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囱
2017-06-14董改正
董改正
如果屋子面南背北,厨房一般在西北处。这句话是我父亲说的,非常笃定,就像掌握着真理。
老屋开了后门就是院子,站在院子的大椿下,能看到有很多事物,比方說湛蓝的云天,偶然经过的飞机,波纹一般的瓦片,瓦片上有瓦松,有螺丝壳,有树叶,或者还有一只猫,正曳尾回头,与人对视。当然,阴晴雨雪,景象各不相同。值得一提的是雪夜的烟囱,它让屋子看起来像穴居人的洞穴,而烟囱是透气孔。
屋顶如打开的书页,西北这一面三分之二处,烟囱静立。烟囱大多时候是不冒烟的,它静穆的样子很动人。天蓝云白,阳光恬淡,小鸟喈喈轻跃。最好是没有人,没人打开耳门、院门、后门,但风吹户枢的吱呀吱呀可以有,也可以允许鸡疑神疑鬼地沿着墙根儿伸头缩颈,预言天气或者空气中神秘的流动。离中餐晚餐还早,主妇还在田野里劳作。沉默的烟囱等待着,在人的居所和虚空之间。
我时常呆呆看着烟囱,尤其是在深秋或冬日黄昏,瓦面便像一方烟笼寒水的湖面。烟囱像一个孤岛,它会被弥漫上来的暮色簇拥。暮色在冷冽中会浓黑很多,它的着色效果比春夏为好,黑到极处就微亮如煤,就有冷峻的意味,让人觉得孤寂。这孤寂一点点浸染了我的童年。
黄昏其实是热闹的。不远处就有小伙伴在跳房子,女孩们在楝树边跳绳子,衣服挂在枝丫上。还有一帮人在捉迷藏。我听见有人叫我。我听见暮归的牛在叫。我知道老太一边嘴里嘟哝着什么一边在撩柴把子,她不得不准备我们的晚餐了。我的父亲是她的外孙,说是来赡养她,其实是乞食,因为他外婆也就是我老太家是鱼米之乡,且有三间瓦屋,而我奶奶生有七个子女,只有一间茅草屋,她家的烟囱里,时常没有炊烟。在与我父亲吵架时,老太常常让他滚走。
父亲乞食的恶名让我很觉羞耻。虽然我在湾村出生、长大,但依然被称为“老表”,这是个时常提醒我外乡人身份的称谓。我由此思考过如果不依靠吃饭活着,会不会每个人都是圣人的问题。我对父亲产生了轻视,并在十一二岁时对他提过迁回祖籍。父亲很惭愧,他说儿子,我们老家的屋子被人笑话作“不需要烟囱的房子”,当别人家烟囱冒烟时,我们有多么绝望你知道吗?人先要活下去才行!
我们家的炊烟是全村升起最迟的,升起时已经暮色四合了。在乡村,晚饭吃得早的家庭常常是富庶的,这是我的发现。我倔强的母亲发誓要在自己手上盖起一座楼房,结束我们寄居的历史,她让每个孩子都能结婚生子,除了起早摸黑燃尽自己,她没有别的办法。
为了不让老太念咒一般地絮叨,我早早学会了做饭,十三岁时,我已经会做手擀面汤了。加瓠子那种。我自己添柴加火,看着火焰舔着锅底,我熟悉每一种柴火烧出的烟,松树是青烟,杉木是白烟,豆秸是黑烟,松针入灶时腾起的火焰会穿过烟囱的膛壁,在烟囱喷出火红的烈焰来。
我不怕暴风雨会灌入烟囱浇灭火焰,也不怕雪,我知道烟囱的特殊构造可以化解它们的威胁。我有一天初黑做饭时,看见灶膛里有一块白,像一个煎鸡蛋,我拿火钳一夹,却是块儿月光,烟囱里透下来的。我担忧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时候,父母还在野外,如果他们遭遇不测,我们兄妹的烟囱便难有炊烟。
我时常在等待父母归来的月夜里,看着烟囱的侧影。它很像一张嘴,一张人间对着苍穹诉说的嘴巴。它的语言是青色的,或是黑色的,有时还夹着丝丝火星,那是苦难和挣扎的颜色。它当时会呛得人流泪打喷嚏,多少年后又让人想念得辗转反侧。
父亲已经老去,他终于结束了被称“老表”的时光,回到了他的故乡。母亲也终于实现了她的梦想。父亲再三叮嘱为他盖灶屋的瓦匠师傅,一定要把烟囱做好!让所有看到他房子的人都知道,他的屋子是带烟囱的,他是一个现世安稳的人。而我,却常常怀念那些凝望烟囱的日子,我依然没有一座带烟囱的房子。
(编辑 王玉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