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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归山

2017-06-10苏隐没

高中生之友(中旬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小狐苏南支教

○苏隐没

白云归山

○苏隐没

眼前的黄昏像一首午夜的歌,久久撩拨早已静如湖水般的心弦。

湖水是一条蓝透了的路,而夏天,适合一切想象。

那些风雨般的往事,虽不经意,却无可替代。

1

学校在湖的左岸,毕业的那一天,整个城市云烟氤氲,如往常一样。校园里那些匆匆来去的人们,将所有的不确定写在脸上。

一回头我就看见你。你好像有点焦灼不安。我却不是很在意,只是摇摇头自顾自地说道:相聚与离别多半都是很糟糕的事。

你看着我,你说你的父亲为了参加你的毕业典礼,一大早就从乡下赶来,饭都没来得及吃。

你说:“苏南同学,你帮我盯一下,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这是我的号码,毕业典礼议程到了第五项的时候你就给我打电话!”

就这样,我有了你的电话号码。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叫苏南?

2

我是齐越,即将从乡村出发去往更远处的乡村。毕业前支教的经历坚定了我留在G乡的想法。可是,即便在此刻,我还是鼓不起勇气来把这件事告知我的父亲。

他最懂得乡村,又对我有着最真切的期盼。因为最懂得,所以才期盼。我深知他对我的期待,却终究没有顺从他的心意。

我甚至在想,对于他含辛茹苦的20年,这一定是一种背叛。

我穿着学士服,心头越发沉重,似乎有什么在不遗余力地压向我本就低矮的心房。

走出校门,我第一眼就看见了父亲,他的整洁在人群中显得很耀眼,他的整洁将岁月的皱纹一一击溃。他是那么仔细、认真地抚平衣服上的每一道褶子,他是那么认真而又慎重地来看我。我甚至可以想象,在家的时候,他认真看着我的母亲并仔细询问她的意见:“你看看,这样可以吗?”

我没法儿穿得和他一样整洁。我们穿着学士服在草地上滚了又滚,我们将帽子高高扬过头顶,喜悦与自由相继奔来,我们为自己的无拘无束感到骄傲!也许我们正应该这样潇洒,无拘无束。嗯,就这样,无拘无束,多好!我以为我们一直可以如此这般,做青春的斗士,做勇敢的斗士,直到下一秒,毕业。直到下一秒,遇见略微沧桑的父亲。

我遇见父亲的时候,他已经走出餐馆,他说他点了一桌子的菜,以为我可以陪他吃点。我看着父亲出现在与他格格不入的大学城的环境中。他是局促的,他看着我,露出终于放下心来的样子,笑了笑。

我从这微笑中获取到羞涩、安心与温暖,终于不再跟从前一样不知所措。我领着父亲朝学校礼堂走去。

他说他当了一辈子代课老师,而这一次,终于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儿子径直走到梦想的前面。

此刻,礼堂的灯是亮的。

礼堂的灯——太亮了!

3

礼堂掌声雷动,优秀毕业生代表已经发过言了。

苏南刚拿出电话,就远远地看见齐越向场内走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清癯的老人,老人实在是有些瘦!瘦成一个父亲的模样。

齐越也远远看到苏南正看向自己,于是向她招了招手。

会议的第五项议程是参加“大学生志愿服务西部计划”的学生代表发言。第一个发言的就是齐越。

齐越要去的地方是G乡一个偏远山村。这大大出乎父亲的意料。父亲说,自己当了一辈子的代课老师,终于等到儿子可以接自己的班了,可是他怎么又要去G乡了呢?

主席台上的齐越慷慨激昂,父亲看着聚光灯下的齐越,隐隐地觉得不真实。这是自己的儿子吗?他是从什么时候起,长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孩子?是在一瞬间吗?一瞬大概是很长久的吧……

齐越在主席台上代表支教的学生宣誓,他庄重地举起自己的右手。父亲在台下,脑海里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呱呱坠地的齐越,上幼儿园的齐越,第一次参加演出的齐越,参加中考的齐越……一幕一幕,终于和眼前的儿子重叠起来。

儿子笑起来真好看,真好看……

父亲看得老泪纵横,一时间齐越要去G乡支教的信息在头脑里轰隆隆地响了又响。

是该好好和他谈谈了,父亲想。

4

然而,齐越终于说服了父亲。在看着父亲担忧的眼神以及远去的背影时,齐越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眼泪。

前路,齐越知道自己的前路是苍茫的。一路向西,兜兜转转的路途似乎永无尽头。

一个月后,齐越和几个学弟学妹一起前往G乡。去之前,他和每个人都进行了深谈。

他说:“你们不要因为新奇而去探访,更不能只因为加分政策就毫无理智地把接下来的三个月都交给G乡。如果你们对贫穷没有深刻的领悟,那么请及时作出别的选择,我希望你们一旦跟着我出发,就不要中途折回。”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地方,就像我无法直视贫穷一样。人生有太多无奈,在真正的付出面前,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来到G乡,你会无端生出许多厌恶。厌恶那种挫败感,厌恶自己就算是拼尽全力也换不来一丝一毫的理解,就算是毫无退路也得咬牙坚持。”齐越说,“这里从不曾让我心安,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地图上没有G乡。”

“可是,为什么你又来了呢?还做了我们支教队的队长。”苏南问道。

“因为,白云终要归山。”

苏南听得出他话中有深意,却终究没有再问什么。

5

后来,在南风小学,齐越带着大家去搬了几块破旧的木板来,放在教室里,再用旧课桌拼一拼,做成了大家的床铺。

大家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错愕的表情。齐越看着他们笑道:“别怕,大家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夜晚很快就会过去。”

其实他说的不完全对,乡村的夜晚在某些时刻特别漫长。

风悄悄掠过树梢,夜幕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

三五个人看着不再亮起的屏幕发呆。这个鬼地方,有时用电都受限制,过了六点半,村上就处于摸黑儿的状态了。

好在乡村的月亮总是特别亮……有月亮的晚上,总少不了酒和故事。窗外满月一轮,树叶簌簌,树影婆娑。故事在酒气中令人感到莫名的恐慌。

有一天晚上,齐越喝了许多两块钱一瓶的啤酒,他高兴地说:“今天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故事是这样的:小狐和小狸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他们一起长大,一起拜师学艺,一起访山寻友。小狐家境比小狸好得多,他总是会默默地帮小狸分担生活压力。小狐很喜欢笑,并不像小狸那样忧愁。小狐的笑源自他内心的善良与宽厚,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可以让一个人感觉没有负担,所以小狸很羡慕也很喜欢这样的小狐。

“纯净的生活好似无瑕的白云。小狐也经常笑言:‘天黑之前,我们要把白云赶进山里!’”

“后来呢?”苏南问道。

“后来?后来小狐死了。”

“小狐怎么死了?”

齐越没有答话,他沉沉地用近乎呓语的声音接着讲这个故事,大家什么也听不见,便只好睡去。

6

夏天很凉,夜晚的虫子也渐渐多了起来。

天黑时,不开灯是唯一有效的防虫方式。纱窗、蚊香、喷雾,这些一点儿都不管用。

只要有一点点灯光,虫子们便会前赴后继。眼睛、耳朵、手足无一不变成它们的降落场。

早上起来的时候,地面上厚厚的一层虫子尸体,让人怀疑会不会是秋天快要来了。

这些虫子朝生暮死,根本不用等到秋风起,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清晨,苏南还没等扫掉这些如灰尘一般的虫子就跑去找齐越。她喊道:“齐越,你昨天讲的那个故事没有结局,你快点讲完吧!”

齐越看着她,笑了。

他端出一盆水泼在门前的地上,那些虫子一下子就被冲走了。

苏南知道齐越已经习惯了这个地方。对于齐越来说,应对这里忙乱的生活,已经成了每天的必修课。

从来的第一天起,苏南就发现,在这所破旧的学校,齐越是那么从容自在。

孩子们唤他齐老师,他总爱理不理的。他和孩子们说,要喊老齐。孩子们便笑着抱成一团,“老齐老齐”地喊了起来。

其实孩子们都记得,以前谁要是不喊齐老师,齐越的脸可严肃了!

众人时不时抱怨连天,齐越总是狡黠地笑着说:“你们都答应过我的,不会中途折回,怎么?怕了?”他们便不再说什么,倒不是怕齐越的激将法,众人这想走想留的心思,也不是他一两句话就可以扭转的。倒真的是多多少少有点佩服齐越,他在这样穷山恶水的地方,一待快一年了。

面对这样的“佩服”,齐越总是说:“我习惯了。我家和这情况也差不多。”

齐越摆摆手让苏南坐下。他说:“苏南,你是不是好奇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的?”

苏南说:“现在不好奇了。”

志愿团队是他组的,他认识每一位成员这还有什么可好奇的。苏南漫不经心地想。

齐越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幽幽地丢出了一句“比那还早”。

“比那还早?”

“是的。”齐越笑道,“你们2012级新生入学的时候,在贴吧里我曾经看到过你的帖子,那时候孟辉刚走。”

“孟辉?”苏南脑子“嗡”地响了一下。她知道他说的是2011级新闻系的学长。关于学长的传言很多,甚至有人说他的父亲是学院的院长。系里的同学在大三后基本没有见过他。后来有传言说他去了G乡支教,不但没有工资,每个月还管家里要几千块钱去资助那些山里的孩子。再后来,在一次回城的路上,由于路况实在太差,出了车祸,同行的两个人,一死一伤。死的那个,是孟辉。伤者,没有任何信息。

齐越说:“是的,孟辉。”

“那时贴吧里的人都在悼念孟辉。其实他没那么伟大,丢下父母和我们这些朋友,他哪里有那么伟大,我情愿,他从来不曾来过G乡,从来不曾来过。”齐越说。

苏南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发过一个很幼稚的帖子——特别“乌托邦”的一个帖子。

“应该把这些孩子接出大山,给他们以妥当的安置。”她说,“支教的大学生们有为期三个月的支教,孩子们在习惯这种相处的温情之后,又如何接受日后漫长的别离?”

“替孟辉不值!”苏南还说。

“那时,我看你的帖子看得泪如雨下。”齐越说。

“我那时太年轻,看问题太偏执。”苏南说。

“那时青山已远,白云忘归。”齐越说,“那时,他是小狐,我是小狸。”

(插画作者 王欣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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