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天记
2017-06-10○向向
○向 向
聊天记
○向 向
向向,著名“80后”青年作家,湖南桑植人。其作品散见于《星星》《诗选刊》《红豆》《西湖》等刊物,现为某儿童杂志执行主编。
第一次踏上通往衡阳江东区(注:现已被撤销)那所学校的路,在公交车的走走停停中,我唯一的感受是耳朵生疼。那座城市给我的最初印象,18年后已没有更多的细节。
那年我17岁,是乘坐绿皮火车远道而来的乡下姑娘,生得不怎么美,胆儿也瘦瘦的。至于身上的着装,不是衬衣太长,就是裤子太短,它们仿佛是在朝着我的腰部互相冲撞后,一个占了优势,一个折损了些。
这样不太搭配的感觉从我入学第一天就开始了,一如我搭配我的专业——药剂学。
那所专门培养医护人才的学校,有属于自己的附属医院和关联的制药厂。药剂学是一个非常体面的专业,至少它的录取分数线要比妇幼保健医学、口腔医学等专业高得多。不过,这个以化学为基础的专业,很快便让我无所适从,我几乎是悲伤地发现,自己连最普通的药物分子式都很难写得清楚。
无数个宿舍熄灯后的夜晚里,我在三楼楼梯口的走廊灯光下,摆一张小凳子,裹着白大褂和月色,与自己聊天。
一个自己在问:“要接着浪费时间吗?”
另一个自己在答:“别问这些事情,我不知道。”
类似的对话来来去去,我一字不漏地写了下来。这种自我设问式的聊天,虽不至于产生什么行之有效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却足以让自己的心情舒缓下来。
那时,隔壁宿舍一个叫思的女孩儿,对我深更半夜在楼梯口出没颇有些好奇,竟因此成了我的好朋友。思是那种高挑个儿、大眼睛、长发披肩,在同龄人中极美丽的女孩儿,就算把她丢在浩瀚的人海里她也能被一眼捞出来。她走近我,带给我一种被人关注、被人发现的温暖与惊喜。我们通常在楼梯口聊个把小时的天,然后各自捧着本子写东西。她写电话那头、千里之外弹吉他的哈尔滨男生,我写解不开理还乱的迷茫和困惑,偶尔也有一些模仿大于创作的诗歌和散文。我们似乎从来不曾交换着看对方的作品,她总是把我的本子一把拿过去,拣精彩的部分抄下来。
她笔尖的沙沙声,带给我从未有过的存在感和自信。从那时起,我渐渐开始有意识的文学阅读,一心想弥补以前在乡下受限于阅读环境造成的缺憾,同时也开始写作和投稿。
因为与文学的接近,我认识了许多可以聊天的笔友,朋友圈渐渐变大了。那是1998年前后,互联网、手机还未普及,给传呼机留言,还需要通过话务员中转操作,朋友之间真正畅快的聊天,主要靠信件往来。就算是省内的信件往来,常常也要花上三五天,倒是一笔一画的真诚和因为慢而产生的期待,分外被珍视。木心在《从前慢》中说:“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那时我和那些可以写信聊天的朋友,便借着邮差的来来往往,诚诚恳恳地有一句说一句,说一句是一句,那些句子连接起来就成了洋洋三四页的长信。
在这些“聊友”中,有一位叫童的兄长,堪称我的文学导师。那时,他在长沙一家报社做新闻编辑,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出差,过着天南地北、信马由缰的生活,他精妙婉约的文字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深深地吸引着我。我和他通信的次数并不算太多,倒是他说过的许多话,时至今日仍留在我脑海里。
比如,当我表现出对写的惰性时,他复信的字字句句里都是满满的耐心与温柔——“凭我的观察,坚持多想多读多写,葆有一种纯净的写作心理,你以后真正走上文学这条道路,成为一名小有出息的女作家、女诗人,是完全有可能的。你真的还小,听我的话,坚持写日记,把日记写好,在语言上精致到残酷,到了我这个年龄,会更见起色的。”
又如,我说了些埋怨学业繁重的话,他以自己的经历给了我最直接的参照和建议——“这是一个竞争激烈的社会,应该说,在任何一个社会,都有许多人不能自由选择,比如一个作家为了生存四处求职,为了求职下了很大的决心考文凭,都是被逼出来的。”
这些聊天记录,陪伴我安然度过了人生中最困惑迷茫的岁月,四年后被带回故乡,随后又一路跟着我,辗转于深圳、广州、长沙、杭州等一个又一个城市,它们见证着我这十几年来所有的颠沛与安定、悲伤与欢喜、挫折与成长。
现在想起来,我竟从未有机会对那个叫思的女孩儿说,当我趴在医院药房窗口分外厌烦那里的刻板和无所事事时,我常常想起她在走廊灯光下撰写誊抄时一脸认真的神态,当我无法忍受药房营业员工作的琐碎和芜杂时,我常常回味的是她带给我的那一份对文字的自信。
同样,我也从未对童说过,在深圳街头的灯红酒绿中,我如何坐在网吧电脑前不吃不喝写诗到深夜,抑或是后来像他一样我也成为一名见惯了场面的媒体人,却依然要用上大半天时间去克服与人攀谈的焦虑,同时还要花上更长时间去纠结和权衡每一个词语的温度……
我什么都还未来得及说,浩浩荡荡的互联网大潮便已经完全消解了我和他们之间昔日的关联,他们早已在飞转的岁月车轮中,四散在茫茫人海里——仿佛,他们原本就只打算在我的生活里打一个小小的、温柔的、不着痕迹的照面,从此我们天南地北,相忘于江湖。
青春已经落幕,那个迷惘的青春期少女早已不再陪我伴我烦我扰我,而文学的烙印似乎再也褪不去了,我看着,读着,写着……书本里、岁月中有的只是偶尔的孤独,更多的时候我所见到的是大把的澄净。那一沓沓早已发黄的信纸和渐渐变淡的笔墨,在这样宁静如水的夜晚,被我连缀成一个有点老套的故事;昔日的那些温情、浪漫和善良呵,是否会在下一个街口,突然给我一个似曾相识的拥抱?
愿望到底还是太奢侈!那一大袋信笺已不复是青春的伴侣,而是让人平添怀念的东西了。那么好吧,在下一个春季微风吹来之时,是不是可以把它们种在泥土里,供我萌发和寄托满怀的感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