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杂谈
2017-06-14
我跟大家分享最近读的几本书的快意吧。第一本是由商务印书馆去年出版的《李希霍芬中国旅行日记》上下册。好像是去年的6月出版。我第一时间就如获至宝,把它买回家读了。大家知道,“丝绸之路”这个称呼,就是由1905年去世的这位德国著名地质和地理学家来中国命名的,此后的“丝绸之路”包括我们今天分享的“海上丝绸之路”,学术上一直沿袭李希霍芬发明的观点。他是数任的德国地理协会会长。他于1868年至1872年,分七次来中国地理考察,足迹遍布当时的中华帝国18行省中的13个。有人可能不知道,至今在德语中,中国西北的祁连山脉,仍旧被命名为“李希霍芬山脉”;这就是文化和文明的优势,他还第一个指明了罗布泊的位置。这部旅行日记非常精彩,而且是第一次出版全文,里面逐日记录他来中国走过的每一天行程。例如1871年5月,他从日本乘船到中国,从宁波港登岸,开始一路徒步,经浙江的奉化、金华进入安徽,每天翻山越岭,然后进人江苏,到达长江流域,每一天日记记得都很清楚:风景、村庄、饮食、天气、地貌、人物。1905年的前一年,1904年,世界还损失了一名出色的女旅行家,英国人伊莎贝拉·伯顿,她的足迹遍及全世界,在中国呆过18个月,她也把她的《中国旅行记》写得跃宕起伏。1898年,她来中国时已经是个65岁的老妇人,而且始终独身一人,从上海溯长江而上,一直到云南、西藏、四川、陕西。这些书这些年里都逐渐浮出海面,进人世人的视野。以前都有所忽略,包括学术界、科学界、文化层面、阅读出版界,等等。大家都很忙。二十世纪发生的变革又太多太新。最智慧认真的人也颇感应接不暇,甚至是自顾不遐。
所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文化寻求的正是最最陌生和遥远的两个人、或区域之间的相识和交流。刚才陈仲义老师发言,讲到蔡其矫先生生前发表的诗,认为写海洋系列的那些诗作“很好”。我要作一个纠正。我认为,蔡先生的海洋诗,在二十世纪中国新诗史上,不是“很好”,而肯定是最好的。甚至也有可能是最早的。蔡其矫是发自内心地喜欢海洋。这跟他在东南亚的出生地,他一生的坎坷经历有关。我要借此表达我个人的一个敬意。
令我难忘的海洋诗歌,还有吕德安的很多作品,《沃角的夜》等等。中国有漫长的海岸线,但抒写海洋的诗歌,总括起来,真的寥寥无几。
我在去西海岸的路上买到一本旧书:《中国古代海洋散文选》。这本书的序言说:中国,自古就是一个海洋国家,轩辕黄帝的版图就“东至于海”。《尚书·立政》记载,华夏先民“方行天下,至于海表。”早在一万八千年前,考古出来的山顶洞人已经用海蚶壳作装饰品了,这个说法让我心里一震。你跟街上任何一个中国人聊天,问他中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一般他都会回答是什么“山水农耕”或者“诗书耕读”。我相信,很少的国人脑子里会有中国是“海洋国家”的概念。我翻了翻这本书的目录,区区378页,仅只收录进了六十六位古代写过大海的作者名字。这66人,是从庄子《秋水》直到19世纪末的张佩纶:《请创设外海兵轮水师疏》。张佩纶是张爱玲的外祖父,古代文学可谓汪洋恣肆,而写到古人视为畏途的大海的文字,收录起来,仅区区一册。
我还想提一本很特别的书,叫《漂海录》,作者崔溥,是古代高丽国,也就是今天的韩国,或朝鲜人。崔溥大约在1498年那年,因为离开高丽皇宫给父亲奔丧,乘船遇台风,一路历经恶劣风暴,15天后,竟和同船四十多人一起被吹到了中国。他到达的海岸,也是宁波或台州。他就被当时抗倭很激烈的沿海居民俘虏,通过地方官一路被从台州到杭州,再经大运河押解上京城,之后,8个月后,他再从今天的辽宁鸭绿江返程回到朝鲜。为了向本国人以及皇宫交差,崔溥以惊人的毅力每天逐日坚持写下日记。8个多月天天记录,无一天遗漏,逐成就了一本详备的小书。崔溥回到高丽国没几年后就身亡了。但这本书的抄本,流传到日本,日本人后来把书翻成了日文,再后来,1951年,由一名美国学者在京都大学的图书馆四方搜求古籍,无意中发现了它的价值。因为朝鲜战争爆发,美国及欧洲急需关于东南亚海域人文的一切资料,无意中,竟把一本十五世纪早已经湮没无闻的古书给生生挖掘出来,《漂海录》复活了。他赶紧把它翻译成英文。次年,这本书在美国和欧洲大卖!我猜想,外国人读《漂海录》,有点像我们国人读《西游记》那样的,非常稀奇。这书名三个字,也是那名美国学者给起的,崔溥的原作,实际上没有名字,也并不当它是一本书。作者每天写下这些文字,只是想还世人一个自身历险的清白,这本书应是亚洲版的《鲁宾逊漂流记》。正如宋代宣和年间中国人打造的两艘巨船,航行到达高丽国岸,其先进的技术、高大精致的船体引起轰动,“倾国耸观,欢呼嘉叹”。
神奇的是。这本书用汉语撰写,流落日本,在日语世界寂寂无名,被美国人重新找到,翻译成英文,出版传世之后,再被中国人翻译成了中文。等于说,自明代1498年的某天,这本书就开始了它在人世间漫长的流亡漂泊历程。古希腊史诗中,奥德修斯踏上返乡之路,在海上漂泊了十年。而崔溥的这段故事,因为浩瀚太平洋,也因为辉煌的亚洲、东方文明的缘故,竟一路飘荡了五百多年。当作者的魂魄离世之后,书本身还在言说,还在呼吸、冒险、旅行、观察。书籍,在人心和文明深处旅行。
一个朝鲜战争,竞打出了一本书。一个古老大海的灵魂!
这本书在中国,先后有三个版本出现,最初的一个本子,印刷薄薄一册,好像是1992年。这三个版本我家里都有。2009年,我曾在温州图书馆作过一个题为“文学中的海”的讲座。我对海洋文学一直兴趣很浓。我自己写作生活的地方,江苏江阴,古代是长江人海口。或许,真的如《海洋散文选》前言所说:中国是“一个海洋国家”。每一个中国人,他的历祖历宗,他的子孙后代,都离不开海,都受惠于我国漫长的海岸线。
(附录:)
一个朝鲜人在海上旅行
所到皆汪洋。星空。往昔
一个浪打过
风和日丽
他身体的巨浸在铺开的宣纸上
晕染成古邗州,回抱
南北水陆要冲
所到之处,江水披麻带孝
有时枝繁叶茂
同船43人遭暴风。死后
他仍一往无前
很多年
听风瑟瑟吹折船上的白帆
“四面渔家绕县城”,或
“洞庭东西居两山。”
“山坞”、“船坞”
吴王夫差筑宫于砚石山
以馆西施,谓:“馆娃宫”
死后双手合十
稳坐南中国海
成镜道端川
在一个死囚地牢式的大浪里
一个朝鲜人暗無天日
终年51岁
——一个朝鲜人在海上旅行
庞培
(《漂海录》作者崔溥,朝鲜全罗道罗州人,1454-1506年在世,35岁那年,渡海返里奔父丧,船不幸遭风,15天后漂至我国台州临海,被疑为倭,经层层排查后转送北京,于同年夏天渡鸭绿江回国,遂承王命撰呈沿途日记即《漂海录》。书由流畅的汉文写就。1769年日本清田君锦将它译成日文,名《唐土行程记》;1965年美国人约翰·迈斯凯尔译为英文。书名《锦南漂海录译注》。我手头有1992年社科版198页文字,读罢,思念良久,作诗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