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的地母形象探析
2017-06-10常文娇
常文娇
由耕种土地的生产实践派生出了关于土地和女性、母亲相认同的神话类比,从而产生了“地母神”(Mother Earth)观念。地母以其子宫的生育释放功能孕育万物,以其乳房的滋养给予功能哺育众生,并以其腹腔藏污纳垢的功能包容一切,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以下简称《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所塑造出的一系列女性形象所具有的坚韧的精神品格和中和的生活态度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们身上充分展现出了地母神的功能,具有明显的地母形象,本文从地母神的功能角度解读曹乃谦作品中的地母形象。
曹乃谦的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早在2005年时就已经在台湾出版发行,因为深受瑞典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的肯定,2006年便由其翻译成瑞典文在国外出版。然而曹乃谦的作品在国内却受众有限,唯一引发热议的也是屡次“被诺奖”,究其原因大概是曹乃谦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职业作家,他的本职是大同市的一名人民警察,而他开始文学创作的原因也只是因为和同事打赌。马悦然在为《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作的序言中十分中肯地对曹乃谦进行了评价——“一个真正的乡巴佬”。曹乃谦年轻时在山西北部的一个极贫困的山村插队,《到黑夜想你没办法》里描写的温家窑就是以他曾经生活过的农村为蓝本创作出来的,他很擅长写农民的语言,并且毫不避讳那些粗俗的脏话,曹乃谦用这些极其质朴甚至不加修饰的语言描写了雁北地区的农民在物质极度匮乏和精神极度压抑的年代是如果度过苦难生活的。出现在小说中的人物男女老少加起来有五十个,这其中女性约占三分之一。温家窑村民体现出的对生的苦难和死的挣扎的坚韧在这些女性形象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她们都默默接受了自己命运,同时又能够不对生活感到绝望,更多地,她们想的不是自己的苦,反而牺牲自己尽可能换取他人的幸福,她们身上与生俱来有一种“地母”般奉献的品质。
一、地母子宫的生育释放功能
在世界各地出现过农耕文明的国家和地区都有的土地崇拜的现象,人们把土地看成能够孕育和哺养的母亲。地母观念可以说是最古老的史前宗教观念之一,在早期先民的意识中大地的生育释放功能和母亲是相同的,大地生长出谷物、山林吞吐出动物都是地母孕育功能的体现,这也是地母最基本的形象特征,可以说,地母神是中国人崇拜的最早的神明之一。“如果把地母的无限生育能力看作是神力的本源,那么妇女的怀孕则是在较小的规模上重现了地母特有的神力。”《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中出现的这类生育过的母亲形象有很多,黑蛋女人、愣二妈、三寡妇、财财家的、东家媳妇、柱柱家的都是生养了孩子的人母,与其说生育是一种传承血脉的繁殖力,不如说这是一种繁盛健康的生命力的体现。
三寡妇年轻的时候从窑门里逃出来,路上遇见狼的时候一个人斩杀了三头狼,她一辈子都是这样“硬强”,三寡妇的丈夫得黄病去世后,她一个人挺着大肚子走到了温家窑生下了儿子财财,可以说这是一位坚强的母亲。除却這些生育过的女性,小说中其他未生育过的妇女或少女都具有包含了“母性”特质的光芒。温家窑的这些女性无一例外地体现出了坚韧的地母形象所具有的繁殖力和生命力,这是小说中女性所具有的共性特点。与子宫创造生命相对应的是生命的循环过程,从而产生了回归子宫的母题,回归子宫体现的是对回归母体的欲望,弗洛伊德从心理学的角度将这种欲望称为“俄狄浦斯情结”,并将这种欲望视为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乱伦冲动。地母——爱神的配偶男性植物神或谷神,通常不仅是其性爱伴侣,同时也是她所生的儿子,这也是“儿子与情人”母题的原型。在小说中由于对于性的极度渴望造成了人的心理异化,从而出现乱伦的现象,曹乃谦并没有像其他作家一样规避这个敏感的话题,也没有把它写得很肮脏、很丑陋,相反,曹乃谦把它处理得很让人动容。“母与子”的乱伦关系在温家窑有两例,愣二就是个很“愣”的年轻人,他爱上了同村的女子金兰,但是他又深知自己永远娶不起金兰,面对无望的爱情,愣二在饱受压抑的情况下发疯了,他一发疯的时候就躺在炕上喊“杀人——杀人——”,用手掌拍炕。愣二妈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就让愣二爹去远在矿上的大儿子家要钱,自己好满足儿子的欲望,等愣二爹回到家的时候愣二的病就好了,他好了的时候就和正常人一模一样了。但是曹乃谦写得很隐晦,并没有直接描述出来,可是从很多细节描写中读者都可以寻到蛛丝马迹。愣二妈这样的母亲是很伟大的,她想给儿子攒钱娶妻,但是两千块确实是个天文数字,她内心深处也隐约明白自己的做法欠妥,但是“总比杀了人好。总比撞上鬼好”。她就是这样自我安慰,看着恢复正常的儿子偷偷抹泪,把痛苦留给自己。
马悦然说过“曹乃谦的著作里最值得佩服的角色都是妇女”,而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柱柱家的。柱柱家的生了两个儿子,二十好几都是光棍,丈夫柱柱的弟弟二柱快四十了也是光棍,在这种情况下攒够一个两千块都难,于是柱柱就跟柱柱家的商量和弟弟二柱“朋锅”。朋锅就是两兄弟在一起“过日子”,柱柱家的跟两个人半个月地轮着过,然后二柱就把自己攒下的娶老婆的钱拿出来给柱柱家捏三间新窑,等柱柱儿子以后买了老婆住。不仅如此,为了让儿子有个好工作多挣钱自然就不能当农民,最好的出路就是去砖瓦厂,为了把儿子安排进砖瓦厂,柱柱家的就跟下乡干部老赵“做那个啥”,以此走后门。柱柱家的在小说中仿佛不是一个为自己而活的人,她总是任由命运的安排和驱使满足他人的需求,为了丈夫,又为了儿子。好不容易把儿子的工作安排妥当了,但是二儿子玉茭在砖瓦厂偷看女工上厕所让别人赶回来了,就此玉茭愈加沉迷在对性的渴望中不能自拔,直至到了着魔的地步,在一次目睹了母亲与下乡干部老赵偷情的情景后彻底发了疯,赶走老赵之后就把自己的母亲强奸了。柱柱家的默默忍受了儿子的行为,并且一直保守秘密,玉茭自己发魔的时候把事情说了出来,最后被村里的人活埋了。因此,“柱柱家的”这个伟大的女性形象被马悦然比作“观音”,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她更是仁慈地母的化身,用她的子宫孕育一切,释放能量,延续生命。
二、地母乳房的滋养给予功能
如果说子宫孕育了生命,是地母生育和释放功能的象征,那么乳房代表的就是地母的滋养给予的特征。地母的乳房分泌出乳汁,滋养大地万物,地母的哺养功能从植物推及动物与人类,这是地母主管世间一切生命的繁殖的原始观念的反映。
曹乃谦非常关注农民的“食”和“色”,这也正是贫穷落后的农村农民所面临的最基本的两个问题,口腔与生殖器之间的神话认同关系揭示了食色互喻的生理根源,从某种程度上说,对“食”和“色”的极端渴望正是滋养的极度缺乏。温家窑的男人们常年处于饥饿和性压抑的状态中,村里人平常吃的是燕麦面或者玉米面做的糊糊,再就是野地里挖的苦菜腌一腌存放起来慢慢吃,改善生活时也是吃一顿“鱼鱼”里面加点斋斋苗儿,但其实并不真的鱼,是用燕麦面做的苗条而已。人们最向往的是吃“油炸糕”,但是通常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只有哪家发生大事的时候才会请村里每户的当家男人去吃油炸糕。与饥饿相比,更痛苦的是性的压抑和对性的渴望。“油炸糕,板鸡鸡,谁说不是好东西。”可见,在温家窑男人的心里,“色”和“食”都是美好却又遥不可及的东西。温家窑的男人穷得娶不起媳妇,小说中除了一个叫温孩的年轻人攒够钱娶上了老婆,村里其他的年轻人全是光棍,柱柱的弟弟二柱快四十了还是“棍着”,这在温家窑是普遍现象。因为长年的这种压抑状态无法释放,男人们有疯掉的,有耍流氓被抓起来的,也有乱伦的。温家窑的女人们则是发自真心甚至是以自我牺牲的方式满足男人对于欲望的追求,给予他们活下去的养分,滋养他们干涸的生命。
黑女是一个好心眼的老女人,和她相好过的做过那个啥的,有金来、招招、富富、贵贵,还有锅扣大爷,甚至还有几个她想不起来的。当她看到招招在闲地里试图对一头羊发泄性欲的时候,她没有走开,也没有嘲笑,而是上前主动脱下裤子,从这件事之后,村里的光棍们不管是谁有了这个欲望,黑女都不拒绝。“黑女老想:鸡子还要匝匝蛋,狗子还要连连蛋。咱一个当女人的,总不能眼看着他们连个鸡子狗子都不如。”黑女抱着这种朴素的想法任由男人们索取,但在她的身上却看不到“淫”的痕迹和色彩,更不能说她滥性,黑女的这种付出完全没有个人欲望和好恶,她对于索求一视同仁,就像仁慈的地母给万物提供雨水和甘露的滋养从而使万物生长。丑帮虽然勤劳但是命不好,也是穷得娶不上媳妇,和哥哥丑丑两个人都是光棍,丑帮有个相爱的恋人奴奴,奴奴深爱丑帮却被家里安排嫁到了出得起钱的煤窑,但是奴奴时常偷跑回来和丑帮相会,在深爱丑帮的同时奴奴一直都在为丑帮攒钱希望他能早点娶上媳妇。和奴奴一样,板女也在家里的安排下嫁给了一个呆傻人,但她爱着她的情人奶哥哥,奶哥哥家里穷得连饭都吃不上,板女就趁着深夜丈夫睡熟的时候偷偷带着家里的吃食去奶哥哥的窑,为了让奶哥哥吃点好的她就跑去偷村会计家的白面,奴奴这么做完全没有考虑后果,只知道和奶哥哥在一起开心。后来两人都被抓住,奶哥哥被判刑关了两年,板女被她丈夫拖回家打断了一条腿,但是一等到奶哥哥出狱,她仍旧拖着一条已经残废的腿,又开始趁着深夜丈夫熟睡的时候偷偷带着家里的吃食去奶哥哥的窑。奴奴和板女爱得都很简单,她们表达爱的方式也都很简单,那就是无悔的付出并不计后果,我们已经无法从伦理道德的角度评判她们的行为,她们是自然、纯粹的“地母”,无私给养了温家窑贫乏的男性尊严。
三、地母腹腔的藏污納垢功能
女性的主要象征是容器,换句话说,容器是体现女性本质的原型象征。“女性生存的基本状况,是女性特有的人格和庇护婴儿的、容纳的身体—容器相同一,所以女人不仅是容器,像每一个身体都能在其中容纳某些东西那样,而是‘生命的容器本身。”这一特征表现出了地母藏污纳垢的包容功能,小说中的诸多女性都用自己的坚强和隐忍扛下生活的苦难,顺应命运的安排,默默奉献自己,包容生活给她们带来的种种不堪、屈辱和伤痛。
温家窑的单身汉太多,朋锅就是一种解决方式。黑旦和他的亲家就朋锅,因为黑旦的亲家把女儿拾来嫁给了黑旦的儿子蛋娃,并且少要了一千块钱,为这黑旦感恩至极,总觉得少要一千块就相当于把女子白给了咱,所以每年都有一个月的时间他要把自己的妻子送去跟亲家过。黑旦信奉的是“中国人说话得算话”,亲家来接人的时候不能有半点犹疑,然而这个原则坚持下来却是以黑旦女人的自我牺牲换来的。朋锅的女人往往不由自己,只要男人们同意,女人就只是他们之间利益交换的工具,不论愿不愿意都要接受。“穷又不丢人。穷又不算是不知羞。黑旦远天大地地跟山里头的亲家还朋锅呢,人们说他是伙种葫芦伴种瓜。咱一家一户的兄弟朋锅谁又能说出个啥。柱柱家的想。”柱柱要和弟弟二柱朋锅,二柱欣然接受,柱柱家的也默默接受了,不然只靠柱柱是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捏出三间窑的,总要生活下去。人穷起来伦理就要抛在脑后,生活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除了要通过朋锅拿下二柱的钱捏窑为儿子娶妻做准备,为了给儿子谋个好出路柱柱家的只能选择用自己“身体”的价值换取下乡干部老赵提供的机会。柱柱家的没有对环境加诸于自身的苦难感到不幸,反而是蒙昧地觉得本来如此,“按说这也没啥,女人就是个这。正如狗子常说的那句话,那句牲口话:男不怕受,女不怕……做那个啥”。女人们都用海纳百川的姿态包容了一切伦理和尊严丧失下的污秽和不堪,把自己的牺牲和委屈看成生活的一部分。
陈思和把地母包容一切的力量称为“藏污纳垢的能力”,他指出:“‘包容一切隐喻了一种自我完善的力量,能凭着生命的自身能力,吸收各种外来的营养,转腐朽为神奇。我将这种奇异的能力称之谓藏污纳垢的能力,能将天下污垢转化为营养和生命的再生能力,使生命立于不死的状态。”温家窑的女人对人、事、物仿佛都天然带有一种净化和包容的能力,温善家的嫁给了地主温善,却和家里的长工贵举老汉有情,但是丈夫死后却多次拒绝了贵举老汉的求婚,只是因为不愿意因自己政治身份连累贵举,选择和小猫鼠鼠相依为命。丑帮在山上放羊遇到的女娃被村里人视为山怪精,把冷蛋打了庄稼也归罪于她,女娃先是藏在山里度日,但村里人甚至要搜山烧死她,女娃没有抱怨生活也没有怨恨村里人,同时又敢于追求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生的权利,跟着丑帮回了温家窑。对于生活的不如意、灰暗和挫折,这些女性有自己独特的处理方式,她们对苦难往往视而不见或者说习以为常,不怨天尤人,也不黯然神伤,总是以一颗强大的心面对世情,她们以地母的姿态附着于大地,把自己看得和土地一样卑微。她因着自己广袤无垠的肥沃身躯,用自己宽广的肚腹吸纳一切污浊,消解罪恶,呈现洁净。
曹乃谦用他朴实的笔触描写了温家窑独特的地域生活,温家窑的女性善良、博爱,她们是神圣而又温厚的大地母亲,为温家窑的男性们提供了最后的“精神家园”,她们是土地精神的化身,无私润养了温家窑的这片风景。
(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