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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盗奇谭

2017-06-10盛文强

花城 2017年1期
关键词:海盗

盛文强

咒海之术

在南海,岁月骎骎,符咒比黑夜还要隐秘。

作为秘而不宣的古老法术,符咒似乎只出现在传说中。持有符咒之术的人,也都是些神秘之人,难以看清他们的面貌,只有烛光下浓黑的剪影,他们以后背对着观众。

深夜在船舱里书写符咒的人动作迟缓,他的一举一动都处在黏稠的夜晚中,牵衣扽袖之际,包围着船舱的黑暗已被扰动,泛出看不见的层层毂纹,他抬眼看着舱顶的黑暗角落,仿佛看到了那些毂纹激荡着,来回弹跳,许久才平复,他的心也随之安定下来。

焚香净手已毕,海上起了风。他在摇曳不止的矮桌前盘腿坐定,变动不居的波浪,带来无尽的力量,一波高过一波。他按住桌面,提起笔来刷刷点点,漂在浪峰的桌面,在他几笔之后定住不动了。通草纸与朱砂矿的摩擦,沙沙作响,红色印迹与黄色纸面的映照,灼人眼目。有些未完全融尽的矿粒,从狼毫下跳脱出来,峭立在符咒的起笔及收尾处,在灯光下投出芒刺般的暗影,而通草纸表面的细密的绒毛,使那些暗影的边缘变得暧昧不清,写符的人沉湎于光影的微末毫端,已然堕进了无尽的深渊。

油灯燃尽,突如其来的黑暗。被禁锢的法力,仿佛随时会破纸飞去,这令执笔写符的人也感到恍惚起来。写完第一张,在另起一张时,他已进入迷狂的状态,当此之际,是谁在书写?他被神秘的力量攫住,忘却了自己的身体,是谁在他身上,是谁施展出绵延不断的笔底波澜?这一切无从知晓,他当时失去了知觉,只是发疯般书写。符咒写完,他也如大梦初醒,不知身在何处。

深夜里在船上写符咒的是大海盗陈武振,他的早年行止难以知悉,他的生平在史书中跳脱为一片空白,关于他的记载,都来自他身死之后,也只是只言片语而已,而在他之前的记载,或许被他施术抹掉了。如今只知他生活在唐代的振州,身在南海之滨,以咒术闻名于当世,时人视之为妖孽,无不忌惮。陈武振的咒术不知从何处学得,亦不知传自何人,只知他自从得了咒海术之后,便在海滨为盗,专以劫掠外洋商船为生财之道,更兼以勤奋不辍,不几年的光景,就成为南海巨富。

他自寫的符咒有四道,第一道符贴在胸口,可使所咒之船停止不动,不论水手怎样奋力划桨,都无济于事,然后,被咒之船自动漂到他心念所指之地,也即他的老巢—— 一处人迹罕至的海角,早有他的手下埋伏于此,单等商船靠岸,就上去控制船只。第二道符贴在手背,可使手臂凌空伸长至千里之外取物,抓中之后即缩回,毫厘不爽,商船中的珍宝失盗,往往因此符作怪。第三道符贴在小腿,能使人行走在海面上而不沉没,风浪再大,鞋袜也不湿,借此符可在走到海面上去作法,也可从海面上一跃而起,凌空行走。第四道符则用来逃跑,如遇到法力高强的对手,便拿出这第四道符望空中一抛,立有雷电大作,紧接着狂风由脚下而升,瞬间将施法之人卷走,一直裹挟到安全的所在。不过,这道符他好像一直没用过,在他的有生之年,并未遇到过真正的对手,而当真正的对手到来时,他却措手不及,逃命之符成为一张废纸。

四道符咒互为呼应,要在一天之内写完,书写时要耗费极大精力。他每写一天符,都要拿出三天来休息,补回耗费在符咒上的精力。符咒使用完毕,其中的法力便即消失,就要重新书写,永无止歇地循环。他做这项枯燥而又神秘的工作,已经有十八年,他剩下最多的是最后那张逃命符,后来堆积了一船,因写这些符时有心力所系,故不忍丢弃。

他在写符时灌注了强大的心念,同时还加入了扭曲的空间,以及上古大巫的咒语,都封印在窄条的纸片上。盘旋扭曲的朱砂轨迹,蝌蚪样的斑点,共同凝聚了非同寻常的法力,都被绳结般的符号给捆缚住了,而施展符咒时,则需要配合咒语,并且脚踏罡步,以身为笔,模仿所用灵符上的朱砂轨迹,不住地走动,遇到连续的点阵,则要不断单腿跳跃过去,碰巧符咒上有纵观到底的一竖,他就要把这条竖奔跑下来,在竖跑完之后,到了符的最底端,而在符的顶端又有最后一个点需要点上,那他就要凌空飞回去,他在空中翻滚着,像一只车轮,以单足落定之后,符咒笔画的最后一点才算完成,这时符咒上封印的法力才与他自身融为一体。他手中的木剑,是激引能量的密钥,木剑内有蛙鸣式的躁动,每逢此时,他便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法力,天地间的能量都在他的身上汇聚,他须勉力支撑,才能免于被这可怕的力量吞噬。

那时节,他只要望见商船队的桅杆出现在海平面上,立刻命手下船队设下埋伏,他则披头散发,开始施咒术,或在滨海之处的山巅,或行走于海面之上,皆是常人难以涉足之地。他手持木剑,嘴里念念有词,两片嘴唇疾速开合,振动之快,俨然蜜蜂之翼,嗡嗡的双唇放出致幻的迷音。灵符开始起作用了——在灵符的牵引下,船队的航向立即发生了偏移,船队都在怪力的牵引之下,疾速向不远处的海角靠过去,满船皆惊。

如果过路的船队过大,载货又过于沉重,陈武振胸口的那道符便会難以承受,最终撕裂,这也使他受到大锤重击一般的伤害,口吐鲜血。遇到这种情况,在符撕裂之前,他会及时拿出一道一模一样的符,对原符进行加固,才有足够的力量,把商船队拖到近前来——这真是耗费体力的活计,他的汗珠跌进脚下的波峰中,瞬间被浪头吞没,他整个人也遭受着炙烤,头顶上冒出了三尺高的白色蒸汽,直冲霄汉,上与星辰相接。若是在夜晚,他在海面上越走越远,他的部下们划着船跟上来,就会望着他头顶的白色蒸汽的华盖找到他。

他的部下后来满怀深情地忆起当年的场景,“简直难以置信,总舵主头上盛开着一朵白花,是的,你们不要笑,确实有一朵高耸入云的白花,没有枝叶,只有花,从总舵主的头顶的泥丸宫里发出来,瞬间就长到了天上,这朵花分成了二十五枚花瓣,每朵花瓣上都有总舵主的面容,这是他用身体炉鼎滋养的花,代表了他平生修为的全部神通,白花在黑夜里看上去刺眼,底部细若游丝,越往上越大,巨大的漏斗,那些花瓣都到了最高空,几乎不可见。总舵主在海面上走,那朵白花也跟着移动,总舵主让波浪绊了一下,头顶的白花也摇摇欲坠。那些年的星和月,都被总舵主头顶的白花给擦亮了。可惜,总舵主已经不在了,如今海上的星和月,又变得乌突突了,你们年轻人哪知道这期间的差别。那时我还年轻,如今我已衰迈,最近总做梦,梦见当年事,痛煞人也,痛煞人也。”

那时节,不单他的部下对他心怀惧怕,也有商船队听说了陈武振的咒海之术,无不忧愁,当然也有不服不忿的巨商,不惜重金请来了护航的道士,誓要消灭这海上的妖人。当他们在海上遭遇时,受雇的道士从主船上飞出,袍袖鼓荡着烈烈风声,像一只冲天而起的鹰隼,巨商在船头仰面望着道士凌虚飞行,不禁面露喜色,手捻须髯微微颔首,众人齐声欢呼,仿佛胜利在握。哪知站立在海面上的陈武振毫不在意,举木剑一指,道士便跌落回商船上,摔了个结实,船板上砸出一个大坑,道士的身子跌进了舱底。

商人们从舱底捞出道士,道士已经双目流血。道士说:“是方才,有黄巾力士从空中飞来,伸出二指戳中了我的双眼,让我看见无边的黑暗,谁能想到,我们正道中的神明,象征着公平信义,本该助人消灾解厄,却原来也会受到恶人的拘遣,从今而后,我要退出修行界了。”众人忙上前解劝,道士只是摇头苦笑,不再搭言,他用法力止住了双眼的流血,抬着空洞的眼眶望向天空,众人感到那里面有黑色的风暴在盘旋,似要夺眶而出,道士的头发不知何时披散开了,他的发簪在坠落中失却了,在满头白发的胡乱包裹下,他枯萎下去,仿佛这衰老只是片刻之间的事。道士摇摇头,抬起手来以大袖遮面,喉咙里咕哝了一句咒语,就凭空遁走了,船板上只留下他已然发黑的血迹,证明他曾经来过,并且经历了惨烈的一败。

道士的离去,商船上骤然大哗,有人骂道士背信弃义,只顾自己逃跑,更多人自知祸将不免,呜呜哭了起来——你知道,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再也没有人能和陈武振一战,据说那个道人是中原修行界的领袖,自他败后,无人再敢前来。

数年后,陈武振被雷电击毙。当时他正带着截获的船队归港,船桅之上忽有乌云凝结如锅盖,中有一道闪电径直劈下,直奔陈武振的眉心。陈武振是何等身手,急忙闪身躲过,那道闪电扑空,随即在半空划了个弯,仍追中了他的眉心,电光钻入皮肉,游走于四肢百脉,陈武振的身子委顿下去,灼出了一个枣核形的黑斑,左右前来探看他的伤势,发现他已经气绝。

陈死后,他的符咒之术没有流传下来,他的党羽作鸟兽散。

乳头香

在古老的东方,香料像黄金一样珍贵。这些散发着芬芳的结晶,来自海外国度,我们对这些国度一无所知,与之相关的奇谈怪闻仿佛来自神明的居所,令人对几万里之遥的土地心生向往。那时节,海外还有多重的平行世界,那里面有驾云飞行的人,还有九头的猛兽,以及吸人骨髓的怪树。而那些万里舶来的香料,或是珍稀草木的萃取物,或者来自深海龙族的唾液——也即闻名遐迩的龙涎香,可遇不可求的奇宝,藏在船舱的最底层,闪烁着不易察觉的磷光,仿佛有生命的活体,光亮随着呼吸的节奏起伏,船长在暗夜里下到舱底,走进由货物构成的丛林,却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它。

香料的燃烧,成为炫示财富的手段,亦能彰显主人的品味,相较于金玉之类财帛的恶俗,香料更显得矫然不群,成为富商大贾竞相追逐之物。香料的昂贵只因其稀有,且耗费人工甚巨——虫鸟及文字,来自当世名匠的手工镌刻,描摹出世间万物的形貌,与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写照。可见,香料的主人有着包举宇内的野心,在繁复的纹饰間暴露无遗。香料上由工匠们刻开的凹陷,是花纹得以存在的轮廓,在这些深壑里,暗香缭绕,香料的主人迷失在其中,而那些工匠们,趁着主人不备,偷偷把刻下的残渣收进贴身的暗袋里。

早在大唐天宝七年,大和尚鉴真就曾遇到一位富可敌国的香料主人,并在其家宅中逗留多日,受到主人的礼遇。到达南国的第一夜,大和尚在梦中就看到了一场大火,火光蔓延到了房舍,他醒来,但见窗口明晃晃的,白昼提前降临。连日来的海上风浪颠簸,令大和尚全身骨节错位。

此刻,正是寒夜将近,黎明即来之时。堂上火光跳动,燃烧着香木,南国的瘴疠之地,满是出离尘世的喜悦。当他意识到,欢喜与忧愁都不是出家人应该有的妄境,一念甫至,心生惊觉,把方才的愉悦忘却,如同羽毛拂去蓝布书封上的尘埃,或者佛堂窗口的一阵暗风,吹散了篆香上悬浮着的青烟。大和尚为自己能及时放下外物的干扰而略感宽慰,却又忽然想到,连这宽慰也是不合宜的罢。就连这些对心念波动的警醒,也是不该有的罢,甚至对这种警醒的警醒,也是不该有的罢,大和尚陷入了循环不休的困境中去,他甩甩头,想把这些心魔甩到脑后,却未能成功。

此刻困扰大和尚的,不仅仅是心念上的魔障。在白蚁蛀蚀的雕花窗格间,正有浓香蛇行而入,使大和尚沉入到更深的定境中去了。正厅里燃成灰烬的乳头香,在熄灭之际愈发浓烈。乳头香来自波斯,从香木上采撷而来,是香木身上的油脂凝结而成,以其形而为其命名。呈水滴状的金黄色半透明颗粒,大和尚极尽一己的目力,才勉强看透了包裹在核心的雾蒙蒙的尘埃。乳头香见火即燃,取一粒即可使其芬芳填满一座宫殿。在火盆中,他们边燃烧边融化,流淌为胶着的液体,燃尽之后,剩下的是不透光的黑渣。大和尚看着黑渣——这想必就是乳頭香核心处的尘埃罢。烈火也难烧融的劫灰,有不少随着热流飞到空中,大和尚的视线被它们牵引着,一直随之攀上了明堂的梁柱之间。

乳头香,这般名贵的香料,在中土抵得上数倍黄金的价格,仿佛生长在天边的宝物,海外世界遥不可及,又有波涛险阻,乳头香的身价因之节节攀升。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缘得见,而在这里,却用作长夜里照明的灯烛,任凭它们在长夜里随着烟雾中化为乌有,世间的奢靡无过于此。

此间的主人是驰骋在南海的大海盗,波斯商船每被其截获,所得财物难以胜计。人们依稀记得,大海盗从船上俘虏的奴婢,安置在周围居住,形成一个个相互连接的村落,南北行走三天,东西行走五天,皆走不出奴婢村的范围。来自殊方异域的女子,在奴婢村中改易唐人衣冠,金黄的云鬟雾鬓之下,不时显露出凹陷的眼窝,橘红的眼珠,当然还有鹰嘴一样带弯钩的鼻子,还有她们嘴中吐出的夹缠不清的鸟语。高高隆起的胸随处可见,在她们走动时,罗衫半掩之下的雪峰也随之闪转腾挪,散发着令人目盲的白光。

坐在肩舆上的大和尚,遮蔽在伞盖之下的大和尚,在人群簇拥之下行经奴婢村时,耗费了三天的行程,出离奴婢村的道路何其漫长。这浩大的时空阻隔,给了大和尚深铭肺腑的记忆,他在心下暗自叹息——“真是人间地狱,交缠着罪恶和欲望的渊薮,却有着妖冶旖旎的外观。”

他想不到,还有什么样的恶能与此间的主人匹敌。

大和尚本欲东渡日本,却在一次大风中被吹到南海之滨,与筹划中的道路背道而驰,这是他再一次东渡失败。海盗首领则认为这是上天送来的佛缘,听说大和尚被风吹来,不禁喜出望外。在这里,大和尚受到海盗的敬奉,这也是大和尚后来备受诟病之处。

在信众面前,大和尚极力铺陈自己无善无恶、无事无非的超然观念,并搬出佛祖曾度化五百盗贼皈依的故事,但仍然难以服众。毕竟,在为海盗说法的过程中,海盗仍自劫掠,大和尚的感化并未见效。海盗们请他来,是为了给恶行之后的恐惧找到安全所在,使内心深处的怖惧之意得到稳妥的安放,并且在佛前祈求更多的财货送上门来,如能如愿,大海盗将现上更多的财物作为敬奉。

“这岂不是在为海盗的恶行做加持?”观众席中有人站起来这样提问,还带着满面怒气,瞋目欲裂。

大和尚却不这么认为。一开始他还心有戚戚,不知该如何回答,后来被质问得多了,他就想出了应对之策。他在東渡日本之后的一个公开场合指出,“海盗的泼天富贵,转瞬就会消逝,就像那天晚上燃烧着的乳头香,还在长夜里爆裂着步入毁灭么,主人已经不在,本想荫庇子孙的大宅,也已破败,改换了主人,当年燃烧着的乳头香,如今在哪里?”

说到这里,大和尚顿了一顿,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南海之夜,异香弥漫在记忆中,烟灰的微小颗粒,驮载着香气飞来飞去,把乳头香的浓烈到处涂抹,使得白墙也微微泛黄,有不少颗粒落在他的袈裟上,他低头看自己的肩头,栖着几颗黑色的尘埃,浓香已尽,只留下这些一触即碎的尸骸,在他的袈裟上留下黑渍。这黑渍中也有油污,膏腴之黑一经沾染,便久久难以漂洗干净,多像大和尚的早年难以挥去的经历,那时候,乳头香已经给他做出了预示。

烈火烟熏、奇香照夜的炽烈繁华,宛在昨日,白昼也似的夜晚,终难长久。于是,他口中喃喃说道:“正像世间的所有富贵一样,来路不明,去处不知。唯一不变的,是这来和去的往替,以及来和去的匆匆。”

台下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蟹 道

这是一群败逃的贵胄,在陆地上无可栖身,便要思量着去海上。带领残兵败将的,是失却了国土的王。

成者王,败者寇,如今我将带着我的士卒,去落岛为寇了——王想到这里,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三军士卒见了,无不坠泪,泪水滴在海边的泥土上,凿出又圆又黑的深坑,就像那无可挽回的失败一样,内中充盈了深重的绝望。经泪水滴过的泥土,立刻凝结为遍布孔洞的礁石。

薄暮时分,追兵已至,杀声隐隐传来,而渡海的船只还没有找到。背后的追兵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旗幡招展,马蹄激起烟尘,几丈高的浮土,模糊了天地交接处的一线分界,黄昏的天空显得更加灰暗,死亡的颜色。而前方就是波涛连天的海,看不到边际的大水,在风力作用下上下腾跃,浪峰之间也相互挤撞,冰凉的水滴和泡沫,崩溅到了兵卒的身上和脸上。王打算投海自尽,刚朝着海急奔了几步,就被侍从发现,抢上去拦下。

这时,追兵迫近,失國者和他的部众们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就在这时,海面上起了变化,有青色甲胄随潮头漂来,细看是蟹群,两端带有矛刺的梭子蟹,每个都有车轮大小,它们成群结队赶来,划着八条细腿,不断挑开波浪,两只巨钳举过了头顶,生在立柱上的两只眼睛也已立起——岸上的王和士卒们惊异于这丛密林般的眼睛。蟹壳互相挤撞,咔咔作响,以至于遮蔽了海面,在大蟹的拥堵中,有不少蟹磕掉了腿,失腿之后,平衡也难维系,它们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游着,身子旋转着前行,在这种怪异姿势的影响下,有更多的蟹受到伤害,蟹的淡青色的血液流淌,站在岸上的观众都被吸引过来,暂时忘却了身后有追兵迫近。

只有他们的王最早清醒过来,“快上蟹背。”

士卒们被点醒,却原来,眼前的大蟹早就悬浮不动,它们用壳铺成了一条蟹道,蟹道的此端,打头的大蟹俯伏在浅水的泥涂中,后背露出水面,至于另一端,则一直伸向了海天交接之处,难以望见尽头。

王和他的士卒走上蟹道,与陆地上一样平坦,战马也跟着走上来,蟹背稍微一沉,又自行浮起,稳稳托住了马蹄,战马初时踟蹰不敢前,后被硬拽到了蟹壳上,这些战马看到蟹道两侧的波浪,极为不安,它们匆匆打着响鼻,在士兵的看护之下,走在这条脆弱的大道上。不单战马心惊,士卒也是满心惊怖,最使人担忧的,则是身后的蟹,它们待士卒走过之后,就沉入水中,这条蟹道在缩减,随走随消,走在最后的士卒回头看了一眼,见身后的蟹道消失,惊呼一声就掉进了海水中,没了踪影,众人便不敢再往后看。

而身前的蟹,也都竖起触角上的眼,对士卒们不断扫视。和海中异类的对视,是这群来自陆地的士兵前所未有的体验,蟹的眼中不见转动的眼珠,只有触角末端的一个浑浊的圆眼,仿佛云雾缭绕的球镜,蟹的眼波在看不见的深处流动。士兵们看了蟹的眼睛,就像看着一丛灌木,一个士卒停下脚步,扶着半人高的蟹眼的触角,俯身与蟹对视,不多时即感到了眩晕,蟹的眼神沉在深渊之中,深不可测,就像不可预见的未来一样。于是,众人不敢怠慢,加紧脚步,由蟹道走上了海外岛屿,终得以逃生。

后面掩杀上来的追兵,眼睁睁看着失国者和他的部众被蟹道托举着走进了海中央,想要追赶,蟹道已断,人已走远,弓弩也射不到了。追兵的主将在岸边大发雷霆,用手中的金戈击刺海岸,这一疯狂的举动使平滑的海岸出现了豁口,沙石坠落到海中,从此,帝国的版图上缺此一角。

失国的王率众登上岛屿后,蟹道上的最后一只蟹也沉入水中。方才横贯海面的蟹道,仿佛是从梦境中跑出来的,他拔出宝剑,用芒刺扎了一下指肚,疼得打了个冷战,原来这不是在做梦。环顾左右,他的士卒们也都割破了手指,血珠扑簌簌落下。

王说:“是血珠在滚落,而不是我们的头颅,岛屿是我们久寻不得的乐土。”

从此以后,王下令,不准吃蟹,以谢蟹族的救命之恩。被他和他的士卒踩过的蟹,也都在蟹壳上踩出了脚印,至今蟹壳上还有凹陷的痕迹,用手抚摸,则更能复原他们当年奔袭逃命之困顿与苦辛。

水 盂

大当家闲暇时经常抚弄的水盂,是来自深海的大螺壳,有面盆大小,从远处看,这个水盂更接近于圆球,而近前来则会发现它黑洞洞的半圆开口,盘旋的螺纹,一直沉降到看不见的深处,外壁上有金黄的花纹,是些起伏不定的飘带,由无数个深浅不一的黄色斑点叠加而成,最深之处,是点阵的密集之所在,它们排列而成的,俨然是水波涌动的形象,这是大螺常年在水中生长留下的印记。

这只水盂里曾生长有一只肥美的螺,后来这螺肉让大当家用铁钩勾出来,使了半天劲,才拽得过螺肉。螺肉是活体的兽,它执意往回缩,被拽出壳时,开在铁钩上扭动蛇一样的身子,把黏液甩了大当家一脸,大当家抬起袖子擦把脸,恨恨地在把螺挑在火上,烤着下酒吃了,螺口的角质的半圆形硬盖,被大当家垫在了太师椅之前的脚底,暑热之时,脚底螺盖自生凉意,颇能解暑气。

“肉真軟,就跟吃蘑菇似的,没有吃出一根筋,也没有吃出一粒沙。”大当家如是说。

那一回,大当家带着船队出去劫一队商船,從南洋回来的商船队,满载着香料,珊瑚和珠宝,而遇到这种肥羊时,总是有好几股海盗同时盯上,这回的消息,就被几股海盗同时获悉了,这是最令人担忧的,商船几无戒备,真正的威胁来自同行。

大当家临行前,把他的水盂交到二当家手上。这时,水盂里已经盛满水,二当家接过时,沉甸甸的压手,身子不由得晃了两晃。定睛细看,螺口的水面上,漂着五只船,就跟平时所用的船一模一样,只是旗号颜色各不相同,分为青黄赤白黑五色,二当家当时心下雪亮——这代表了五支最大的海盗,黑旗是自家的队伍,青旗、黄旗、赤旗和白旗,这是和黑旗实力相当的海盗团伙,五旗的头领面合心不合,五旗之间也常因争夺财货而发生火并,冲突不断。

水盂的阔口中,收纳着一片小小的海洋,洋面上列开了战阵,船只和海面虽小,却已有杀气上腾。这是大当家模拟着战斗的场景来做的,就连桅杆上系着帆的绳索,也用头发丝穿了纸片剪成的帆,站在船头的人,则用细木棍削出人形,并且染了颜色,身着蓝裤蓝褂的海盗,散落在船上各个部位,各司其职。至于船身,当然是削木而成,船头的鹏鸟纹饰用油漆彩绘,每根毫毛都似在风中飘动,耀眼的七彩宝石之光,就连那五色的旗帜上,也各自用金线绣了海神妈祖腾云驾雾的神像,豆粒大的三角旗帜上,海神的眉眼皆具。绣像的金线细得几不可见,大当家说,那是他从大块的金箔上剪下来的窄条,因为极窄,看上去便是细线,这样的线,稍不留神就会剪断,耗费好几天,或许能剪得一根完整的线。

怪不得大当家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多天不出来,原来是在做这些小船。大当家的手艺,是头一次显露出来,二当家心下暗暗称奇,却又不敢多问,只是不停摸索着水盂的外壁,摸到的是瓷器般的滑腻,阴寒的气流传递到他的掌心,让他打了个冷战,生怕失手打碎,他赶紧把水盂紧紧揽在怀中,就像抱住初生的婴儿。

大当家吩咐道:“你作为留守,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仔细守着这个水盂,就能帮到我,到今晚三更时分,点燃青黄赤白四条船,这黑船,是我们自己的船队,切切牢记。”

二当家唯唯,开始守护这个水盂。大当家率队走后,二当家将水盂固定在床榻之侧,日夜看护。到了夜里,五只小战船在螺壳里动了起来,起初是行速极为缓慢,不细看则看不出船在动,夜晚降临时,五只船的方位已经和初时的布置完全相反了。二当家俯身观看,见五只小船开始绕着螺口飞旋,速度越来越快,搅得水盂里的水也溅湿了二当家的前胸,水盂的水面上也出现了漏斗式的漩涡,五只小船也贴在漏斗壁上,朝着漩涡的中心倾斜,随时都有翻倒之虞,二当家的心跳也随之加速了。

此刻,二当家身在岛屿上——在海盗栖身的城寨中,城寨周围有重兵把守,岛屿的外延,则有巡逻的哨船如流星飞渡,把岛屿守得水泼不进。而在二当家看来,这铜墙铁壁如同虚设,水盂中战船激射,纸帆上兜满了风,看到这场面,弹丸之地的岛屿似乎都在一道旋转,海浪翻滚,群星失色,他如同亲临海上,直面生死攸关的时刻。

挨到三更到来时,五只船仍自旋转,只是稍稍放缓了些,漩涡也不似先前那么陡峭了。二当家拿出火石火镰,引着了火,瞅准了旗号,照着青黄赤白四条船上抖落火星,四条船烧起来了。船帆先被大火笼罩,四组船帆,变成四朵火炬,那四条船也停滞不动,很快就化为灰烬,船身散架,经烟熏后的残骸沉到了大螺的深渊中,它们在下沉的过程中也是沿着螺壳内的盘旋楼梯跌落,一直聚积到螺的尖端——不可见的黑暗所在。四条船,代表着另外四股海盗,都被二当家用火烧尽,当他们沉后,代表着大当家队伍的那条黑船也沾上了火星,帆上起了火苗。这些船跑得太快,播撒火种的二当家手忙脚乱,火星不小心撒到了自家船上。

二当家见自家船上火起,急忙从桌上拿过茶壶,对着壶嘴吸了满满一大口茶,对准黑旗船用力一喷,就把那火苗喷灭了,黑旗的小船又恢复了活力,在大螺的水盂里四处游弋,二当家见了,满心欢喜。

第二天,大当家带着船队回来了,满载而归,他们如愿截获了垂涎已久的商船队,金宝珠玉不胜其数,堆满了船舱,大当家和他的喽啰们满脸喜气,船还没靠岸,二当家就远远听到了他们中气十足的笑声,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回到水寨中落座,大当家说:“那天晚上,青黄赤白四股海盗齐来哄抢,不多时,天上起了乌云,不断有球形闪电落到青黄赤白四股海盗的船上,球形闪电的白光耀眼,把海上照得通明,球星闪电还吱吱叫着,一落到敌人船上,就起了焦煳的烟雾,我们都感到脸颊上热烘烘的炙烤。这些球形闪电,把他们的船队烧得四散奔逃,精锐丧失殆尽。后来我们的船也沾上了天火,幸亏及时降落了一阵大雨,才把火浇灭。”

参加战斗的一个喽啰补充说:“真是奇哉怪也,那场救命的大雨只对着失火的帆,雨水里居然带有浓烈的茶香,还冒着蒸蒸热气,我张口接了几滴,回味至今,就像是刚沏的碧螺春。”

中理国

大宋国驶来的商船桅帆如云攒聚,在海上来去如风,从来不畏艰险,惟独行至中理国海岸时,水手们难免会紧张起来,中理国附近,总会有怪异之事发生。

中理国是大洋中一个神奇的所在,该国的国人皆有妖术,他们的外形变幻无常,多者一日中凡七十余变,或为鱼虾,或为鲸鲵,又时为海鸟,翔集于船桅之上,监视着船中的动静,又有海龟从海中冒出头来,用两只肉鳍扶住船舷,不住东张西望。

船上水手见状,也疑它是中理国人幻化而成,拿长竿驱赶,那些偷窥的海龟们咕咚咕咚坠海,下落不明。不久又有飞鱼贴着海面滑行,它们摇动的尾巴推进飞行,同时也甩掉了身上残存的海水,其中还掺杂着鱼身上的黏稠的体液,船上立刻下了一场急雨,雨中带着腥膻,人们纷纷掩鼻奔回舱中躲避,崩到身上的黏液异味,几个月后才能完全消散,但凡沾到的都自认晦气。

有一位波斯胡商手搭凉棚朝空中望了片刻,回转身对他的同伴说,“这些飞鱼,正是剛才被我们驱赶的海龟。”众人揉了揉眼睛再看,那群飞鱼已经幻化为红嘴鹬,血色的长喙如箭镞般掠过人们的头顶,引发阵阵惊呼,人们齐刷刷地仰起头,鸟翼的黑色投影在他们脸上一闪而过——阴凉的锋刃,切开昼与夜的膈腱,时间为之短暂停歇,寒彻肺腑的恐惧。船中有一位来自临安府的宋国商人,他回到故国后,仍感到心有余悸,后来他在一首诗中追忆了当时的场景,他用当时较为流行的一种文本写道:“我曾遇到羽翼之影的羁绊,彼时我以为此生再难回返。”

在中理国的海域,行船有了新规,妇女儿童回到舱中,不得出舱,财物一概不得暴露,船头降落的海鸥,趁人不备时会叼走金银首饰,腾空而去。有经验的客商都开始加意防范,实力雄厚的商船雇用了弓弩手,遇到可疑的鸟兽便一顿扫射,射中的禽鸟及水族都变为人形,呻吟不止,血在他们身边蔓延。更为严重的事件是虎鲨掠走妇女——虎鲨从水中跃出,凌空叼住了船头看风景的女眷,重又落入海中,女子因此被掳去,遍寻不得,弓弩手尚未来得及施展,就被虎鲨的敏捷身手钻了空子。

此刻,在中理国的码头,有一个中理国人头发上还滴着水珠,正背着浑身湿透的女子上岸,边走边与迎面走来的同伙打招呼,同伴们看他背着一个美女回来,纷纷感叹道:“好货,好货。”他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嘴锯齿般尖锐的细牙,与方才的虎鲨一模一样。再看他的同伴,有的站在礁石上扇动双臂,模仿鸟的形态,转瞬间,双臂生出翎毛,化作海鸟升入云端。还有的从岸上纵身跳入波涛之中,沾了水的身子立刻生满鳞片,层层覆压,手脚则幻化为鳍和尾,从看不见的海水深处,潜行而去。

船底也是难以防备之处,不时有锯齿鲨成群游来,用骨质的利齿穿凿船底,锯齿鲨那么多,穿凿的空洞到处都是,船中到处如泉水喷涌,堵之不及。也有巨鼋蜂拥而至,用脊背托起船只,使船只偏离航线,径直朝礁石上撞去。船碎之后,中理国人幻化为各类水族,潜水打捞沉船中的财物,最为惨重的事故,莫过于此,做此大案的,也都是中理国中的巨盗,他们有着严密的帮会组织,以及更为强大的法力,还有更为残暴贪婪的野心。

不单单是这些出门做盗贼的中理国人善于变化,即便在中理国街市上行走之人,也时刻在发生剧烈的形变——拄杖徐行的老妇失足扑倒,就地翻滚一圈,变成了白兔,蹦跳而去。挑担的贩夫在回头的瞬间变成了一头黑熊,嘴角露出了诡异的笑,回转头去又变回人形,这种变化只是无意中显露的意念。飞奔出弄堂的一群孩童,则变成一群白鹅,他们的翅膀鼓动着巨大的气浪,使所经之处尘头大作,在尘埃的掩盖下,他们又变作蚱蜢,弹跳着跃入宅院深处,空中还留有他们后腿关节疾速伸展时的清脆颤音,能证明他们刚刚离去。

在客商们看来,中理国人人都是盗贼,而且熟稔于变幻魔法。所谓“危邦不入”,谁也不敢在中理国登陆停留,只能远远绕道而去。

枯 骨

皇帝在梦中曾多次游历东海之滨,这是帝国的边缘地带,陆地的终结之处。都城传来的命令到了海滨就显得力不从心,这令年轻的皇帝深感忧虑。在御花园的一处凉亭中,皇帝就对他的近臣说道:“我曾梦到东海之上的滔天巨浪,还有浪峰之间时隐时现的鲸鲵和鲛人,以及喷云吐雾的蛟龙巨鼋,万物苍生,皆在王化之中,理应让它们知道我的德操,东海必要亲往。”

近臣俯伏于汉白玉的石阶下,惟有山呼万岁,不住叩头而已。皇帝看厌了磕头虫似的帝国官员,心中一阵憎恶,拂袖而去。

就像每一个初到海滨的内陆人一样,皇帝也对海抱以狂热的兴趣。在一次海滨垂钓中,皇帝一无所获。正欲动怒,娴于辞令的近臣忙上前献诗一首,其中有“鱼畏龙颜不敢来”的句子,皇帝这才转怒为喜。海钓既已失败,皇帝转而观看渔夫捕鱼,他命人唤来不远处的一个渔夫,对渔夫说道:“朕前来看你出海下网,你第一网中捕得之物,朕将以同等重量的黄金交换,以酬你终日劳苦。”

渔夫闻言不敢怠慢,忙乘船出海,一网抛出,收回时感到手上甚轻,渔夫心中暗暗叫苦,这一网或许是空的罢,拉网上船,网中只有一截枯骨,并无他物。这节枯骨不如手掌长,托在手里只比羽毛稍重些,想起黄金的承诺,渔夫有些懊恼,在他平时下网,总要有百十来斤吧,不想这次失手。

皇帝对网里打上来的骨头倒是很感兴趣,拿在手里翻来覆去。骨头两端的关节已然不知去向,或许是被海中大鱼咀嚼殆尽,只留下这一段竹筒似的残骸了,外壁灰白,死亡与枯槁的颜色,惟有来自海藻刮擦的大片绿渍,尚显出一线生机。皇帝把枯骨拿在手中,眯起一只眼,从空心的骨节中望着海面,跃动的蓝与金,将骨节填满。这下,皇帝可以轻松兑现承诺了。他命手下把枯骨放在天平的一个碟子上,另一个碟子则放入等量沉的黄金。奇迹出现了——黄金堆满了天平一端的碟子,枯骨那头仍然纹丝不动,触到了地面,金灿灿的那一坨则被高举入海滨的天空。

后来,皇帝命人伐木为横梁,吊在古木的枝丫上,横梁的两端各挂一个大竹筐,筐里装满了黄金,皇帝隨身携带的已经不够,有不少是从地方府库搬运来的。而枯骨的框子看上去空空荡荡,仍然沉在底下,纹丝不动,满筐黄金都压不住它。

皇帝这时感到额头见汗了,海风吹过时觉得冰凉,带来阵阵头晕。皇帝心想,搬空整个帝国的国库,恐怕也不会压住这根骨头了。正在迟疑不决之际,海滩上走来一个老妇人,她的拄杖在海滩上戳出一排圆孔,而她身后没有脚印留下。皇帝看了不觉心惊,这时老妇人已经来到皇帝面前。

她好像专为解决皇帝的困惑而来,她从筐里拿出那节枯骨,放在最初用过的小天平上,然后抓了一把土放在天平的另一个托盘上,枯骨居然在天平上高高扬起。

皇帝不解,便问老妇人:“为何黄金压不住的枯骨,一把土却可以做到?”

老妇人说:“我认识这节枯骨的主人,二百多年前,他在东海上横行,是个不知餍足的海盗,黄金再多,也难满足他的欲望,他的财宝堆积如山,如今都沉没在海底,泥土却是他不想要的,他便毫不犹豫地放弃。”

话说完,老妇人在皇帝面前凭空消失了——皇帝看到她整个人的颜色瞬间变淡,化作透明的旋风,呼啸而去。

郑寡妇

郑寡妇的肚兜绣满了南国的奇花异木,葳蕤交缠的枝叶,将山峦层层覆盖。那是南国的密林,各类花木的绿叶各有各的深浅,叶片无一例外地闪烁着丝线的荧光,红的是花,点缀在枝条间,而肚兜底色的红,尤令人胆怯,这种颜色令人想起她手刃官兵时迸溅的鲜血。

她的养子保仔盯着那些缠绕的枝条,听到了叶片扇动着飒飒风声,原来,郑寡妇正朝他走来,那风声,原是她肚兜上绸布摩擦之音,保仔看到的,是移动的丛林——热烈的南方的黑夜,黑夜中来回跑动的花斑豹,黑暗中闪烁的猛兽眼睛。

终于,郑寡妇解开肚兜,她抽动一截丝绳,红绸滑脱,擦着身子坠地,委顿作一团。保仔低头看着地上的红绸,看了很久。荣华之盛,如狂花之不可久也——少年保仔心中生起了这般隐忧,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是郑寡妇,把他从少年人的多愁善感中解救了出来。当他抬起头时,眼前白光大炽,仿佛白昼提前降临。保仔深深吸一口气,他想起少年时代随父亲在北地,目睹的一场大雪。他像儿时一样,一头扎进了无尽的雪原,失却了归路。

她胸前那道刀疤,是在白刃战中被划伤的,那些年的战斗,她从一条船跃到另一条船,在数丈之间纵跳,人称海上飞,她从天而降,数不清的刀伤,就是在这时落下的,当然还有枪伤,火药灼出的环形疤,她的皮肤在这里黯淡无光,仿佛提前衰老了。在她的众多伤疤中,惟有胸前这条最深,当然也最长。险些使她丧命的一击,来自清军中的一名技击高手,而那个高手在清军中,居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骁骑尉,这令她大为困惑。

保仔盯着这条刀疤,恍若雪地中翻出的辙印,更衬托出雪地的空旷与宁静。令人窒息的美,美得令人心痛。

为何美总有残缺,这刀疤,摄住了保仔的心魄。

郑寡妇高声说道:“今夜,让陆地上的农夫们愤怒吧,圈养的家畜所秉持的礼教,我们今夜就要拿来冒渎,不单礼教,还有神明,就算人间的君王,也未必有我们称心快活。”

张保仔回道:“他们口头宣扬世间最完美的神圣,就等于弃绝神圣,我们背负世间最重的骂名,就如同没有骂名。”

海 井

东海某处港口,有一家客栈,客栈的掌柜藏有一件器物,乍看像一个没底的盆,只有一圈盆沿,厚度约有一指,非金非玉,非竹非木,却是一团漆黑的坚硬,盆壁上布满气孔,能透水,却看不到这些气孔的走向,它们个个相通,像缠绕的根系,理不出头绪。

掌柜的甚至認为,这件器物是由气孔构成的,捉一只蚂蚁放到一个气孔中,蚂蚁走进去便会迷路。它走向了何方?掌柜的把这无底的盆拿在手中挥舞,希望那只走失的蚂蚁能从迷途中脱离出来,当他晃动数百下之后,地上也未见蚂蚁落下来——或许那蚂蚁穿行到了另一个世界。

因濒临大港口,往来于客栈中的人物多是带着船队前来贸易的商人,也有来自波斯的金发的胡商,以及来自倭国,木屐把楼梯踩得山响的东洋人。当然也有潜逃至此的要犯,想通过搭乘商船逃往海外,过那逍遥岁月。

客栈里各色人物汇聚,掌柜的借此便利,把那个无底盆拿出来给往来的客商看,希望这里面有人能认出这是什么器物,众客商一一摇头,不知此物为何。前来住店的人中,每逢有相貌清奇古怪者,掌柜的都特別留意。在他看来,有古怪的相貌,必有古怪的能耐,这是他半生开客栈的经验。

直到有一天,店中来了一位虬髯大汉,拳曲的胡须几乎占满了整张脸,勉强留出了五官的位置。此人相貌粗犷,举止却极尽礼数,掌柜的心中称奇,遵照其吩咐,酒菜摆上桌来,掌柜的再次出示了他的宝贝,虬髯大汉见了,两眼放光,酒也不吃了,一把夺过这无底之盆,在手中徐徐转动,向着窗外的阳光又看了多时,忍不住高叫道:“噫,得之矣,得之矣!”

厅堂中有不少人正在吃喝,听到这怪叫,纷纷把头扭向这边,瞧着虬髯大汉,而这虬髯大汉只顾将手里的宝贝翻来覆去地看,众人投来的目光,他恍若不见。

掌柜的忙上前请教,大汉道——你们俗世中人不识宝货,此物名曰海井,是罕见的宝贝,在海上行船时,用此物浸到海水中去,这圈里的水,即刻变为淡水,任凭汲引而不竭,不想今日被我得到,我在海上为盗,此物正用得着,多谢掌柜的厚谊。

说完,即从楼上飞身而下,掌柜的追之不及,这时,在楼上的食客们纷纷甩掉大氅,掌柜的只觉面前黑蝴蝶乱飞,不等空中的大氅落地,满楼的食客们各寻窗口跳了下去,紧随在虬髯大汉身后,原来这些人都是海盗装扮而成,他们只几步即跨到海岸,打声呼哨,瞬间船只云集,原来停泊的商船都是海盗船。

在一众人马的簇拥下,虬髯大汉由跳板登上座船,那所谓的海井,正套在他的右臂上,他回身朝客栈楼上的掌柜拱手作别,然后带着他的船队消失在海上,偌大的港口顿时空空荡荡。

郭婆带

郭婆带,广东番禺人,又名郭学显,或写作郭学宪,嘉庆年间的南海巨盗。十四岁时被海盗郑一部俘获,被迫入伙。郑一死后,郭婆带发展为战船数百艘,部众万余人的海上大帮,以黑色为记,号曰黑旗帮。官兵剿捕多年,皆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眼睁睁看着郭婆带在海上做大,却又无可奈何。

在劫掠之余,郭婆带喜读书,这在海盗中被视为异类,与他同时期的其他海盗船队的首领,皆是不通文墨的粗人,他们见了郭婆带,总要奚落一番。海盗中有读书人,确也出奇,郭婆带对群盗的奚落丝毫不以为意,仍自苦读不止。

郭婆带有藏书船,所藏数百种珍奇秘本,每日手不释卷,诵读不止。藏书船的舱门外有郭婆带手书对联一副,传诵一时: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人之患,束带立于朝。

在海上遇文人学士,郭婆带必以礼相待,加以保护,不许部下劫掠。所掠客船中有贫寒之文士,也必奉送钱财,百般周济,以示天下读书人惺惺相惜之意。时人莫测其志,曾对左右说:坐拥书船,何暇南面称王。

嘉庆十五年,郭婆带接受朝廷招安,曾助剿海盗,后辞官不做,在广州买房置地,教子读书,终日与文士往来,以布衣终老于家。

在郭婆带的闲居岁月中,有一段不得不提的插曲,这在郭婆带后半生的恬淡中矫然而出,一个光华四射的截面。

那一日,郭婆带入白云山为其母扫墓,祭拜归来,携子缓步穿过闾巷。正逢集市,往来客商云集,摊位挤占路面,致使道中拥堵,须侧身蟹行,方可通过。叫卖之声正不绝于耳际,各色货品眩惑眼目,郭婆带目不斜视,其子跟在身后,渐为市声所迷,不住东张西望,已经落后一大截。

就在这时,一个挑担的鱼贩迎面走来,挡住了郭婆带的去路。鱼贩和郭婆带互难通过,在他们的两侧,各色摊位的长龙,以及成簇的人群。那个鱼贩抬眼看到了郭婆带的脸,不由得惊叫失声,他认出了郭婆带——这个曾经浮海而来,血洗珠江两岸,杀死数万人,使得江水尽赤的郭婆带,作为幸存者,鱼贩认出了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于是,他扔下担子,转身就跑。

鱼贩的叫喊立刻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有不少人循声望过来,郭婆带也丝毫不回避这些射来的目光,他扫视一圈,众人皆认出了这个身穿灰布长衫的书生是郭婆带,集市上顿时大哗,做买的做卖的争相逃命,摊位踢翻,人流四散涌出集市,在巷口暂为阻塞,不少人被推倒,甚至相互踩踏,忽有一户人家的矮墙被人流挤倒,烟尘流溢。家在附近者,逃进自家院子,关门落锁,而那些来自外乡的赶集者,此刻正奔逃在远处的旷野——无尽的丛林,是他们心目中的安全所在。正像鱼消失于海波之中,他们瞬间没了踪迹。不过,在山石树罅中仍有窥探的眼睛,在随风闪烁。那是些受惊的百姓,虽则担心性命,却又难改看热闹的本性,他们想看闻而未见的海盗屠城好戏,却未能如愿——郭婆带是真的洗手不干了。

郭婆带神色如常,背着手走出了集市。在他身后,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他的儿子——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正直愣愣地盯着满地翻滚的洋梨,黄白流淌的鸡蛋,跳跃不止的黄鱼,倒扣的黑铁锅,以及印满脚印的绸缎布匹,不知该如何是好。

藏宝诀

在乌猪岛,人们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濒海的岛礁,腹地的密林,山上的溪流,都是寻宝的好去处,甚至一棵模样古怪的大树,一处凹陷的石壁,或者倒塌的石桥,都会引起人们的怀疑。近海之地有两间石屋,来了一只怪鸟在屋顶盘旋,每天薄暮时分都在屋顶怪叫,这也引起了寻宝之人的注意。

按照古代神秘文化中的观念,但凡宝气充盈之地,必有怪异生物出现,而这只通体漆黑,长喙,圆滚滚像皮球的怪鸟,终于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众人抬来梯子,刚攀到屋檐,就会被怪鸟啄中额头,鲜血长流。而当他们用弓箭射死怪鸟,登上房顶时,只见怪鸟塌陷为一张皮,它倒毙在屋顶的斜坡上,周围是它连日来遗落的花白粪便。人们翻遍屋顶一无所获,在失望之余,石屋被推倒,地基之下也遭到深掘,后来变成了深坑,离海太近,不多时就渗进了海水,天降大雨,坑边泥滑,有多人失足溺死其中。

人们在寻找海盗张保仔留下的宝藏。张保仔曾在乌猪岛一带活动,并留下了许多神秘的手抄本,内中有藏宝的歌诀,按照歌诀的指引,就可以找到惊天的财富。乌猪岛有一个牧羊人,他在放牧途中得到一个手抄本。此人不识字,便扯了书页来卷烟抽,包裹着烟叶的字迹化为青烟,难以复见,直到那些寻宝人看到他嘴角叼着的字纸,才获得了残存的几页,只见纸上写着:“乌猪洲仔有石船,船头向住穿石心,船尾向住三尖石,石下一香炉,石香炉地下有井字,从井字量起三十六周线,黄金三百两,白银三皮箱。”其中所记地名,多是来自乌猪岛的俗语,但井字和三十六周线是什么,却无法破译。黄金三百两,白银三皮箱——纸上的财富可望不可即,谶纬之书,是留给未来的预言,只待发现者打开宝藏的那一天,才会洞彻这字句的真意,这是预言的悖论。

还有一首歌诀写道:“榄仔对峨眉,十万九千四,月挂竹竿尾,两影相交地。”说的是榄仔与峨眉两座山头之间,藏有十万九千四百两金银。寻找宝藏的方法,也极为奇特,在两山之间插两根竹竿,待夜间月亮爬上竹竿顶端,此时投在地上的两条竿影交错之处,便是宝藏所在。而插竹竿之处如何确定,用多长竹竿,以及哪一天的月,歌诀中都没有说清,这类隐语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写给自己人看的,外人不明就里,只能空抱着歌诀号哭于山坳中,此恨无人知晓。榄仔与峨眉两座山头见证了太多痴绝之辈,低头俯瞰之际,或也能为其疯狂感到心惊,它俩心知肚明,它俩从不吱声。

闻名遐邇的藏宝洞,也只在洞口崩坏的一瞬间露出其尘霾缭绕的咽喉,洞内空无一物,石壁上刻有图形,引得寻宝的人纷纷摹拓,以为是藏宝图,无人解得图形中的秘密,后来真相大白——那些图形是上古先民的契刻,与海盗的宝藏毫无关系。珍若拱璧的藏寶图,一时之间变为废纸,弃置于洞口——层层覆压的纸与墨,俨然这黑白交错的尘世,愿它们在即将到来的大雨中化作泥泞。

应验的歌诀似乎只有写在乌猪岛破庙门前的这一首:“石神仙,本来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神庙中有三座石佛像,吸引了众多前来烧香请愿的善男信女,有一天,大风卷起石槽中的燃烧的纸片,吹落在了石佛像的肩上,整座佛像燃烧起来,在一场冲天的大火中,佛像涅槃重生,变得金光灿灿,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原来佛像表面涂抹了一层石蜡,再加上日积月累的尘埃,看上去与石像无异,而当火种坠落的那一刻,火焰底下露出了光华流溢的纯金的颜色……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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