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老江南我燕北
2017-06-14高寒
高寒
一
那天,跟妻子回娘家,一走进庭院,唐一航就发现庭院里多出两个小孩,陌生的小孩,而且还有很多小孩的用品、玩具,扔得东一件西一件,小孩的衣服也像万国旗在风中恣意飘扬。本来就非常杂芜的庭院更显凌乱了,当然,不能嫌庭院杂乱,只能说花草树木长得茂盛葳蕤,因为这是他老丈人的杰作,呕心沥血的杰作,一表扬他,他就高兴得什么都想摘下来送你,一声不是,他立马翻脸。退休后的老爷子过起归于田园的生活,一块巴掌大的地儿也要种上一棵苗、一粒种子,把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庭院搞得像百草园。
唐正奇怪、纳闷着,老丈人走出来,大声提示他:欣然回来了。
妻子宋安然条件反射似的瞥了他一眼,激动又有点紧张地问她父亲:咋没听说?
昨天晚上刚到。
唐一时有点措手不及,头脑出现短路,正想理出一个头绪,欣然已经微笑着走出来:妹夫,你好!
虽然这称呼一时让他有点难以适应,他还是赶快伸出手:你好!你好!
欣然也腾出手,匆匆一握,又缩回去,因为她手上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虽然只是马虎的短促的一握,但唐还是惊讶于这双手的粗糙,当然让他惊讶的还有欣然外表的巨大变化:她衰老憔悴得像个半老妇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身材竹竿似的直溜溜,没有任何曲线;头发像杂草,乱蓬蓬的,白色、灰色夹杂其中;皮肤粗糙得没有任何光泽,暗淡蜡黄,而且软塌塌的,非常松弛,鼻子两边更是组成一个深深的括号。更让唐难以接受的是她居然邋遢得完全像家庭妇女:上身挂着一件至少换洗五年的T恤,没有任何弹性,也洗得看不出原色,下身是一条宽大的皱巴巴的花色裤子,也看不出是什么形状、款式,唐猜想应该是居家便服,甚至可能是睡衣。她在加拿大过的是什么日子?不是说过得很好,还买了别墅?在他胡思乱想的空档,她们两堂姐妹已经抱成一团,劫后重逢的激动样子。
欣然是安然叔叔的女儿,比安然大几个月,十来岁就寄放在伯父家,也就是安然他们家。安然上面有三个哥哥,没有亲姐妹,所以两人从小形影相随,特别亲密。
惭愧,惭愧,从乡下来的。欣然应该也注意到唐惊诧、不解、审视的眼神,便尴尬地笑着解释。
唐一下子从她的神态与语言中,觉察到她的自卑,这是过去所没有的,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他还是捕捉到了。两个堂姐妹站在一起,竟然有天壤之别:安然身材苗条挺拔、玲珑有致,皮肤细致白皙,一头披肩卷发浓密乌黑,一身名牌衣服更是全心全意把她的气质、修养烘托出来,标准的成熟知性女性;而欣然俨然一个落难的农村中年妇女。
一个人带三个孩子很辛苦吧?
累得不想说。欣然带着明显的情绪,干脆地气恼地回答,倒让唐有点难堪。确实,刚坐下来,一壶水还没烧开,一个要尿,一个要吃,一个喊过来,一个哭过去,确实吵得她坐不住,只好说声对不起,就带着孩子隐退一边去了。安然自然跟着她离开。
老丈人坐下来和他泡茶。老人喜欢他回来,他可以陪老人泡茶、聊天、下棋、散步,折腾他的自留地。老人在屋角、屋后整出一块地,种了好多蔬菜、瓜果。果然,一壺茶没喝完,他就拉着唐去他的领地参观视察了。唐是农村出来的,他喜欢田园风光,也懂得一些农事,所以翁婿之间倒有很多话题。唐觉得老丈人对他比对三个儿子都好,这应该就是俗话说的爱屋及乌吧。
吃完午饭,唐就开始等待机会溜之大吉,果然心有灵犀似的,一个朋友很快来了电话,他像抓到救命稻草,堂而皇之告辞离开。他对安然说:你们姐妹也有近十年没见面了,你就留下来陪陪她,和她好好聊聊。安然好像有点不情愿似的偷偷横了他一眼,但他权当她没意见,就开车走了。
二
唐最初认识的是欣然,他们是大学同学,他最先追求的也是欣然。在大学时,欣然是美女,又是富家女。用同学们的话说: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确实,除了长得一表人才、学业优异、活动能力强,唐的家境太拿不出手了:父亲是渔民、母亲是家庭妇女,他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而欣然的父母、弟弟妹妹均在香港,她是唯一被政策扣留下来的人。当年母亲获得批准离开大陆,把身为老大的她留下,带着其他孩子走了。
大学时,唐还和几个同宿舍的男生互换衣服穿,欣然已经穿着一套又一套香港寄过来的新颖时尚的衣服,同学们把她比作天鹅确实并不为过,当时大伙都土得掉渣,欣然的新潮前卫就更炫目了。但唐那时就是特别自信、特别执着、特别坚韧,他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也坚信爱情是不受物质条件制约的,所以他顽强地展开进攻,努力想把这块又高又冷的堡垒攻下来。欣然的态度始终是若即若离的,不明朗、不稳定,她欣赏唐的才气与锐气,但始终不表态,保持着高冷的态势。唐苦苦追求了四年,两人还是无法作为男女朋友亲密相处。
毕业后,唐终于用出色表现证明自己,留校当了辅导员,欣然分配回原籍,在一所农村中学当英语老师。欣然回农村后极为压抑、苦闷,必情不好,仅一个学期就辞职不干。她不仅辞掉工作,也明确辞掉唐,这时,唐才得知她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是学校的一名代课物理老师,两人双双辞职一起下海闯天下。欣然没有给唐最后挽留、最后坦诚交谈的机会,只留下一封信,信里说:她的心无法安顿下来,她无法安于平凡、屈服于命运,她总觉得自己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所以她一定要离开这片土地,一定要混得比香港的家人好。而唐太过循规蹈矩、太过正统,甚至可以说太过正经,她不喜欢按常理出牌的男人,一辈子正儿八经干事业、追求进步的男人。她喜欢特立独行、刺激冒险、我行我素,所以她宁愿闯出去,哪怕拼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也不愿意一辈子在原地踏步、坐井观天。
四年半追求无果,唐极度沮丧,就是在人生的低谷,平时总和欣然走在一起的安然,经常安慰、开导唐,后来主动追求唐,唐最后接受了安然。唐是个理性的人,他坦承自己的感情所属,希望安然慎重考虑,免得婚后再为这事磕磕碰碰。安然无语,但还是坚定地同意了。婚前没有轰轰烈烈的恋爱,婚后两人倒是过得和谐平静、幸福美满。
唐留校一年得以转正。这一年刚好滨海建市,百业待兴,各行各业需要大量人员,唐回来参加考试,成为第一批公务员,于是一路顺风顺水走过来,从科员到局长,高歌猛进、仕途欢畅。安然卫校毕业后分配回家乡的医疗卫生所,婚后唐帮她调到市区的妇幼医院,后来又调到卫生局,本来有望升为副局长,但安然让贤了,她说一个家庭没必要出现两个局长,女人还是以家庭为重, 她必须照顾、 接送女儿。 就这样,她一直怡然自得地当一名普通科员。唐有时开玩笑地说她胸无大志、不求上进,她却一本正经地说:丈夫、女儿才是终身事业。
如果说他们的生活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缺一个儿子。当然,这只是安然父母的遗憾,只有他们才敢对自己的女儿表露出这种遗憾。唐的父母很识相,知道一说就有矛盾,不是他们不生,是政策不让生,所以不敢轻易发表观点,对这个大孙女的宠爱倒是发自肺腑。正所谓:公妈疼大孙,父母疼细子。
唐与安然更是视女儿为掌上明珠。女儿是他们的骄傲,她遗传父母的优点,长得漂亮,人又聪明,学习一级棒,总之,在他们夫妻眼里:女儿浑身都是宝。这块宝如今已是香港大学的大三学生了。
三
唐说要做东宴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安然马上同意,她本打算只请欣然,希望借此姐妹好好聊聊,但唐认为这样不妥,于是干脆邀请她娘家全部成员,也算是聚餐,开了一间特大的包厢,办了两桌酒席。
唐再次看到欣然,才明白欣然那天的打扮并不是因为他们仓促出现,她一时来不及收拾才造成的邋遢,而是她现在真实的状态。不禁有大跌眼镜之感:年轻时的欣然在一群土里土气的同学中,就是尘埃里盛开的一朵花。而如今,她的打扮放到滨海这座现代化的新兴城市,至少要落伍二十年:一双又大又笨的黑色平底皮鞋,一条又肥又大的黑裤,一件又宽又长的土黄色上衣,这些东西凑在她瘦削得谈不上体型的身上,让唐很有眩晕的感觉,他联想到的就是几件换洗衣服胡乱地披挂在衣架上。她是混得很不好,还是没有时间、精力、能力打扮,进而破罐破摔了?
唐似乎是无话找话地关心道:回来还适应吧?
坐在旁边的老丈人抢着话题说:有什么不适应的?这是她的故乡,她不是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
欣然看了看唐,欲语又止。这时她的儿子哭了,小手抓着小腿,直喊痒。欣然呼地抱着他站起来,有点失控地喊道:走走走,到外面去,吵死了。
众人都朝她看过去,本来喧闹不已的包厢有点难堪地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菜上来了,欣然才抱着儿子回到餐桌上,她对坐在她旁边帮她照顾女儿的安然说:我打算提前回去,这里太热了,简直像蒸笼,孩子不适应,我也不适应。
你不是打算住两个月?
太长了,会热疯的,真的受不了,我会失控的。你看,这才几天,两条腿被蚊子咬得没有一寸皮肤是完好的。
安然看了一眼也失声道:天啊,这么严重?这孩子是什么血型?
不是血型的问题,是他免疫力差,这大陆咋连蚊子都这么毒?不行,得赶快回去,我会疯的。欣然还是情绪非常激动。
安然脱口而出:搬到我那里去住吧,我们住二十一楼,一只蚊子也没有,你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空调也不要紧。
不行,不行,这不打乱你们的生活?说完为难地看着唐,刚好安然也朝唐看过去。唐拿捏了她们两姐妹的目光,沉稳而老练地说:我还有更理想的方法,我们楼上那户人家,男的是我的铁哥儿们,去美国游学一年,现在他老婆儿子请假去找他,陪读半年。他的花草让我帮忙侍弄,我打电话跟他说一声,借他那套房子,你们就住那里,这样相对独立,接待亲戚朋友也自由方便,一日三餐到楼下来吃。我们还有钟点工,可以让她帮你搞卫生、洗小孩的衣服。
安然看着唐,频频点头:太好了,太好了,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就这样定了。
欣然非常感激地看着他们夫妻,笑了。唐看到老丈人虽然有点不服,但也松了一口气似的,更高兴的是丈母娘,点头如摘蒜,卸了包袱似的直说好。
四
当天晚上,唐一个越洋电话就把事情敲定下来。第二天,安然请了一天假,上午指挥钟点工把卫生搞好、生活用品购置齐整,下午开车把欣然母子接过来,安顿好。
欣然到了套房,看到如此精心的安排,忽然抱着安然哭了:我以为你会排斥我、提防我!
神经病!我们是堂姐妹,我干吗排斥你?我有必要提防你?
是呀,是呀,你这么幸福,这么如意,我这么落魄、这么糟糕!
别尽说丧气的话,你不是过得好好的?
过得好好的?欣然喃喃道,若有所思。
我们到楼下,慢慢泡壶茶,好好聊一聊,反正今天我请假。安然带着他们回到楼下自己家里,带她参观着他们的家,欣然啧啧赞道:太有品位了,这才叫生活。
全是一航自己设计的,他喜欢开阔、豁亮、自然,所以全采用原木,他也非常喜欢绿色,说什么要透绿,巴不得把墙壁都搞成落地玻璃,你看,就像在大自然中生活。安然的语气虽然有点嗔怪的意味,但欣然还是听出她对丈夫品味的推崇与欣赏,心里不禁有点泛酸,只好掩饰着内心的波澜,嘴里不停地赞叹:房间少就是好,显得舒坦、大气。
安然微笑着说:唐说这就是生女儿的好处,房子可以自己享受。女儿大了就像放飞的鸽子,回来的次数可以用手指头数了,等到将来嫁了人,回家一趟,就得像迎接省亲的贵妃娘娘,不是你准备了房间,她就会赏脸的。说得欣然也跟着哈哈大笑。
姐妹俩坐在落地窗前的原木茶几旁,安然边泡茶边说:我正有件事想征询你的看法,今天刚好可以认真地深入地探索一番。阿嫣不是已经大三了吗?我们正考虑着毕业后,是留在香港,還是动员她申请去加拿大。
千万别去加拿大。欣然有点激动地脱口而出,她的情绪让安然很是吃惊、恼怒、不解,睁大眼睛看着她。
欣然有点赧然地说:那是鸟不拉屎的地方。
怎么可能?不是很多人把它形容得像天堂?地大物博、人口稀少、高福利,环境质量特别好,没有被破坏,夏天最热也只有二十几度,非常凉爽、舒适。你知道,大陆没法待下去了!咱们不说食品安全问题,环境破坏、资源流失问题,孩子读书、就业的问题,单纯一个夏天,就让人受不了,热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完全无处逃遁。这些年,大量移民出去了,贪官卷巨款走了,富人带着财富走了,名人加入外国籍了,留学生不回来了,资金、人才流失特别严重。总之,稍有能耐的人都跑了。你说,留在这里,还有希望,还安全吗?
外国并不是天堂,这是我出去之后,得出的最深切的体会。以前,我母亲带着弟妹去香港,把我一人扔在大陆,那时,我心里那个恨呀,像无数虫子噬咬一般,特别是晚上,被孤独折磨着,对他们更是恨得咬牙切齿,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冲出去,去更好的地方,让他们知道我的能耐。出去后才发现,哪里都没有家乡好。饮食习惯、风土人情、气候环境……乃至于左邻右舍,哪一样不是自己的家乡最亲切?哪里有生我们、养我们的地方更适合自己?在加拿大,新移民几乎与社会问题同一个意思、同一个概念,总是和家庭暴力、骗取社会保障援助、贫穷落后、不文明等等连在一起,是个不光彩的标记。
欣然看着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安然,还有安然眼里难以置信的疑惑、不解、惊讶,停了下来,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加拿大地大物博,这是真的,但也极端寂寞、极端冷清,我们买的别墅是在乡下,那时刚过去不久,买不起市区的。你知道吗?即使拿着冲锋枪一阵狂射,也打不到一只鸟儿,更不用说人,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大伙都知道那里高福利,但高福利就意味着高税收,你知道那里税收是多少吗?25%至45%,等于赚的钱近一半要纳税,所以中产阶级跟靠政府补助生活的人,生活水平几乎没有差别,几乎在同一个层次上。很多人干脆不干活,坐着吃福利,还不是一样过日子?那里的生活非常简单,简单到只剩下一日三餐,一日三餐也简单到果腹而已。你说这有生活質量可言吗?欣然停下来,又一连喝了三杯茶:更可怕的是生活世界的急速转换,很多人一下子找不到家的感觉,这是精神世界的完全断裂。这些年有百万中国人移民加拿大,这些人像细流渗入大海,静默无声,再出现时,往往就是报纸头条的伦常惨剧的主角。老实说,后来我都不敢看新闻、看报纸了。
安然静静地坐着,泡茶、倒茶,欣然一杯接一杯喝下去,那么迫不及待地端起来往嘴里就倒。安然想,她不一定是渴,而是需要镇定、需要掩饰、需要缓解。
那里工作很难找。我们是通过技术移民过去的,其实前五年,小黄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好在我们带着钱过去,所以安顿好之后,开始看房子,很快就买了房子,那户人家要移民澳大利亚,比较急,价格很便宜。这样,自家有住的,算是安定下来,心底也不虚,至少不用租房子,还可以开家庭旅馆,有了收入,虽然不稳定,但总是有希望,有奔头。你知道吗?很多人过去,没有带钱,有的人连机票都是向亲戚朋友借钱买的,过去后,找不到工作,那个苦呀,你一辈子体会不到。所以有自杀的,有走歪路的,夫妻整天吵闹的,甚至离婚的。有一对北京的夫妻,都是大学教师,过去后找不到工作,男的迫不得已只好到超市卖猪肉,女的去做钟点工,帮人搞卫生、洗衣服、刷马桶,等等。这种例子,罗列到明天也说不完,每天都有悲剧发生。我们开着家庭旅馆,接触各色人群,听到太多不幸的、辛酸的故事了。
欣然停下来,又急急端起茶杯,一杯接一杯地喝。安然发现她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日子这么难,为何还生三个孩子?
太冷清寂寞,太无聊了,就想找点事儿做,反正政府提供“牛奶金”,这是政府支付给照顾十八岁以下青少年的监护人的一种福利;我们收入低,又不稳定,这三个孩子,每个月还能领到近两千加元的补助,超过一万人民币,一家子开销花不完。当然,这老三是意外,得知又怀上老三,特别沮丧、郁闷、烦躁,连死的心都有了,还好我皈依主,有一个周末,我去教堂礼拜,向牧师倾诉苦恼,他让我请上帝做主。圣经上说每个孩子都是上帝派来凡间的,都是天使,不能随便打掉。我听从主的旨意,没想到居然是个男孩。如果不是信主,我不知死多少回合了。主一直在关照我,指引我,主太爱我了,如果没有主,我不知现在在哪里,我们还会不会见面呢。
安然把手按在她不断颤抖的手上,轻轻抚摩着。
最难、最落魄的是怀老三的时候,小黄还没找到工作,为了省钱,我们不敢雇钟点工,我挺着大肚子经营家庭旅馆,什么活都干,连同刷马桶、擦地板。欣然微笑地说着,但眼泪还是簌簌地往下掉。
小黄现在从事什么工作?
送外卖。
他后来不是通过进修有了专业技术?
要在那里找专业技术的工作太难了,很多招工单位设计一个门槛,要有几年在加的工作经验,这不是明摆着忽悠人?等久了,人就慌了,没有底气了,饥不择食嘛,反正有活干就心满意足了。
安然安慰道:也好,也好!这工作简单,没有压力、没有责任。
谁说的!干什么活不苦不累?有一次他去送外卖,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还钻出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他为了博得那女人的欢心,多得点小费,就说:您的孙子好可爱啊!没想到那女的勃然大怒,冲他怒吼:你给我闭嘴,这是我儿子。然后把门狠狠关上。因为怕客人投诉,小黄只好自己把外卖吃了,回去自己掏钱交差。还有一次,骑车送外卖时,在一个斜坡下,迎面开来一辆车,速度太快,来不及刹车,他一时慌了神,不小心把裤脚卷进车轮里,自行车翻了,他整个人也被抛了出去,当他一瘸一拐、头破血流回到餐馆时,老板劈头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外卖送到了吗?……加拿大冬天又长又冷,零下十几度二十几度的,送外卖更苦!欣然唉声叹气道。
唐从厨房走出来时,看到这一幕,便故作轻松地大声说:吃饭了,尝尝我的手艺,绝对正宗的家乡口味。
欣然忙拭干眼泪,笑着问:你会做菜?
唐对着安然抬了抬下颚,调侃着:她特爱做菜,每晚六点半雷打不动,一定要看“学烧闽南菜”,我被逼着跟她看,这不,“戏馆猪母会拍板”。
安然释然地站起身:走,吃饭后,我们逛商场买衣服去,既然他乐意表现,我们给他充分表现的机会。
欣然面露难色:我带很多衣服来了,不用买。
安然很想实话实说,她那些衣服当抹布也没有人要,但她不敢开这样的玩笑,免得伤她自尊,所以她说:不是有一句广告语,女人永远缺少一件衣服?我买几件让你带过去,让大伙看看现在大陆流行什么款式,是不是也很时尚、前卫了,免得外国人老把中国人看土看扁。
唐忙把安然按到餐桌前,安然这才发觉自己说话造次了。她感激地看了老公一眼。两人的眼神交流,还是让欣然发现了,她有点伤感地低下头。
五
外面月华如洗,屋内灯光柔媚。夫妻俩躺到柔软的大床上,都不约而同地无比舒坦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安然直直地躺在床上,非常疲惫,感觉这日子一天好像一年似的漫长,她连说话的欲望都沒有了。过去,他们夫妻躺在床上,会聊一聊单位、聊一聊新闻、聊一聊女儿,现在该省的都省了。
唐也静静地躺着,一个问题强劲地袭击着他,他觉得这个欣然显然是完全陌生的,那他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必须承认,年轻时,他疯狂爱的人是欣然:长相漂亮,个性鲜明、张扬,气质冷漠、高贵的欣然,像带刺的玫瑰的欣然。而对于安然,必须承认,当初接受她,不是爱,而是无奈、感动,那时觉得安然就像百合,纯净,但不够芳香。没想到日子久了,竟发现安然是如此耐看不俗、大方大气,让人觉得舒坦、清新。那么,自己爱她吗?他第一次认真拷问自己的情感,他说不清,因为婚后的生活就是柴米油盐,感情也是细水长流,虽然也有波澜,但没有轰轰烈烈,也不见狂风巨浪,只有平静、从容,所以他一直懒得对此进行总结。
他侧过头看看安然,她竟是如此沉静、恬淡、优雅,如一汪深潭……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揽过安然裸露的肩膀,情不自禁地说:老婆!
安然听后,心里电击般一颤,完全明白这个称呼的含义。她睁开眼,两颗晶莹的泪珠滚了下来,她赶紧掩饰地擦干,她的矜持与自尊,使她不善于如此张扬自己的情感。
明天你跟钟点工商量一下,问她这两个月能不能辞掉其他业务,专门来我们家帮忙,主要是照顾他们母子仨。如果她不愿意,也请她帮忙介绍一个过来,她们有团队。
安然微笑道:你这么关心她,不怕我吃醋?
我是关心你,心疼你,怕你累坏了。她是你的亲戚,也是我们的客人。我相信你有这种胸怀与度量。
你这理由过于冠冕堂皇,我不一定乐于效劳。
你没看到她疲惫不堪,说话连点力气都没有?她非常焦虑、烦躁,脾气有点喜怒无常,说明她已经濒临崩溃,这次回来是打算休息一下,调整一番,如果这次接待不好,她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安然仍然调侃着:如果她从此不再回来,你很伤心吧?
看你说的!有能力关心别人,不是一种幸福?温暖别人,不是温暖我们自己?
你这话,还是显得高大上,但我感动了,何况于她!
别贫嘴了,明天把这事解决了。
放心!绝不会委屈你的初恋情人。
唐微笑了,轻轻抚摩她光滑的手臂,没理会她的调侃,而是陷入沉思。
六
一天深夜,唐和安然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两人忙穿衣出去开门,完全在意料之中、没有悬念:站在门外的是欣然。
老三又拉又吐,可能吃坏了。你们有药吗?
小孩这么小,药还是不要乱吃,我开车送你们去妇幼医院吧。
安然说:还是我送他们去吧,那里我有熟人,你上去照顾老二。
唐忙点头:有道理,把钱包带上,这里有我。
于是分头行动。
唐上去后环顾着朋友的套房,不禁哑然失笑。临时保姆来上班后,他就给她增加一项工作:给朋友的宝贝花草浇水。才几天没上来,原来井井有条的房子,被他们搞得像爆炸了一样,他不敢想象,他们在加拿大的家会乱成什么模样。他蹙着眉头,摇头叹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有一个念头:赶快逃离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于是他抱起熟睡的老二,下楼来。
人到了一定年龄,睡眠就浅,唐知道她们没有回来,他也睡不了,干脆坐在客厅,泡起茶来。
记忆中的欣然,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是那么讲究那么极端,从她的舍友中不断传出她与众不同之处:穿不完的衣服,一年四季没有重复过;严重洁癖,床铺一年四季都是蚊帐低垂,不让人坐;别人用过她的东西,她会拼命洗呀冲呀刷呀;不合群,喜欢独来独往,不吃别人的东西,别人有好东西,她也不愿分享……总之,从她舍友嘴里传出的这些八卦新闻,不但没有让他却步,反而把他的心捣鼓得一刻也不能平静下来。那时,他寒碜到冬三套、夏也是三套衣服,每周都要重复,但他不自卑,因为爱情给他信心给他力量,一旦胆怯了、迷惘了,他就告诫自己,总有一天自己会配得上她。
如今,当他冷静地反思:当初那么疯狂地追求她,到底爱她什么?好像也理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好像是爱着同学口中塑造出来的那个特立独行的、成为典型的艺术形象的宋欣然。正如有人说,爱情是无法理智分析的,它就是一种失去心智的行为。如今,当他一人坐在深夜里,无比清醒、宁静地思考这些问题时,他才发现四年半的苦苦追求中,他们之间确实没有任何承诺,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哪怕拥抱接吻,甚至是拉拉手。是自己太过君子,导致这种关系始终若即若离、不痛不痒,还是欣然根本从来就没有爱过自己?
唐至今没有见过欣然的丈夫,当他接到欣然给他的绝交信,也可以叫辞别信时,他们已经从单位辞职飞往北京了。此后他们一直当北漂,至于情况如何,安然绝口不提,他就一直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个敏感话题。是什么样的人可以俘虏欣然桀骜不驯的心,让她心甘情愿跟着他到处漂泊、背井离乡、吃苦受累?至今,没有答案。唐觉得自己败得有点莫名其妙。
移居加拿大前,欣然带着九岁的女儿回来辞行,她丈夫没有和她们一起回来。那是分手后他们第一次再见面,他和安然设宴为她们送行,因为全家人来作陪,人多嘈杂,两人之间仅存在告别时一句对话:珍重!谢谢!从此又是天各一方。
劳燕分飞后,出于好奇心,唐有时也希望从安然口中了解到她的相关信息,没有任何意图,只是想知道。但安然就是安然,那么内敛文静、谨言慎语,唐有时都无比惊讶:她怎么没有女人的婆婆妈妈?!虽然他特别厌烦女人嘴碎,但安然也太过了,话语从不露一点蛛丝马迹。是涵养太好,还是心机太深?她总是那么温文尔雅、不急不躁、水波不兴。这应该也是他们婚姻没有激情但稳定的关键因素吧。如果说年轻时,欣然是一盏鸡尾酒,安然是一杯清茶;那么现在呢,安然依然是一杯清茶,欣然是什么?唐一时想不出合适形容她的东西。
七
当欣然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唐,他正坐在病床的另一边看着报纸。她一时非常狼狈,因为她不知何时就趴在病床边睡着了。唐何时来的,自己梦中有没有失态?
安然呢?
我让她回去补一觉。她这人特贪眠,也挑床铺,睡眠不足就会头疼。
欣然听出他话语里浓浓的关切,心里有点泛酸,便低下头:她何时走的?
天刚蒙蒙亮,我过来让她回去。你去洗漱一下吧,这些用品我都带过来了。我已打电话让保姆今天提前来上班,等会儿,她会熬粥送过来。
欣然感激地看了看他,喃喃道:谢谢!
孩子是怎么回事?
急性肠胃炎。
洗漱后,两人坐着,唐避免冷场似的说:这里条件还不错呀!卫生间、茶室、冰箱、消毒柜……
医院说,这包间是留着备用、不随意安排的,是安然来了,才给了咱们。
她是这里的老员工嘛。整个滨海都流行熟人关系、熟人经济。
你回去吧,等会儿上班迟到了,这里我照顾得来。
唐微笑道:我是老员工、老油条了,迟到没人会管。
欣然听后也笑起来了,氛围不再那么拘束。
现在中国强大、富裕了,国内的生活条件也好了,还是回来吧。
欣然断然拒绝:好马不吃回头草。
那是负气,有时也是无可奈何、死要面子的话。聪明的马就该吃回头草,回头草更肥呢。
回不来了。欣然摇摇头,轻声说。
有什么回不來的?申请出去难,回来还不容易?
欣然苦笑了一下:妹夫,你是当官当傻了?不晓得大陆现在的生育成本?在国内,谁养得起三个孩子?一种是特有钱的,一种是特穷的。加拿大是高福利的国家,可以靠政府养活、靠政府培养,如果不是要增加什么兴趣、爱好的附加培训,我们不用多大的负担。再说,这三个孩子,已适应外面的环境,外面的水土、气候,还有教育,他们喜欢外面的生活。
唐觉得欣然这次回来,总是称呼他为“妹夫”,好像很明确地一再强调两人之间的关系,刚开始他觉得有点别扭,现在也顺耳了。
是呀,毕竟是资本主义国家,自由民主。
民主?什么叫民主?外面是让中国人民主的地方?中国人到外面都集体性失语了。自由?都说外面自由,其实要看怎样自由。言论可能更自由点,但也有比国内更不自由的。国内,可以自由地管自己的孩子,怎样责骂痛打都不要紧,外面可不行,被人举报了,会取消你的监护人资格。在这里,你可以随处抽烟,外面公共场合一律禁止抽烟,一旦被发现就罚款,在公共场合喝酒还是犯罪呢。
那种鬼地方,我还真的不适应。
是啊,固守一个地方也有好处。我发觉,当你抛弃家乡、祖国,其实家乡、祖国也就抛弃你。人,也一样。欣然说完,用意很深地看了唐一眼。
唐有点尴尬,立马换了话题:现在各国排华情绪非常严重,加拿大严重吗?
你说滨海市对外地打工的排斥吗?你们不是自始至终把他们当北仔?
唐听后哈哈大笑起来:我们现在不叫他们北仔了,叫新滨海市人。
这还不是烙印、红字?为何不把新字去掉?
总要区别开来嘛。
为何要区别?这一区别,不就证明你们根本不承认他们,你们是在忽悠、愚弄他们,不让他们与你们混为一体,故意让他们与你们之间有疏离感?
唐不住地点头:有道理,有道理。这些年没有白混!那你再说说,为何外国人这么不待见中国人,这么排斥中国人?当然,我们不否认,个别中国人不那么文明礼貌,素质修养也确实不高,但整体来说,中国人不是特别勤劳俭朴、特别吃苦耐劳?对侨居国的建设与发展不是做出很大贡献?
外国人就是特别排斥中国人的勤劳、俭朴。中国人出去后,什么钱都要赚,什么活都可以干。像有个农庄,雇了一批中国人,一天二十小时干下来,干得累倒了、趴下了,苏醒过来,还要继续干,连去医院看都舍不得,一分钱也舍不得花。你说这样一来,外国人还找得到工作吗?再比如开小超市的,人家下午五点就关门,中国人都二十四小时营业,你说,等到第二天八九点他们开门,还有客人去买东西吗?我们总说在外面生活很简单、没有应酬,难道外国人就没有人情世故?不是,是中国人不敢加入这样的人际圈里,舍不得花钱,赚的钱只懂得寄回来。现在全家出去的多,大伙疯狂地买房子,结果,中国人走到一个地方,就把房价炒上去。穷人出去,别人以为我们是去淘金,看不起我们、排斥我们;富人出去了,张扬、奢侈、高调了,他们也骂。这么多年了,还买了别墅,在那里,你们算是中产阶级,融入那个社会了?
没有,要融入太难了,很多观念是根深蒂固的。还要再奋斗,必须到富人区买栋别墅,孩子才能读贵族学校,接触上层家庭的孩子,这将决定他们将来的人脉。只有移民的第二代才有希望成为他们的一员。
唐一听错愕不已:还要怎样奋斗?这样的奋斗还不够?
这已经是不归路了,既然把他们生下来,就要为他们负责。在国外,不必为他们准备嫁妆之类的,但必须帮他们挤到上层社会,这才是根本。外国更讲究身份、地位、阶层。
人只有这一生,来世间只有这一趟,要懂得爱自己,对自己好一点,为自己负责。
但我既然生了他们,就要爱他们,为他们负责。我不能像我父母……
又是老话重提。唐记得当年,他约她出来散步,她也经常谈到她的家里人,谈到她母亲如何恨她,如何动不动就打她出气,谈到她母亲甩下她带着弟妹离开大陆。他觉得这么多年了,她自己也为人母,应该可以换位思考、打开心结、放下成见与恩怨,便开导似的说:有时父母也有他们不得已的苦衷,比如留下你,这在当时是政策……
偷人也是不得已?欣然忽然情绪非常激动,有点失控地叫道。说完她也呆住了,用手捂住嘴,睁着眼睛惶恐地望着唐一航。唐的脑袋也“嗡”的一声,顿时抽空似的不动。
对不起!不要紧!我什么都没听到。
这是我妈特别恨我的原因,有一次,被我撞见了……欣然一下子趴在病床的边沿放声痛哭。唐也完全懵了、束手无策了,病房里静得像真空状态,时间完全凝固不前。过了很久,唐才想起倒一杯开水给她:喝口水,冷静一下。我以人格担保,这些话,就像一阵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所以我一直特恨男人、特恶心什么感情……
喝杯水吧,什么都别说了。
唐忽然感到无比郁闷、沉重。这时,保姆提着粥来了,欣然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唐又静静坐了几分钟,才告辞离开。
八
一到周末,唐与安然就载着他们到附近自驾游,爬山、划船、郊游、野炊,去农家乐摘水果蔬菜、探寻古村落民居、吃特色古早味,搞得不亦乐乎。老二懂得玩了,总是兴高采烈的,跟在唐身旁跑呀跳呀,和唐特别亲,姨夫、姨夫叫个不停。老三比较小,很黏人,又很娇气,整天哭哭啼啼,每时每刻都缠着欣然,吃饭、睡觉都分不开似的。
有一次安然开玩笑地说:你们母子是连体动物呀?
没想到欣然一下子没了笑容,语气很冲地反问:难道我喜欢这样?问得安然顿时脸都红了,尴尬得下不了台。
唐马上解围,他笑着说:被需要也是一种幸福,也有存在感。
欣然刷地把脸冲向他:我很落魄很糟糕很好笑,是吗?
唐也一下子懵了,不懂得她吃错了什么药,为何不懂花香屎臭,只好打哈哈:不容易呀,带这三个孩子,还有这性子。
安然忙打了唐一下:别说风凉话了,带这三个孩子太不容易了,如果是你,一天就爆炸了。欣然这才悻悻地笑了一下。
安然觉得欣然没有去香港找她的父母、弟弟妹妹,反而来大陆,直截了当就来他们家,说明在欣然心中,她还是认为他们是她的亲人,而且比香港的亲人更亲一层,所以把他们母子接过来是理所当然的。但欣然也有让人不舒服的一些生活细节,比如抠得离谱,身上好像永远不带钱似的,出门在外不用说买瓶饮料,就是上个厕所几角钱也要她帮忙出。难道她过关时忘了兑换一点人民币了?从他们母子住到她家楼上,她每天变换着花样地买水果、蛋糕、面包等零食送到楼上去,他们来者不拒。虽然她不计较这点钱,也不在乎这点钱,但欣然的心安理得,还是让她有点别扭。
有一天,他们夫妻带欣然母子仨去乡下看了近百年的番仔楼群、古大厝,又回城去旧街区吃最正宗的海蛎煎、烧肉粽、牛肉羹、芋丸、菜粿……
席间,欣然感慨万千地说:感觉这些天是这些年过得最好的日子。
安然与唐互换了几次眼神,不知如何接这个话题,担心话说造次了,她又给臭脸色,便说:你需要什么、喜欢什么,想到了就告诉我,我有时间先陆续买回来,到时整理行李方便,免得太仓促了会措手不及。
谢谢,谢谢!其实我也时常反问自己,当年干吗一定要出去,如果待在这里,不是也可以过得好好的?人活着不就是生存,不就是吃饭、睡觉?在哪里不是一样吃饭、睡觉?何必这样穷折腾?
安然说:人往高处走。人总是不断追求高品质、高质量的生活,现在不是有一种论调,欲望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欲望更多时候会导致毁灭。有时被欲望撑得人就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什么是自己想要的、想追求的,所以盲目了、迷乱了。
安然不愿意探究这么深奥、沉重的内容,就切换了话题:这些年,你带孩子去过香港吗?叔叔、婶婶还有阿凯、阿璇他们去加拿大看过你们吗?
没去,没地方住。我爸妈那地方太挤了,三四十平方米就得住六七人,简直像鸟笼。他们也忙着打工,没时间陪我们。
叔叔婶婶七十左右了,干了一辈子,也该休息了。
说得轻松!退休后,就那点水果金,怎么生活?
他们退休时不是可以一次性拿到一笔款?据说数目还可以。
够我弟弟、弟媳吃喝玩乐?我爸妈去过三次加拿大,倒是喜欢那里,想移民,但我反对,他们一辈子对我不闻不问,到老了,跑到我身边……说到这里,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唐一眼,打住了。
唐说:动员他们回大陆吧,乡下那栋小洋楼,如果里面整修一下,添加厕所等设备,是养老的最佳去处,那么大的院子栽花种菜的,这日子多惬意!我们不是讲究叶落归根?
他们不是诗情画意的人,讲究的是灯红酒绿,所以宁愿蜗居在香港的贫民窟里,也不愿回来住这里的洋楼。嗨,人就是这样犯贱,总一厢情愿地把他乡认作故乡。
说得大伙索然无味,一顿家乡特色小吃,就在意兴阑珊中结束。
九
欣然的儿子,再一次进入妇幼医院了,这次是发高烧。安然再次出面,又要了那间留用的特殊病房。医生说可能是水土不服,气温高,小孩免疫力差导致的。
欣然简直崩溃了,失控地哭着:受不了了,还是该回去了。
安然刚好要参加个会议,安排好房间后就匆匆告辞:小孩哪没有个头疼脑热的,你这个当妈的一急不就乱套了?我让钟点工今天打扫房间后,好好消毒一下。让保姆今晚留下来,晚上送饭过去就帮你照顾他。
欣然还是哭得一塌糊涂,安然拍拍她的后背,就悄悄离开了。
送晚饭来的是唐。欣然客气地说:咋不让保姆送来?
她要喂老二吃饭,还要收拾厨房,等她得了空,饭菜都凉了。再说,我晚饭后也要散步。
安然呢?
她晚上加班,明天上面要来检查。
不好意思,让你们辛苦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快点吃吧。
等到欣然把饭吃完,唐已经犹自泡着茶,怡然自得地喝开了。欣然抱着儿子过来,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妹夫,我有件难事,想请你帮忙,不知当说不当说。
直说吧。唐微笑地给她也倒了一杯茶,用夹子夹到她面前。
你能不能借我五十萬人民币?我想到富人区买栋别墅,就差这点钱。
唐沉吟了一下:你跟你妹妹说吧,我们家里的钱全部归她管,有没有这么多,我不清楚。她有没有拿去理财,我也不清楚。这些年培养女儿,花掉多少,我更不清楚。
你赚的钱全部归她管?欣然睁大眼睛,吃惊地问。
这有啥不对的?一个家总要有人来管这些杂事吧?我当甩手掌柜,多舒服!
你不怕钱被她卷走了、私吞了?
她卷走了,私吞了,人还不是归我?
欣然一再替换脸部表情:惊讶、错愕、羡慕、嫉妒……
你找安然吧,由她处理,我全权给她。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必须换个环境,小黄要和我离婚了。
唐很平静的语气,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最艰难的时候不是挺过来了?
我们不是开家庭旅馆?有一对东北的夫妻下岗后移民过去,租我们的地下室,后来离婚了,男的跑回国,那个贱女人就留在那里,这对狗男女不知什么时候就搞上了。小黄被那狐狸精迷得死去活来的,铁了心要和我离婚。我坚决不离,我是信基督教的,不能离婚。再说,这三个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呀。所以我必须买套好房子,搬走。
如果他与那个女人继续往来,你搬家能解决什么问题?
至少眼不见心不烦。我现在被三个孩子搞得心力交瘁,对男女那点破事无所谓了,那贱女人,自从女儿被她丈夫带回国后,整天待在地下室哭哭啼啼,也是半疯半傻的废人了。
那你不是默许一夫二妻形式的存在?
只要房子是我的,我就是最后的赢家。小黄是个掉到钱眼里的人,他不会为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而放弃百万家产,现在他不过是太压抑、太苦闷了,玩一玩,总有一天他会玩不动的。再说,他非常重男轻女,只要我把儿子紧紧攥在手里,他就无可奈何,他是独子,只要他不想他们黄家断后,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恋爱、婚姻、家庭都是很深奥的问题,也是一辈子的问题,需要智慧、心胸、方法去经营。现在,你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不能再意气用事了,这关系到孩子的幸福,也会影响孩子的一生。
欣然听后,忽然痛哭失声,她怀里的儿子也跟着扯开喉咙哭了起来。
安然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她的脸色很是难看。她在门口稍作停顿,然后波澜不惊地走进来。唐赶快站起身,拉她坐在自己身边,关切地问:累了吧?要不要喝杯茶?安然冷冷地、狠狠地抠他一眼,不作答,起身抱起欣然的儿子,一边哄着他一边问欣然:烧退了吗?你吃晚饭了吗?
欣然擦干眼泪,望着安然:你放心,他很爱你。
唐突然有些不自在,便低头泡茶,安然看了看他,非常妩媚地笑了。
一周后,欣然带着儿女从滨海飞往北京,再从北京转机飞加拿大。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坐在副驾上的安然忽然问唐: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借钱给她了没有?
我相信你会处理好的,对我来说,你才是最大的财富。只要有你,其他的都不要緊。安然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臂。
你不关心你的宝贝女儿?钱多钱少可直接影响到她。
唐摇摇头:如果她有出息,我们何必给她钱?如果她没有出息,我们给她钱又有何意义?
安然听后颔首赞许。
两天后,当安然算准了时间,认为他们已经在家了,想问候一声,却发现微信群里没有了欣然,她一颗心狂跳不已,跑到楼上告诉正在给花草浇水的唐。
唐直起身子,拍拍手上的泥土,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走,走吧,陪我散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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