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楚雄今天死在马鞍山
2017-06-09曹军庆
曹军庆
还有比马鞍山更乏味的地名吗?说它乏味,是因为叫这个地名的地方太多了。雅致的有趣的地名很多,比如薄刀峰呀花果山呀什么的都不错,但是乏味的地名也不少。到底有多少个马鞍山,无从统计。一定有很多个。安徽境内,有一座城市干脆就叫马鞍山市。可见马鞍山作为一个地名有多么平庸。地名雷同不是唯一的雷同。我们的面孔也彼此重复,你毫无办法,记得你在这个城市看到过一张脸,在另一座城市你也会看到。相同的脸不仅在不同的城市里能撞见,也能在同一座城市里不期而遇。但更重要的雷同还是我们的名字,查一下各地的户籍和身份证你就会发现,在我们这个国家相同的名字数以千计数以万计。许多人实际上叫着别人的名字。你叫着我的名字,我叫着你的名字。比如李中华,我们并不知道全国有多少个名叫李中华的人。或者林楚雄,我们也不知道全国有多少个名叫林楚雄的人。问题是武汉也有个马鞍山。我们所说的武汉的这个马鞍山坐落在东湖南侧,如果在深山老林里面,这样的山几乎不能称之为山。不高拔也不险峻,哪能算得上是山。可是它不在深山老林,它在武汉市,它在城市的腹地。这就不简单,便是山了,还是很有意思的山。马鞍山临着东湖,与落雁岛相连,跟磨山相望。因为山上树多林密,就被辟作森林公园了。
李中华空闲的时候,常常趴在电脑上百度自己的名字。他乐此不疲,这有些诡异。百度里有无数个李中华。罗布泊发现了一具五十年前的尸骸,尸骸的名字就叫李中华。李中华是一名试飞英雄。有一个奇人李中华可以吞钢针。网上还有视频,他把一捧钢针像吞面条那样吞进喉咙。有个李中华长着蜘蛛的手和脚,攀登高楼外侧的玻璃幕墙如履平地。李中华是个铁血警官。在另一个地方,李中华是被通缉的罪犯。李中华作为一名官员在某地视察。李中华受贿罪成立。等等,不一而足。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有时候李中华觉得他的名字就是一个小世界,是啊,把所有名叫李中华的人聚在一起,不就是一个什么人都齐全了的小社会吗?要什么人有什么人。或者李中华也可以是一个共有着一个面具的复合体,每个名叫李中华的人都是这复合体中的一面。复合体超大,像迷宫,有数不清的面。李中华想想这庞然大物就会害怕。它不就是个怪物吗?复合体的每个面都能重组,也都能拆卸。它还可以裂变,一根头发转眼间就能变成满脑袋纷披的毛发。但是李中华仍然能找到自己的词条,找到自己就像是个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这时候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李中华:土壤学教授,博导。每次读到这里,李中华的灵魂才算是归了窍。他找到了自己。其他的文字都是泡沫。隶属于他的词条下面,注明了他所供职的那所大学的名称。关于他的信息介绍得相当详细,他的各种社会兼职都在上面,出生年月,甚至他是政协委员也都标注得一清二楚。此外,还分门别类地列出了他的各类著作和论文。那些著作和论文什么时候发表在什么刊物上,只要在百度上敲入李中华的名字,马上就能显示出来。
这天,李中華走出家门,来到马鞍山。他供职的大学就在马鞍山旁边,迈过学校围墙上的那道侧门,就能进入马鞍山。侧门是人行道,围墙外面有台阶,车辆不能通行。它隐蔽在教职员工的宿舍区里面,进出的人并不多,是旧地方,正日渐荒凉,却又并没有被废弃,门还在。铁栅栏上面锈迹斑斑,一把锁挂在那儿似锁非锁。很多人可能早就忘掉了这儿还有一道门。更多人早就习惯了走正面或背面的大门。东西南北各个方位都有大门,大门临着繁华街道。人们开着私家车,一踩油门就到了随便哪一道大门。此处的侧门因此形同虚设,有它没它都不重要。事实上学校的后勤部门好几次都打算堵死它,堵死它其实也很容易,找来几个泥瓦匠把门洞砌上一堵墙就行了。真要这样做却又遇到了阻力,原来还有一些年老的教授离不开这道门。他们中有一些已经退休了,还在上班的人很少。李中华发现就只有他和另外两个还在上班的人混在当中,还在上班的人多半是些老派的人,或多半是些木讷的人。他们经常要到马鞍山去散步,或是去那里呼吸新鲜空气。因为年龄偏大,加上性格的原因,他们进进出出的时候从不喧哗,这样一来,也就没有多少人能注意到他们的行踪,以为再没有人需要这道门。可是一旦真要堵门,那些人就都出来了,他们当然不愿意,于是在泥瓦匠准备砌墙的时候他们集体出现在现场。
“你们把门堵死了,我们从哪里进马鞍山呢?”一个教授这样问道,他是很有名的古汉语学家,他的声音心平气和。
其他教授没有说话,一起看着安排泥瓦匠干活的行政人员。
“我们不知道,不知道还有人从这里进进出出。”行政人员看了看,这些老人们都是学校里的宝贝,他是得罪不起的。如果闹到校长那里去了,只能是他吃不了兜着走。行政人员冒出一头汗水,忙不迭地带着泥瓦匠们撤走了。
这道侧门自那之后就被保留下来了,没有人再敢动这个念头:拆掉它或是堵上它。门的一侧立着顶以前做成的小亭子。既然有小亭子,就得配上保安。亭子里有个年轻保安,成天捧着一本书在读,据说这个保安想考研究生。他的顶头上司烦他,嫌他干活不利索,就把他派到这个要死不活的角落里来了。李中华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林楚雄。
进到马鞍山了,到处都是雾霾,雾霾无孔不入。李中华知道有雾霾,电视里的天气预报报道过,说武汉市今天的雾霾和北京差不多,红色预警。李中华走在小路上,马鞍山是他散步的地方,是他一边走路一边想事情的地方,也是他写文章做研究能够得到灵感的地方。他在雾霾里钻来钻去,能很清晰地看到雾霾的皮肤,看到雾霾的毛细血管,看到它的肺叶,它呼吸的鳍。雾霾是一只无法看到它真实外形的动物吗?如果是,我们其实就在它的腹腔里面,在它的肠道里面。可是雾霾的脚步声又是那么轻悄,它几乎没有声音。它踏过树木的时候,树叶都不震动一下。它滑过。它滑过的时候同时停留下来了。在雾霾飘过的地方,它又驻留并覆盖了那些它刚刚飘过的地方。
“那么,我们和雾霾是什么关系呢?”李中华想了想,自问自答道,“一种休戚与共的关系。”
“这样说对吗?”
他笑了笑说:“好像是对的。”
马鞍山里有人在拍婚纱照。婚纱摄影师黄子麦认为马鞍山最美的景色只能出现在雾霾天里,世上最难遇的美景就在雾霾天的马鞍山。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等待有雾霾的日子。黄子麦在脑瓜后面扎着稀疏的小辫,小辫朝天。他眼睛小,耳朵却大得出奇。找他拍婚纱照的新人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在平常的日子里,黄子麦照常做生意。但是他只是守摊,不会亲自去拍照。没有雾霾却硬要拍什么婚纱照是毫无意义的,他对此嗤之以鼻。那些不能不接单的生意,他放手让助手们去应付。他自己则躺在家里或是躺在现场的山坡上睡大觉。那种时候黄子麦没精打采,他的身上像是掉了阳气,要死不活地奓撒着手,脾气也很坏,动不动就骂人,有时候还会歇斯底里大发作。因为他实在是觉得在阳光灿烂的天气里拍不出诗情画意。唯有雾霾,雾霾天能把马鞍山变成仙境一样的地方,变成天堂一样的地方。这种时候黄子麦就像是打了鸡血,作为摄影师他的生命这时候才有价值。他可以不吃饭,可以不喝水。那些等待他拍婚纱照的新人遇到这种天气,必须多交一倍的价钱,但是没有人提出异议,他们心甘情愿地把增加的钱补交上去。
“算你们运气好。”这是黄子麦的口头禅。
“雾霾为你们而来。”
雾霾为马鞍山增添了魔力。他能把新人拍成神仙一样的人儿,也能把他们拍成鬼魂一样的人儿。他在山坡上翻滚,在树林里蹦跳,摆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只为了捕捉拍摄对象的瞬间表情。黄子麦欢呼雀跃,身上有使不完的劲,期盼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能有雾霾降临。
东湖里的荷叶枯死了。那些黑色的枯死的荷梗像蝌蚪——像五线谱,错乱地戳立在东湖的水面上。这是农历腊月。从前荷叶莲花姹紫嫣红的盛景早已不在。东湖的尾汊延伸到马鞍山的山谷里来了。枯水季节,尾汊上的湖底,露出黑色的淤泥。猛地看去,湖底竟然如此衰败,竟然如此苍凉贫瘠,和曾经明媚的水面——和曾经浩荡汪洋的湖面相比,反差何其巨大。此种境况与世上之人又何其相似,你看那人面前的人有多么繁盛,就能知道那人背后的人有多么凄惶。东湖只有一小段藏在这里,一小段尾汊藏在这马鞍山里。水面连着回廊,绕湖而建。有小木桥,也有小石桥,环湖路直通山里。李中华绕过小桥,从一个小山包走入另一个小山包。马鞍山连绵着大大小小十七座山,稍大的山不多。主峰叫马鞍山,还有吊鞍山、太渔山和吹笛山。其他小山,因为太小了都不好意思有名字。
马鞍山和太渔山之间有猴山。猴山不是它的名字,仅仅因为森林公园的人在这山上养了些猴子而得名。紧挨着猴山的是吊鞍山。李中华看到那个扎着小辫的摄影师在拼命折腾。他怎么看那家伙怎么觉得他是个小丑。扎小辫的摄影师名叫黄子麦,但是李中华并不知道他叫什么,他管他叫小丑。黄子麦把自己倒挂在一棵大树上。不是把绳子系在腰上,不是那样子,而是把绳子系在他的左脚踝上。奇怪的是只系着一只脚踝。他的手上端着相机。当他们松开绳子,让他从那棵树上俯冲下来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没有系上绳子的腿就会极其夸张地劈开去,就像是一只正在飞翔的翅膀。他端着的相机则像是某种怪异的枪支,他俯冲下来很像是电影里乱枪扫射的特效镜头。可是事实上他只是在拍摄婚纱照片。
那一对新人正在摆出奇怪的造型。新娘仰卧着,她的头颅在微微抬起。新郎若即若离地仆伏着,一只手别在身后,另一只手试图去拨弄新娘的下巴或嘴唇。他们的脸相距只有几厘米。新娘是正面仰卧,新郎俯卧,身子稍稍侧着。实际上新郎是悬空着的。李中华仔细看了看,这才看到新郎的腰上也系着一根绳子,悬挂在另一棵树上。新人的造型像是正要做爱,或是已经完成了做爱。令李中华不解的是他们都还穿着婚纱服装,那么所谓做爱不过就是隐喻而已。
小丑——也就是黄子麦从树上俯冲下来,在他倒挂着的身体接触到最底部的时候,他才开始拍摄。他的头皮几乎擦着地面。只有在这个位置上他的拍摄角度才有可能稍稍接近于仰拍。因为新娘正在抬起一点点头来迎接新郎。她的舌头正羞答答地从她的嘴里吐出小半截,若隐若现。那小半截舌头出现在镜头里一定是粉红色。但他们的眼神里却布满了惊恐。李中华所看到的惊恐在那对新人的眼睛里,就像睡眠不足时出现的那种特有的血丝——密布在他们的眼睑周围,十分明显。此时,不知道他们惊恐的原因是在害怕日后的婚姻呢,还是在害怕眼前的黄子麦。系在黄子麦脚踝上的绳子在系上去之前经过了精细的计算,每一次这种计算都是由黄子麦亲自完成。如果计算错误,很可能出现生命危险。绳子的长度既要让他的头皮擦着地面飞过去,但也不能把绳子放得太长,否则他的脑袋就会在他按下相机快门的一刹那撞得粉碎。
山谷里的小路回环往复,林木稠密。太渔山的山坡连着马鞍山的山坡,马鞍山的山坡又连着吹笛山的山坡,再连着吊鞍山。彼此间的直线距离只有两百米或三百米左右。在林木中间,山坡与山坡的连接呈涡漩状。涡漩是有弧度的。李中华在里面散步,有时候会故意绕着涡漩状的山坡转圈。这个地方刚刚来过,没想到过了半个小时或四十分钟,又要打这儿经过。黄子麦的计算并不总是那么正确。即使他的计算总是那么正确,也有可能忽略掉某些很微小的细节。比如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土坷垃。它原本就不在黄子麦从树上飞下来的线路上,但是它被风吹过来了,或是被现场当中谁的脚不小心踢过来了。当然也有可能黄子麦从树上飞下来时稍稍偏离了他自己的路线,也就是说黄子麦的飞行线路上确实没有那块巴掌大小的石头或土坷垃,但他稍稍偏离了一下,于是撞得头破血流,他的脑袋擦着地皮,却撞上了突出于地面的那块硬物。李中华看到黄子麦的头上缠裹着绷带,他上一次看到他的时候还没有绷带。这时候有了,白色的绷带上沾染着血迹。那个小丑,他现在站在地面上。估计他已经完成了从空中俯冲拍摄的工作。
那对新人在喝矿泉水,是那种很便宜的矿泉水,一块钱一瓶。新娘身上的婚纱脏兮兮的。事实上那也不是她自己的婚纱,很多女人都穿过这套衣服。它不光看上去不干净,闻起来也有一股不洁的味道,类似于汗酸味或食物的馊味。新娘的表情有些酸楚和无奈,新郎则木然地望着远处。他们在这里听任那个小丑摆布。
黄子麦在现场指手画脚,大喊大叫。他指挥工人搭建脚手架。在山谷,在高大的树木之间,用粗硬的绳索扯出简易索道。那些绳子扯出的索道纵横交错。有的是单线,有的是双线,还有三线并列。从李中华这个角度看过去,有些索道有坡度,坡度陡峭,陡峭到几乎像是垂直立着。也有些索道是平行的,还有矩阵形的索道。总之那些索道就像是头顶上张开着的网。李中华有些迷惘,他不明白拍个婚纱为什么还要建这么复杂的工程。黄子麦却很兴奋,无厘头地蹦跳着,李中华听到他在欢呼雾霾。他张开双手,对着他身边的人叫道:“这哪里是雾霾,简直是仙境。”
李中华想起来了,郝意芳在他出门的时候告诉他,林楚雄今天也要来马鞍山拍婚纱照。她说,一家有名的婚纱公司,特意为林楚雄选在今天。他当时没问是哪家婚纱公司。不过,就算他问了,就算郝意芳说了,他也弄不清楚。这会儿看来,应该就是这个小丑吧。黄子麦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他手上拿着一份排着号的名单,林楚雄会排在第几号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周铁扬失去了饥饿感。小时候那种刻骨铭心的对饥饿的恐惧以及对食物的迷恋,突然间从味觉和心理上消失了。那种腹中空空、前胸贴在后背上的感觉,那种总想找点什么東西果腹的欲望,再也没有出现。每当需要用餐,并不真是他自己想要进食,不是他的肠胃需要填进什么东西,仅仅只是到了用餐时间。到了用餐时间去进餐,是他必须要做却又不是他想做的一件事情。周铁扬一边吃着盘中食物,一边估摸着自己的肚皮,肚子里并没有太多空隙,但他还是要把该吃的东西吃下去。饥饿的确是很痛苦的回忆,可是能不能感受到饥饿完全不一样。就像挨打,你不一定要被打,但你要知道疼痛。你也不一定要挨饿,但你要知道饥饿。在你进餐用食之前,能够适度意识到饥饿是极其美妙的感受。周铁扬弄清楚了这个道理,是因为他偶然读到了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的题目叫《找回你的饥饿》。周铁扬有天晚上边看电视边翻杂志,电视里那档臭名昭著的综艺节目令他心烦意乱。周铁扬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恶心那档节目,但是打开电视却偏偏会选定那个频道,这是什么原因啊?他想不通。看一次骂一次,一打开又要看。他低头翻杂志,文章的题目吸引了他。作者是李中华,这也是周铁扬第一次读到李中华的文章。文章发表在《食品与环境》杂志上。正是因为读了《找回你的饥饿》,周铁扬于是知道有很多人和他一样,也失去了饥饿感。许多人没有饥饿感,文章在这里追问道,没有饥饿感的人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文章引用了抽样数据,有多少人在接受调查时承认,他们在多长时间里一次也没有饥饿过。周铁扬不用在意那些数据,他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李中华在文章里把饥饿与乡愁相提并论。失去乡愁,也失去饥饿。李中华写到,没有饥饿的人生是残缺的人生,不可能并且压根也不知道要对食物、对土壤和天赐怀有敬畏之心。不要痛恨饥饿,饥饿其实是珍贵的人生指标。就文章所阐释的主题而言,李中华写得并不短,甚至篇幅还有些长。文章的后半部分明显有些拖沓,李中华由饥饿引申到挫败,以及对于挫败感的安抚和修复。周铁扬认为这些内容游离了主题,显得画蛇添足。但是正因为读过了这篇文章,周铁扬记住了李中华这个名字。
不久后,他又读到了李中华的另一篇文章《通便的可能》。这篇文章没有在国内发表,而是发表在香港的一本刊物上。周铁扬到香港去旅游时无意间看到了它。他在报摊上买了一份《吃喝拉撒》杂志。之所以买这份杂志,主要是杂志的名字。没想到还会有人办这样一份杂志。周铁扬住在酒店里,一起去香港的还有个女孩子。他经常带着不同的女孩子出境旅游。很多时候他需要到香港、澳门、台湾或国外去,往往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某个女孩子。事实上周铁扬的产业都在国内,他挣的都是自己人的钱。所以他到境外去和他的产业和他的业务没有关系。这个女孩到香港去的目的就是要购买一块手表、一款名贵女包和一套时尚套裙。这些东西在前一天都已经买好了。周铁扬早上起来的时候,女孩还在甜蜜的睡梦当中。他要蹲马桶,每天早上他都要蹲很长时间马桶。蹲马桶的时候也是他看一份报纸或者翻看手机微博微信的时候。这天他随手翻了翻搁在马桶上的杂志。这本杂志也正是他昨天在街頭随便买下的《吃喝拉撒》。他瞅了瞅目录,没想到一下子又看到了李中华的文章。李中华在《通便的可能》里罗列了便秘的现状,分析了便秘的原因,同时提供了通便的各种方法。李中华在文章中指出,便秘已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暗疾之一,或者也可以叫作隐疾。很多人羞于谈论便秘,或者觉得便秘微不足道。他们一定这样认为:便秘就是便秘,不就是拉不出大便嘛,有什么大不了,它还远未到达危险之境。但是李中华不这样看,他认为便秘是很大的一件事情。便秘影响到生命质量,直接关乎到人的寿数。你能活到多大年龄,与你的通便能力密切相关。李中华这篇文章又一次击中了周铁扬。因为周铁扬自己就是一个长期的顽固的便秘者。便秘曾带给他痛苦,在他便秘最严重的那个时期,他甚至渴望自己成为一个疯狂的腹泻患者。能够恣意地排泄,是他蹲在马桶上最想建立的人生理想。现在读到李中华的文章,周铁扬深感遇到了导师和知己。
周铁扬开始在网上查找李中华的相关资料,他自己亲自查找,也让那个女孩帮着他查找。在确切找到李中华的资料之前,他对李中华有一种误解。他把李中华当成了养生专家、食品学家或是医学家。也有可能,干脆就是个科普作家。导致周铁扬产生这种误解的原因,当然是他读到过的李中华的这几篇文章,因为它们事实上确实很像科普文章。但是李中华却是一个具有国际影响的土壤学家。他有很多土壤学方面的专著和论文。至于饥饿和便秘这一类文字,在他的学术著作中虽然并不是那么极其罕见,但却相当边缘。那可能仅仅只是李中华教授散佚各处的游戏笔墨,是他在学术边缘处的一些随感式文字。尽管在这方面李中华也同样拥有相当多的读者,但是对于李中华而言,这些文章并不重要。周铁扬恰恰是通过这些文章作为入口,找到了李中华。令周铁扬无比欣喜的是,李中华也住在武汉,和他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实际上周铁扬在光谷也有房子,他就住在虹景花园。当然他的房子比较多,他也可以住在光谷,因为那里距离马鞍山很近。
李中华喜欢拍照,他每到一个国家或地方参加学术活动,都要拍照留念。其中的一些照片他还会在他的博客或微博上贴出来。他在国内或国外发表过的文章,也都悉数贴在他的博客上。李中华在一篇杂记中提到过,说他这么做是要把博客当作一个记事本,或者给他所有的文件做一个备份。于是,周铁扬很容易从网上查到李中华的行踪和他的学术成就。照片看得太多,即使还没有和李中华本人见上面,周铁扬就已经对他的容貌烂熟于心了。
2015年9月17日,周铁扬在法兰克福机场的候机室里,老远就看到了李中华。李中华穿着西装,拎着手包,脸上没有笑容。这次和周铁扬一起来到德国的不再是去香港的那个女孩,而是另一个女孩。她比上次去香港的那个女孩更漂亮,也比她更年轻。周铁扬贴着脑袋跟女孩耳语了几声,让她照看好行李,他自己走到李中华面前。女孩很温顺,点点头,一声不响地盯着手机玩。
周铁扬知道他和李中华同住在武汉,却没有有意识地在武汉制造和他邂逅或偶遇的机会。因为他坚信,早晚会在境外的某一个地方碰到李中华。周铁扬这样坚信有两个理由,一个理由是李中华的容貌他早已烂熟于心了。无论在哪里碰到,他都能一眼认出他来。另一个理由是李中华老在到处飞,他每年待在武汉的时间可能比他待在国外的时间更少。
他向李中华伸出手,很有礼貌地说道:“您好李教授,没想到在法兰克福碰到您了,真是荣幸!”
李中华有些惊讶,也有些迟疑。周铁扬仍然极有耐心地伸着手,仿佛是在等着他确认,或者等着他确认之后再握住他伸出去的手。李中华没有让他等待很久,他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的手在法兰克福机场握在一起了。
“对不起,我们?”
李中华的意思是我们并不认识呀,或者是不是我忘记了?
周铁扬赶紧说:“我是您的粉丝,李教授,我们还是老乡。而且我就住在虹景花园,站在这个地方遥望故乡,几乎可以说我们就是紧靠着的邻居啊。”
“哦,是这样。”万里之外的虹景花园,那当然,李中华欢快地说道,他也认为他们就是邻居。
周铁扬和李中华交换了名片。
他说:“既然我们能在法兰克福相遇,也一定能在武汉相遇。”
李中华和郝意芳在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建立了一种公开的,同时也是透明和诚实的关系,或者说应该是李中华在试图建立这样一种关系。夫妻之间,有意建立这样一种关系确实比较罕见。
“真能做到,可能是个奇迹。”李中华强调说。
李中华和郝意芳是二婚,换句话说真正二婚的是李中华,郝意芳则是第一次结婚。在他们成为夫妻之前,郝意芳在他手下读过三年研究生。李中华和他的前妻在一起无悲无喜地生活了十七年,无喜无悲是他在郝意芳面前对自己前一段婚姻的评价。他和前妻都是坚定的丁克主义者,没要孩子。
“我们不能把我们的罪孽加给我们的后代,我们自己都活够了的地方,不能把他们也带过来。”
这是他们的共识,郝意芳对此不作评价。但是郝意芳和李中华结婚之后,李中华又把这样一种人生态度强加于郝意芳。他对后一段婚姻就像对待前一段婚姻一样经营,经营成事实上的丁克婚姻。郝意芳一开始沉溺于爱情当中,对什么都不在意。后来当她痛苦反思的时候,她发现其实她是不能接受这样一种现实的,她不能和李中华一起复制他和他前妻的生活。
“我不能把我和他的婚姻过成他和她的婚姻。”
她爱上了她的老师,在她读研二的时候。是她先向李中华表白的,她刚一表白就被李中华接受了。实际上在她爱上李中华的同时,李中华也爱上了她。但却不是他向她表白,而是她向他表白了。郝意芳对此有些难过。看来还是李中华更老练一些,她后来才明白他对男女情感更能够明察秋毫,而且他还很擅长把握和拿捏火候,他故意不表白,却又在等着她来表白。郝意芳在婚后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于是她责怪他老奸巨滑。
她说:“如果我也憋着不表白,那么我们的爱情会怎样呢?”
李中华说:“你不会不表白的。”
“为什么?”
“因为任何事情都会水到渠成。”
“可是,为什么在你那里就不能水到渠成呢?”
郝意芳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李中华和他的前妻离婚,郝意芳就嫁给了他。李中华离异并重新娶了他从前的学生,这两件事都做得平静低调,在校园里波澜不惊。别人身上有可能闹得天翻地覆的大事件,怎么在李中华这儿就能平稳过渡呢?郝意芳结婚后,李中华的前妻找过她,两个女人在一起谈了半个小时。李中华的前妻说她还爱着李中华,郝意芳对此很是不解。她问她,既然还爱着他,为什么那么痛快地就和他离婚了?李中华的前妻说,她怕看到他痛苦。这会成为理由吗?前妻说:“看到他痛苦比我自己痛苦更让我不能承受。他已经爱着你了,已不可逆。我要强留在他身边,只能让他更痛苦。”
前妻的理由或许是成立的。但是她特意来亲口告诉她,总难免让她觉得虚伪。即使她真这么想,也没必要告诉她。
李中华也在反思他和前妻的生活,他认为他们的问题出在相互间太过于彬彬有礼,太过于相互理解。“我们有许多事情都不去说穿,也不去点破。但是即使不说出来,所有那些事情她知道我也知道。面对事实,我们又假装不知道。”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为了把这种状态说得更清楚,李中华打了个比喻。他说:“假如我得了绝症,注意,我说的是假如,那么她不会告诉我真相。恰恰相反她一定会欺骗我,告诉我我所得的只是普通疾病,我很快就能治愈。你懂我的意思吗?反之,我对她也会这样。”
在郝意芳看来,这不是问题,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处理。这样处理跟知识分子没有关系,电影和电视剧也都会这么演。甚至也没有必要说这就是欺骗,因为这里面包含着太多善意。
“可是在她这么说的时候,在她说我所得的只是普通疾病的时候,我完全有机会知道我得的是绝症。问题就在这里,我明明知道她在骗我,却又要故意装作不知道。你不觉得这是在做戏吗?”
李中华只是就此打了一个比喻,这其实是个温和的例子。但是里面仍然有欺骗。李中华的意思是即使对这样的欺骗,他也无法容忍,所以他想要从他现在的婚姻里面彻底剔除这些东西。“把欺骗剔除出去。”
“这应该是不难做到的。”
李中华就这个问题和郝意芳讨论了很久,他试图说服她。因为他爱着郝意芳,希望能和她天荒地老。
“把我们的婚姻变作水晶婚姻吧,你什么也不要瞒着我,我也什么也不瞒着你。再残酷的事情我们也不要瞒着对方,行吗?是啊,我们把它说出来,说出一切。”
李中华出差的时候很多,有时在国内,有时去国外。出去参加学术会议,或是宣读学术论文。有时候出去的时间还很长。2014年7月份,李中华去了一趟歐洲。国内正好是暑假期间,李中华集中去了好几个欧洲国家。他在欧洲的最后一站是荷兰。三天之后他就要回国了,回想起来,李中华游历欧洲已经有二十多天,准确说来是二十九天了。他开始想家,想念他的妻子郝意芳。他的身体也开始觉出了疲劳,走路时脚步滞重。
下飞机,住下宾馆,李中华泡了个热水澡。这是下午,他看到时间还早,决定出去走一下,到电影院看了场电影。看电影的人不多,加上他,电影院里一共只有七个人。那部电影他并没有看明白,不知道讲了一个什么故事。没看明白的原因是电影里讲着荷兰语,他听不懂这种语言。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看了开场的五分钟之后就睡着了。在荷兰的电影院里睡觉真是舒适。正是在电影结束并醒来的时候,他猛然发现这次出差的时间的确太长了。他扳起指头从出门的那一天数起,数到后来发现,他在欧洲已经待了二十九天了。这时他从座椅上站起来,身体感受到难以言说的疲乏。
“我的身体可能有些吃不消了。”他这样暗自想到,并且开始想念他的妻子。
拖着变得滞重的脚步走出电影院,李中华看到时间依然很充裕,他没有回到宾馆,继续在外面游荡。他想通过漫无目的地散步来缓解疲惫,此时,疲惫正像清晨的浓雾一样在他的身体里弥漫。这样的浓雾在马鞍山经常出现。走了一圈,李中华无意间撞入了一间妓院。这肯定是一次无意间的撞入,不是有预谋的行为。可是当李中华诚实地向郝意芳承认这次嫖娼经历时,他又提到了另外一层潜在的记忆。他说在法国巴黎,他曾无意间浏览过有关荷兰色情业和红灯区的相关信息。巧合的是他在阿姆斯特丹随意漫步的街道名称,在他浏览过的荷兰色情信息中也曾出现过。但是李中华告诉郝意芳,当他从电影院里出来决定以散步来缓解疲惫的时候,他脑子里一点也不记得他在巴黎所读到过的那些文字。
“我不会骗你。”他说。
他确信他什么都不记得,更不要说他正走着的街道恰恰是他在荷兰红灯区简介中看到过的街道。而且,李中华回忆说,他在巴黎浏览那些文字是在一场醉酒之后。说到这里,李中华自己也愣住了。他不能自圆其说,但他所说的都是真话,他没有撒谎。可是他所说出的话的内容,又与谎言无异。
李中华顺着他从红灯区简介中看到的那条街道,走入一家妓院。妓女们一个个全裸着,她们分别待在自己的玻璃小屋里,就像是透明的小笼子。你看上哪个挑哪个。她们在小笼子里搔首弄姿,对着每一个围观她们的人抛媚眼,摆出各种下贱淫荡的动作。李中华奇怪的是看到这么多裸体女人,居然没有性冲动。他没有,那些围观的人好像也没有,即使是那些打算要嫖上一把的男人至少暂时也没有。他们像是来到超市,或是来到一处看样点菜的菜馆。李中华在国内时常会光顾这样的菜馆子,服务员把他叫到点菜区。那里琳琅满目摆着各种菜品,有生菜,有半熟也有全熟的菜。你看上哪种菜点哪种。这些笼子里的女人现在就是那些菜。李中华也点了一个,女人金发碧眼,皮肤白嫩。她讲英语,李中华和她对话很顺畅,毫无阻隔。她说她不是荷兰本地人,是从一个英语国家过来的。她说她到这里来卖淫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一种经历”。她在老家有老公,她老公也知道她在干什么,但是他对她的选择表示尊重和理解。她有自己的假期,到了假期她会按时回到自己的国家,跟家人团聚。她努力工作,就是为了假期时的团聚。
在女人讲述这个故事的过程当中,李中华完成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嫖娼。他付钱的时候,女人说:“你大概是教授或作家吧?”
李中华说:“你为什么这样问?”他看到女人脸上露出漂移不定的笑容。他不能说那笑容里包含着讽刺,但是他也不能说那笑容里没有讽刺。
“很简单啊,因为你热衷于打听我的身世。”女人说,“可能只有教授和作家才会对这个好奇,他们需要弄清楚——被他们嫖过的女人是什么来历。”
女人还在笑着,李中华仓皇地穿着衣服,他想要快点离开。
“欢迎你再来啊,我记得你的面相,下次你还来找我,我给你打折。”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再来。”李中华迟疑着说。
事实上当他这样说着的时候,他已经决定永不再来这种地方。在他还没来得及离开这个地方时他已经感受到了羞耻,他身体里的所有器官都一起感受到了羞耻。他的耳朵、鼻子、舌头甚至手指都不再是从前的肢体器官了,它们变成了一把一把锁链子,那些锁链子就挂在他的身体上面,再也摘不掉了。至于他的生殖器,此时则是最为丑陋的一把锁链,它就挂在他的腰间,同样也摘不掉了。
“还是再来吧,”女人勾着中指说,“下次再来,我说不定可以告诉你关于我身世的——另一个版本。”
李中华已经穿好衣服,一只脚迈出门外。这时他又缩了回来,他说:“另一个版本?那又会是怎样的故事呢?”
“其实我是荷兰本地人,我的先祖是海盗。”女人眨巴着眼睛说,“这个版本的故事更有味道,你回去以后可以说,你在荷兰搞过海盗的女儿,或者说海盗的孙女。”说到这里,女人哈哈大笑,“你还可以夸张一点说,你把海盗的女儿搞得死去活来。”
每次去国外,李中华都会给郝意芳带回小礼物。香水、内衣、小饰物什么的。以前还带过唱片、发带、书籍、丝巾,喝茶的杯子,剪指甲用的小剪刀。林林总总,反正是李中华见到什么觉得有意思,觉得适合郝意芳就给买下了。有一年在东京,他还给郝意芳买过一双木屐,带回来却发现郝意芳穿不上。郝意芳对那些礼物表面上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心里面却是喜欢的。可是这一次从欧洲回来,李中华什么也没带。清理箱子里的衣物时,李中华带着歉意说道:“糟糕,忘了给你买礼物了。”
“没什么。”郝意芳说。
李中华到洗手间去冲澡的时候,郝意芳承认她有些失落,站在客厅里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李中华一边冲澡一边哼着小曲。郝意芳先睡下了,她在心里细细盘点着,这整一个月时间他都去了哪几个国家。她怀疑她自己太敏感了,她不应该怪罪他没有给她带礼物,男人可以粗心一点。这时李中华进来了。他披着浴衣,轻微地咳嗽着。他患有过敏性鼻炎,冲完澡都会咳嗽一会儿。他们没有关灯,就在灯光下面做爱。以前做爱的时候郝意芳都会坚持把灯关掉。即使李中华要求开着灯,郝意芳也不会答应他。这一次是个例外。不知道是郝意芳忘记了,还是她懒得计较。她睁着眼睛,李中华的皮肤很白,男人有如此白的皮肤令她颇感意外。
做完爱,李中华倚在床头吸了支烟。郝意芳睡着了,她很满足,不想再要别的。但是李中华把她弄醒了。
他說:“你醒醒。”
郝意芳看到他还在吸烟,她说:“你那支烟还没吸完啊。”
“我已经在吸第五支了。”
“第五支?我睡了那么久吗?”郝意芳很不好意思,“你为什么要吸那么多烟?”
这个夜晚因此变得古怪,李中华出差一个月回来,跟郝意芳做完爱之后连着吸了五支烟。
“你有心事吧?”郝意芳试探着问。
李中华于是把荷兰的事情讲了,他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郝意芳平静地听着他讲,等到他讲完,她转过身去,再一次睡着了。她一直睡到天亮才醒,起床后就去上班了。
林楚雄的本名不叫林楚雄,叫林汉桥。林汉桥是他户口本上的名字,是他出生的时候他父亲给他起的名字。林楚雄则是他给自己另起的名字,他微博微信上的名字都叫林楚雄。这个人是学校的保安,他名字的事情都是郝意芳告诉李中华的。学校后勤部门对林汉桥也就是林楚雄这个人很头疼。他身为保安却不好好做保安,一心想考研究生。据林楚雄说,他从网上看到过一则消息,北京大学有个保安因为勤奋好学,后来居然考上了北大。这则消息是个很励志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林楚雄。他由此发誓,他也要通过考试改变命运,但他不考本科,要考就考研究生。自那以后,林楚雄一有空就抱着厚厚的书本死啃。抱着书本读书严重影响到了他的本职工作,他的那些同事都不愿意和他一起上班,都避着他,他们在背后把他称作疯子。领导也很恼火,这不就是个疯子吗?不就是个半吊子吗?一个保安考什么研究生,这不是他妈的笑话吗?领导甚至想过要辞退他,把他赶回去。后来一想不是还有个侧门吗?那侧门领导想堵死却又没堵上,但是从那里进出的人寥寥无几。那鬼地方冷冷清清,形同虚设,又不能不安排个保安守着。平时叫谁去,都不愿意。寂寞的地方只好大家轮着去。后来领导终于想清楚了,林楚雄他不是喜欢读书吗?不是喜欢安静吗?不如就把他安排在那里,让他一个人长期守在那里。想到这个决定,领导自己躲在角落里窃笑了一会儿,这真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决定啊。林楚雄没觉得领导在给他穿小鞋,相反,对领导上安排的这个调动他还很有些感恩戴德。他后来一直就守在那个破败的小亭子里面。很多人都忘记了他,包括他的那些同事,那个调派他去守小亭子的领导没过多久也不记得他了。事实上调派他去那里的领导后来也有了工作变动,林楚雄的顶头上司换了一茬又一茬,他还在那里。他被人遗忘了,只是到了发工资的时候,财务上的人才能记得他,往他的卡上打去他的薪水。林楚雄在那个破亭子里守了五年,或许更久,说不定有六年或七年。亭子里换过几次灯,灯不亮了,只能找电工去换。大概是两次,不会更多了。除了换灯,林楚雄再没提过别的要求。亭子顶上只有一架老式吊扇,没有空调。他是可以要求装台空调的,学校又不在乎这个。前来换灯的电工暗示过他,可是他没在意。要不他根本就没想到过这些。电工发现亭子里的墙壁上电线都已经老化了,它们乱七八糟地缠扭着,弄不好还会发生火灾。出于怜悯,电工又帮他把之前的线路重新走了一遍。
小亭子上面有扇窗户,窗户上老旧的玻璃像是没有擦洗干净,永远长着一层茸毛。那些茸毛似的东西,看上去很像是从潮湿的墙根里长出的苔藓。无论白天或黑夜,透过窗户就能看到林楚雄苦苦读书的身影。可能是伏案时间太长的缘故,他的肩背在弯曲。
关于林楚雄的名字,据他说,在他出生的时候为他起名叫林汉桥,原因是他父亲为了纪念另一个名叫汉桥的人。郝意芳对李中华转述了林楚雄的话。至于那另一个名叫汉桥的人姓什么,林楚雄早就不记得了。林楚雄的父亲已不在人世,他无法就这个事向他求证。郝意芳问过他的父亲死于什么疾病,但是林楚雄语焉不详,大概是不太好的病吧。他告诉她他父亲死的时候刚五十岁。不太好的病才会导致人早亡。武汉长江大桥是在1955年开始修建的,并于1957年建成。开始修桥的时候,有苏联专家帮助设计。那个年代武汉市有很多人起名叫汉桥。汉桥前面冠上自己的姓氏很时尚,什么什么汉桥是那时候武汉市最为时髦的名字。随便查一查就能发现,武汉有很多名叫汉桥的人。但是林楚雄并不是那个年代的人,李中华对此表示不理解。林楚雄的父亲十一岁的时候在长江边玩耍,不小心落入江中。他不会游泳,很快就将溺毙。吴汉桥或是刘汉桥正在水里游泳,他比林楚雄的父亲大两岁。林楚雄对郝意芳说:“对不起,我真不记得他姓什么,不知道姓吴还是姓刘。”
郝意芳说:“你可以问一下你父亲。”
“可是我父亲也不在了。”
“那么,你父亲死于什么疾病呢?”
“我父亲五十岁去世,本来十一岁他就有可能淹死,但是那个吴汉桥或是刘汉桥把他救起来了,他因此多活了三十九年。”
“不记得没关系,你就叫他吴汉桥吧。”
“好吧,吴汉桥。”
吴汉桥潜到水底,用脑袋把林楚雄的父亲顶出水面,顶到岸边。林楚雄的父亲得救了,江里的水流太急,吴汉桥力气用尽,被水冲走了。林楚雄的父亲一生都活在怀念里,活在愧疚里。他说他的命是用吴汉桥的命换来的。有他活着,吴汉桥就死了。反过来,如果他当时淹死了,那么活下来的必然就是吴汉桥。李中华在这个地方有一点点不同意见,他对郝意芳说,吴汉桥并不真是要拿他的命去换林楚雄的父亲活着。他只是要救他,前提是自己也能活下去。没想到他顶他的动作,耗尽了自己身上的力气。如果吴汉桥知道结果是这样,那他一定不会去救林楚雄的父亲。但是问题并不在这里,郝意芳说,林楚雄的父亲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包袱。他觉得亏欠吴汉桥,如果不是他,吴汉桥理应还活着。在他结婚的时候他就想,那天要是他死了,现在结婚的人就应该是吴汉桥。林楚雄出生的时候他又想,要是吴汉桥还活着的话,此时看着儿子降生的就是他了。于是林楚雄的父亲就给他儿子起了这个名字,叫他林汉桥。
林楚雄对林汉桥这个名字颇为不屑,何止不屑,后来竟是愤怒和痛恨。他的父亲在给他起名这件事情上太过草率。纪念那个死人是他父亲的事,而不应该是他林楚雄的事。林汉桥这个名字在一开始林楚雄只是觉得俗气。当他渐渐开始懂事的时候,他忽然明白这个名字不光俗气,还特别晦气。仿佛他林楚雄是顶着死人的名字活在这世上。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个名字从来没有给他带来好运,带给他的全是失败和倒霉。成年后,他看过相,算过命也测过字。他尽量去忘记测字先生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然而他的现实处境又让他经常想起来。他只能做一个要死不活的保安,只能蜗居在小河西村狭小的出租屋里。小河西村是雄楚大道上的一处城中村,蜗居在这里的全是些不如意的倒霉蛋。林楚雄连着考了五六年研究生都没考上,大概也和他身份证上的这个名字有关系。
他在郝意芳面前抱怨,摊开双手,很痛苦地跟她说:“如果我的名字不能改过来,我的命运也永远不会改变。”
林楚雄梦想着能住到雄楚大道的高楼大厦里去,而不是住在小河西村。他在给自己另起名字的时候想到了雄楚大道这条街道,他把街道名称的两个字轮转一下,当作他自己的名字。郝意芳第一次问他叫什么,他说:“我叫林楚雄。”
“但是,”郝意芳告诉李中华,“他身份证上的名字还叫林汉桥,这个改不过来。”
有一次,李中华在国外,郝意芳专门陪林楚雄去过派出所。派出所明确告诉他们,身份证上的姓名不可以随意更改。据派出所的人说,原始信息在一开始的时候就上传了,无法改变。
“我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林楚雄说。
“之前你自己来过吗?”
“来过,还不止来过一次。”
林楚雄蹲在派出所门口的街道上,他说他腹痛。郝意芳说你想呕吐就呕吐吧,林楚雄说他吐不出来,他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呕吐。他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又自己站了起来。郝意芳对李中华说:“他那时的样子特别绝望。”
郝意芳很少到马鞍山去散步,几乎不去。她没有机会认识林楚雄,眼睛也不会往那个破小亭子里瞅。后来她听说了这个怪人。办公室同事说,学校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保安,年年考研究生,年年考不上。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脸皮可真厚。第一次听他们议论,郝意芳没往心里去。可是他们不止议论过一次,在郝意芳的印象中好像议论了好多次。他们把他当成一个笑话,在他们议论这个笑话的时候——多多少少平复了一下他们自己的创伤,以及他们自己所遭受到的不公。郝意芳因此记住了这个被人当作笑话的家伙,他守着的小亭子刚好就在她住着的楼房下面。李中华经常进出那道小门,他和郝意芳不一样,有空就会往马鞍山那边跑。
记是记住了,上楼下楼时郝意芳还是会忘记往那里瞅一眼。有一天下着雨,郝意芳下班回家,她已经走到楼下了。这时有个人撞了她一下。她左手举着伞,右手拎着包。那人撞上了她的左臂,她举着的伞差点掉了下来。郝意芳站住了,撞她的那个人踉跄着,并没有向她道歉。他的身体有些倾斜、摇摆,但他还是站稳了。他的眼神露出惊慌,不过也就是一闪而逝。他站在那里,等着郝意芳呵斥他。郝意芳没有,她重又举起伞来,准备离开。她这个动作在他看来是种和解,或者就是原谅。这事情于是结束了,就算他有错也已经得到赦免了。他脸上有了喜悦的表情,继续往前跑去。他没有打伞,手上拿着一只白色塑料袋顶在头上。那塑料袋被风吹得鼓胀着,就像是一面小白旗在他的头顶飘扬。郝意芳不認识他,她怀疑他就是那个可笑的保安。但她并不能确定。她也不知道他冒着雨惊惊慌慌地跑往哪里。据她分析,这个人真是保安的话,有可能是去洗手间。因为蹲在这个小亭子里无法大小便,在这栋楼房的后面刚好有一个公共厕所。郝意芳望着小亭子,里面亮着灯,却没有人。可能真是他呢。为了证实她的猜测是否正确,郝意芳没有马上离开。那个可笑的保安,他上洗手间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回来。越是透着灯光,小亭子看着越是荒凉寒碜,就像是哪里倚着围墙随便搭建的棚户屋。郝意芳站在原处,在手机上翻看微信。他果然回来了,头上还顶着那只白色塑料袋。塑料袋并不管用,他的衣服和头发都淋湿了。看到郝意芳还站在那里,他明显有些吃惊。他不太明白这件事情的含义,但是他来不及多想,因为脚底打滑,他一个闪失摔倒了。啪的一下林楚雄摔倒在郝意芳面前,他是正面扑倒在地的,溅起的泥水落在她鞋面上。他仰起头来望着她。
郝意芳说:“他的眼神无辜得令人心酸。”
她扶起他,他衣服的前襟湿透了。她把他送进小亭子,小亭子里没看到他在哪里挂着干衣服。郝意芳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办,在她为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也没有向她道谢。之前没有道歉,现在也不道谢,他什么话也不说。
“你叫什么名字啊?”郝意芳问道。
她并不真想问他叫什么,实际上她知道他的名字。她是这时候记起来的,同事们在议论他的时候说过他叫林汉桥。林汉桥,这是多么奇怪和土气的名字啊!他们嘲笑他考研究生的行为,顺便还嘲笑他的名字。他们一直这样做。
“我叫林楚雄。”他说。
小亭子的墙上挂着一条并不干净的毛巾,看得出来这里没有干毛巾。林楚雄把毛巾取下来,用湿毛巾擦他的湿头发,擦完头发又擦他衣服前襟上的污迹。
她说:“我倒是听说你叫林汉桥。”
刚说出口,郝意芳就后悔了。我为什么这么无聊,他叫不叫什么名字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叫林楚雄。”
他的脸上和脖子上冒出青筋,鼓起老高。
郝意芳从客厅的窗口望着下面的小亭子,能看到小亭子里的灯光,却看不到林楚雄的身影。李中华不在家里,他到欧洲去了。她打开他的衣柜,里面有他的西服、衬衫和睡衣。每件衣服都是她亲手洗净叠好放在里面的。会着凉吗?那个保安穿着湿透了的衣服坐在破小亭子里看书会着凉吗?她想拿一套衣服送给林楚雄,从身材看,他穿李中华的衣服会很合身。随便哪一件都可以。她取下了一套铁灰色的西装,但是她又挂上去了。绿色的棉麻的衬衣,如果穿在林楚雄身上,也应该很好看。她已经取下它了,还从卧室拿到客厅,但她还是送回去了,放回衣柜,把门关好。
这段时间,李中华不止一次梦到金庸。在梦境里,他进入到金庸的一本书里去了。至于是哪一本书,他没印象。他翻开书的封面,想看清书名,每一次都被风吹得合上了。风是狂风,狂风呼呼地吹。搅动着一片沙漠,白色的沙子,也有可能是黄色。沙子像极了盐粒。无边无际的盐滩,干燥的风里含着浓重的咸味。李中华手上拿着一瓶“化骨水”,即使在梦里他也很清楚,“化骨水”是金庸哪本书里的药水。它威力强大,能把一个大活人化到没有,肉也好骨头也好,一化就没了,化成一股烟飘散。盐滩像海浪汹涌,一排一排打过来。林楚雄正是被盐滩的浪头打过来的。盐粒铺成的沙漠,它里面的骨架是松动着的。狂风一吹,它就哗哗啦啦涌动。一会儿断裂,一会儿又浪头与浪头重组,再掀波涛。断裂处也有波涛,浪涌滔天,遮天蔽日。林楚雄被一排盐的沙浪举到半空,然后重重摔在李中华脚下。他在他的脚下就像是一团衣服。他盯着它瞅了好半天,才从衣服上辨认出了人的面孔和躯干。这时他拧开“化骨水”的瓶盖,对着林楚雄淋下去。林楚雄一瞬间就没了,衣服也没了。李中华脚下什么也没有。林楚雄化作一股烟尘,烟也没有,就是一小股风,吹走了。他看看手上的瓶子,瓶子上写着五个字:马鞍山配方。
李中华的梦境每次都在这个地方断开,他从这里醒来,从无例外。有几次他赖在梦里不想出来,他想把这个梦再往下继续做下去。可是难以为继,他头皮一炸就醒来了。他早年读过金庸,但他并不能确定是不是金庸写过化骨水。或者也有可能是古龙?或者是在他们两人之外——在另外的某一本书里被他看到过?仔细想想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确实有化骨水这种东西,更重要的是李中华在梦里竟然获得并使用了这种药水。他用这种药水消灭了林楚雄。在一种正常的状态下——而不是在梦里,李中华经过理性推论,他发现他在恨林楚雄。恨之入骨,恨到了想要消灭他的程度。毫无疑问,这种恨一定是缘于嫉妒。得出如此不堪的结论,他不禁出了身冷汗。他为什么会嫉妒一个保安呢?不承认不行,他就是在嫉妒。如果不嫉妒,如果不恨他,他不会下毒手去消灭他。哪怕只是一个梦,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做那样的梦。但是他不明白,瓶子上为什么会写上那五个字。马鞍山配方是什么意思?这个名字令他不解。
马鞍山里有一处小型植物园,几个花工终年在那里培植盆栽植物。他们躬着腰,李中华走来走去,从来也没有看清过他们的脸庞。山洼里散落着零星的若干畦菜园。菜园依时令种植着不同的蔬菜。李中华看到过萝卜白菜,看到过芹菜丝瓜,以蔬菜的品种来推定四季变迁,却从来没有看到过菜园的主人。他们种菜的时间有那么诡异吗?居然从来不曾和李中华散步的时间相吻合、相交集,一次也没有。
“种菜的人会在傍晚出现吗?傍晚我也出来过啊。从来没有碰到。他们会在清晨出现吗?清晨我也不止来过一次呀。难道会在深夜里?谁会在深夜里出来伺候菜园子呢?真是这样的话,他们会住在哪里呢?”李中华暗自咕哝,正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電话是周铁扬打来的,周铁扬说:“你在哪里呀李教授?”
李中华说:“在哪里,还不是在马鞍山里。”
周铁扬说:“在马鞍山哪个地方呀?我也在马鞍山呢,在哪里能和你碰上头呢?”
李中华四处瞅了瞅,目测了一下他所在的位置,就说:“云岩洞吧,我在云岩洞呢。”
经过几块菜地,李中华到了吹笛山。据说吹笛山从前有个云岩寺,建于唐朝。云岩寺的下面有座云岩洞。这里有块巨大的悬空岩石,岩石悬在空中,像个蘑菇状的盖子。石头盖子的下方,果然有个小小洞穴,能容下两个人在那里下棋。李中华散步的时候走得累了,就会到这儿来坐着歇一会儿。他坐在这里冥思苦想,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周铁扬不到十五分钟就赶到了云岩洞,他的行踪总是那么神出鬼没。他们一起坐在云岩洞里,脚边没有摆放棋盘。
“我们不像是下棋的人。”
“不像。”
周铁扬满脸铁青,他告诉李中华古德安从幸福县调走了。这是一个糟糕到了没法再糟糕的消息。他在幸福县正做着唐城项目,突然发生的人事变动很可能是釜底抽薪。古德安当了一任幸福县县委书记,现在换届他调到上一级城市去了。他倒是提拔了,可是周铁扬却从此没了靠山。他俩是同学,高中同学。读高中时两人住一间宿舍,睡上下铺。成绩好,都是学霸,私底下彼此传看过色情小说。考大学两人分别学了不同专业,走上了不同道路。后来古德安就任幸福县委书记的时候,周铁扬已是大商人了。幸福县在经济上比较落后,古德安上任后到处招商。周铁扬正是他招商招过来的。他说服古德安在幸福县城旁边新建一座唐城。唐城的名字周铁扬说就叫德安府,他的根据是一千四百多年前幸福县城确实就叫德安府。那时是唐朝,李白还在这里待过十年。周铁扬想要复制那个时候的德安府。把德安府——也就是那个时候的整座城原封不动地复制下来,那将会吸引多少游客啊?
古德安同意周铁扬的创意,同意建立这么一座唐城。创意巧妙,也不乏气魄。现在的人能有机会走在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古城里,不是一条街道,不是一条巷子,也不仅仅是一栋建筑,而是一座完整的城,你走在那里会是什么滋味?但是古德安不同意把它的名字叫作德安府。原因是这个名字和他个人的名字重合了,德安府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他古德安的个人私宅,是以他个人的名字命名的府邸。周铁扬认为他想多了,极力游说他。古德安坚决不听他的劝告,他说搞建设可以,搞多大的建设都可以,但他不能惹火烧身。叫德安府想要整他的人很容易就能找上口实。鉴于这样一个周铁扬无法反驳的理由,他不再劝他,接受他的意见就叫唐城。
李中华坐在云岩洞里,平静地听着周铁扬说着这些陈年旧事,心静如水。在他的面孔之上周铁扬甚至能看到鱼游动的影子。周铁扬相信,凡是能从面孔上看到鱼游动的影子,那就能证明他内心特别安宁。周铁扬却很焦虑。唐城项目并没有完工,古德安在幸福县的时候,唐城是他的政绩,他肯定会抓在手上。他这一走,他的继任者还会把唐城抓在手上吗?后面上任的另一个人会重新寻找突破口,去建立新政绩。周铁扬正在担心这个,他担心唐城项目半途而废,在唐城投入的巨大资金弄不好会付诸流水。那可就惨了。但是他们两人的对话合不上拍子。尽管他们此时都坐在云岩洞里,周铁扬所说的那些李中华却毫不上心。
周铁扬说:“我在唐城投入的资金已有一个多亿,将近两个亿,古德安走了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李中华却问他:“你说一千四百多年前李白在德安府待过十年,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史书上和当地的县志都有记载。他还和德安府的一个女子成了亲,娶了当时一名退休宰相的孙女。宰相是德安府人。那十年李白并不是一直待在德安府。他喜欢到处云游,去过西安,去过襄阳,也到过东湖,到过马鞍山。李白喜寻仙访道,据当地文化人考证,他还到过云岩寺。”
“既到过云岩寺,”李中华说,“那么也应该来过云岩洞。”
“来过。”
李中华说:“说起来我们现在就坐在李白曾经坐过的地方吧。”
“是啊,李白第一次来武昌,大约在唐开元十三年,也就是公元725年。”周铁扬说,和李白一起出四川同游的友人吴指南,游到洞庭湖畔不幸病死。李白守着他的尸体,不让猛虎野兽分食。那些野兽看到李白手持利剑坚意守护,知道分食无望,纷纷散开远去。李白只能草草将他临时葬于路旁。725年这年,又将吴指南迁葬于武昌。他在洞庭湖畔刨出吴指南,以刀剜去尸骨上的腐肉,背着尸骨来到武昌。厚葬好友,入土为安。这事儿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里有详尽记述。
周铁扬说:“葬下吴指南,李白来到云岩寺,在云岩洞里端坐良久。”
“吴指南的墓在哪里呢?”
“不知道。”
“但是你可以做出这样一座古墓。”
周铁扬盯着李中华,想知道他是不是在讥讽他?“如果需要,我能做出来。”
李中华不想再扯这个,他说:“我近段时间睡眠不是太好。睡眠不是太好并不是睡不着,而是睡着了老做梦。”
周铁扬说:“完全睡不着很麻烦,能睡着但是老做梦还稍微好一点。能睡着又不做梦才是最好的。”
李中华说:“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梦到化骨水呢?”
两人在云岩洞里又扯了会武侠小说,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化骨水?他们共同的观点是但愿没有。真有了这种东西,比手枪还可怕,这东西要谋杀一个人太方便了,杀了人还能毁尸灭迹。不能有,一定不能有。周铁扬这时从李中华的面孔上看不到鱼游动的影子,刚才游着的那些鱼儿消失不见了。再仔细辨认,他又从他面孔上看到了树叶凋零的影子。是隐隐约约看到,不是那么清晰。树叶凋零的影子在李中华的面孔上制造出了某些暗纹,有点像阳光照耀下的水面,水面起的波纹,它的纹理一闪而过。
李中华说:“我还梦到,我用化骨水消灭了林楚雄。”
周铁扬就问他,他说:“林楚雄是谁呀?”
李中华并不了解林楚雄,只知道他是学校的保安。郝意芳跟他说过他名字的故事,他本名叫林汉桥,林楚雄是他自己给自己另起的名字。这名字并不作数,因为在派出所的户籍上改不了。林楚雄的事情两人就简单地交谈了这么多。天很快就黑下去了,他们一同步出云岩洞。
在法兰克福机场候机室握过手之后,过了一个多月,周铁扬才又和李中华见上面。他们在武汉市的第一次见面也在马鞍山。也是他给李中华打电话,电话接通了,他自报家门说我是周铁扬。李中华怎么也想不起周铁扬是谁,他不知道怎么作答。顿了顿,还是周铁扬给他解了围,他说周铁扬呀,你的铁粉,就是在法兰克福机场跟你偶遇的那个武汉老乡。他这么一说李中华还真记起来了。他马上回说周总你好,我们交换过名片。那张名片李中华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但是他记得他曾经瞟过一眼名片上的文字,依稀記得他好像是个生意人。既是生意人,叫他周总估计错不到哪里去。周铁扬很高兴,没想到李中华还能记起他。不光记得他,还记得他是个生意人,这让他觉得温暖。他问李中华在不在武汉,李中华说在。于是他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说他想和李中华见个面。李中华想想也没什么事,就说行啊,见吧。周铁扬问他在哪里,李中华说在马鞍山散步呢。周铁扬说他在鲁广,马上就可以过来和他会合。李中华说鲁广是哪里啊?没听说这个地方。周铁扬就说鲁广就是鲁巷广场呀,就在光谷转盘旁边,虎泉街上。李中华恍然大悟,哦,确有这个地方,平时没注意到它的名字。周铁扬开着车就进来了,据他说,从马鞍山正门开车进来,需要交六块钱停车费。交了停车费在里面随便停在哪里都可以。他一边开车一边给李中华打电话。在一条路的拐角处,突然有辆车停在李中华面前,从车上走下一个男人,那就是周铁扬。
李中华再次见到周铁扬,好像和记忆中在法兰克福遇到的那个男人不太相像,眼前的这个男人更高大一些,有亲和力,一见上面就没了陌生感。他给李中华带来一件见面礼,礼物是一块一千四百年前德安府城墙上的砖。古墙砖用红绸布包着。那么久远的城墙砖,跟文物一样,就是宝物。拿在手上有些沉,像一块金属。李中华拆开红绸布看了,果然古色古香。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古城墙砖,他不明白周铁扬为什么要送他这么一件礼物。周铁扬解释说,他之所以会成为李中华的铁粉,因为读过他的文章。他现场说出了几篇文章的题目,但是这些文章中一篇也没有他在土壤学方面的专著。他说我知道你是土壤学专家,可是你同样还会写别的文章。当然他还提到了李中华的《东湖湖底淤泥抽样分析》,他说这篇专著我目前还没看,可是早晚要看。李中华问他为什么单单要看这篇文章?周铁扬回答说,因为到了枯水季节,东湖湖底的淤泥就会露出来。他很想知道,那些淤泥里面有些什么成分。换句话说,是什么东西构成了东湖里的淤泥。然后周铁扬揭开谜底,说他为什么要送李中华古城墙砖,原因是他觉得他们各自在两个不同的领域里,李中华可能会对这种玩意儿好奇。
“我的确有点好奇。”李中华这么说。他后来把这块红绸布包着的城墙砖带回去了,放置在他书桌的下面。
李中华记得,他和周铁扬第一次在武汉见面就说了这么些话。他们一同散步,走了三十二分钟,不长也不算短。周铁扬显然是个懂得节制的人,这也正是他不让人讨厌的地方。不过,节制是指他从不胡乱打听李中华的什么事情,在他们后来的交往中也是如此,你能說多少他就听多少。但是反过来,他自己的事情他却毫不节制,你不打听他也愿意说给你听,如果你稍稍问一下,他更愿意说出来。竹筒里倒豆子,绝无保留。
第二次见面和第一次见面间隔了一周左右时间,周铁扬把李中华请到鲁广一家名叫声音的咖啡馆里喝咖啡。第三次见面他把他请到双湖桥一处小餐馆里吃牛脚掌。第四次见面又是在马鞍山散步。至于后面,因为见面的次数太多,再也记不清楚了。李中华愿意和他见面,他和大学里的人不一样,让他新奇。周铁扬告诉李中华,他送给他的那块砖是假的。可能这么说又不太准确,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呢?真是不好说。真的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城墙砖很少见。他送给李中华的那块砖,是他们做出来的。周铁扬当年起家,恰恰是依靠做旧发迹的。做旧嘛,就是用现在的东西把过去了很久很久的东西再做出来。做得和过去的东西一样,或者比过去的东西更像过去的东西。周铁扬跟他历数他所做出来的那些东西。小的小到很小很小的物件,大的大到一栋楼,一条巷子,一条街道。
周铁扬说:“通过做旧,可以恢复某些消失了的记忆。”
李中华回到家里,从书桌下面拿出那块红绸子包着的城墙砖,他在阳台上用一把钉锤把它敲碎了。郝意芳看着他做这些,丝毫没有阻止他。她转身进到厨房,做饭去了。李中华从那块砖的粉末里看到了混凝土的碎渣。他有些愤怒,因为很显然,他被愚弄了。敲碎它,他的心里好受了一些。之后他又坐到电脑前,再一次百度李中华这三个字。他发现他自己最新的一些信息并没有得到更新,不过用不着担心,它们只是有些滞后而已。百度完了自己,他又敲入了周铁扬这三个字。没想到,在他那个行当里,周铁扬真还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给他提到过的那几处由他修建的小巷子和旧街道,早已是远近闻名的旅游热点。那些地方既让游客有了可以玩的去处,也能给那些经营者带来财富。在靠近幸福县的太平县城里,周铁扬修复了一座据说是清朝的妓院。那座妓院的外观在百度里有照片可以看到,它所处的地理位置也能查到。妓院里不再有妓女,但是古色古香,有寝具、帷帐。有秘密的据说能增强快感的性器具,那些器具有些被拍成了照片,有些是实物。墙壁上贴着图片,当朝名人和大员有哪些曾经到此嫖过妓都有记录,他们的音容笑貌在发黄的照片里依稀可辨。同时展出的还有当年妓院里的一册账簿。许多人到太平县去,都是冲着这座妓院而来。他们想看看旧时代的妓院是什么样子。更进一步搜索,李中华还从网上看到,周铁扬其实早就是个成功的商人了。他从做旧起家,产业延伸到房地产,武汉市的好几处大型楼盘都是他开发出来的。李中华重又把那块砖的碎末用红绸布包起来,放在书桌下面。
周铁扬的确是个做旧者,或者说是个做假者。他所做的妓院也许就是个假的妓院。那妓院和李中华敲碎的那块砖一样,只是外表有些微相像而已,内里却是完全不同。尤其是那册妓院里的账簿,它也不可能是真的。嫖客们支付给妓院的每一笔嫖资收入,妓院据此分配给妓女们的每一笔支出细目,账簿上都有详细记载。纸页脆薄发黄。他们说它是真的,周铁扬把它做得也像是真的。都这样说吗,那它就是真的,他们不会说账簿是周铁扬做出来的。他们说鸿华楼(这是妓院的名字)在李鸿章时代到达巅峰,也有人传说,说鸿华楼中的鸿字跟李鸿章名字中的鸿字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时候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嫖客络绎不绝。可是好景不长,待到清朝灭亡,鸿华楼也随之衰败。不过呢,鸿华楼并没有像清政府那样顷刻间土崩瓦解,它不是一下子就断了气。
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有理想,有义气。她们支撑着鸿华楼又残存了几年,在民国期间惨淡经营、苟延残喘,试图重现往日盛景。但是终归不行,不久即沦为烟馆。抽大烟的人在此进进出出。早期的革命者发现这些抽大烟的人是他们最好的掩护,于是把烟馆当作他们的活动场所。又后来,这所大宅子还做过夜校,识字班的人在这儿上课。做过戏台,在这里演过文明戏。打仗的时候,也在这里临时做过战地医院。1949年后就废弃了,它破落得就像是一处坍塌了的寺庙。那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中的一个——就是她保存了妓院里的这册账簿。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保存账簿,可能是顺手,随意捞了个可资纪念的物件。她是她们当中最年轻的那一个,也是最长寿的女人。她十五岁进去,十五岁零三天接了第一个客人。她在里面一共待了九年,二十四岁的时候最后一个走出鸿华楼。她后来从良,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她活到九十二岁才去世,那册账簿是他们家最重要的宝物,代代往下传。据她的曾孙子说,曾祖母一生的梦想就是重振鸿华楼。可惜她的梦想并没有实现。老实巴交的农民先于她而死,她守寡二十七年。死的时候她怀揣着那册账簿,据她的曾孙子说,她的眼睛怎么也合不上。她的曾孙子是一个名叫响堂村的村子里的村支书,村支书后来把他曾祖母珍藏一生的账簿无偿献了出来。
“他并没有愚弄我。”李中华说的是周铁扬,他在马鞍山散步时暗自思忖,他认为应该这样看待这件事实。那就是他的职业,完美做旧的人,或者说完美造假的人。他没有欺骗我,至少他告诉了我实情。他说的是周铁扬送给他的那块砖。即使那块砖里面全是混凝土,可是它的外表看起来仍然像是一千四百年前的德安府古城墙砖。它和它一模一样。即使外表相像并不是最重要的证明,却也足以令人惊叹。当然周铁扬不会满足于此,他还持有权威专家出具的鉴定书。鉴定书上说,周铁扬用来建造唐城的古城墙砖有极少一部分是真品,其余为高仿真品。极少一部分到底是多少,鉴定书没有明示,没有给出具体数额。周铁扬说那极少一部分古城墙砖是他花费重金收购来的,他只能在最重要的位置上镶嵌上那么几块。但是他说真品砖他不会标注,他要把真品砖和高仿真品砖混杂着铺在一起。李中华想,周铁扬这么做真是太有技巧了。想到这里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所敲碎了的那块砖的外表,它是一捧碎块,他再也无法复原它。
周铁扬解释说,他正在用那些砖为幸福县建造一座唐朝时期的旧城。用那些砖做它的城墙,在城墙外面挖掘一条环绕唐城的护城河。护城河的长度大约为七里,河里的水由城郊的府河引入。城里的街道由专门的条石铺成。房屋由唐朝的泥土修建。唐朝的泥土是什么样子的泥土呢?周铁扬希望李中华有机会能到那里去看一看。
他说:“你是土壤学专家,你站在那里随便说上一句话就行了。是唐朝的土壤,或是现在的土壤,你说了算。”
李中华摸着下巴微笑。
周铁扬继续说,唐城里的铺子要做成唐朝的铺子,铺子里要售卖唐朝的物品。街上所有的人都要穿着唐朝的服饰,说唐朝的语言。城里不通电,不通自来水,也不通网络。你走进去真像是进入了唐朝。唐朝的艺伎、酒馆,唐朝的学堂。唐朝的二流子在街巷里打架斗殴。偶尔有人骑着唐朝的高头大马迎面走来。你在进入唐城之前,可以用你手上的人民币兑换成唐朝的钱币。这样,你在唐城里就可以用唐朝的钱币购物消费。吃唐朝的饭菜,观赏唐朝的歌舞。唐城里还有唐朝的官府,官员坐在衙门里断案。在前面打架斗殴的那些二流子,这会儿拉拉扯扯地来到官府。官员们在断是非,游客们在围观。周铁扬的野心打动了李中华。李中华说你所做的事并不只是旅游。周铁扬说我们所看到的旅游太庸俗了。李中华笑起来了,听周铁扬讲述他的计划,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是在那次交谈中,周铁扬提到了古德安。他说县委书记是支持他的。
古德安生于太平县响堂村,响堂村的村支书为修复一新的鸿华楼献出了家里的祖传宝物——那册妓院里的账簿。说起来那位村支书还是古德安的远房亲戚,古德安应该叫他舅舅。可是两家人很早就不来往,村支书小时候是个喜欢偷鸡摸狗的孩子,名声不好。古德安和他不是一路人。他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给一位大领导做秘书。然后一步步升迁,后来空降到幸福县做了县委书记。可能是鸿华楼给了他启示,古德安上任之初,随即找来了他的高中同学周铁扬。
周铁扬用他的方式说服古德安,他说,往前走是进步,有时候往后退更是进步。
古德安同意他的观点,他说:“真能退回到唐朝,那将是了不起的进步。”
两人一拍即合,古德安支持周铁扬在幸福县大兴土木。每当上面来了人,或是媒体有人前来采访,古德安无一例外地会把他们带到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来。他指着一群群灰头土脑正在劳动着的工人,告诉他们这些人将建造出怎样五光十色的唐朝盛景。古德安于是被认为是一个极有魄力的领导者。他在资源荒芜的幸福县做出了匪夷所思的惊人创举。一个没有思想的人,不会有这样的创举。古德安因此很快被提拔了,他到上一級城市去做了副市长,据深谙内情的人讲,提拔古德安跟他在幸福县兴建唐城的政绩和口碑很有关系。
古德安被提拔已成定局,但还没有对外公布的时候,他把周铁扬请到他家里去了。家里没有外人,就他们两个。古德安给他倒了一杯红酒。他说这酒是跟他关系最铁的一个上级领导从法国带回来的,味道不错。周铁扬是这方面的行家,他品了一口,准确说出了它的产地和年份。古德安承认他全说对了。喝酒的气氛比较轻松,墙角里在播放音乐,是一首南方民歌。这时古德安说他有可能要离开幸福县,周铁扬问他去哪里,他说有可能到上面去做副市长。听到这里,周铁扬告诉李中华,他接受不了,就像是晴天霹雳。
周铁扬说他手上的杯子差点掉到地上去了,但是他稳了稳,坚持把酒杯里的酒一滴不剩地喝光了。古德安笑眯眯地望着他说:“这些年来,你的酒量丝毫没减啊。”
李中华说:“他提拔了,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道理很简单啊,我的唐城有可能会成为烂尾工程。”
据说新来的书记对唐城项目不感兴趣。他已经早早放出话来了,说唐城华而不实,是商人和艺人玩的“杂耍”。据说新来的书记是个实干家,他要做实业,不玩这种虚的。周铁扬这段时间特别沮丧,种种迹象表明,唐城前景黯淡。他后悔唐城项目没能在古德安任期内如期竣工。为什么不在他手上竣工呢?李中华也觉得奇怪。周铁扬仔细回想,问题可能恰恰出在古德安身上。古德安从没有跟周铁扬说,他很快就将离开幸福县,他甚至没有跟他说他有离开的打算。从不给他透一点口风,这就给了周铁扬一个假象,好像他还要在幸福县再干几年。这还只是其一。其二呢,每当唐城项目接近竣工之时,古德安就会提出新要求,逼着周铁扬追加投资,扩大规模提高档次。每次周铁扬都会听他的,他把他的建议当成雄心。现在看来,古德安这么做可能另有目的,他显然是在有意拖延工程进度。也就是说古德安压根不想在他的任期内完成这项工程,只要红红火火在做工程就行了。是啊,如果唐城真的做成了,效果却又并不像预期的那么好怎么办?风险太大了,古德安不想承担这个风险,也承担不起这个风险。在他手上,他只想让人们看到他在轰轰烈烈地做大事,而且他所做的大事会有光明灿烂的前景。正在做着就行了,可是他并不希望把它做完。在做,我们在做大事。在做的过程中被提拔,然后拍屁股走人就是了。
“后来想想,古德安书记始终在阻止我完成那项被他朝夕挂在嘴边的浩大工程。不完成比完成更有好处。在他下的那盘棋里,我只是他手上的一枚棋子。”周铁扬说,他提拔上去了,那盘棋也就下完了,我这枚棋子也该丢弃了。他望着李中华,“我需要你帮我。”
李中华说:“我能帮你什么呢?”他看到周铁扬的目光那么诚恳,那么急切,就像是落在深坑里的困兽,等着他垂下一根救命的绳索。“我又不会做生意。”李中华接着说。
“你能,你能帮我。”
周铁扬说到了他的打算,他必须转行,他不能死在唐城里面。当然他并没有放弃唐城,他还会想办法救它,死马当作活马医嘛。但是同时他还要做另外的事情,事实上他对唐城已不再抱有希望。现在人们最担心什么呢?不就是吃的东西吗?“李教授,”周铁扬说,“我们一起做大事吧,开辟新的路径。”
“什么路径?”
“什么路径?呵呵,李教授你就想吧。吃啊,还有什么比吃更重要。这个时代谁都渴望着延长自己的寿命,在能够让自己多活几年这件事上,人人争先恐后。人们对入口的东西深怀恐惧。于是,李教授,我们的机会也就来了。什么东西让人吃着放心,我们就去做什么东西吧。”
李中华笑了笑,看来周铁扬这个商人还是蛮有脑子的,有时候他还真能和他想到一块儿去。
2017年1月21日,这天已经到了2016年腊月。早上李中华出门时,郝意芳递给他一只口罩。李中华没要,他说:“我不戴口罩。”
郝意芳说:“雾霾大,戴个口罩总要好点。”
李中华说:“我习惯了。”顿了顿,又说,“要不你和我一块出去走走。”这几年李中华很少邀请她和他一块儿去散步。今天突然这样邀请了,他自己都觉得奇怪,郝意芳一时间也有些措手不及。
她说:“我就不去了。”
他走到门口,她还跟在身后,两人像在依依惜别。郝意芳说:“林楚雄今天可能要去拍婚纱照。”
李中华站住了,他问:“在哪里?”
“听说在马鞍山。”
“也该拍了。”李中华说。
郝意芳的脸在变黑,她关上门。李中华被她关在外面,她把自己关在里面。李中华苦笑着想,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然后他转身下楼。
林楚雄一个人在小亭子里,他躬着腰身读书的样子让郝意芳哭过几次。他躬着腰身像只虾米。郝意芳坚持认为他那种样子就是孤独。破旧的小亭子,暗黄的灯光,夏天的时候外壁上挂满了葱绿的爬墙植物。到了冬天,那些枯萎了的植物藤条没有被清理,它们仍然搭挂在亭子上,就像幼儿在纸上胡乱画下的铅笔线条。郝意芳自己也拿着铅笔在纸上胡画一气。她在纸上胡画一气的时候李中华去了国外,从时差上推算,他可能正站在讲台上宣读论文。论文的题目是《土壤自救之路》,或者是《滥用除草剂时代的土壤净化》。李中华出国前跟她提到过,郝意芳现在不记得了。纸上被她画出了一堆线团,杂乱无章,再仔细辨认,依稀从那纷乱的线团里面隐隐看到了一个小亭子,又在那小亭子里隐隐看到了一个人影。也可能什么也没有,是她自己看出来的而已。郝意芳就是这时候哭了出来,她为林楚雄哭,也为她自己哭。她分明从林楚雄的孤独中看到了她自己的孤独。他们的孤独是一样的。郝意芳从来不知道她是孤独的,她没这样想过。现在她知道了,也这样想了。意识到孤独的时候,她发现孤独板结得像是铁块。郝意芳推开窗户,她从窗口寻找楼下的小亭子。找到小亭子,又从小亭子里寻找林楚雄。毫无疑问,林楚雄是个失败者,但是此时,她从林楚雄的失败中同时也看到了她自己的失败。
林楚雄左脚的小指背上长着鸡眼,鸡眼是个小硬块,夹得他脚疼。他不能穿新鞋,不能穿硬鞋,走起路来像个瘸子。那天下雨他撞上郝意芳,返回时又在她面前摔跤,都是鸡眼的原因。郝意芳蹲在地上为他挖鸡眼。她没有专业工具,只能用普通的指甲剪刀,一点一点帮他剪,一点一点帮他挑。她挑出一点硬了的死了的肉皮,再把它剪掉。再挑再剪。林楚雄有时会因为疼痛龇一下牙,或皱一下眉,其他时候他都保持沉默。林楚雄在看书,死记硬背书上的一些东西。郝意芳把他那只长着鸡眼的脚抱在怀里。在挖鸡眼之前,她帮他洗脚,为他剪了指甲。抚摸着那只硬块,她主动提出来要帮他挖鸡眼。林楚雄问她怎么会知道这个,郝意芳告诉他她父亲以前也长过鸡眼,她曾经陪她父亲在路边小摊上找人挖过。她看到小摊上的人挖她父亲的脚,那还是很早以前。
“把这些硬块挖出来,你就不会再疼了。”郝意芳这样跟他说。
挖鸡眼是个很细致的活儿,没有专业工具,又是生手,郝意芳费了好长时间才弄完。因为长时间蹲着,她的脸红扑扑的。她吹了吹手,站起身来,她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林楚雄还在看书,他没有注意到郝意芳突然间的晕厥。
在给林楚雄挖鸡眼的时候,郝意芳的内心有种狂喜。她正在做的事情,她为她的父亲都没有做过。李中华很快就知道了,他们之间没有隐私,是郝意芳自己告诉他的。他的妻子背叛了他,当然让他愤怒。更让他愤怒的却是——他的妻子居然会把一个看门的脏兮兮的脚抱在怀里,像绣花一样帮他挑鸡眼。李中华刚接完一个电话,手机还握在手上。他说:“如果不是我意志坚强,我很可能会自杀。”
有一次,李中华准备出席一个很重要的场合。他扎好领带,照镜子时,发现有一根硬硬的黑色鼻毛戳出鼻外。他喊郝意芳进来,让她帮他把鼻毛剪掉。没想到郝意芳拂袖而去,她没有给出任何理由,就是不给他剪。李中华以为她嫌他脏,不愿意干这种活。他自己拿着剪刀对着镜子比划来比划去就是剪不了,只好硬生生把它给拔掉了。
“不愿意给自己丈夫剪鼻毛,却主动给一个看门的剪指甲挖鸡眼。”
“你不要一口一个‘看门的说人家。”
“他就是看门的。”
“可我们是一样的人。”她说,“我说的是我和他。”
李中华不这样看,他认为她这么做完全是自虐。他说:“你这是故意当着我的面吃屎。”
“我没有当着你的面吃屎。”
“你不仅自虐,”他说,“还故意以这样自虐的方式来羞辱我。”
郝意芳说:“你可以跟我离婚。”郝意芳真是这样想的,她愿意离开李中华。
但是李中华不愿意。“离婚并不能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你已经以你自虐的方式羞辱了我,我不能给你机会:和你离婚,让你再羞辱我一次。”
“和我离婚,怎么就是又羞辱了你一次呢?”
“人家会说,一个看门的抢走了我妻子。”
“那么,我們之间的问题怎么解决?”
“你最终会回到我身边。”
“你这样想吗?”
“那是一定的。”
“等我回到你身边,你再和我离婚,那时候你就不会觉得——又受到了一次羞辱是不是啊?”
李中华这时已经睡着了,枕边响起轻微的鼾声,郝意芳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
但是李中华没有真正睡着,他在睡梦中流淌泪水。他一直在反复检讨他们夫妻间所订立的诚实原则。看来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这原则像一面涂满油污的镜子立在他们面前。订立这样一个原则的初衷,李中华有过精细的权衡考量。就他们两人而言,他更多考虑到的是他自己,老实讲他才更有可能会伤害到郝意芳,那样的话他能在她面前坦陈他所犯下的那些罪过,将是很大气的行为,将被视作敢作敢当。比如嫖娼的事情正是如此。可是现在,坦陈罪过的那一方,居然转到了郝意芳这边,李中华这才发现,欺瞒其实并不是不可以接受。面对事实他才明白,嫉妒对他的毒害竟然如此之深。他深以嫉妒为耻,但是嫉妒仍然牢牢钳住了他的喉咙。一个看门的,一个形单影只老在考研究生却老也考不上的可怜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都不想叫出他的名字,只想叫他看门的。她真是故意在我面前吃屎啊,吃给我看!李中华在梦里没完没了地流淌泪水,没有人为他拭泪。他需要保持颜面,不能把他无法忍受的嫉妒流露出来。尤其是他还不能指责郝意芳,对坦陈罪过的那一方,你永远不能指责那个人。但是不可理喻的却是李中华比从前更爱郝意芳,他割舍不下这个带给他屈辱的女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嫉妒确实能够增强而不是磨灭爱情。
郝意芳不在乎离婚,或者说离婚是她意料之中的结果。之所以没有离婚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李中华。她不知道李中华是怎样想的,他为什么要维持这样一种婚姻呢?郝意芳想要孩子,想做个有孩子的女人。做丁克是李中华一个人的事情,是他和他前妻的事情,他不能把她和他绑架在一起。事实上他们确实又被绑架在一起了,她无法和他拆分。李中华有学者的严谨和精细,做爱他每次都会主动戴上安全套。只有在安全期的那几天里,他才会不使用避孕工具。郝意芳对此深恶痛绝,她从不勉强他。但是李中华自己记得。他又相当自律,清楚记得她的经期时间,还能根据她的经期时间准确推算出她的安全期。就像早中晚一天要吃三餐饭,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和郝意芳做爱,李中华都有很刻板的记录和安排。高手打牌就是这样,他不會错出一张牌。李中华从阿姆斯特丹回来的那个晚上,郝意芳的体内骚动不已,她确信如果有他的精液进入,她一定能受孕。她看到她的身体内部有那么多的胚胎,在准备着张开嘴巴,或是在准备着睁开眼睛。于是她试着哄骗他,告诉他这天正好是她的安全期,他不必戴着套子了。
“那东西太隔。”她说。
她是女人啊,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他应该给她面子才对,他没有理由拒绝。事实却不是这样,他虽然光着身子,仍然扳着指头在床上不慌不忙地计算。扳着指头数了一会儿,他得出了自己的计算结果。
他说:“你的安全期两天前就已经结束了。”
郝意芳沮丧地侧过身体,刚才热辣辣的期待在变冷。热身子变成冷身子要不了多久。她就不明白,在这件事情上他也要卡得那么精准吗?她侧过身体,闭上眼睛,知道他正在一丝不苟地给自己戴上安全套。他用的安全套都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她厌恶它散发出来的气味。
林楚雄手腕上戴着一块老旧的机械手表,需要手动上发条的那种,是上海牌,据他父亲说是上世纪的名牌。他父亲戴过,父亲死后传给他了。手表老误点,有时比正确的时间快十多分钟,有时又要慢十多分钟。误差最大可以达到一到一个半小时。这么说林楚雄并不活在正确的时间里,他一直活在和我们不一样的时间里。郝意芳让他扔掉手表,他不愿意,坚持天天戴着。
“那么你可以用手机,手机上也有时间。”
可是林楚雄又是一个远离手机的人。他有手机,却经常把手机丢在一边不理它。你要想打电话让他接上,会很困难,或者说不可能。他有微博有微信,却基本上不更新。他嘴里长着锐利的牙齿。郝意芳相信她被他咬住了,她成了他的猎物,她被他猎获了。他龟缩在小亭子里,就像是凶悍的兽龟缩在森林深处的土坑里。她是自己跳进去的。他咬她,咬她的头发,咬她的内衣。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到墙上,他站在她的身后咬她的影子。后来他吐出一嘴黑色的墨汁一样的碎沫。那不是她的影子,是她的头发,他把她的头发放在嘴里嚼碎了。她和他做爱,也像是被他咬着。但是郝意芳不让他戴安全套。
“我不要,我永远不要你戴着如此可怕的玩意儿进入我的身体。”
那是怯懦的,是不真诚的。安全套是一种很虚伪的勾当,它让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更接近于物质,比如说更接近于木头或纸张。仅有的灵魂交流的途径,因为物质的介入不得不被阻隔。就像即将开战了,开战之前交战双方居然全都举着白旗子。我靠,既然举着白旗子,还开什么战!
林楚雄不太理解,他怯生生地问道:“真不用戴上吗?我担心你会怀上我们的孩子。”
“你担心什么,怀上孩子我可是求之不得。”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你想想看,我真要怀上孩子,李中华就不得不和我离婚了啊。”
“你想和他离婚吗?”
“我当然想。”
“那为什么不离呢?”
“李中华不愿意。”
不用安全套,林楚雄听她的,他们从来就没有用过。可是郝意芳也没能怀上林楚雄的孩子。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知道是天意,还是身体原因。虽然没有举着白旗子,虽然他们是在真刀真枪地干,她身体内部隐匿着的胚胎仍然没有发芽。李中华分析说,这种行为与道德无关,郝意芳你也没有亵渎什么。但是你要明白,李中华接着说,真正冒犯我的不是你背着我和别的男人做爱,而是你背着我和别的男人做爱的方式。
正是在这个时候,李中华开始梦到金庸小说里的化骨水。
从光谷广场拐入虎泉街,鲁广里面有个婚纱影楼,名叫霾之魅。 霾之魅影楼的实际投资人是周铁扬,当家摄影师则是黄子麦。说得更直接一点,霾之魅就是周铁扬专为黄子麦投资的影楼,是周铁扬在这座城市里为黄子麦找寻的一个窝。他对黄子麦说过,你追求什么样的艺术都可以,但是你总还是需要一个窝。
“以后,霾之魅就是你的窝。”他这样说。
在黄子麦还不认识周铁扬的时候,他其实是一个自由主义艺术家。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摆弄相机的人很多,摄影艺术家却很少。他有自己的摄影工作室,那是他租住的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出租屋。在他的出租屋里,墙壁上贴满了照片。
他扎着小辫,戴着墨镜,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落魄的摇滚青年。可是他不会唱歌,不进歌厅,也不吸毒。在本质上他是个颓废的人,悲观的人,对世事有不同寻常的很绝望的预感。问题是在骨子里他又是个上进的人。他在追逐自己的梦想。如果追逐这样的梦想也算是上进的话,那他就是一个上进的人。每天,他都要背着相机,在武汉的大街小巷里四处游荡。他在干什么?他在寻找自杀者。黄子麦寻找自杀者,并不是要拯救他们,而是要拍摄他们如何自杀。武汉这么大,他一直渴望能够拍摄到真实的自杀场面。抓拍,一锤定音,一张照片定乾坤。他希望他所抓拍到的照片,有一天能够轰动整个世界。坠楼的人,他们正在飘落的身体还在空中摇摆,暂时还没有落地。这时候刚好他赶到了,他恰到好处地举起了相机。那一瞬间,最好是坠楼者在空中翻滚的姿势被他拍到了。武汉不会缺少自杀者,也不会缺少坠楼者。有时候从报纸上,有时候从网上,经常能看到这一类消息。并不是只有患抑郁症的官员在坠楼,也有普通人在坠楼。许多人过不了自己的坎,坠楼是他们留给自己类似于避难所一样的选择。他们从空中坠落,就像是回到他们温暖的家。但是黄子麦一次也没有碰到过。他握着相机,在城市里的各个高楼大厦跟前朝天仰望,眼巴巴地盼望着能有奇迹出现。可是没有坠楼者。他从来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他所造访的所有那些高楼大厦,一次也没有在他面前落下一个人。
找不到坠楼者,如果能看到其他自杀者也行啊。黄子麦有时候会想当然地认为现在可能是一个自杀时代,武汉即使不是一座远近闻名的自杀城市,大概也不会缺乏自杀者。如果能够近距离目睹到自杀者把枪管含在嘴里,一枪打爆自己的脑袋,他愿意从最佳角度拍出精美画面。含枪自爆需要枪支,没有多少人能有这种条件。那么,也可以像日本人那样先焚香沐浴,之后再切腹自尽。会有这样讲究的人吗?因为找不到,黄子麦渐渐生出焦虑。他一方面继续寻找,另一方面呢,他又在自己脑子里不断臆想出惨烈的更具有戏剧性的死亡场面。那种臆想实际上是他在凭空构图,就像画家或作家在脑子里打草稿。总是找不到自杀者,黄子麦就会通过臆想来补偿自己,他于是成了一个白日梦患者。黄子麦老是在做着白日梦。在他所臆想的那些惨烈的更具有戏剧性的死亡场景里,其实并不含有恶意,当然也不能说就是善意。他其实是一个技术主义者。在他所寻找的拍摄题材中,他更多考虑到的仍然停留在技术层面。现在扛着相机拍照的摄影家太多了。到处都是摄影家,摄影家协会的那拨人不用说了,无疑他们都是货真价实的摄影家。还有那些没有加入摄影家协会的自由拍照者,他们事实上也是摄影家。还有那些自拍者,他们举着自拍的金属杆子对着自己,每个人好像都是摄影家。于是这个时代所有可以拍摄的东西老早就被穷尽了,你没有任何捡漏的机会。没有任何有新意的拍摄题材,那些有价值的可以名垂青史的拍摄机会不会坐等你到来。黄子麦因此对自己作为一个摄影家的前途是绝望的。说到底可能只有拍到了真正的自杀者,才能令人耳目一新。他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正是去寻找并拍摄到自杀者。这看来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事实证明的确如此。但是这个时代又确实有很多人在自杀,或者说很多人已经极其不幸地完成了自杀。没有一个确切的统计数据能够证明黄子麦的判断,黄子麦甚至不知道是否会有这样一个机构,去精确地统计这种数据。但是黄子麦仍然固执地认为,这个时代的自杀者从比例上看,即使不比其他时代的自杀者更多,至少也不会比其他时代的自杀者更少。黄子麦只怪他自己的运气太差,他只不过是从来没有找到他们。事实上自杀者在自杀之前,谁也不会给他们自己贴上自杀的标签到处招摇过市。
有时候黄子麦也想过放弃他给自己设定的目标,转而去拍摄精神病人,或是去拍摄太平间里的死尸。这种想法其实也有很强的隐喻效果。比如说精神失常,比如说像僵尸那样活着,都是很不错的意象。如果要拍摄精神病人和死尸相对要好办一些。他去过精神病院,也去过医院里的停尸房。但是他不满意,他无法满意。拍摄精神病人让他觉得像是在拍动画片,或是在拍动漫。有一个疯子对他的摄影器材产生了浓厚兴趣,他趴在他的镜头前研究他的镜片。
他神秘兮兮而又无比神往地问他:“你有密码吗?”
“什么密码?”
“这不是原子弹的核按钮吗?”
黄子麦打量着他,他的面孔看着天真无邪。
“说不定是的。”黄子麦说。
“我听说那是一个手提箱。”疯子认真研究了半天,这会儿坚定地摇了摇头,他失望地站直腰身,“你这个太小了。”疯子在手上比划了一下,“至少应该有这么大吧,听说那东西太厉害了,只要一按下按钮,整个世界马上就得毁灭。”
疯子的嘴脸拍出来和正常人太相像了,没有人会认为你拍出来的是疯子。至于去拍那些死去了的人,则比拍一个固定的风景比如去拍一棵树或是去拍一块石头更令人乏味。他们在冰柜里面,有的被解剖过了,有的没有被解剖。在等待火化的时间里,他们有时候会被一些陌生人前来辨认。有些尸体被认出来了,有些永远不会被认出。没有被认出来的尸体,他们活着的时候是有名字的人,在他们死后则变成了没有名字的尸体。尝试了几次之后,黄子麦重又回过头来,重拾他的理想。他坚信在他的有生之年,没准真能让他碰到一个正在实施自杀的人。
这期间,黄子麦认识了周铁扬。
没有找到自杀者,黄子麦有些寂寞。他没事的时候会在网上P出一些图片。那是属于他的私人娱乐。他以此来对抗寂寞,以此来对抗找不到自杀者的失望情绪。他能够熟练地把一张跳跃的图片P成坠楼的照片,看上去栩栩如生。他把这些P过的图片发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在那个时期,黄子麦的微信好友并不多。他没有摄影朋友,有可能他在刻意和玩摄影的人保持着距离。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把自己看作是和普通摄影人不一样的人。他对那些玩摄影的人怀着警惕。黄子麦不知道他的朋友圈是怎么建立起来的,他的朋友圈冷冷清清。
周铁扬是怎么和黄子麦成为微信好友的,回溯起来要想很长时间。这个可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成了微信好友。既成了微信好友,周铁扬就能看到黄子麦发出的那些P过了的图片。周铁扬一眼就能看出那些图片是P过的。它们不是真的照片,但是P得很完美,P得毫无破绽。周铁扬对这样的东西天然抱有好感,尽管你一眼就能认出它是假照片,从图片上你却找不出一丝P过的痕迹,这么说你并不是真正看出了它们是P过的图片,而是直觉。周铁扬身上就有这种直觉,他的直觉甚至具有不可言说的穿透力。他们开始在网上互动。周铁扬先是称赞黄子麦的图片有震撼力,继而指出那些图片经过巧妙的制作。黄子麦承认他关于制作的说法,并对他的眼光表达了钦佩之情。
一年后他们在一家名叫声音的咖啡馆里见了面,周铁扬在这里和他见面要比他在这里和李中华见面早一年半时间。具体日期是2014年4月6日。正是在他们见面的那天,周铁扬发现了他的困境。黄子麦大概是个很潦倒的摄影家。说得不好听一点,他可能还需要为生存而挣扎。他有可能吃不饱穿不暖。这种人周铁扬见得多了,他们往往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在交谈过程中,黄子麦自己慢慢道出了实情。他因为交不起房租被房东扫地出门了,连续一个星期住在麦当劳或车站候车室里。他之所以答应和周铁扬见面,其实就是想蹭上一杯咖啡,运氣好的话还可以蹭上一顿饭。他已经这么困窘,在他面前说出来也就不觉得丢人。黄子麦想过,弄不好他找不到一个自杀者,自己却因为生活无着而不得不变成一个自杀者。周铁扬否定了他的想法。他说:“你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说完这句话,周铁扬点了咖啡。不过他从黄子麦的眼神里看到他对咖啡的兴趣不是太大。黄子麦的眼神看上去很饥饿,他对食物的渴望要更急迫一些,他差不多有两天没吃过饭了。周铁扬于是点了一些面包蛋糕之类的点心,黄子麦很快就把碟子里的食物全干掉了,如风扫残云。
黄子麦打着嗝,他说:“没办法,我确实饿了。”
周铁扬说:“没关系,我知道。”
“你知道吗?”
“我想我知道。”
这么说着,周铁扬突然想要帮他。想要帮他的念头一下子就从他的胸腔里升起来了。坦率地说,帮他并不是善念,不是一时间的慈悲。周铁扬无论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平白无故去做。
他说:“我想开一间婚纱影楼,你愿意替我做吗?”
“是真的吗?你找我见面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周铁扬想了想,原本他想和他见面,单纯只是心血来潮。他想看看那个擅长P图的家伙到底长什么样子。他是一个做旧的人,做旧的人和一个擅长P图的人或许会有心意相通的地方。除了这份好奇没有具体的打算,这会儿被黄子麦问起,好像确实就有了这件事。也只能是这件事。当然喽,没有事我找他干什么?
“是啊,我老早就想着开一间影楼,一直在物色人呢,我想你可能是最合适的。”
黄子麦的眼睛亮了一下,接着又黯淡下去。
“我不能保证我是一个好的摄影师,我其实是有理想的,我还是想做一个特立独行的摄影艺术家。”
“你想做什么那是你的事,我不会反对。”周铁扬说,“可是你要有一个自己的窝,那个影楼,它就是你的窝。”
周铁扬记得李中华跟他提到过他所做的那个怪诞的梦,在那样一个并不体面的梦里面李中华用金庸的化骨水消灭了林楚雄。他后来调查过林楚雄。他因此得出的结论是——林楚雄在李中华的梦中受到那种处置是得当的,理所当然,周铁扬没有异议。但是李中华告诉他的时候是不是含有某种暗示呢?周铁扬反复想过,他认为不可能有暗示,当时李中华和他的交情还没有到这一步,他们当时的交情只够李中华委婉地表达他的愤慨。如果是现在情况就不一样了。不过,李中华再没有提起。
林楚雄的长相像是一个潜心静修的人,不修边幅,脸上却自有一份肃穆,漠然,冷飕飕的。郝意芳认为他有宗教气质,他的眼神很像圣徒。他很容易遁入到什么门里面去。比如苦修,比如灵修,总之就是那些一边修行一边自我虐待的事情,对他都比较适合。他为什么不去研究宗教呢?如果他入了宗教的法门,说不定能有顿悟,会有很深的修为。可是他报考研究生的专业偏偏选定了考古学。她注意到他拿在手上复习的,总是选定那几本书。可是他很长时间也读不完一页书,他的目光能够在一页书上停留几个小时。他的脑子是空的,没有什么能够进入,他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时光就这样熬过去了。但是他的目光并不涣散,他像苦行僧那样入定。郝意芳相信他什么时候也考不上研究生,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所谓报考研究生,是他为自己找到的囚牢。有些人必须活在囚牢里,不活在囚牢里他会活得不自在,活得不真实。林楚雄那么不在意手机,却又那么依赖时间永远不对的手表。他的这些怪癖抓住了郝意芳。他是一个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人。
郝意芳被他吸引,被他勾挂住了,又想把他拉回来。她每每会想到《肖申克的救赎》这部电影,林楚雄什么时候才会从他自设的囚牢中突围而出呢?她为他送鸡汤。李中华不在家,她一个人跑到郊外去买土鸡。她研究土鸡知识,一眼就能认出什么样的鸡是真正的土鸡,什么样的鸡不是土鸡。土鸡炖出的香味像乡村的夜色那么浓稠。她把炖好了的鸡汤送到小亭子里去。她看着他吃,他吃鸡的样子有点躲躲闪闪,总是躲躲闪闪。鸡骨头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时候,他会偷偷地瞄上郝意芳一眼,像是很亏心的样子。但是看上去他又很喜欢吃鸡。郝意芳假装不知道,事实上却又很享受他这种吞吞吐吐的表现。她一直在开导他,建议他尽快找个女朋友,早日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考得上研究生也好考不上也好,跟找个女人结婚不矛盾。林楚雄口头上同意她的意见,却不积极,故意阳奉阴违。郝意芳督促他,问到有什么进展,林楚雄总说没着落。没有哪个女人会看上他。他说:“并不是我想找个女朋友,就能找到。”
“如果你看上了谁,你要主动去追求人家。”郝意芳说。
“我会的。”
这件事形同拉锯,两人心照不宣地往后拖延。林楚雄想拖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郝意芳也这么想。直到有一天,林楚雄真有了女朋友。他不是一个主动的人,在性格里他很被动。他的女朋友名叫白玉洁,是食堂里新来的临时工。白玉洁长得很漂亮,在林楚雄去打饭时认识了他。这是林楚雄对郝意芳说的,至于是怎么认识的,林楚雄没有细说。
他说道:“我们在饭厅里认识了。”
然后,他又说:“是她找的我,不是我找她。”林楚雄对这一点作了强调。郝意芳听到他这么说,内心里还是有些安慰。
根据林楚雄的描述,郝意芳专门到食堂去找到了白玉洁。她真实的五官和他从回忆中勾画出的五官十分吻合。林楚雄记得那么清楚,一点也没走样,可见她还是为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漂亮得不像是应该在食堂里打杂的人,她出现在这种地方很像是意外,或是被迫。就像一个长着天使面孔的女子,出现在妓院里。长着白玉洁这般模样的女子,实在无法和食堂里的饭菜联系到一起。郝意芳站在5号窗口,在她手上买了一份饭菜。她手上的皮肤像婴儿的皮肤。
李中华也去食堂,从远处悄悄看过了白玉洁。他的看法和郝意芳基本一致,由此得出结论:他认为这女子和林楚雄并不般配,他们的交往不会长久。
郝意芳的心脏怦怦直跳,她眼含热泪地说:“你不要这样说人家。”
李中华没有对此过多纠缠,他在自己脑子里搜索白玉洁的名字,搜索她的容貌。这是距他们家最近的一所食堂。搜索的结果是之前他从来没和此人打过照面,她对他而言是个陌生人。郝意芳告诉他,她就是新来的。哦,这就对了。
林楚雄给郝意芳摊牌了,他说他已经在和白玉洁正式交往。所谓正式交往,他指出,她已经是他的未婚妻。他说他感谢郝意芳,感谢她为他送过鸡汤。感谢她给了他性,那对他是很珍贵的经历。白玉洁不是一个食堂女子那么简单。林楚雄暗示说,她有可能来自某个显赫家族,她本人是富二代。他这样暗示郝意芳,是因为白玉潔也曾这样暗示过他。林楚雄进一步暗示说,白玉洁到食堂来短暂打工,是要攒一份底层经历。可能她的家族产业与饮食有关,她将来要做大事情,就得积累这些最下面的经验。为了证明她所言不虚,白玉洁让林楚雄先去买一套房子,首付的钱由她来给。
郝意芳这时插嘴问他:“她实际上给了你多少钱?”
林楚雄说:“她在我卡上打了二十万。”
他说,这钱是她先打给我的第一笔。她让我去看房,看好了房马上买。买了房我们就结婚。他请求郝意芳原谅,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也不是一个可以被你瞧得起的人。他想,她这会儿就会在心里瞧不起我。如果你要嘲笑我是个吃软饭的男人,你就嘲笑吧。我想抄一段人生的近路,虽不光彩,但也并非是恶行。
听林楚雄说了这么多,郝意芳嘴唇发干。好像不是听他在说,而是她自己在说话,而且还说了这么多。她的喉咙像是突然间长出了肿瘤,吞咽口水都很困难,更别提说话了。
她扯住自己的头发,望着他说:“你这是在和我告别吗?”
林楚雄抱住她,她允许他和她做爱。做爱结束后,他躺在那儿不停地叹气,一声接着一声。“我这不是伤心。”他说。
“那么,是什么?”
林楚雄说:“我不知道。”
郝意芳怀疑林楚雄掉入了某个圈套。他给她讲的这些事情她不是不相信,她只是认为太光滑太圆润,太没有破绽了。她也希望是这样,可是真是这样吗?她进一步和李中华分析说:“天上掉馅饼是可能的,什么时候都有可能,但是落在林楚雄头上的馅饼太大了。”
她怀疑这事不合理,不合理的原因在于太合理。她说,太合理的事都值得怀疑。为什么这么大的好处单单要落在林楚雄头上?
“你给个理由吧,你说服我。”
李中华有几天没刮胡子,他握着剃须刀的手在颤抖。
他说:“你在这个垃圾身上浪费的时间太多了。”
郝意芳马上说道:“你不能称人家为垃圾,你没有这个权力。”
李中华说:“别打断我,他就是垃圾,比垃圾还要垃圾。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我容忍你这么久,是因为我相信你会迷途知返,難道你不知道吗?”
“对不起,”郝意芳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中华本来想和郝意芳大吵一架,这时却连吵架的激情都丧失了。他只是轻蔑地挥了一下手。挥手的时候他忘记了他的手上还握着剃须刀,于是那只剃须刀飞出去,砸碎了屋子里的一面镜子。
怎么对待林楚雄?郝意芳自己也陷入到一个悖论里面去了。如果她所想的是对的,林楚雄真的掉进了陷阱,那么她理应帮他。可是怎么帮呢?林楚雄心意已决,他就这样离开了我。还有一种可能,即郝意芳想错了。林楚雄没有掉进陷阱,他运气突然好起来了,他说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即便这样,他就可以头也不回地抛弃我吗?李中华说到垃圾,在林楚雄那里,难道我不是垃圾?我是垃圾,要不然就是他把我当成了垃圾。我不是垃圾林楚雄会那样只用一个简单的告别就打发我了吗?郝意芳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林楚雄你掉进了陷阱,我可能拉不住你。但是你若没有掉进去,我可能也不会放过你。郝意芳神情悲伤,她这样想的时候浑身颤抖。
周铁扬在公安局没有案底,没有犯罪记录。他不是警方也不是纪委的线人。李中华不会知道,因此也不会记得——2015年9月17日在法兰克福机场候机室,因为偶遇,周铁扬前来和他打招呼的时候,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个女子。那女子很温顺,周铁扬前来和李中华打招呼之前,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她点点头,站在原地照看行李,一声不响地低着头玩手机。也就是说李中华在法兰克福机场并没有见过她。如果当时他见过她,那么有可能他会记得,那女子就是白玉洁。但是当时她是不是名叫白玉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后来,周铁扬又结识了一个女孩。那女孩后来患了病,所患的病是腺性膀胱炎。周铁扬带着她到湖北省中医院去做了个小手术。手术的原理是,通过膀胱镜用电烙铁在膀胱里面把那些长出来的炎症泡泡给烙掉。湖北省中医院在昙花林,住院部在胭脂路上。做手术之前,为了让那女孩放松,周铁扬带着她在昙花林走了走。他们在边渡咖啡馆喝了咖啡。那女孩眼圈红红的,她有些担心,毕竟是第一次做手术。周铁扬劝她别想多了:“你试着在手术台上睡一会儿就过去了。”他对女人一向很温柔,他的笑容感染了那女孩。
那女孩这时站起身来说:“好吧,我们回医院去。”
推着架子床去手术室的是个年纪很大的护工,她身高马大,粗门大嗓。那女孩躺在架子床上,对着周铁扬虚弱地伸出手来,像是在和他生离死别。周铁扬故意别过头去不理她,有意淡化她所营造出的愁苦情绪。
这是间两人病房,除了那女孩,还有个五十几岁的女病人。看得出来她是个热心快肠的人,在他们住进来的第一天,她就告诉他们,做快餐做得地道做得好的那一家在哪里。出了医院大门往左拐,也就是往胭脂大院的方向拐,而不是往右拐。虽然往左往右拐都有做快餐的店子,也都是把饭菜放在盘秤上用秤称了再付费,但是左边的味道比右边好些,卫生好些,价格也要公道一些。马路对面有一家饼店,做的饼也很好吃,饼上面洒着一层芝麻。陪着她的是一个和她年纪相差无几的男人。他们的关系很亲密,但不像是她的丈夫,因为她对他太客气了。她总是对他说,我没事,你自己出去转转吧。那男人便推托,说这地方我都转过好多次了,不用再转。
那女孩进了手术室,女病人一个人在病房里打吊针。陪伴她的男人还没来,病房里很是安静。周铁扬看了会手机,没什么可看,他抬起头来。于是他看到,女病人也正看着他。
周铁扬说:“陪你的人还没来啊。”
她说:“他今天有事。”
“是你的家人吗?”周铁扬很委婉地问道。
“不是我的家人,我离婚了,我只有我一个人。”
“哦,我不知道是这样。”
“我有两个女儿,她们都要上班,都没时间来陪我。陪我的是我的亲家,是我一个女儿的公公。”
“你得的是什么病啊?”周铁扬想把话题岔开。
“肾癌。”她笑着说。
“这么严重的病啊,没想到,看着你那样乐观开朗。”
女病人笑得更开心了,她的笑容一点不做作,不像是糟糕的表演。她说她了解自己,她得上这样的病毫不奇怪。
“五脏六腑,”她笑着说,“我的五脏六腑全都坏掉了,早就坏掉了。”
早一天晚一天都会得上这种病,她认命。
“认命的好处,就是你活上一天就像是赚了一天。”
这便是她总能笑得这么开心的缘由吗?你已经赚了很多了,只要你还活着,你就还在往下赚。
“你赚的不是钱,你赚的是命。”
女病人接着说,眼下她退休了。从前她在一家化工集团待了几十年。她是在做知青的时候,招工回城进了那家厂。当时她是欢天喜地进去的,她回了城,做了工人,好多她的同伴还在农村,还在等待招工进城。厂里鼓励他们一直干下去,鼓励他们把自己的配偶调到厂里去,鼓励他们的子女也都留在厂里。女病人结婚时,厂里给她分了房子,配置了煤气灶。但是她没把家安在厂里,她坚持让丈夫继续待在汉口,哪怕狭窄一点家也要安在那边。她就是不妥协,宁愿自己辛苦,在葛店和汉口两边跑。现在看来,她当时的决定是明智的,她没有害她离了婚的丈夫,也没有害她的两个女儿。他们厂里主要生产农药,靠近他们的另一家武汉市的化工厂主要生产肥皂和洗衣粉。
“我们那里的空气终年里有着恶臭的味道。水里的鱼长得奇形怪状。有的鱼身上长出了鸡爪或鸭蹼那样的脚,有的鱼身上则长出了鸟那样的翅膀。”
女病人的亲家——就是在这里给她陪床的那个男人,他是菜农。他使用的农药,正是他们生产出来的。女病人的亲家告诉女病人,所有的蔬菜种植都必须依赖农药。就连花生红薯这些埋在土里生长的东西也离不开农药,在把它们的种子埋进土里去的时候,必须把农药和种子缠在一起埋入土里。不要说花生红薯,甚至生长在淤泥里的荸荠,也要在淤泥里安上农药。
周铁扬问女病人:“埋入土里和淤泥里的农药是什么呢?”
她说:“我的亲家说是呋喃丹。”
次日,周铁扬和李中華在马鞍山散步。他说,昨夜他一夜未睡。为什么没睡呢?他说睡不着。他还讲到了昙花林,讲到胭脂路,以及那个病房里的女肾癌病人。进而他又提到了网上的八卦消息,说到了尼日利亚的塑料大米。
“真有塑料大米吗?”
“真有,”周铁扬说,“在照片上,塑料做成的米粒比真的大米更洁白,更好看。仿佛凑上鼻子,都能闻到米香。”
李中华不明白周铁扬为什么要说出这么一通云遮雾罩的话,他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铁扬这才说出了他的计划,未来最大的商机在食品上面。谁先走一步,谁就能主宰未来。他说他希望能有一种配方,他要得到这配方。这配方能溶入水中。所有食材只要在这种变成液体的配方里浸泡一下,就能变成天然食材。我不知道我说明白了没有?周铁扬说,比如说那些颜色鲜艳的瓜果蔬菜,一看就是用过化肥打过农药,一看就是转基因。可是只要一浸泡你的配方,马上就能变成歪瓜裂果,马上就会变成那种样子——叶片上满是虫害咬过的细小窟窿。经过虫害啃咬过的瓜果蔬菜,人们才会放心,才会信赖。
“这样的天然食材,谁都会争相购买。”
“的确如此,可你为什么说是我的配方?”
“我的直觉是,你能做到。”
“我是一个土壤学家,不是化学家。”
“可我觉得你有这个能力。既然天然食材再也不可能从土壤里长出来,那么它一定能从你的配方里长出来。”
“你是在跟我做生意吗?”
“李教授,做生意不是坏事情吧。”周铁扬笑着说。
这个人太精明了,跟他做生意不是不可以。以前李中华也给其他生意人提供过一些配方,不过那都是些小打小闹的配方。比如让苹果保持鲜艳的颜色,放置半年也不会腐烂。比如把腐烂了的鸭肉鼠肉或随便什么肉——变成口感特别好的牛肉或羊肉。让那些枯萎了的蔬菜颜色鲜艳,就像是刚从藤蔓上采摘下来。现在看来不行了,周铁扬提出了新思路。让没有经过虫害啃咬的东西看上去像是经过了虫害啃咬。让使用过农药化肥的东西看上去没有使用过农药化肥。这想法太有灵感了。未来若是有开关的话,那这开关就在周铁扬手上。事情在这儿明摆着,如果我不做,也一定会有别人来做。然而没有人知道李中华能做这个,但他就是能做。李中华深知土壤和化学制剂的内部关系。看来周铁扬真有着非同一般的敏锐和直觉,他说得对:天然食材不再能从土壤里长出来了,却可以从我的配方里长出来。
其实不仅仅是天然食材,什么东西都能从我的配方里长出来。
“我们认识了多长时间?好像时间也不短啊。当初是我结识你的还是你结识我的?”李中华没等周铁扬回答他,他点了点他的脑袋,说道,“商人,真是个商人!”
“我记得你曾经做过一个梦李教授,你给我细致地讲述过那个梦。你说你梦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什么马鞍山配方。这名字我觉得挺好的,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或许,那个你终将做出来的配方——正好可以叫上这个名字。”
“你的记性真不错。”李中华说,“事实上我梦到的是金庸的化骨水,所谓马鞍山配方是瓶子上的标签。”
“误打误撞吧,李教授。”周铁扬说,“梦里的事情不去信它,但马鞍山配方也不可能是化骨水吧,它只能是别的东西。”
李中华说:“那么,我试试?”
“至于化骨水,”周铁扬说,“说不定另有深意。”
李中华想看到周铁扬的眼神,但是周铁扬已转过身去,他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黄子麦的婚纱摄影在武汉很出名,因为另类而红火。马鞍山是他主要的外景拍摄地。他钟爱雾霾,只要是雾霾天气,他就会带上一干人马,到马鞍山来安营扎寨。他像诗人们歌颂爱情那样歌颂雾霾,像干部们欢呼GDP那样详尽分析过雾霾的好处。他形容他和雾霾的关系就是鱼和水的关系,或者就是鸟和天空的关系。怎么形容都不为过。在马鞍山的雾霾里,黄子麦拍摄的婚纱照有各种名字。他为这些命名绞尽脑汁,用心程度不亚于厨师为自己做的菜命名。比如云中漫步,比如天作之合,或者仙女下凡。
他在山坡与山坡之间,在树与树之间搭建脚手架。在空中系上各种错综复杂的绳索。那些绳索在哪里打上结,又在哪里岔开,都有严格规定。还有滑轮,吊索。新郎或新娘吊上去的时候,绳索系在他们身体的哪个部位,都有讲究。黄子麦拿着事先设计好了的图纸,在那儿指挥。新人们有时候像是从天而降,有时候又像是在云端上面款款而行。一切都由绳索和滑轮控制。机关在树上,或是在哪一个人的手里。
李中华看到新郎和新娘一个一个被他们送到树上,送到空中。他们像鸟儿一样在空中、在树梢间飞来飞去。他想到张艺谋拍的电影《英雄》,电影里的人物也是在树梢间窜过来窜过去。他们在马鞍山里也像是在拍电影,或者是一群杂技运动员,正在练习空中杂技。但是都不是,他们就是在拍摄婚纱照。在这里拍摄这样的婚纱照,需要支付更昂贵的费用。有些新郎新娘因为胆怯不敢上去,那个扎着朝天小辫长得像小丑一样的摄影师正在苦口婆心地规劝他们。
他说:“这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们怎么能放弃?”
“相信我吧,拍出來的效果简直跟天堂一样。”
“你看看,一点也不危险,不就是跟荡秋千一样吗?谁没有荡过秋千呢,是吧?再说还有你的爱人跟你手牵着手。”
经过规劝,一般人都会上去。
两年后,著名摄影家黄子麦将发表一组照片。照片的题目就叫《自杀》。《自杀》这个题目,许多年以前就是黄子麦想要完成的作品。为了完成这个作品,他一直在物色人选。
因为天气的缘故,今天的马鞍山喧闹无比。或许只有吊鞍山才会清静一些,李中华改道朝吊鞍山走去。
吊鞍山的山顶有个凌霄阁。凌霄阁共三层,里面住着个守林人。守林人说着湖北潜江或是仙桃一带的口音。李中华经过这里,偶尔会停下来和他聊聊家常。守林人在山坡上开垦了几块荒地,种着时鲜蔬菜。他在一楼做饭,李中华有一次问他住在哪里,他说住在二楼。李中华仰头望了望,二楼的四周全围着玻璃。他想,正在写作的作家肯定很乐意到这个地方来住上一段时间。又想,晚上如果能住在凌霄阁二楼,并且如果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上面做爱。那会怎样啊!世上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情吗?吊鞍山上寂寂无声,只有你和你心爱的女人在上面。透过玻璃又能看到山下,山下的武汉灯火璀璨。李中华把自己想象成那个男人,那女人理所当然应该是郝意芳,因为她至今仍是他心爱的女人。可是在那一闪念里,他想到的女人不是郝意芳,而是阿姆斯特丹的那个妓女。呸呸,这太荒诞太下流了,李中华试着在内心里修改刚才的意念。如果他能继续把自己想象成那男人,那么那女人必须是郝意芳。修改自己曾经有过的闪念是件很费劲的事,有时能成功,有时未必能成功。
往山下走着,守林人忽然闪出来了,他拦住他的去路。他笑着,递给他一支烟。烟不是好烟,他也接了,停在路上。
守林人说:“我孙子放寒假了,明天要从老家过来,跟我一起住几天。”
李中华说:“好啊,孙子来了,你正好有个伴。”
“是啊,有个伴,我孙子太可爱了。”守林人笑得合不拢嘴,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呢,教授。”
“什么秘密?”
“我孙子可能在早恋。”
“早恋,你孙子多大呀?”
“不大,还在读初一。”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在早恋呢?”
“知道,当然知道。前天我孙子跟我通电话的时候跟我说,他说他夜里遗精了。”
“好啊好啊,这都告诉你了,有意思。”
“有意思吧。”守林人侧过身子,放李中华从他身边走过。
李中华走在下山路上,一路想着守林人的孙子,少年遗精——真是美好!成年男人哪一个从前没有这种时候呢?可是谁还记得他是在哪一天遗精的,即使记得,谁又会说出来呢?李中华在外面逗留了两个多小时,将近三个小时,这才走回家里。
刚到家门口,手机响了。周铁扬问李中华今天散步了没有,李中华说散了,刚回来,还没进屋呢。周铁扬又问他在马鞍山里看到了什么。
李中华说:“我以为能看到什么,结果什么也没看到。”
“怎么会什么也没看到呢?”
李中华顿时火冒三丈,他大声斥问道:“看到什么!难道那个小丑把自己碰了个头破血流也算是看到了什么吗?”
“可是,”周铁扬说,“据我所知,马鞍山的婚纱摄影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一个名叫林楚雄的顾客不小心摔死了。他在拍云中漫步的时候,绳索突然断掉了。”
黄子麦跟周铁扬做过保证,他保证这将是一场意外。一场完美意外,一场史无前例而又天衣无缝的意外。绳索断裂的端口处、高空树梢劈开的碴口那里,没有丝毫剪过或锯过的痕迹。承重原因、物理疲劳、机关松弛,或者操作时的偶然失手,反正就是意外地断掉了。从物证和人证上都不可能得出谋杀的结论。林楚雄之死不是谋杀,警方将永远找不到证据。它是纯粹的商业意外。美和浪漫的代价。事实上周铁扬给白玉洁也做过相同的保证,他让她相信没有风险,她只不过是在完成一个意外。
黄子麦以为他才是这场意外的最大赢家,他拍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照片。林楚雄从仙气缭绕的天堂坠落,他穿透雾霾,直抵地面。黄子麦找到了最佳的拍摄视角,他提前二十秒守在那里。没有哪个天才摄影家会有他那么好的机会。与其说黄子麦邂逅到了死亡,倒不如说他预约了一次死亡。审视那些不同的照片,他看到了林楚雄的表情。林楚雄的表情如此丰富,又有那么微小的差异。不是恐惧,但也不是不恐惧;不是醉酒时的迷惑迟钝,又像是醉酒状态。也不是吸过毒之后的狂乱,但肯定像是吸过毒了。他大张着嘴巴。在前面的几张照片里他的嘴巴没有张开,张开嘴巴是在后面的照片上出现的。最后一张照片,在他砸到地面的那一瞬间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黄子麦相信未来的哪个日子,说不定他能在世界上得上个摄影大奖。他甚至想给这组照片命名为《自杀的表情》,他喜欢这个题目。可是经过反复权衡,又觉得这个题目比《自杀》狭窄一些,所以他还是选择了后者。
有了《自杀》和没有《自杀》完全不一样,从此,黄子麦将成为光芒四射的艺术家。
黄子麦收到了一个短信。白玉洁也在低头看手机,大约是她也收到了短信通知。她打开手机,把移动公司的电话卡取出来,扔掉了,用脚尖把它踢进泥土里面。重新放入另一张联通电话卡,刚开机,周铁扬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告诉她,有人马上送她去天河机场。白玉洁说知道了,她仰望天空,几小时后,她将飞往欧洲。
屋子里,郝意芳正在痛哭。李中华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但他能够容忍。哭吧哭吧,李中华其实也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都在家里,既然她已经在哭了,我就不能再哭。他怜悯地看着这个女人,她弓着身子,若是把她的腰身想象成一根绳索的话,这会儿应该也断掉了。
责任编辑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