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反乌托邦文学的角度分析《白银时代》
2017-06-10张聪
张聪
本文试从反乌托邦文学的角度对王小波的《白银时代》进行文本细读,从写作公司对写作和毙稿的要求、权力机构对反抗者的惩罚和规训以及对个体生活的监视与控制等方面,分析白银时代人们荒谬的生活、个体存在价值和自由意志的丧失。
“乌托邦”(Utopia)一词源出希腊语,意为“实际上不存在的地方”“乌有之乡”。该词被世人所知得益于16世纪英国人托马斯·莫尔(St. Thomas More)出版的《乌托邦》,此后类似的著作层出不穷。但是,乌托邦思想来源已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神话时代。因为从本质上讲,它是人类本能的一种心理意识,乌托邦是人的本性所深刻固有的,甚至是没有不行的,它表现了人的本质和人生存的深层目的。乌托邦小说大多描写了诸如理想国(The Repubic)中的政治体制和神话故事中和谐的田园生活方式,表达了人们对理想社会秩序的向往与期待。
反乌托邦文学与乌托邦文学的关系就像是一个硬币的两面,相辅相成,而并不是通常认为的作为其对立面出现。如果说在每一个乌托邦的背后有一个反乌托邦,即乌托邦者眼中的现实世界,那么在诸多反乌托邦的背后也存在一个隐秘的乌托邦。反乌托邦文学所描绘的那种整齐划一的社会秩序是建立在高度集权的基础上的,在统一的意识形态中,个人没有任何自由意志可言。它展示的是一个看似完美却处处充满危机的世界,在那里物质资源极大丰富,科技文明高度发达,似乎充满了乌托邦要素,但是个人的主体性和精神自由在绝对权力的控制之下丧失殆尽。
笔者认为王小波的《白银时代》就属于反乌托邦文学作品,本文围绕热力学课堂上老师的谜语展开:“世界是银子的。”这句谜语反复出现,意味深长又让人无限压抑,“我”最终揭晓答案:在热寂之后,整个宇宙会同此凉热,就如一个银元宝。众所周知,银是导热最好的物质,在一块银子上,绝不会有一块地方比另一块更热。而“我”所在的2020年就是这样没一个没有差别、和谐统一的世界,一切看似完美无缺。物质充裕,科技发达,秩序井然。但是,这个未来世界在权力的统一下又充满了丑陋与残缺,目之所及尽是沉闷暗淡,阴影时时逼近,个体失去自由,人被无限弱化和压抑。本文将从以下几个方面详细论述:
一、审查稿件
在2020年,极权国家虽然已经模糊了,但依然存在权力高度集中并且控制严格的机构。人们深受其害,那只无形的权力之手无时无刻不在扼住每一个人的咽喉,个人思想被钳制,“到处都不是发愣的地方”,自由丧失,只能将时间和精力消磨在打毛衣、做习题集诸如此类无聊且不需要动脑思考的事情上。相对于这些单调机械的事情,写作可以称得上是最具创造力的一项工作了。但是,人在公司里只有两件事可做:枪毙别人的稿子或者写出自己的稿子供别人枪毙。所以,写作公司表面的规范与整齐是以牺牲意义为代价的,在机械重复之中日渐消磨人的积极性、创造力和个体性。“我”在写作公司具有些许权力,除了不断地写小说,还要审查下级所写的小说,监督下级的生活,但是同时又要受到上级“克”的监督与审查。“我”的稿件经常被毙,他人亦是如此,被毙是因为“脱离生活”。在不断的写作、被毙、修改中,寫作的人逐渐丧失了描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的激情,只能按照上级的要求在所允许的范围内不断修改写,不能写“真正的小说”。所有的小说只能依据生活,上级不停地逼问创作者的生活依据是什么,但“什么是生活,什么不是生活,我说了不算:这就是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做生活”。一旦领导觉得小说内容不符合白银时代中真实的生活就会遭到枪毙。他们也总是枪毙一切有趣的东西,因为越是有趣,越是包含恶毒的寓意。凡是能引起兴趣、引人思考的东西都会引起白银世界的崩溃,必须弃之不理。最可怕之处在于:“它不仅不许你表达——甚至具有一定的思想,而且它规定你应该怎么思想……它尽可能地把你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它把你关在一个人造的宇宙里,你没有比较的标准。”
二、监视私人生活
在审稿制度的运作下,写作公司职员的思想被牢牢地控制住了。但是,白银世界对人们的掌控不止于此,上级也会通过吃饭来显示自己所拥有的权力。“当人们想找一种最管用的方法确认自己的权力,想说清楚这种弄权力的大小、多寡和由来时,吃就成了最重要的历史记录。”所以,吃饭是一种极为有效的控制手段。不论是“我”陪同上级“克”去吃饭,还是办公室的小职员陪同我去吃饭,身处下级的人都认为是一种折磨,他们没有权力拒绝这种要求,必须前往;在菜品上也没有选择权,“我”只能忍受冷芦笋,就像我的下级必须吃下饸烙面和卤煮火烧。在这里,吃饭虽然不同于纯粹的政治生活,人们似乎摆脱了平常所属的群体和类别,是以个体的状态参与其中。但是,实际情况是吃饭这种个体的交际方式也被深深地纳入权力的管辖之下。
当然,这相比于《白银时代》中对性生活的监视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在《白银时代》中,夫妻生活被描述为成年力量间的交媾,成为会议的一项内容,人们像完成任务一样参与其中,毕竟“对写作也有好处”。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件事情还需要在考勤表上打勾,以便汇报。夫妻间的情感交流、两颗心灵的碰撞成为一项冷冰冰的要求,长此以往,夫妻生活变得越来越简约,敷衍了事。国家机器对个体生活的控制不仅限于公共空间,连最私密的个人生活空间也处在被人观察和监控之下。无论是监督者还是被监督者,都像是冷静、理智、客观的机器人,没有丝毫情感的投入。在这个世界里,个体彻底失去了自身存在的价值和乐趣,个人的自由丧失殆尽。
“我”和老师的恋爱不同于成年力量间的交媾,是真正情感的交流和心灵的慰藉。但作为学生的“我”和老师在这个时代是不同级的,老师在学校充当的是牢头的角色,“我”是被教育、被管制的下级。所以“我”写作的这本小说是对这个世界的挑战和反抗,它能够被写出来究其原因是老师的签字。但是,小说中不符合规范和要求的部分仍然不断被毙,并且批上一句“脱离生活”。“我”只好反复修改,删除描写性爱的段落。个人的生活被全方位地监控,表达的自由也被强制剥夺,被迫成为体制内了无生机的一员。
三、驯服反抗者
在一切同一的白银时代中,并非没有人试图反抗。虽然“在剧痛之中死在沙漠里,也比迷失在白银世界里好的多”,但领导总会用最残酷的痛苦,让人鲜血淋漓地回到白银世界里来。最初,“我”写作《师生恋》时也是满怀激动,以饱满的感情去创作,在日复一日的被枪毙中,“我”只能依据领导所要求的生活木然地进行写作和修改。“棕色的”是“我”办公室里的女同事,她想要写一部按照自己意愿创作的小说,写真正的而且是不被允许的小说。“我”得知这个事情就睡不着觉,只能寄希望于她只是随便说说。这个极具反抗性的女同事在大家眼中是缺心眼的傻瓜,甚至是大逆不道的,她不同于那些满脸倦容、神情呆滞的同事,也因此受到規训与惩罚。做不被允许的事情就要受到惩罚,“棕色的”被关到竹笼里,手脚被拴住,嘴也被栓住,“这样她就不能讲出大逆不道的语言”。她还曾被送到乡下去体验对写作大有好处的生活,被人轮奸两次。她在谈论自己被轮奸的感受时受到了有关部门的警告,“不要用自己不幸的狭隘经验给大好形势抹黑”。权力机构利用暴力手段来惩罚和规训“棕色的”,通过控制和摧残她的身体,进而使她难以表达自己,个人意志不断受限。尽管“棕色的”还是很想写真正的小说,但是她在这种重压和控制下感受到了恐惧,只能目光呆滞地面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后来,她将自己的聪明才智耗费在做无休无止的习题集上,成为一个“吃掉大量习题的母蝗虫”。
四、所谓“生活”
《白银时代》一文讲述了在写作公司工作的“我”的日常生活以及“我”所创作的《师生恋》的内容。按照规定,“我”只能描写真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而无任何虚构。在阅读到“我”与老师之间那种不同于夫妻之间敷衍冷淡的感情之后,“我”突然间宣布:“如你所知,我们所写的一切都必须有‘生活作为依据。我所依据的‘生活就是老师的签字——这些签字使她走进了我的故事。”也就是说,“我“并没有与老师恋爱过,这里产生了极大的荒谬。由于老师一遍遍的签字,假的恋爱故事变成了真实,写作所依据的真实是虚假的真实,“依据生活”不过是这个世界规范和束缚知识分子思想与自由的一种手段,最终消磨掉他们创作的想象和欲望。在这样荒诞又充满讽刺的故事中,王小波表达了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和知识分子生存境遇的担忧与焦虑。
在希腊神话中,白银时代的人蒙神恩宠,终身不会衰老,也不会为生计所困。他们没有痛苦,没有忧虑,一直到死,相貌和心灵都像儿童。死掉以后,他们的幽灵还会在尘世上游荡。神话里的人物不必回答什么是真正的小说,而活生生的人却不可能永远无忧无虑,活在白银时代的人看似无忧,实际是他们的生活和思想被监视和控制,失去了思考自身境遇的可能。在这个一环扣一环、和谐运转的白银世界,一切都受到精确规划,人们的思想和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受到规定,一旦出现毛病,要么被消灭、要么被改造。在这样的世界中,人们最大的感受就是晦暗,毫无希望。“我”所见到的是雾蒙蒙的天气,停车场的柏油又黑又亮,叶子黑得像深秋的腐叶,保安人员的雨衣也是黑亮的,在这样暗沉的世界中,“我”常常发愣,木然地看着周围,失去了生命的欲望,整个世界是抑郁的、沉闷的、了无生趣的。《白银时代》构造了一个秩序井然、整齐划一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看似一切完美,统一和谐。但是,它限制着人们的行动,钳制思想,阻止人们追求爱情,无趣乏味,人们丧失了主体性,没有自由和价值可言。
前面已经说过,反乌托邦文学并不是和乌托邦文学截然对立的,它本身就含有诸多乌托邦因素,就其目的而言,是为了加深对乌托邦的认识与理解,不断探索人类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王小波的《白银时代》也是如此,以幽默讽刺的笔法描写知识分子在未来世界中的境遇,这是对现实世界的影射和关照。但其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批判,而是希望能引起人们的关注和思考,避免和抗拒人性的失落和自由的沦丧。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