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一座城
2017-06-14曾建梅
曾建梅
一
很多年前,我拖着拉杆箱,挤上了从成都开往福州的火车,那时我并不知道将要去的城市究竟是什么样,也并不知道那里会成为我的第二故乡。
火车是个浪漫又世俗的所在,从车窗外尽可以像观众一般置身事外地观看匆匆掠过的真实风景,又可以置身其中,在每个站台停靠的间隙捡拾片段记忆。从成都到福州道路漫长,无尽的黑暗隧道,轰隆,轰隆,像被切割的昼与夜,我睁着双眼,努力想看清我所经过的一切,甚至有种不愿到站的懒散——就这样安稳地坐在车厢里,看一辈子风景,不去想着如何面对到站后的改变和惊慌失措。
不愿到站,但火车终归要停。
四十几个小时的明明暗暗,终于换来了车厢中的骚动。在凌晨四点的车厢中,一车的旅客都被叫醒,过道的灯亮起来了,大家开始翻上翻下整理行李,将熟睡中的孩子叫醒,甚至有人已经拖着行李站到了过道口,等着车门打开的刹那冲出去。
仿佛是为了给大家一个缓冲的时间段,“哐哧哐哧”的铁轨摩擦声一点一点放慢,渐渐停止了——终于要结束这一路的摇晃与颠簸,天也开始由黑而灰,亮了起来。
福州,就这么进入我的记忆。
二
第一眼见到的福州城实在叫人失望啊,北郊那些低矮丑陋的灰砖小楼,胡乱牵扯在一起的高压电线,狭小凌乱的火车站台,都在告诉我,这不是你想象中的滨海城市啊!
阔别多年的表姐来车站接我,那时候她还丰腴有韵致,穿一件黑色的鸡心领毛衣,在出站口兴奋地大声叫我小名,烟嗓与豪爽的笑声,记忆深刻。
起初借住在表姐家里。经常陪她去楼下的蓝天超市买回大包大包的蔬菜、猪肉、鱼肉,然后通通堆在地板上,一边抽烟一边择菜。,她每天要准备好多人的饭菜,有的是她先生店里的员工,有的是生意好友,经常一大桌一大桌的人来家里吃饭,称赞她的水煮鱼、凉拌鸡块做得地道。饭后残羹冷炙,一片狼藉。我惊异于这个曾经东奔西跑不可一世的魔女是如何被生活驯服的。有人说爱一个人就是陪他吃好多顿饭,她为这个男人煮了十几年的饭以后却分开了,离开了福州到了邻近的另一个城市,而寄居的我倒在福州留了下来。想想,很多事情难测。
三
刚来福州的半年里,我流连于各大招聘市场。仍然记得在温泉路会展中心的招聘市场里瞎转悠的情景。买一张门票5块钱,进去后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推销自己,但这样的招聘市场所能提供的职位無非是推销员、服务员、房产保险经济一类,明知道有的简历递出去也是枉然,但仍然不停地复印简历,不停地接受买家的挑拣。以至于后来有了稳定的工作,稍有厌倦之时,便会想着曾经的迷惘,再去招聘市场转一圈,就会打消炒老板的念头。
由于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我曾经独自闲逛到火车北站的广场上呆坐半天。买一份报纸,看着上面的招聘专栏,和一群陌生的旅人如同丧家狗一般挤坐在火车站广场前的花台上。那一刻却心情出奇的平静。看着和我一样飘零的众人,觉得这就是人生。又觉得自己是个灵魂出窍的旁观者,看电影一般看着众人与我呆坐无语。“剧中人总会有他的命运。时间会安排好一切”,仿佛听到有一个声音对那时候的自己说。
四
有时候记忆会突然跑回来,在去上班的路上,在清晨醒来的发呆时间,没有来由的。十几年间的人和事会跑回来,然后就是一大串,一大串。
曾经有一段时间,在福州工作实在很不如意。远在西安的闺蜜在电话里满是担忧和心疼。“你来吧,我养你。”那个在成都曾经一起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的小个子女孩,她靠着自己在西安的打拼已经可以庇荫我了。而我感动之余,却总心有不甘。拿着她汇过来的几百块钱,在火车北站的售票窗前踌躇良久,又莫名其妙退了出来。总有一些东西在内心说,再坚持一阵吧,你会找到你的位置,在这个城市。
后来陆续在广告公司跑业务,和另一个女孩儿骑着单车去往软件园。那个坡真长啊,持续地上坡,仿佛永远走不到头。车胎爆了,两个人烈日下推着车走了半个小时,为了一笔三百块钱的业务。又有一次被一个长乐的老板忽悠到三明极其偏僻的工厂,却连回福州的路费都未发……换了无数不靠谱的工作之后,在时间安排下,我看着自己勇敢地敲开一家报社主编的大门,诚实而恳切地向她推销自己。时间看着我在苦苦等待之后如愿以偿,获得了这份工作,并告别以往莫名的恐慌不安,在这份职业上坚守着,一晃十二年。
五
我后来常常想,是什么原因让我留下来?
有一天,陪表姐在厨房准备午餐的时候。她一边炒菜,一边把香烟吸一口又放到灶台边。我很好笑地看着她。突然感到一种沮丧。走出狭窄的厨房,我站到餐厅那边,把她家沉重的茶色玻璃推窗狠狠推开。望出去,竟看到远处一围青山,浓浓淡淡地交替着,就在离你很近的地方。我疑心,是看错了吗?我在成都生活的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在城里望见山峰。这感觉太过奇妙了。我仍疑心是看错了。再次认真地向外望,那远山就像海市蜃楼一般。那是我第一次感动于这个城市独特的格局。后来我知道那山峰是鼓山,以及北峰连绵的山脉,是在一次次的求职失败之后,无聊之极,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坐到终点又坐回起点。有一路车的终点是鼓山,我下车后随着游人,登上了那座山,那是一次偶然的奇遇,和生命中众多的浑浑噩噩的奇遇一样。
后来搬到仓山。
第一次坐20路车从市区往仓山走。过茶亭,两边的骑楼和纷乱的小店铺里挤满了黑压压的生意人。文具店、乐器店、皮货店、婚庆用品店、银器手工作坊,一家挨着一家;拉车的、进货的、瞎逛的,堵成一团。车子要从人群中费劲儿地一点儿一点儿往前挪,几乎是要擦着街上行人的衣角了。但行人神色从容,对于这机械的庞然大物一点也没有要避让的意思。
车过苍霞。越走越偏,两侧是陈旧的两层小楼。道路两旁的榕树樟树枝叶横生,从公交车的窗玻璃上拂过,仿佛是上个世纪的街景。我疑心是坐错车了,到了郊区,歪歪扭扭地挤到前座问公交车师傅,这是去仓山的路吗?司机斜我一眼,当然是了。
车过闽江,从苍霞到三县洲,绕了一个大弯,又沿着闽江走回仓前路。我回过头去,绯红的落日倚在那竖琴一般的三县洲大桥上,火烧云铺满了整个江面。我看到桥上有人走着走着停下来,面对着江面发呆。
六
知道我是四川人,便常常有人问我,你怎么会来福州呢?他们大概也奇怪,不是该去北上广深吗?怎么会来福州啊?我也奇怪。是什么缘分让我选择福州呢?如果说离开成都是一种逃避,到福州则是一个没有任何选择与筹划的偶然之行,说走就走。我一面惊异于那些年的茫然,一边又怀念那时候的勇敢无畏。
想起刚来福州的那几年,跟朋友流连在南后街、上下杭的日子。大概没有哪个城市像福州这样,繁华与破败那么紧密地相依并存。刚刚看过“东百”专柜里面贵得咋舌的洋装、口红,转角拐进南后街那些低矮的小门脸,就能买到时尚又便宜的地摊货;而就在离繁华的中亭街几米远的上下杭街区,你总能看到三三两两的老依姆穿着背心裤衩坐在棚屋门口悠闲地晒太阳——这就是福州的节奏,快与慢如此泰然地并行着,谁也不去打搅谁。直到近几年,福州城市建設才开始飞速发展,南后街、上下杭陆续换了新颜,但存在于城市深层的气质和节奏却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被改变的。
这十几年里,有无数离开的理由,我竟然都没有离开。或许正是这座城市某些角落尚存的慢悠悠的气质还吸引着我,庇护着我,让我不必被推搡被裹挟着,步履踉跄地往前赶。天长日久,便像是一棵小小的榕树,盘根错节地扎进这土壤,想离也离不开了。
十二年间,无数次来往于福州和成都之间,如果有回放,总能看见一个个子小小的女生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进出车站的样子。就像几米的漫画,那个赶火车的女孩从形只影单慢慢变成二人行、三人行,而她身后的城市背景也在不停地生长、变化,有的拆掉了,有的变成高楼。
七
2014年7月,从成都到福州的动车开通, 原本四十四个小时的旅程,一下子缩短了一半多。福州与成都,从“榕城”到“蓉城”,真正可以做到朝发夕至。对于像我一样两地漂泊的游子来说,故乡和福州之间的距离大大地缩小了,我可以更加自由地来往于两地之间,少了以往远行的踌躇与计算。
暑假带着孩子一起回了外婆家。归来时我们照样选择了动车——跟穿云透雾的空中飞行相比,我总觉得列车沿着一寸一寸土地上开过的路程才是真实的,这才能叫旅程。一路上,隔着窗户看那些崇山峻岭,那些不规则的河流,那些裸露的山梁,以及广袤的田野,每一帧匆匆掠过的画面都似曾相识,都是这些年两地间来来去去的见证。
以前特别害怕在车站候车时人潮汹涌的时刻,扛着大包的,提着大箱的,都不住地往前挤,生怕自己是被落下的那一个,裹挟其间,个人变得特别无助和卑微。而这一次,当列车平稳地滑进车站,列车员通知大家到站的时候,内心再也没有了当初刚来福州时的惶恐不安。牵着儿子一下站台,望见灯箱上的“福州站”几个字,竟有强烈的亲切和安稳涌上心头。到站了,有一个人在前方等着接站。
回望身边拥挤的人潮里,又有多少和我一样曾经张皇不定的过客,如今都变成了归人?
八
十几年的漂泊终于有了落点,在这个城市密密麻麻的高楼里,终有一扇窗户灯光为我点亮。
站在居所的阳台上一眼可以望见一截废弃的铁轨。那是曾经的福州火车东站。虽然未曾感受过东站运力繁忙的时候,但对于远离故乡的人来说,铁轨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仿佛顺着铁路延伸出去,另一头便可到达故乡。于是常在周末午后不由自主地散步到东站的铁轨上,看那些曾经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往于祖国大江南北的火车头,如今像年迈的老人,枯坐其中。这些锈蚀的火车头像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沧桑,有些落寞地守在那一截铁轨之上。
年轻的恋人们也喜欢来这里散步,他们相牵相扶着,两脚交替踩在铁轨上,如果此时有落日,如果此时把双臂打开成为要飞的样子,那画面倒也是充满了偶像剧的即视感。可是不免总让人想到海子——这铁路啊,既是制造甜蜜的地方,也是让人伤心的地方。
空旷的铁路,疯长的狗尾草,已经停滞的火车头和废弃的铁轨,总让人忍不住凝目遐思。而不远处即是子弹头般滑过的高速动车和三环高架桥上飞驰的车流,这一切都是这个城市的昨天和今天,也像你我曾经经历过的昨天和今天。过去的时光并没有消失,在义无反顾地往未来飞奔的路上,我常常忍不住停下来回望,那些风景,那些人,那些来路上与我擦身而过的令人动容的瞬间。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