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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ダス?ゲマイネ」论

2017-06-10李帆

牡丹 2017年8期
关键词:太宰马场青春

李帆

一、关于小说

太宰治的小说「ダス·ゲマイネ」(中文翻译为“青年的奇态”)发表于昭和十年,即1935年雜志《文艺春秋》的十月号,后于1937年收录于《虚构的彷徨》(新潮社)。据川崎和启(1993年)的推算,该小说完成于1935年5月到6月。从太宰治的年谱种,人们可以了解到作者当时的境况。2月,太宰治在《文艺》上发表小说《逆行》(后被提名芥川文学奖);3月,参加都新闻社的入社考试落选深受打击,独自前往镰仓山自缢未遂;4月患急性盲肠炎进入阿佐谷医院接受手术,腹膜炎并发,使用麻药镇静剂之后造成镇静剂中毒;5月1日到6月30日在经堂医院住院。该作品就是在住院期间完成的。8月芥川奖花落石川达三的《苍茫》,太宰治屈居次席。而后,太宰治与同居次席的两位作家受杂志《文艺春秋》十月号作品发表的邀约,就有了《文艺春秋》十月号的「ダス·ゲマイネ」。

在作品《回忆》(『思い出』,1910年6月)的自序中,太宰治提到‘ダス·ゲマイネ是德语‘Das Gemeine的音译,意思为通俗性、卑俗。人无一例外,内心深处都掩藏着这种卑俗性。基于对题目的解释,小说中的人物音乐学院的学生马场、东京大学的学生”我”(被马场叫作佐野次郎左卫门)、画家佐竹以及作家太宰治体现出四人四相卑俗性。小说是从”我”的视角展开的。“我”暗恋于色街的妓女,但是因为经济条件不能经常见面,更没办法为她赎身。于是“我”便退而求其次,出入于上野公园旁边的一个居酒屋,因为在那里工作的菊和“我”心爱之人长相十分相似。就是在这个居酒屋,“我”遇见了马场。马场是一个沉迷于艺术的青年,但是毫无作为,沉浸于自己的幻想之中并且满口谎言。不可思议的是,“我”对马场所说的话都深信不疑。“我”因为失恋自杀未遂,整日沉浸在低落的情绪里。马场来信说要和“我”一起办杂志,杂志叫《海贼》。随后佐竹、“太宰治”相继登场。佐竹十分讨厌马场的为人。“太宰治”也批评马场太理想化。四人关于杂志的讨论不欢而散,办杂志也成了一纸空谈。马场很失望,“我”很绝望。“我”仿佛迷失了自己,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我”疯狂地奔跑,被电车撞到,结果失去了性命。

昭和十年前后,盛极一时的共产主义文学受挫,使当时的知识分子丧失了思想理论指导,同时新的时代远未到来,俄国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荒诞文学”“不安的文学”开始流行。知识分子面临自我丧失和自我意识过剩的窘境。如同时代评论家浅见渊(1935年)的评论一般,「ダス·ゲマイネ」描写了一群拥有荒诞无稽梦想的青年,体现出在无聊的人生中探寻精神虚荣的乐趣。川端康成(1935)也评论说该作品虽有异色,但并无新意。但是,小说表现出的当今知识分子内心的矛盾触动人心。

二、虚妄的青春——自我丧失的卑俗

「ダス·ゲマイネ」小说中的“我”经常逃课,是一名懒惰的文科生,失恋以后过着如同金鱼的粪便一样无意识的生活。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的特点,如同马场所说,“我”是透明的、纯粹的。作者设计出这样一个没有性格、没有个性的“我”作为小说的视角中心,一定有其深意所在。“我”眼中的其他三个人都是“异样的男人”,“我”对他们的感情也是极度信任与极度厌恶的极端。“我”最喜欢的马场是一个“天才的冒牌货”。他穿着跟“德国诗人席勒”相似的外套,他的脸简直就是变身奥地利作曲家舒伯特失败的狐狸。他甚至编造荒诞无稽的谎言,说自己是天才小提琴演奏家约瑟夫·西盖蒂在日本唯一的知音,更大言不惭地称日本名曲“荒城之月”是自己匿龙廉太郎之名创作的作品。每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都穿不一样的衣服,马场是一个没有内在、仅仅注重表面、装腔作势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如实地体现出这一点。如同他和“太宰治”的对话中提到的一般,‘语无伦次,条理不清就是他的特质,是他的标签。他背的提琴盒子里其实一直都是空空如也,他却诡辩说“盒子就是现代社会的标志,空有外形,内部空洞至极“。然而,只有外在、没有内容是小说中所有人物的特点。这一特点就是标题「ダス·ゲマイネ」‘卑俗性最好的解释。这样的马场身上的“自我意识过剩”,也仅仅是空壳罢了。表面看起来是反对卑俗,但因其并无任何实质内容,所以便只是小提琴的盒子而已,他早已掉入“卑俗”的大缸。没有任何真实的实质作为支撑,他自然不会对自己的梦想,对自己的友情忠诚。马场这一人物形象与近代日本纯文学所提倡的以主人公对他人的诚实、主人公的反俗精神为支柱背道而驰,使小说更加具有讽刺意味。

‘比起小提琴,更在意小提琴盒子的并非只有马场一人,“我”亦是如此。“我”也深陷于‘自我意识过剩之中。“我”判断人的基准是外表、即使佐竹努力劝说,即使“我”的心中也对马场有过怀疑,仍然对马场深信不疑。对于这样的“我”而言,幻灯街是能放松的地方,“当我踏入这条街,我双肩所承受的压力便瞬间消失,我甚至几乎忘却我的全部,就想完美逃脱的罪人一般,在这里我可以充分享受一夜的安宁”。“我”和马场本质是一样的,没有生活目标,没有追求,只有颓废。杂志《海贼》,即Pirate,也有‘剽窃者的意思。如此荒诞,如此虚无,与我二人如出一辙。

“我”是马场狂热的追随者,相反,佐竹和“太宰治”站在马场的对立面。佐竹的特点可以概括为没有感动细胞的精神性衰弱。佐竹的人生没有梦想,他极力反对只活在自己美梦中的马场的杂志计划,他指责马场是一个没有任何诚信可言的家伙。佐竹认为“无论我们做出多么精彩的杂志,人们也不会给我们什么好的评价”,所以他从实际出发,只关注“画好自己的画,卖个好价钱,然后再好好享受一番”。这样的佐竹是清醒的,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何尝不是另一种‘卑俗呢,他是毫无成就的普通人,是再普通不过的男人。

「ダス·ゲマイネ」不仅是一部小说,还是一部作者太宰治登场的小说,这一点十分有趣。从小说中的‘太宰治的言行可以寻得一些太宰治的人生观、艺术观。例如,第三章以短诗开头“通过我便化为二钱一只的蝾螺”,这句诗是太宰治《道化之华》的文章首句,可能是模仿但丁《神曲·地狱篇》“通过我进入痛苦之城”(原意大利文为PER ME SI VA NELLA CITT? DOLENTE)而来的。太宰治这样的自嘲,不免让人感到这是在为当时文坛对《道化之华》的不当评价的反击之语,更是表现出在文坛的市场里出卖自己艺术作品的卑俗行为的无奈。但是,“太宰治”坚定了自己作为职业作家的信念,即是知道“所谓龙门,不过是把一条路人引至市场的面如菩萨的地狱之门”,他也坚持“我绝不会逃跑,会尽我所能在这条路上一直向前”。

第四章既无标题,亦无短诗,出场人物也缩减一半,只有马场和佐竹。“我”的死,结束了自己虚无的青春,同时也结束了马场虚无的青春。马场抛掉所有伪装的外衣,回归了真正的自我。佐竹也不再和马场针锋相对,答应将卖画攒下来的钱拿给马场。两个人要一起去幻灯街走走,是悼念“我”,也是告别自己虚妄的青春。

三、卑俗的胜利

「ダス·ゲマイネ」采用了极其崭新的写作手法,它的写作意图至今为止还未有一个明确的定论。但是,应当没有人比作者自己更加了解自己的作品了。从太宰治关于「ダス·ゲマイネ」的相关表述中也许可以探得一二。整理太宰治的相关表述可以总结为两点,一是对「ダス·ゲマイネ」创作的高度自信与并未达到作者期望的受關注程度,二是「ダス·ゲマイネ」是为了表现“我低头拜托他人的举动,是卑俗的胜利,是卑俗的尊贵”这一主题。

太宰治于昭和十年九月22日写给三浦正次的信中说:“我的小说「ダス·ゲマイネ」即将在《文艺春秋》的十月号上发表。我创作这部作品的初衷是为了体现卑俗的胜利。说到卑俗,只要不把它理解为耻辱,也是很美好的东西。但是一旦将其视为耻辱,就很糟糕了。在这部小说里,我描写了一种最贵感,是我低头拜托他人的尊贵。”“我想「ダス·ゲマイネ」所表现的东西是不会在短期时间内有任何变化的”。小说中的登场人物“太宰治”的言行明确地阐释了这种卑俗的尊贵。

马场等四人为了讨论有关杂志《海贼》的发表的相关问题聚在“我”家,佐竹假装睡觉一言不发,马场和“太宰治”从一开始的对话就酝酿出了一种不和的气氛。二人接下来的对话甚至演变成了争吵。“太宰治”指责马场说“你只知道艺术家的传记,对艺术家的工作却全然不知”“你根本不理解作为一个作家,将自己苦心完成的作品拿到市场变卖,受人评论的钻心之痛”。马场用“在你身上我丝毫感觉不到精神上的追求,感觉到的都是对世间铜臭的追求;我丝毫感觉不到艺术家的品味,感觉到的都是人类最底层的饱食丑态”。进而“太宰治”说“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但是我也是必须要考虑生存的人。我低下头拜托他人的举动又何尝不能理解我一种艺术的举动呢。我现在不得不考虑我的生计。也就是说我根本不是因为兴趣在写作,我是为了生存”。以上二人的争论中可以看出,在“太宰治”眼中,马场就是一个幼稚的文艺青年,只空谈艺术理论,实际上既不去创作,也根本不理解因为创作带来的兴奋以及战战兢兢的感受,更不会明白自己煞费苦心创作出的艺术品作为一个商品被他人评头论足时的“钻心之痛”。而在马场看来,“太宰治”就是为了卖小说而写小说,为了维持生活而创作的所谓作家。将艺术作为生活的手段,是对艺术的侮辱,是可耻的俗人作家。“太宰治”损害了艺术家应有的品味。但是,无论是多么有品味的艺术家,只要是职业作家,都必须生活,必须面对现实。所有职业作家都不得不接受这种卑俗,并在这种卑俗的基础上继续创作。也就是说,“低下头拜托他人的举动”是职业作家的宿命,不得不考虑生存、生计的太宰治已经接受这种无奈,并且会在这种无奈之下在职业作家的路上继续向前。所以,在已经彻底考虑明白这些问题的“太宰治”眼中,马场只是一个幼稚的文艺青年,对艺术家的工作一无所知。

马场认为自己处于一种一无所有的状态之下,没有任何权威而言,而“太宰治“从不甘忍受一无所有的状态,给自己施一层类似假胡须样式的镀金,并在这层镀金之下进行思想的模仿创作。面对马场对“太宰治”这一最后的攻击,“太宰治”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他说:“也许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是你们认为全裸的野草莓和市场上售卖的经过一番精心装饰的草莓哪个更诱人?所谓的龙门,不过是把人一条路送至市场售卖的外表看似菩萨的地狱之门。我深深地了解市场上被精心装饰的草莓的悲哀。同时,我相信那是一种尊贵。所以我不会逃避,我会在这条路上一直向前,尽我所能。”“太宰治”的这番话是在表述自己作为职业作家的坚定信念。即是那是道仅仅外表看起来是菩萨的门,对于职业作家而言,那就是空门,越过龙门,就会有质的变化。那龙门看起来光鲜华丽,但越过龙门就意味着自己要忍受自己的作品乃至自己都要被抛掷市场、受人评价指点的痛苦,并且在这痛苦之中再创作,再受评价指点。在这样的痛苦面前,那些被抛掷市场的未经打磨的原石,未经污染的纯粹思想,未经人指指点点的青春都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所以无论是被马场讽刺的所谓思想的模,还是被镀金的外表,这些都是职业作家精心创作的作品。对于这些作品,职业作家心里有着如同艺术家一般的感动与自豪。即使职业作家不得不把它们抛掷于市场。马场他们丝毫不懂职业作家将作品变卖时低头拜托他人的悲哀,不懂得生活现实的无奈,更不懂考自己的力量支撑自己俭朴生活的尊贵。“太宰治”作为职业作家,是卑俗生活的悲哀、尊贵的生动体现。

马场气急败坏殴打了“太宰治”,但是“太宰治”展现的确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太宰治一下子仿佛要哭出来,就像一个孩子一样。但是那种悲伤的样子转瞬就消失了。太宰治紧紧地咬住自己略微发黑的嘴唇,骄傲地抬起头来。”这是就是卑俗的胜利。无论有何种困难,“太宰治”已经决意作为职业作家生存下去。

四、 结语

马场和“我”虚妄的青春在“太宰治”“卑俗的胜利”面前完全败北。败北的二人躲进幻灯街,近两个小时沉默。尽管马场试图挽救写什么,还在说着“你是最透明的、最纯粹的”之类的诡辩,可马场最后也呜咽起来。“我”也发出了内心深处的呐喊“我厌恶你们所有人”,失神地走出店里,走向死亡。“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谁”“我的影子被谁偷走了”,丢失了自我的“我”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我”死了,“我”虚妄的青春结束了,马场虚妄的青春结束了,太宰治也告别了自己的青春时代。如同小说中“太宰治”一样,太宰治也决心以职业作家的身份在世间存活下去,带着卑俗的胜利,带着低头拜托他人的尊贵和美丽走下去。

(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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