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汝(外两篇)
2017-06-14于坚
于坚
乌鲁汝是澳大利亚荒野中的一块巨石,绕着这块石头走一圈,大约要三个小时。当太阳初升之际,这块石头呈现为红色,因此世界闻名,无数广告里面都会出现这块红岩。我看见这块石头时,即刻惊呆,在距离十多公里的地方就可以看到,摆在那里,荒原的中间,仿佛是一座红色神庙,或者巨龟。在荒原上,无法不去看它,有一种磁力,猛一扫眼,在那儿,红色的巨狮卧在世界广场的中央,就要站起来开步,令人惊骇。那是什么?仿佛它不是大地的产物而是人类精神的产物,我们心灵的荒野深处卧着这个东西。巨大的,雄伟的,渴望着征服的,冷酷的,鲜红的,幽暗的,永恒的,正在涅槃……某种狰狞的动力,导致了革命、青春、广场、创造、毁灭与再生。一头卧着的麒麟,如果我们内心没有这麒麟,这种鲜红的光明,生命就冷寂于黑暗的物化。人的不凡就在于这块石头会被以诗的方式隐喻性地转移到生命中。
荒原上蔓草滚滚,犹如大海,有时候正在干活的灰袋鼠像田间的农夫那样站起来仰头张望天宇,垂着肥厚的尾巴,伸着两个短短的前爪。它们是否意识到这头麒麟的存在,我看不出,它们的灰眼睛迷茫无光,糊着眼屎。
这巨岩是一个神,显而易见。澳大利亚的土著人早就认定这是神的在世,他们围着这石头化妆、涂抹岩画;打扮它,装饰它,跳舞,歌咏,祭祀,祈求它庇护。只有19世纪到来的白人不这么看,他们唯一的神是不可见的上帝。白人将这块石头视为旅游景点,用铁丝网围起来,收费,要坐着旅游大巴才可以走近。为了登上这块石头,世界各地的游客从悉尼乘灰狗长途巴士穿越荒原去到乌鲁汝,要走三天两夜。大神的头颅上修建了栈道,游客可以拉着一根铁链子爬到山顶上去,成为一刻钟的英雄,俯视洪荒。
一头被捕获的麟。我没有爬上去,只是绕着它走了一圈。途中遇到蜥蜴、蛇、袋鼠和鸟。我不知道这是一场朝圣之旅,我只是到了它面前,才开始战战兢兢,为造物的宏伟神奇惊骇,朝拜之心油然而生,蹑手蹑脚,不敢再轻举妄动。朝圣是在黑暗里发生的,你什么都不知道,忽然看见了这块石头,于是你内心洪水般涌起庄严虔诚,双膝一软,自然地跪下。我以为宗教的发生总是在大地上,虽然后来它自圆其说,抛弃了大地,似乎它從天而降。因为恐惧某物,因为争夺某物,因为爱慕某物,因为群的聚集,因为需要说法壮胆,庇护,占有,享用,团结……宗教就此萌芽。在荒野上随便将几个石头垒起来,那就是一个坛的开始,西藏人就是这么做的。何况乌鲁汝,看上去它是被摆在那里。这头巨麟是谁摆的?为什么在此而不是彼?人在这个石头面前产生问号,就是天启降临。他见证了无法毁灭者。那些不可一世的、毁灭过无数的,看见这石头,就认错了,服输了,发呆了,哑默了,害怕了……坚固、灿烂、伟大、永恒,湿婆也毁灭不掉,那些隐匿着的世界品质在此最强烈地显现着,巨大的秤砣。
澳大利亚荒野上的星空是我见过的最密集灿烂的星空,南十字星座如大道般横亘,众星如麦加朝圣的信徒般在宇宙的大门口云集,戴着微亮的帽子,似乎它们也在朝拜。澳大利亚的秋夜,我低估了气候的无常,冷得发抖。望着星空,我有强烈地跪下去的冲动,身体要求我这么做,后来我跪了。皈依不必在教堂寺院。伟大的造物啊!
远处有些篝火,逃亡的土著人在取暖。袋鼠在周围做盲人的游戏,它们摸索着什么。
宗教起源于身体的反应,麻木不仁是不会发生宗教的。孔子说,仁者人也。仁就是亲近,人亲近了自己的身体,不再麻木不仁,于是德开始,德,升也。
乌鲁汝建造了宾馆、购物商场、麦当劳等等,与那荒原泾渭分明。太分明了,铁丝网外面是荒原,囚禁针对它。里面是自由世界,玻璃、席梦思、抽水马桶和无边无际的自助餐,世界最长的餐桌,比十二使徒的餐桌还长,炫耀征服,上面陈列着切成大块的酱红色的袋鼠肉、火鸡肉、鳄鱼肉……胖子们端着盘子,抬着一座座小山环绕着它漫步。
超市里传来吼声,一位白人女子在大声地呵斥一位黝黑臃肿的土著,她拒绝与他同室购物,要他滚出去,那桉树般的男子就走了。他很孤独。后来我还看见这些土著人躺在保留地的公寓外面饮酒,这些公寓是现代化的,有卧室、厨房、卫生间和客厅。土著人靠着墙,喝得酩酊大醉,酒瓶摔了一地,有人在哭泣。他们失去的只是毫无用处的荒原,他们哭什么?
李白说,大块假我以文章。在李白这里,大地就是道的在场,就是永恒这个匿名者。李白又写道:“绝笔于获麟。”获麟,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孔子闻而哭之,“吾道穷矣”,“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孔子终止了《春秋》的写作,神被捕了。
马克斯·韦伯所谓的祛魅,预言了诸神缺席时代的到来。如果世界运动的一切都要经过计算,都要有明确清楚的公式、答案,一切都以是否“有”来衡量,神就隐匿了。最近一个世纪以来,世界运动在西方思想的影响下,一直朝向无休无止的有。知白守黑,守黑才能知白,有无相生,这些中国真理如今摇摇欲坠。这是一个获麟的时代,每天都有获麟的消息传来。写作在我们时代日渐衰落,这是一个绝笔的时刻。从前,杜甫以神的口吻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写作这手艺还像杜甫时代那样可以绝对信任吗?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乌鲁汝在黑暗里比黑暗更黑,心脏般地一团,大地之心没有跳动,睡着。
荒原上传来袋鼠们苍老的鼾声。
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回忆录
《记忆看见我》
今天下午阅读了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回忆录《记忆看见我》。
一本小册子,是马悦然翻译的。
翻译得很好,简洁流畅。“此刹那 如温暖的烟雾在阴冷的空气中上升”。
过去我读过的回忆录,都是死者们的。
这本不同,作者还在世,而且我去过他家,与他一道用餐。他的钢琴关着,盖着布,上面搁着一个花瓶。他很有趣味,粗野的狗早就被从日常生活中赶出去了。
其实整个国家都彬彬有礼,就是斯德哥尔摩车站的酒鬼也是,彬彬有礼的酒鬼。
那是夏天。我们早晨在一个池塘里游泳。中午乘着船去他住的岛。永恒的蔚蓝。
他住在一栋天青色的木屋里,为森林环绕,周围是波罗的海。
误以为他是童话诗人。但传记表明,他也经历过暴力,来自那些经典的学校。
他的中学曾经被伯格曼拍进电影,那部电影我深刻印象,校长先生在毕业典礼上说,我很高兴你们已经被培养成合格的市民。市民!在当代中国文化中,这一直是个贬义词。恩格斯鄙视地揶揄过歌德:“法兰克福的小市民。”学校要培养的是“新人”“积极分子”,而不是循规蹈矩、奉公守法的市民。
教育革命,我经历过。1966年的某日,我跟着同学参加批判老师的大会,有人朝他们吐口水。托马斯接受的是正常的教育,但同样令他压抑,如果调皮就有可能送到感化院,“听到这个名字就会想到磨碎机和刨子”。
但培养新人的教育和培养市民的教育都培养出教育的叛徒。似乎他们毕业只是为了投奔粗野、没教养、反知识,与黑暗私通款曲,不是吗?
教育难以避免它暗藏着的暴力本性。人是恶的,只能改造。社会是一个劳改营吗?看看那些风烛残年、循规蹈矩到战战兢兢的老人。暴力的程度不同。托马斯经历的暴力在我看来,微乎其微,但細节对生命的影响并无二致。他被老师扇了一顿耳光,我则观看我的同学如何被作为反革命分子批斗,麻绳绑起来,站在椅子上、高音喇叭。我少年时代经历的陪斩。那种身体内部冷汗如雨的感觉现在还在。有一年,我在一家书店签名售书,书店把我的名字写成大标语挂在街道上,这是我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横幅上,我周身冰凉,躲在一棵树后面站了很久,不敢过去,那场景太像一场批斗会。
在他夫人的搀扶下,他转过树叶,跳舞般地走来迎接我们。一种颤抖的舞,就像树被风吹得原地打转。
他威严而和善,但他一点也不像回忆录照片里的他爷爷,他更严肃,他爷爷看上去是个普通人,鞋匠或者海员。
他的诗像是一些神秘的气泡,转着弯从语词的海底冒出来。看不清起源。从出发点到水面,它们曲曲折折地走了许久,获得了许多新的起源和结局。那不是一目了然的诗。
我没觉得他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但前来拜访他的人们毕恭毕敬,女士们弯腰去亲吻他的手,他坐在轮椅上,旁边躺着一条白色的贵妇犬。他有点像退伍的纳粹军人。
海德格尔的相貌也是,《林中路》的作者如此威严冷峻,只差一撇小胡子。托马斯的小屋外面有一条林中路,后来他在那里与我们告别。
有个晚上瑞典国家剧院的编剧幽兰与我谈到托马斯,他的口吻是在秘密地谈论神灵。他说欧洲各地都在谈论他的诗。谁?他祖父,还是那些诗歌爱好者?
他的回忆录表明,他一生都有充足的时间来沉思,学习知识。
安静简朴的生活。安静得不可思议。尤其是在我这样的国家中出生的人们会觉得不可思议,缺乏变化,变化只在于心灵的成熟。
他在他们熟睡的时候给上帝打电话。
他少年时代喜欢去博物馆,他提到的一个动物博物馆,我似乎也去过,那时候我也许是五岁或者四岁,我看见了恐龙的排骨。光线阴暗的大房间里,我紧紧抓着父亲的手。
远古的骨骼给我高大的印象。后来我只看见小骷髅。
他的博物馆还在,我那个早已灰飞烟灭。
他的历史里面充满花园。这令他年轻吗?
花园。关于这方面的虚构在我们之间不乏天才。
贫乏使虚构发达。专制是隐喻的温床。
但我们的心智也同样成熟了,虽然时代一直以幼稚为荣。
那时候我还没有花园。而这位托马斯是一生都生活在花园里的诗人。
忽略了这个在场,也就忽略了托马斯。
我可以热爱他,但我不会写那样的诗。太做作,太做作了,当你一面在稿纸上涂改,一面想着这样写会不会惹上麻烦。
我于1970年开始写诗。如果我那时候就像托马斯这样写,我可写不到今天。
印度的某种仪式上,巫师一直在重复某种已经流传了七千年的神秘发声。无人知道这些声音的含义,但流传了七千年。
天地无德,无意义是开始。
写作是第二性的,意义被语言召唤出场。
第一个巫师毫无意义。
第二个巫师也许要取悦某人,女人、情人或者长老。他唱出了点意思,他或许唱给那乳房微敛的女子听,取悦于她,你美啊。这就是写作。
写作就是从世界中出来。从哪个世界中出来,这很重要。或遮蔽,或敞开,这取决于诗人的世界观。
召唤意义出场成为写作的原罪。
无意义的时代结束了,作者们迷失在意义的迷宫,因此回到无意义,成为写作的终极追求。写作无法不充满意义,与意义的斗争令人筋疲力尽也乐趣横生。
托马斯简洁地说他的一生,每个时期说出几个要点,构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我无法将此人与龙马岛上那位一边喝葡萄酒、一边用指节敲一个掉在桌上的老苹果的先生联系起来。但他仿佛是我的同学,我就是那个喜欢收集啤酒标签、火柴盒标记、邮票的帕勒。我收集过,在革命前,邮票、糖果包装纸,后来我把全部邮票送给我少年时代的朋友罗里克,他家是越南人,他姐姐满头金发。
他在写死者。回忆录就是在写死去的自己,一些要点,他为何记下的是这些而不是那些?他没有提到女人。
他来昆明的时候,我们去一个奇怪的城堡前面念诗。后面有一只不会响的喇叭。
他每天都溜进图书馆去,“持续了好几年”。他还不是成人,使用他舅舅的成人借书证。
他在小学时拼错了一个词,过了二十年还在想应该怎么拼,他的思想多么集中,心无旁骛。
我练习过的一种写作是怎么写检查。如何掌握这种新式的中国文体,既交代了罪行又轻描淡写?我写过多次。
这本回忆录就像俳句。
书的最后是马悦然翻译的托马斯早年的诗:
“车轮停在一个杂草丛生的墓。”
桥
昨天得知,彼得得了癌症,在法兰克福去世了。
他一年多都没在微博上露面,我也没在意,各忙各的吧。
2011年,我的诗集《0档案》在德国霍勒曼出版社出版,译者马海默来信说,有个组织邀请我去德国参加法兰克福书展并几个城市巡回朗诵。到达法兰克福机场,迎接我的就是彼得。一个胖而壮实、高大、红光满面的男人,雄赳赳气昂昂,短头发,挺着胸,肩膀宽阔。背着一个很大的旅行包,这个包对我是太大了,在他肩上很合适。显而易见的善良之辈。开着一辆流浪汉开的那种车,垃圾箱般地,勉强挪出一角让我坐进去。他安排我住在他的朋友、一位退休的艺术史教授家里。那是一所很大的铁灰色和棕色相间的木头房子,四层,楼梯“嘎吱嘎吱”响。似乎踩重了就要断掉,紧挨着一座公园。经常有诗人、艺术家住进来。我在楼梯转角处遇到一位女士,诗人,递给我一张纸条就下去了。那张纸条抄着我的一首诗的德文:在春天山岗\我们像刚刚长出的新叶/碰了碰手。
彼得不会说汉语,我不会说德语。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大多数是沉默,但不尴尬。“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陶渊明)他会说一两句汉语,最爱说的汉语是:老朋友,桥。他说桥的时候,庄严而缓慢,吐出一座调子低沉的——桥,仿佛这个音神圣无比。有需要的时候,他拨个电话给某人,让她或他和我讲。法兰克福城不大,从前歌德住在这里。有一条河穿过,安静,街道中间走着电车。彼得是乐迷,也读诗。给我看他的女朋友的照片,“我的女朋友!”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妈,护士,作为志愿者到印度去了。通常他骑着自行车上班。一天,他推着自行车来,卷起一堆树叶,推车的姿势我太熟悉,昆明某人,只是来到了法兰克福。我接过车来骑了一段,这单车是通过倒转齿轮来刹车。我在四十年前试过,那时候还是“文革”期间,现在在昆明已经绝迹了。许多从前一起骑车的人都买了汽车,不再骑了。彼得是德国龙桥协会的主席,协会的工作联系各种德中文化交流项目,协会只有四个人。在德国各地有一批志愿者,他们是退休的中学教师、工程师、公务员等等,大部分资金是自筹。在柏林,接待我的是伯尔基金会;在杜塞尔多夫,带我去朗诵的是一位电子工程师和一个胖乎乎的退休女会计;在多特蒙德,我住在一位退休的中学教师家里;在杜伊斯堡,孔子学院的院长带我去旅馆,一位金发的女士,她的丈夫是学汉语的西班牙人——都是彼得联系的。
彼得的办公室是一栋18世纪的旧楼房,这种房子在“二战”之后不多了。几乎没有更新什么,插销大部分生锈,卫生间也是旧插销。只是安装了一个厨房,他们在那里做三明治,煮咖啡。二楼是会议室,拉着垂地的猩红色窗帘,木地板,垂死的房间,守着谁的灵魂。彼得很得意,这栋楼是法律规定不能拆除的。办公室楼下面是花园、街道,很少有人走过,偶尔,一辆汽车疾速驶过。一只鸟扑到栅栏上。他的办公室几乎没有纸,一切都在电脑里了,他坐在那里,左右手各伸出一根中指,敲击着键盘。就像我。我还以为只有我是这样敲键盘,其他人打字时都是弹钢琴般优美。旁边的桌上摆着一座雕塑家王克平送他的木雕。他的下一个工作,是为一位中国教授筹划一个展览来法兰克福, 叫作《中国东西》, 展出的是中国的擀面杖、牛皮纸档案袋、红短裤、热水瓶、杯子、闹钟、军帽之类。办公室里挂着几张中国姑娘的肖像,彼得拍的,在新疆的云下、在甘肃的田野,平庸、害羞的女孩子们,很少有人拍她们这一群,“颜值”很低。他喜欢无名的世界。法兰克福火车站附近有个中国餐厅,他常去,最喜欢这家的油焖茄子,更喜欢吃肉,最后的两块,我示意他,你还可以再吃,他忍不住了,笑嘻嘻抬起刀子切开,吃个精光。他是一个标准的德国绅士。无论怎么擦嘴,总是保持餐巾纸的规整。吃剩的东西和刀叉在盘子中间组合成一个图案,每次都很完美,作品一幅,完全无意识。另一天,他带我去一个德国餐馆吃野猪肘子,那餐馆宣称,如果你吃完一个,还可以免费再吃一个。我们大喜,信心百倍地走进去,那家伙抬来的时候,我惊呆了,一座黑乎乎油亮亮的小山。彼得兴高采烈,吃得只剩盘子和筋骨,这一次他用剩余的黃油、骨头、香菜在盘子上搭了一个马蒂斯式的图案。他活得津津有味。我们也去了海德堡,在那条著名的哲学小道散步。在黄昏中站在山顶,看着下面的内卡河,河上有一座砖砌的桥,在夕阳中呈现为金红色。他陪我去柏林的伯尔基金会朗诵,他已经十年没去柏林,只为陪着我去。火车飞驰的时候,他取出一个录音机,里面录制了许多不见经传的中国地下摇滚,这个德国佬担心我旅途无聊,特意准备。相当好,我在国内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这些歌手的存在。另一天,他带我去一个小镇,那里有古罗马遗址。彼得是凯尔特人的后裔,凯尔特人像卡云南土著一样,信仰各种各样的神灵。遗址附近的小镇上有个教堂,我们在那里听了一场弥撒。彼得的朋友在乐队里演奏大提琴。我们深夜在绿色信号灯林立的高速公路旁停下来,等着那位朋友的孩子呕吐,天气很冷。
彼得为我的朗诵会精心准备,邀请了著名演员、钢琴演奏家,拟定了朗诵篇目,演员已经准备了三个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准备翻开诗集,想念哪首念哪首。彼得吓坏了,脸色铁青,我很奇怪,这个有什么好生气的?这是龙桥协会第一次邀请诗人,他喜欢我的诗,德国出版了这么多诗集,他是怎么找到我这本的?一个秘密。邀请我的决定是他做出的,他很担心,中国的风俗是,最后一分钟都可以说“我今天不舒服,不念了”。翻译终于说清楚了,有一批人已经为此准备了三个月,朗诵会的票已经被预订,不能随便改变。嗯嗯,放心吧,老头。彼得笑颜重开。另一天我和他约定在法兰克福的市政厅广场碰头,约定时间过了十分钟,才看见他背着那个大包在人群里狂奔,老远就看得见,满头大汗,满头白发,就像一个老兵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他为迟到道歉。我们在广场与他的朋友见面,他是一位来自巴西的音乐家,获得过许多大奖。每个星期六都在广场的喷泉旁演奏,他自己发明的乐曲是一组锅,打击时发出美妙的声音。厨房里本来就有音乐,他升华了这些被油烟遮蔽着的音乐。天才。在歌德故居,彼得为我介绍这个那个,他特意请来他的朋友杨,一个卖手表的德国人,会说汉语。这是洗衣房,这是书房。歌德的家相当豪华,他住在一个博物馆式的家里写作,到处铺着地毯,书都是精装本,他一定花了很多力气去打开那些书。彼得为我比画着,仿佛他是歌德的管家。“这是歌德站着写作的桌子。”哦!桌子不高,我得稍微屈着一点才能写。忽然想起,以前在歌德传里读到,歌德的仆人有时候把这位大师抱起来转上一圈。然后我们去了附近的菜市场,歌德家就在这里买香肠、牛肉、芹菜、胡椒什么的。一位师傅给我一把苹果、菠萝之类的干脯。我们就像是童年一起长大的朋友,彼此知道对方喜欢什么。他读了我的诗,他知道我喜欢什么。我们挺着肚子在歌德家门口合影,就像两个法兰克福的小市民——这是恩格斯揶揄歌德的话:“他心里经常发生天才诗人与法兰克福前参议员的谨慎的儿子或魏马的枢密顾问官之间的斗争,前者对于环绕在他四周的俗气抱着嫌恶的心情,后者使自己必须和它妥协,适应于它。因此,歌德有时候是非常伟大的,有时候是渺小的;他有时候是反抗的、嘲笑的、蔑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候是谨小慎微的、事事知足、胸襟狭隘的小市民。”多年前读到这个,我写了两句:“像上帝一样思考,像市民一样生活。”歌德家旁边有个玻璃大厅,观众须从那里购票进入。雕花的木头老门一般是不打开的,当我们合影后,门忽然开了。哦,那些管家恰好要修修这道门,灵光照耀的一天。
后来他来昆明找我,带来他亲爱的乐队——“法兰克福四重奏”。彼得发起的,成员都是他的朋友,来自西伯利亚的瓦西里·杜克(红彤彤的脸,像个大厨。拉手风琴。2007年德国世界音乐奖“CREOLE”获得者)、来自巴西的安吉拉·弗伦特拉(打击乐手,可爱的女子,皮肤较深,母亲是非裔歌手,父亲是意大利人)、来自土耳其的丹尼兹·克泽格路(演奏土耳其民间乐器SAZ琴,有点狡黠,像是旧货市场的摊主。正在法兰克福音乐学院学习,不爱说话),还有法兰克福的马蒂亚斯·弗雷(钢琴师。白发苍苍,猛一看,还以为是莫扎特。在德国音乐界是个权威人物,德国世界音乐奖“CREOLE HESSEN”的评委。他调试钢琴的样子就像一个机修工,牛仔裤的后袋里别着扳手。他告诉我,作曲时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写,很痛苦、焦虑,绝望,那么一支好曲子就要出现了。如果你胸有成竹,完全知道怎么写,出来的倒很平庸)。“每位音乐家都参与作曲,大家一起修改完善,他们非常享受聚在一起创作的过程。”彼得对一家报纸介绍他的乐队。一分钱不要,就是来中国巡回演出的空档,顺道来昆明演一场。让我和我的朋友们听听。只因为我在电话里说了,我太想听。一个乐队!他满头白发,站在盘龙江边的一个大房间里,为一个电插板的型号不对而着急。“暴风雨般地”的掌声响起来的时候,他笑眯眯地在暗处,靠着一根柱子。
我也没亏待他们,带他们去了筇竹寺,我经常来这里,坐在那棵古玉兰下面喝茶,他们也在这里喝了一杯。然后去看五百罗汉,昆明传说说每个人都可以在这五百个塑像里找到他自己,彼得找到了,他指著达摩,根本不像,太胖了。又去潘家湾的菜市场,在猪肉、白菜、大葱、番茄、土豆、烧鸡、苹果、龙虾、鲫鱼……之间穿过,彼得太喜欢这个地方。他来过中国那么多次,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总是带我去五星级宾馆”。又带他去旧货市场看音响,有一对德国货,1946年的产品,他犹豫了好久。买了一个1965年产的闹钟(两百元),一个眼镜盒(五元)。下一次他再来昆明,我带他去吃小笼包子,擦嘴的时候,忽然问,那对音响还在不在?他想再去那个旧货市场。我支吾起来,旧货市场已经拆掉。
网络上几乎搜索不到彼得的资料。我从只言片语的报道里拼凑出他的简历。1948年出生,教育学硕士,二十一岁到了中国,是“文革”后第一批进入中国的西方人之一,曾经出现在西单民主墙附近。1988年,他把BAP乐队带到中国,这是第一个来中国的德国摇滚乐队。“当时的设备要从香港运过来,因为中国大陆还没有我们需要的东西。我们在上海演出时,碰上一次大停电……”1978年至1990年,他在法兰克福德中友好协会工作。1993年,将弗兰克·沃尔夫(Frank Wolff)和他的法兰克福Kurorchester乐队带到广州。自1995年起,他定期举办爵士音乐会,并多次担任“Ruth”德国音乐颁奖典礼评审委员会主席。自2007年以来他受黑森州政府科学和艺术部委托,担任《黑森艺术》总编。2008年,他负责法兰克福同广州建立友好城市二十周年庆祝活动的文化项目。有一条提到,他是活跃在中国音乐界为数不多的几个德国先锋人物之一,德中文化交流先驱者之一。
彼得说,他做的事就是搭桥。
他这一生肯定有无数故事。黑暗里的故事。吃小笼包子的时候,我说,彼得,你应该写一本书。他说,不写,做就行了。
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带这个人去那里,带这个人去这里。就像亚洲丛林里那些牵着大象从一处到另一处的人。
他的名字是皮特还是彼得、彼德、舍培德或者佩特·史内柯曼?Peter Schneckmann,汉语有多种译法,这些人叫他彼得,那些人叫他皮特,另一些人叫他舍培德,不确定。
Peter Schneckmann在德国一家疗养院里,做完了事,悄悄地闭上眼睛。谁也不惊动,就像森林里的一片槲树叶。
嗨,别了,老朋友。
桥。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