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祖父的园子
2017-06-09萧红
萧红
呼兰河这小城里住着我的祖父。
我出生的时候,祖父已经60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时,祖父就快70岁了。
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有蜜蜂、蝴蝶、蜻蜓、蚂蚱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还有满身带着金粉的大红蝴蝶。
园子里,蜻蜒是金色的,蚂蚱是绿色的。蜜蜂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圆圆的就像一个小毛球,不动了。
花园里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很漂亮。
据说,这个花园从前是一个果园。祖母喜欢吃果子,就种了果树。在我的记忆中,园子里有一棵樱桃树,一棵李子树。因为樱桃和李子都不大结果子,所以我觉得它们是并不存在的。
小时候,园子里还有一棵大榆树。
这棵榆树在园子的西北角上。起风时,这棵榆树先啸;下雨时,榆树就先“冒烟”了;太阳一出来,榆树的叶子就发光了,它们闪烁得和沙滩上的蚌壳一样。
祖父整天都在园子里,我也跟着祖父在园子里。祖父戴一顶大草帽,我就戴一顶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当祖父在园子里种小白菜的时候,我就跟在他后面,把那些下了种的土窝,用脚一个一个地溜平,哪里会溜得准,通常是东一脚、西一脚地瞎闹。有的菜种,不但没被土盖上,反而被我踢飞了。
小白菜长得非常快,没过几天就冒了芽,一转眼就可以拔出来吃了。
祖父铲地,我也铲地。因为我年龄太小,拿不动锄头,祖父就把锄头杆拔下来,让我单单拿着那个锄头的“头”来铲。其实哪里是铲,我不过趴在地上,用锄头乱勾一阵。我不认得哪些是苗,哪些是草,常常把韭菜当成野草除掉,把狗尾草当成谷穗留着。
祖父发现我铲的那块地留着一片狗尾草,就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谷子。”
祖父大笑起来,笑够了,把狗尾草摘下来问我:“你每天吃的就是这个吗?”
我说:“是的。”
我看着祖父还在笑,就说:“你不信,我到屋里拿来给你看。”
我跑到屋里拿了鸟笼上的一根谷穗,远远地抛给祖父,说:“这不是一样的吗?”
祖父把我叫过去,讲给我听,说谷子是有芒针的,狗尾草毛嘟嘟的,长得像狗尾巴。
虽然祖父耐心地教我,但我没有仔细听,不过马马虎虎承认下来。
我一抬头,看见一根黄瓜长大了,连忙跑过去摘下来。我又去吃黄瓜了。
黄瓜还没有吃完时,我又看见一只大蜻蜒从旁边飞过,于是丢了黄瓜又去追蜻蜒了。
我采了一朵倭瓜花,捉来一只大绿豆青蚂蚱,把蚂蚱腿用线绑着。绑了一会兒,蚂蚱腿断了,线头上只拴了一条腿,而不见了蚂蚱。
玩腻了,我又跑到祖父那里乱闹一阵。祖父浇菜,我抢过水瓢,并不往菜上浇,而是拿着水瓢,用尽全力,把水往空中一扬,大喊着:“下雨了,下雨了。”
园子里,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园子里,一切都活了,一切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朵谎花(植株的雄性花,是一种不结果的花),就开一朵谎花;愿意结一根黄瓜,就结一根黄瓜。如果都不愿意,即使一根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
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白云来了的时候,那大团的白云,从祖父的头上飘过,好像要压到祖父的草帽上。
我玩累了,就在园子里找个阴凉的地方睡觉。我不用枕头,不用席子,就把草帽遮在脸上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