那个供销社在村子的中心位置,距学校很近。
一条踩上去沙沙作响的干净的沙坡路,从学校的边缘延伸。下了坡, 路的一边是一栋灰白的瓦房,两层。就是它了。在小小的、荒寒的村落里,它鹤立鸡群地等在那里,很醒目。
墙壁远看还算白净。近看,却有一道道雨水淌过留下的浅黄或深黄的水迹,像个远看干净近看却挂着鼻涕的脏孩子。
尽管如此,我对那个地方还是充满了隐隐约约的向往的。它是个杂货铺,那时大人们管它叫供销社或代销店。它是20世纪80年代计划经济诞生的产物。
一进门,便是个油黑发亮的柜台,看不见里面摆放的东西,所以显得很神秘。屋子里,白天也是光线昏暗的,因为货物堆放满了整间屋子。但里面那种新奇却说不清楚的种种气味儿充斥着整间屋子:成捆布匹的新鲜棉花味儿,坛子里酱油的咸鲜味儿,酒缸里飘散出的酒味儿,五香瓜子的香味儿,水果糖的甜味儿……这一切,都撩逗着一个5岁孩子最贪婪最敏感的味觉神经。
前来买东西的村民称卖东西的为“某某同志”,称呼里带有隐藏着的敬畏与明显的巴结。唯恐他不高兴时便不卖这人东西了吗?称买东西为“赶场”,有意在邻居面前炫耀自己即将动身的目的,有着显而易见而又略微收敛的张扬。
我最想去那里,哪怕只是去闻闻里面各种气味酝酿发酵的空气也是心满意足的。我不用叫卖东西的为“严同志”,因为他是我的三爷,爷爷的三弟,眉眼中有爷爷的影子。但我又很怕他,怕我有一丝不敬或不乖被他看到,也许就传到我的家人那里去了。
他会冲我笑,但笑容里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让我不敢直视。我缩在门边仰望身材高大的他,看他带着严肃而冷峻的神情,取柜台货架上的东西:递出小盒的火柴呀、大块深黄的肥皂呀,称量味道很浓的煤油呀(奇怪,那时觉得它是很香的),也有叫不上名字的有芝麻香味儿的点心。三爷把它们递给一双双布满皱纹、指甲缝呈深褐色的手,庄稼人的手。
那些人们带着朴实而憨厚的微笑接过来,感激地寒暄一番,缓缓转身离去。就又有人络绎不绝地进来,小小的店里涌满了快活的轻松的空气。而趴在门口的我,总会杞人忧天地为他着想:三爷爷把这么多东西都卖给了别人,卖光了他自己吃什么喝什么?
他偶尔会在忙碌的间歇,叫一声我的小名,探着身子,递给我几颗包着红红绿绿的喜字糖纸的糖果。我总会笑眯眯地接过来,连谢谢都忘了说,就如获珍宝般捧着,欢欢喜喜地出了门。
迎着淡淡的夕阳,我坐在路旁的小山岗上。隔着糖纸,使劲儿地闻闻它们甜腻的水果味道。然后在手心里,在膝盖上一字摆开,一个一个数来数去,久久舍不得撕开吃。直到糖纸被揉得破损了,糖有了暖暖的热度,快被手心融化了,我才小心地撕开,摊在舌头上,然后使劲咀嚼,甜蜜一下子涌上心头包裹着我。
从我面前经过的大人总笑着试探我,看我大方不大方,要我给他们一颗。是给还是不给?我既疑虑又纠结:给吧?给了他会还给我的。可万一,他扔进了大嘴呢?我虽得了大方的美名,糖不就少一颗了吗?我嘴巴胡乱地嚼着,心里胡乱地盘算着。所以,这个吃糖过程总是缓慢地开始,迅速地结束。
顺着屋子一角斜靠的木质楼梯,便是黢黑而神秘的楼上了。它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不知道,因为我没上去过,我连在下面的柜台与货物间穿行的勇气都没有。
母亲严厉告诫过我,别惹三爷爷不高兴;再者,5岁的我以为,那是三爷爷的私人领地。那扇半人高的乌黑木门在“吱呀吱呀”的开合中,很自然也很神圣地把他与柜台外的地界隔开。不知怎么的,看他高高在上地站在里面,我總会联想到我没见过大人们却常提及的地主,总怕从未冲我板过面孔的他下一秒突然会凶神恶煞起来。
我对他的这种莫名的敬畏一直持续到成年后,直到他背微驼,眼已花,眯着眼,瞅许久,竟认不出站在他面前的我是哪一个时,才结束。
终于有一天,三爷爷有什么事要离开供销社一天。临走时他请我母亲去帮他守一晚,于是我有幸去楼上了。
那一晚,踏着一地微凉的皎洁月光,我和母亲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它不耐烦地“吱呀”一声,算作对我们这两个闯入者的简单回应。顺着手电忽左忽右跳跃着的光圈的指引,我们经过了曾让我心痒痒的神秘柜台。多想进去看看,但我不敢说。母亲没容我在楼下的丛林般的货物间稍作停留,是怕我动了三爷爷的货物吗?我不知道也不敢问。我小小的心怦怦跳着,踏着一级一级噔噔作响的木楼梯,上了楼。楼面是踩上去噔噔作响的木板铺就的,怎么走都有声音。我暗想,我要是只猫就好了,就不用为脚下有声而心虚了,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有种陌生的惶恐。
楼上有种陈旧的气息。只有张很旧的床,墙壁没有粉刷。外面有月光,但屋子里没窗户。那晚,好像是停了电。手电一关,我就觉得好像睡在黑黢黢的深洞里。床上铺了稻草,一翻身便窸窸窣窣,能闻到阳光照耀稻米的香味儿。
我睡不着,有些莫名的兴奋。感觉自己睡在这楼上俨然就是半个主人。自豪与满足让我小小的心剧烈膨胀起来。我玩起了手电,胡乱挥舞,照着这间陌生的屋子。
突然,我照见了一根油黑发亮的牛尾巴,挂在床靠墙的上方!我吃惊不小,忙上下扫射,惊惧地问母亲,墙上为什么要挂一根牛尾巴?母亲怎么回答的我忘了。只记得,她沉沉睡去后,我安静地躺着,打着手电上下照射,一直打量这根长长的黑黑的牛尾巴。天真而悲悯地想,我要是站起来使劲一拽,会不会拽出墙那头的大黑牛?它是不是眼里溢满急切的期盼与渴求,在墙内安静地等着我去解救它?
夜深了,远处隐隐传来农家的几声惶急的犬吠,屋后山上的猫头鹰长一声短一声地不急不缓地叫着,楼下草丛里蛐蛐儿此起彼伏地长吟着……
多年后回老家,经过供销社这栋废弃的老房子。惨淡的日光下,它门前荒草已没膝深了。从前被众人踩出的路,已湮灭在草丛深处,就像它门前从不曾有过路一样,就像这个供销社从前的热闹与繁华不过是个幻影一样。
杂草就那样没心没肺地疯长着。瓦楞上的枯草在风中瑟瑟地战栗着。墙壁上大块大块的白石灰已脱落,露出里面混杂着稻壳麦皮的黄土坯。破旧的木门上挂的锁锈迹斑斑,它们有气无力神情黯然地向我宣告着一个供销社辉煌时代的彻底结束,以及它代表的计划经济的气数已尽。
精明且深谙经商之道的三爷爷早就于20世纪90年代初离开供销社,单干了。在旧店对面盖了水泥平房,开了家在当时小有规模的门市部。做了亮闪闪的玻璃柜台,摆放着各种琳琅满目一尘不染的货品。整个村子的村民都照顾他的生意。
周围有人眼馋,纷纷效仿,在学校周边盖房开门市部或是小超市。为争抢客源明里暗里钩心斗角,吵架乃至动手的事常有耳闻,后来又纷纷关张。
三爷爷凭借他的好人缘与诚信待人的品质,生意一直不错。最终,经商一辈子的他,几年前在家中毫无征兆地猝然长逝了。
而多年后,经过供销社门前的我,根本没有再进去一探究竟的欲望,只怕惊醒了那个在二楼床上遐想后酣然入梦的自己。
书、父亲与我
沉沉的夜色,如被浓墨晕染过一般。群山与树林那高低起伏的轮廓,隐约可见,如无数奔跑的兽。寒冷的山风呼呼地拂过树梢,又吹起我单薄的衣衫。
周围的农家因为白天田间的劳累,有的已早早熄灯睡了。这样的暗夜,不适合在屋外流连,只有回屋了。
推门进屋,迎接我的是一室的暖暖烛光。一截短短的白色蜡烛下,父亲正在出神地看一本书,那是一本书页微黄的厚厚的《天龙八部》。
他丝毫不会察觉我的推门进入。从他专注的表情来看,他早已置身于那个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江湖了。微微摇曳的烛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在10岁的我看来,格外高大。
父亲从不会指着一本书对我说,快读书!他只会抬头瞅一眼刚从外面玩得一头汗水的我,又低下头看他的书去了,似乎书永远是比我好看比我重要的。
受父亲这种无声的影响,我对书产生的好奇感与日俱增,如同趴在池塘边看水中的蓝天白云时的我,只想对书里的世界探个究竟。
很可惜,我那个时代的儿童读物真少,即使有也难以得到,这让我对书产生了强烈的渴望。一次,在外婆家厢房的抽屉深处发现了几本小姨年少时读过的《少年文艺》,我激动极了,像旅人在万里黄沙深处发现了水和食物,欣喜若狂。
于是,我就坐在墙角,如痴如醉地看:看到失去母爱的日本小男孩饱受欺凌,他骑摩托车在马路上狂奔,脆弱的泪水在风里飘散,我的心也一阵阵痛了起来。
看到几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合伙与村子里的恶霸斗智斗勇,让肥头大耳的坏家伙狼狈不堪,我又忍不住呵呵笑起来,旁若无人。
后来慈祥的外婆见我吃饭睡觉都在抢时间看这几本书,索性送给了我,我的欢喜不亚于过年得到一笔可观的压岁钱。
再后来,母亲给我借了本《天方夜谭》,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机智周旋,辛伯达航海旅行的离奇经历,阿拉丁神灯的魔幻与神奇……向我徐徐打开了一扇门,通向了一个神奇而美妙的世界。
这些书被我翻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书页卷折得不像样子。我又想看新的书,仿佛饕餮,胃口大开。
母亲一次开会时顺便给我买了本《少年创造之路》,那是本介绍儿童少年发明创造历程的书。我从前言开始一字一句地读起,至今还记得开头是:写给孩子们——你们是祖国的未来和希望。
当时我是很陶醉很受宠的,用一种很夸张的激动语气读出来时,在一旁菜园里摘豌豆的母亲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这本书读完,我对这类儿童书籍的兴趣竟慢慢消退了。要么是读了开头就能预知结局,好人永远胜利;要么是千篇一律的说教,觉得没意思了。
那我該读什么书呢?偶尔偷偷翻看父亲反扣着的书,除了《天龙八部》,还有《书剑恩仇录》《射雕英雄传》《雪山飞狐》《倚天屠龙记》《浣花洗剑录》……作者大都是金庸,也有署名古龙、梁羽生的,名字都是怪怪的。
看他读得如痴如醉,我猜想这些书一定是极好看的。
于是,我开始偷偷看这些武侠小说。为防父亲发现后训斥,我铤而走险,从柜子里取出塞在枕头底下,趁大人睡了再悄悄看。
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我看一本萧逸的《春江万里情》。
躺在床上捧着书就不舍得放下,曲折的情节让我忘了时间,等看完最后一页合上书,关了灯,才讶然一惊——窗外的天已接近大亮了。
终于,还是被发现了。不过奇怪,父亲并没制止,只是提醒我,别影响学业。
后来回老家,听奶奶讲:父亲小时候为了读书,偷偷把他睡觉的屋子里的土坯墙挖了个四方的洞,外面挂幅画,里面藏个油灯,夜深人静时,把门缝窗缝全都捂得严严实实,躲在屋子里看书。要不是细心的奶奶觉察灯油总是减少,还发现不了他这个秘密。我这才知道父亲为什么逮我个正着儿却没斥责我了。
在他不动声色的纵容下,我几乎读完了所有金庸的书,古龙的书也读了不少,那个衣袂飘飘、策马扬鞭、仗剑走天涯的武侠世界让我心向往之,它在我心中是那样遥远,又是那样亲近。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江湖,注定是条险象环生又让人义无反顾的漫漫长路,像我的读书之路。
后来,在舅舅的阁楼上发现了他订的杂志《随笔》,一本本翻看,我才知道书不都是通俗易懂的,也有这样艰深晦涩难懂的文字,这让我对书多了一层敬畏。
后来,我有了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与积蓄,便读到了更多的书。
那些读书的时光啊,真是如梦一般美好……
夜雨敲窗的晚上,倚在床头,拧亮昏黄的床头灯。听雨在窗外淅淅沥沥,更烘托了室内的宁静与安逸。这时读书,读什么都好,心都是如湖水般平静的。
夜读的时光,像戴望舒的雨巷,悠长而静谧。
阳光灿烂的午后,坐在树荫里,看着光影在脚下一点点变换挪移。读书,极易与书中内容融为一体,直到暮霭沉沉,方才觉得时间如草丛里的兔子,稍纵即逝。
读书带来的充实感与满足感,是无与伦比的。流逝的时光,因为有书可读,便如同夕阳下散落一地的细碎金子,弥足珍贵。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