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作品的魅力(节选)
2017-06-09蒙田
[法国]
读书,我只寻求那些能够令人愉快且又朴实无华的篇章;学习,我只学习这样的知识:能够告诉我,我当如何认识我自身,我当如何对待生和死。
当我在读书中遇到某些费解的地方时,我从不一味苦思冥想,倘若我尝试一两次后仍不得要领,我就把它甩开。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死啃它们,无异于浪费我的精力和时间。我的思维机器只在初始时才敏捷活跃,而那些不能令我当下关注到的东西,不能靠持久来解决。没有灵感,我的思维就会枯竭。过分地执着于某事物,只会使大脑疲惫不堪、陷入混乱,我的眼睛也会变得模糊不清。我必须把注意力暂时移开,而后再回过头来不断地看看。一如我们在看一件耀眼的红色衣服时,总是先把视觉稍稍移开,然后再不断地瞥上几眼。倘若某书使我感到厌倦,我就丢开它去读另一本,只是在我无所事事时,我才再去问津那本曾使我厌倦的书。我很少拜读现代作品,对我说来,古典作品更富有魅力和活力。
在某些纯粹的娱乐性作品(这类作品都很时髦)中,诸如薄伽丘的《十日谈》、拉伯雷的作品,还有约翰那斯·塞库达斯的《吻》(假如它们都能置于同一名下的话),我发现,闲暇时读一读还是值得的。而像《阿马迪斯》以及诸如此类的作品,从不曾引起我的兴趣。即使是在我的孩提时代,甚至容我冒昧而言,就是亚里士多德或杰出的奥维德的作品,也无法唤起我这颗衰老的心。奥维德的写作技巧和创新精神曾使我感慨不已,可现在却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了。
我无所顾忌地直言我对万物诸事的见解,这或许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不过,我并不想使自己充当一名审判官。我说到它们,仅仅是表明我的看法,而不是为这些事物来立法。当我对柏拉图的《阿克西布篇》感到厌烦时,我就陷入了困惑,如此软弱无力的作品竟会出自这样的巨匠之手?我不能不怀疑我自身所作出的判断。因为我尚未蠢到反对如此众多的先知们的权威,我把他们一直敬为先生和大师。我倒希望,只是我的判断错了。我的判断应当指责和谴责它自身。因为它仅仅停留在事物的表层,而不深入其内部洞悉它的奥秘;因为它以虚假的观点来曲解事物。倘若它能在混乱和迷茫中保护自身,它就应当知足了。我的判断对自己的虚弱供认不讳。它承认,它正在做的就像是对摆在它面前的一幅画进行诠释,其结果往往是牵强而不完善的。伊索的大多数寓言都有多种寓意和解释,那些试图对它的象征意义详加阐释的人,往往只选择了与这个寓言相一致的方面。但一般来讲,这方面恰恰是最浮浅、最表层的一面;更为基本的深层方面,是他们无力企及的。这种说法也同样适用于我。
但是,追溯我的道路,我始终认为,维吉尔、卢克莱修、卡图卢斯、贺拉斯的诗歌是第一流的;我尤为欣赏维吉尔的《农事诗》,这部作品堪称所有诗歌中最完美的,若是将它和《埃涅阿斯纪》相比,人们就不难发现,倘若维吉尔还有时间的话,他还可以对《埃涅阿斯纪》的某些段落作进一步的润色。我认为,这部作品的第五卷是最完美的。卢卡也使我着迷,他的作品总是令人愉快。这倒不在于他的那种写作风格,而是因为他的作品中蕴藏的内在价值,以及他的看法和判断的真实性。至于那个善良的老泰伦提乌斯,正是他使得优美典雅的拉丁语人格化了。他对精神活动方式和事物状态的描述,业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常常使我惊叹不已,对我们来说,至今仍有极高的价值。在我行进的每一转折关头,我都要向他请教。我愈是迷恋于他的著作,愈是能更多地发现他所具有的新的魅力。
倘若把维吉尔比作卢克莱修,那些与维吉尔同时代的人就会抗议。我也认为,这种比较实际上有欠公允。但当我为卢克莱修的优美作品所吸引时,我的这一信念又动摇了。如果说罗马人厌恶这种比较的话,那么他们对今天那些把亚里士多德同维吉尔摆在同等位置上的愚蠢做法,又该作何想法呢?而亚里士多德本人又会作出何种表示呢?
我认为,较之那些反对把卢克莱修和维吉尔相提并论的人来说,古人有更充分的理由反对那些把普劳图斯同泰伦提乌斯相提并论的人。泰伦提乌斯更为世人所敬重,在罗马,他受到高度评价,他的话经常为罗马雄辩家之父西塞罗所引证。他所获得的殊荣是无与伦比的,他还是被罗马诗人中的首席评论家所认可的戏剧家。
时下那些打算从事喜剧创作的人(包括意大利人,在这方面,他们一直相当成功),往往剽窃泰伦提乌斯或普劳图斯的作品。这使我深感震惊。在他们的一部作品中,或者有从泰伦提乌斯和普劳图斯那里抽出的三四个情节,或者有从泰伦提乌斯和普劳图斯那里觅得的五六个故事。他们为什么要借助他人的材料来增加自身的分量呢?因为他们缺乏自信,对天赋能力持怀疑态度;因为他们缺乏魅力,不能抓住我们的注意力。他们需要一个靠山来支撑自身,把希望寄托在移入的这个情节上来博得我们的青睐。对泰伦提乌斯来说,问题恰恰相反:他以其典雅而优美的风格吸引了我们;无论在哪儿,他都令人愉悦,我们已无暇顾及他的情节了,正是他自身的魅力征服了我们,我们如痴如醉,忘却了那些情节。
循着同样的思绪,我还可以飘向更远的地方。据我的观察,某些优秀的古代诗歌,不但没有那种傲岸而怪异的西班牙式和彼特拉克旧式的做作,也没有那种充塞于后世诗文中的过于缠绵、压抑的情感。一个好的评论家是不会为古代作品中没有这类情调而感到遗憾的。同样,一个好的评论家肯定会更羡慕卡图卢斯那练达而流畅的警句,而不會更欣赏马提亚尔的突兀和刺激性。这或许是我以往对他有点失望的缘由。马提亚尔只注意他自己,“他无须劳费心机,一切都由他的主题代劳了”。
这些早期作家,无须驱策自身来衡量自己的影响。他们也不用取悦自己,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他们所嘲弄的对象。后来的作家,却别无选择。他们缺少机智,需要付出更多的气力;他们只能骑在马背上,因为他们双腿无力。这种现象在舞会上同样可以看到。那些低能之辈却开办学习舞蹈之塾,他们想用危险的跳跃、奇异的杂耍动作来赢得我们的喝彩,因为他们不能效仿那些高雅的舞姿。这是个窍门。女士们发现,在这种需要拼命扭动身躯的舞蹈中,她们更容易出风头;而在那种宫廷式的舞蹈中,她们需要保持端庄和得体,只能挪动着自然的舞步。
(选自《蒙田随笔集》)
含英咀华
蒙田的随笔旁征博引,对十六世纪各种思潮和知识进行分析式汇总,这一特点在本文尤其明显。在对古典作品进行评价时,蒙田对所引用的作品都进行了分析,不仅对其好的一面进行评价,也对其不好的一面加以批判。这种对比的手法不仅用在一部作品中,还对同一时代的作品进行了对比,堪称丰富宏大。
【张云起/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