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春,樱桃
2017-06-10张玉梅
张玉梅
我所在的村子,名叫青林。沿着嘉陵江而设,大约是江水冲击而成,所以青林村和别的山沟坡寨不同,有着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势,我们这里称之为“坝”。坝上的人能骑自行车去地里干活,用三轮车将粮食搬回家,而妇人洗衣时,则可以体会西施浣纱之乐,在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用衣服拧成的湿棒子,顺时针地搅动,一个接一个的晕圈就此荡漾开来。孩子们总少不了嬉水的快乐,虽然大人们都牢记着多年前谁家子弟溺水身亡的教训,严厉禁止小子们到河边玩耍,但总有偷偷尝乐的小家伙,和水结缔了不为人知的隐秘约定。如此种种,我皆未亲历。因为我家在坝边的山腰上,连着一片平凉山坡,更远去处,是连绵的山岭,延伸至小平故里——广安的某县城。这个住处,被唤作姚家湾。
姚家湾人口约百,属于青林一组。虽然在地理范畴上是青林村的一份子,但地势突兀、陡峭,生活条件比坝上艰难许多,湾里的人也大有自立门户、自强不息的信念,因而对何村何组的行政概念并不留意,不过是一心一意地辛勤劳作罢了。
姚家湾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青林坝,看那一坝青葱的果树,以及掩映其间的白色楼房,还有坝缘上静静卧着的嘉陵江,它仿佛是一条睡眠中的银蛇,终年难得一动。自古便有“海上有蛟龙”“南海遇仙人”的神话传说,但姚家湾的人们,对于这滋养生命的流水,着实来不及关注。姚家湾是缺水的,当西南地域普遍干旱的时候,姚家湾的人们往往处于境地尤艰的无助状态。湾里人一直依赖水井生活,每年春冬两季,通常都会面临缺水的危险,春天里雨水少,湾里人常常眉头不展。谁家小伙子要娶媳妇时,最最担心的也便是对方问起吃水的问题,若有谁在恋爱时隐瞒了实情,后来的日子总免不了吵吵闹闹。湾里人日夜想着告别这里,告别这样落后的生活方式,告别这自然的穷山恶水。
我却一直深深眷恋着湾。
我明白,湾是美丽的、独特的,充满宁静祥和之气。
湾下有一条蜿蜒盘曲的公路,是20世纪80年代湾里人凭借气力不断搬来石头和土修建而成,是果城通往临边县城的必经之路。公路年久失修,已显出破败之态,近些年也不常见养路段的工人往来,颇有自弃自颓的不堪。但是两旁的杨树、泡桐树,已经根枝粗大,叶肥繁茂,渐渐地向中间靠拢,有接连相交之势。有风的时候,会发出一片哗啦啦的响声;有烈日的时候,树阴挡去了大部分炙热;秋天衰草之际,黄叶漫天飞舞,缤纷动人;冬天里树干只挂着几片执著的叶,为行人撑出广阔的视野。还记得小时候,无论怎样酷暑难耐,也要和玩伴去那杨树上捕捉鸣蝉,抓回家里养着。还记得有一首关于蝉的歌谣:
“蝉啊,蝉啊,你从哪里来?
我从峨眉山上来。
峨眉山上有多高?
万丈万丈高。
几匹螺丝几匹瓦?请蝉呀你过来耍。
蝉我不得空。
请蝉呀你钻大洞。大洞里面有根蛇,把蝉呀你咬出血。”
故此我总是认为自己是懂得蝉声的。当感受到古代诗歌对蝉的钦佩时,就埋怨自己竟辜负了它的高洁品性许多年。
童年的我,是在湾里那般无忧无虑地度过每一天。和每个湾里人一样,只觉得自己是生而为此,归属于此,不曾想到离开,不曾想到留恋。直到我走出湾,走出果城,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学习、去创造自己的人生。
后来的我以游子的身份、以故友的身份、以外来者的身份,短暂地回归,短暂地体味,短暂地重温。我再次深情地凝望着湾,看那一草一木、一土一水、一砖一瓦,我想,这便是我的家乡么?是会令我魂牵梦绕的地方么?
如今,又到了正月将尽的时候。岁初,不见春寒料峭。然春意迟缓,去年冬天多场雨雪将泥土冻结得深,所以苏醒很晚。往年此时,早已蜂蝶相争、桃李竞艳了。我在过年时插下的两枝腊梅,除了日渐凋萎、形色憔悴外,也不见生的迹象。我似乎有些心焦了。
前几日,春阳暖照,我去一块名叫“吊嘴”的豌豆地。那时正当午后两三点,暖洋洋的,我一个人立在一片绿色的豌豆丛中,时而弯腰摘豌豆尖,时而起身环视周围。大自然倏忽一下荡到我面前,天边的流云不经意地游着,山峦和泥土在阳光下晕晕的,像是迟钝了。柏树丛中春鸟的声音清脆悦耳,只闻其身,不见其影,越发增加了悠扬、灵动和神秘。崖脚边低阴处,拴着两只毛色间杂的羊,偶尔咩咩地叫着,配合着春天的生动。更叫人愉悦的是,豌豆尖丛中,有几只蜜蜂在喧闹,有时还飞到我的脚边,嗡嗡地诉说着采花的快乐。我以为,班得瑞的清音乐,与这时光也相差许多呢。
又一天黄昏,我陪母亲在路上散步。突然发现一块油菜地,菜花金黄满眼,活活地摇摆在徐徐晚风中,甚是绰约婀娜。两年前,好友鹜在离开家乡的车上,路过一片金黄菜花地,被那美景所惊诧,于是发来消息分享,我身在异地不得赏花的自由,现在想来,鹜所感动的那阵花香,不正和眼前一样吗?
我等待的春天里有泥土的芬芳有桑树的新芽,有清晨的鸟鸣,有惊艳的桃花,有阳光照出的和煦,有柔软的春的呼吸……这些,都是我梦里不断重复的湾的美丽。
我在这湾里与岁月静守,不思收获,不求进取,将置身异地时的全部感念和心思,都放下,淡忘了。这样我就成为了湾里最不真实的一员,我是闲人,等着在湾的怀抱里苍老、死亡。多么不该!当大自然被一个闲人占据,当它目视着闲人的慵懒,察觉到闲人的寄生心理,一定是痛心的。我怎能,在春光明媚的时节,忍心看生命自顾自地流逝?
这一年,我终于要毕业了,该到现实世界去争取、去回馈了。父母不仅年迈,并且体弱身残,他们需要我的照顾。可是,我应该去一个什么地方,停留在社会的哪一个位置,从而获得人生所需的物质和精神呢?必然不是徘徊在湾的春光里。
接到电话,应聘再次失败。我听后“冷”了一下,到房后的屋檐下洗衣服。我们这里叫做“后檐沟”。后檐沟是厨房门外的一爿地方,属于屋檐下方,有约一米宽的石板过道,可以堆柴、洗苕等。过道下方往外,是半米宽的沟渠,作排水之用,因而有“沟”之称。在后檐沟看到的景观与前檐极不相同,先是房后的斜坡,再往上去是一些果树、菜地。早上能看到山那边映过来的晨曦,染在竹林和树梢上,红润润的,夜晚则能望见天上的明月,不是当空的,而是被树丛支撑起来,仿佛极不自由。
我闷闷地洗着衣服,一边在心里给自己寻找不必难过的理由。我本无心于鸟语,却听到一阵不容忽视的风声,从房前蹿到后檐来了。青瓦似乎都在风中打了个抖。所以我抬起头,想看看山上的树木会被风吹得怎样。正是这一抬头的平静,掀起了我一秒后的惊动:一树雪白的樱桃花!这株樱桃树长在祖母的旧屋子后面,约八、九年光景。旁边是多年前家用的水井,后来人亡地废,荒草杂生,路也没人走了。极少有人去注意这株樱桃树,即使我这样的闲人,也几乎不记得它的存在。
这是我在今春第一次看见的花啊!开在树枝上,纯洁、绚烂、轻灵,静静地,与世无争。黛玉有诗:“孤标傲世携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而我见着动人的樱桃花时,只想起歌词里说:“春风吹动你的裙摆,满树梨花开。”那才是山的气息,湾的本色。
樱桃花開得多么及时呢!在我思念洁白的梨花、粉红的桃花时,它们没有到来。我四处寻找春的踪迹,却只能在空气中、泥土中、声音里遇见,但只有那枝头的花,才能让我心醉。一直以来,我始终爱着桃花的娇艳,爱它艳丽得真实,爱它簇拥得热烈,爱它释放美丽的任性。但此时,我竟要将它暂且搁置,全心地去喟叹身旁那株樱桃树了。
于是,这个春天,在我的心里,达到了完满。
(攀枝花学院人文社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