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蒋们的“带孙焦虑症”
2017-06-10王潇李哲
王潇+李哲
家庭结构的小型化、空巢化以及家庭功能的分化,不可避免地带来价值观念的更新。“祖辈带孙”的焦虑现状,非亲历者难以体会。
老蒋的状态很不好。
他脸色苍白,嘴唇干瘪,一副没精打采心事重重的样子。直到医生李霞第三次问诊,才从老蒋吐出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他患上焦虑症的诱因——“外孙吃饭看电视,我说不行,但没人听我的意见。我发火也没用,完全不改。我的意见已经没有价值……”
医学上固然没有“带孙焦虑症”这样通俗的名词,但对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老年精神科主任李霞来说,这个名词兴起的背后是“谁都知道却谁都不认为是大问题”的祖辈带孙焦虑现状。
多样化的烦恼
老蒋承认自己钻了牛角尖。
他今年68岁,当了几十年的企业干部,性格倔强。6年前女儿怀孕生产,他彻底从工作岗位退休,打算和老伴一起“含饴弄孙”。却遭遇种种不如意,细究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他不允许外孙吃饭看电视,必须随手关灯,不许沾垃圾食品……他要求外孙严格执行,但女儿和女婿却觉得这类细节无伤大雅。
他心里明白自己不该承担父母之责,但又怕长期下去孩子被毁。
“我什么都做不了。”老蒋说。他开始不再说话,不再发表任何意见,不再参与任何和外孙相关的活动。矛盾积在心里,渐渐成了死结。
李霞说,老蒋是个内心敏感的人。
“这样的人本身有一定焦虑基础。敏感,多思多虑,追求完美。”往往一点点小事都可以触发焦虑——比如有位老太太,小孙子快下课了,她让儿子去接,儿子只要晚出发一小会儿,她就会坐立不安。
上海市中医医院睡眠障碍科主任张雯静听到最多的描述是,“大脑好像被念了紧箍咒”;“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活在一个黑洞里”;“脑子一点也动不起来,像刷了浆糊”……
焦虑的老人们,烦恼是多样化的。
有的是愧疚感。一位带孙的老太太,与亲家轮周带孙。但仿佛一个魔咒,孩子只要送到自己这里就发烧。原因遍寻不得,但愧疚感却是无以复加。以至于小孙女在一个小矮坡上下奔跑时,她都要为孙女反复穿脱外套,以防坡顶有风,造成感冒。
另一位老人,在老家带孙,因疏忽造成小孙女溺水而亡。老人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并发焦虑,5年了,依然没有走出来。
还有的是自我加压、把责任扩大化。上海人老李带着孙子看病,没挂上专家号,却发现别的父母都是手机预约了专家号再来就诊。想着是自己不会网上挂号而耽误孙子看病,急得眼泪直流。
也有套牢的感觉。一位68岁的外婆照看一对双胞胎,反复向医生倾诉“搞不定”“心力交瘁”“晚年生活没有了”,每晚睡觉要靠安眠药。
还有的是提前焦虑。一位老患者向张雯静倾诉,一听女儿说要生二胎,“前几年的辛酸场景一下子浮现眼前,重新走一遍?吓都要吓死了!”
有人笑了,有人却哭了
“真有带孙焦虑症?”老龙听了老蒋的病情,急切表达认同,“你这么一说,我是深有感触。我当年估计也有。”
2006年在世纪公园,老龙差点丢了当时2岁半的外孙女。“我正仔细看一株梅花的介绍,突然意识到外孙女不见了。”他喊出了此生最大的嗓门,在整个公园奔跑叫唤孩子的名字。整整半小时,他想的竟不是外孙女的安全,而是回家怎么跟女儿女媳交代。
好在半小时后,他在一棵树下找到了外孙女。
回家后嗓子哑了几天。更严重的是,他当晚失眠,在之后半个月里反复后怕,“如果没有找到……”
随着外孙女长大,祖孙间争执时有发生。一次争吵后,外孫女直接用剪刀戳进自己的手心,鲜血汩汩流出。老龙和老伴将她送进医院,数日惊魂未定。
最生气时,他电话里跟女儿撂挑子:“我不带了!我没这个义务!”
女儿回应:“你们不带,我只好辞职。”
“她这话,等于把辞职原因归到我头上了。”老龙忿忿说。和老伴商量了,“只能再捱几年”。
“很多问题你知道好像不对,但走着走着就变成理所当然。”老龙摇摇头。
老龙最终在外孙女12岁时得以解脱。他和老伴的住房是学区房,而子女的房买在郊区。外孙女上初中前,他们和子女交换了住所,正式“从带孙班毕业”。
老龙形容交接那一天的心情,满腹搜罗能想到的词是“乐开花”。“真的!难以想象吧?我爱人大概还有点失落。我是彻底没有的。我只想老年生活终于开始了,哪怕住得这么远,要坐24站地铁去找老伙伴我也愿意!”
各家有各家难念的经。老龙说,你很难说谁家的带孙安排就一定好,也很难把一家的做法套到另一家。
他身边好友,带孙模式各不相同。有的是全天候被套牢;有的是年轻父母在两家老人之间接来送往,一家一周;还有的是从外地来沪,因房子小,只够一人来住,无奈和老伴分居……有人实在受不了,放下狠话“我出钱,请保姆来带!”没过半个月,自己又回来,因为想孙子想得失眠,“隔空担心”。带孙时间最长的老朋友,把孙子一直带到工作,经历了二度空巢。
朋友聚会时,老龙念了首打油诗——“是主人吧,说了不算;是客人吧,啥活都干;是保姆吧,一分钱不赚,外搭钱还不算;是志愿者吧,还没人称赞。”
有人笑了,有人却哭了。
模糊的界限感
老蒋自己也明白,他的带孙焦虑其实混杂了退休的失落感。在这个家庭,他不再拥有指挥者的权力,而转变为协助者。
李霞在多年诊疗中观察到,出现问题的家庭,往往是一家人或者其中有人的角色定位出了问题。
“很多老人觉得自己委屈,多半是因为一早没有划清界限。三代人在一个家庭中,各有各的角色。打着任何旗号的越界,都是不可取的。要明确哪些事是自己的事,哪些事是另一个角色的事,守住自己的界限,也不要侵犯他人的界限。但现在,很多家庭角色之间糊里糊涂,也没好意思弄清楚。而角色一旦错位,要么是压抑,要么就是冲突。”
比如有不少祖辈把已成年的儿女依然当孩子,认为“他们照看不好自己,又怎么可能带好孙子”,于是越界,承担子辈应付的责任。
年轻母亲小杨对婆婆的举动有苦说不出。“婆婆不放心我们带孩子,晚上一定要由她带孩子睡。孩子还没断奶就几次三番把孩子抱回自己屋。晚上只能孩子哭了我跑过去。后来因为孩子总饿哭,才算搬回来。”
小杨一位朋友也抱怨,丈夫希望夜间带孩子睡觉,却总被婆婆以“你们上班太辛苦”的理由抱走。“老人其实没有问我们真正需要什么帮助,而把意志强加给我们。但他们那么辛苦,我们又怎能强硬表态?”
“如果祖辈付出了很多,而有一天发现子辈并不是一定需要,这种冲击是很大的。”李霞说。
老蒋现在成了李霞的“忠实”粉丝,每两周便主动来就诊。
李霞给了他的建议是,先确认自己是不是想做。如果确定想带孙,要充分预估承受能力和可能走入的境地,接受自己只是协从的角色,而不负主导的责任。“要和儿女商量好,自己能帮的边界在哪里?最好全家达成一致。”“要允许犯小错。没有谁天生会带孩子,亲子关系正是在不断试错中正确起来的。”
摘编自2017年4月16日《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