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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遗憾,就这样了

2017-06-09重木

西湖 2017年6期

重木

我还坐在桌边,你还没来。已太迟了。

——纳丁·戈迪默《梦会亡友》

就这样了。

他先醒来。在如晨雾般缓慢散去的意识下,他立即且明确地知道现实的事已至此。从淡米色窗帘的缝隙中,他看到远处的天空依旧是阴沉的。从昨天下午开始就这样了。傍晚的时候他们躺在客厅的沙发里,无所事事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在这两个半月中,对话从当初的充满疑问和好奇到如今的淡然,好像他们都肯定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已经对彼此了如指掌了。这时候他想到自己遥远童年的一些事情,有的给他留下浓重的阴影,有的他只记得些皮毛,还有一些始终被意识的阴霾笼罩着,没有机会再去弄清楚面目如何。遗憾就这样,就像他——和他们——即将面对的时刻。

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看到她依旧静谧地睡着。她洁白的手臂放在外面,露出一半肩膀。他观察着她的面容,似乎直到现在他依旧不确定自己对这张面孔的熟悉。从第一次见面——他开始回忆——吸引他目光的东西是什么?这张美丽的面容和其他穿梭在人行道上的那些有什么不同?在这张此刻如此安静,说话时表情丰富的面孔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他甚至发现有一个自己无论如何都回答不了的问题在悄悄靠近,好似即将涌上沙滩的潮水,我为什么会迷恋上她?为什么对她有如此好感?为什么愿意和她做爱?不止一次地希望她留下来过夜。而通过检视过去的那两个半月,他马上意识到他们关系进展的特殊和迅速。

你们就像一对情侣。

他听到自己身体里一个声音坚定地说。就像那些在一起多年,并同居多年的情侣。这个声音如此自信,以至于他不敢去反驳。

房间外面依旧充满声音,透过玻璃落在地毯上,悄无声息。他听到风声,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又下雨了。他想起自己在午夜时起床去客厅倒水,因为阳台上有一扇窗子未关而使得雨声在客厅里弥漫。阳台上都是水,他光着脚,凉凉的触感让那些围绕在他脑袋四周的梦境骤然消失。他意识到自己此刻所在的地方,意识到此刻的时间,也再次想起天明之后他将面对的事情。

回到床上,她翻了个身,模糊地问:“外面下雨吗?”

“还在下。”他说。

他重新抱着她,感受她柔软的身体在自己手臂下散发着温暖的热。他感受到自己此刻的那些感觉,充满幸福和满足。在这个昏暗的卧室里,他觉得自己是在天堂里;他发现自己如此清晰且坚固地得到了幸福,而且并非稍纵即逝的。而也就在这个时刻,他知道自己是爱她的,即使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是这么短暂。但谁又能为爱设置一个标准时间呢?渴望在他心中誕生,前所未有的激烈。他抚摸她的手臂,握着她的手,在她头上吻了一下。

他忘了自己之后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而此刻,在这清晨的阴郁中,他甚至弄不清那到底是段梦还是真的发生过。这种似曾相识的思绪让他感觉这样的事情自己曾经做过,或是想象过,因为这些感觉是如此熟悉,以至于他的身体都还记得。但他知道这样的事情只在此刻发生着,并未在过去的任何时间内发生过。他不会留别人在自己这里过夜,而对于那些难得善终的一段段关系而言,这样的时刻最终都被其后的背叛、愤怒和彼此伤害淹没。

他肯定,即使是在恋爱期间,这样的感觉也从未出现过。

“感觉多不可靠。”她笃定地说,然后便看着窗外出现的人群,拥挤在一起等待着过马路,“你觉得感觉可信?”

“但它很重要。”他说。

“当然它很重要,但它不可信。”她再次表明自己的观点。

“或许吧。”这是他最擅长的退出一段争论或可能发展成争论的技巧,以此来消解争论可能给对方带来的不快。

她盯着他看了会儿,应该是在观察,似乎想以此弄明白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但或许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没有什么确定的想法,对许多事都是如此。他更愿意听甚至是接受别人的看法。至于自己对此的看法,则时常都被一层层浓重的雾所遮蔽。

他们坐在一家空荡荡的餐厅,刚刚吃过。公司把招待和照顾她的工作交给他,经过前一天大概的了解,他觉得她会喜欢这家气质不错的餐厅。他们坐在靠马路的位子,像两个朋友,也像一对情侣。他们都没谈工作上的事,而是谈了各自生活的城市。她说自己挺喜欢这座城市。于是他说了一段人们对这座城市介绍的陈词滥调,但事实却是,他并不喜欢这座自己在此生活和工作了近五年的城市。有时候这样的“不喜欢”甚至会变得反感和厌恶。在前年的一段时间,他甚至请经理把自己调到另一个城市管理业务。最终因为没有充足的理由而没能得逞。

四天之后,当他把她带到自己公寓的时候,他对她坦白了,尽管在那之前他已经作为向导陪着她去了这座城市的许多著名古迹。她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不喜欢这里?而他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只是一种情绪,一种从日常生活琐事里积累下来的厌倦。这些感觉难以表达,所以他就说了些像这座城市很脏、很乱这样简单的理由。在他们做完爱,彼此静静躺着的时候,他说:

“或许是因为距离的原因。”

“什么距离?”

“我在这里住的时间太久了,已经无法感受到你所感受到的东西。”他说,“或许只是一个幻想。你对某个地方充满想象,不断地往里面填充你觉得它应该具有的质量和特色,最终它在你的想象里变得完美,但当你最后真的到那个地方的时候,那些想象往往会立即破裂。于是就会产生失望感。”

“你指的是我的情况还是你自己?”她问。

他转过头看着她,笑道:“应该是所有人的情况。”

“但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她想了会儿说,“毕竟还有些古迹文化留下来。”

“我们前两天看到的那些都是近百年的,而千年前的那些东西早就烟消云散了。”

“多可惜。”她说。

他看着她,感受她这句话之后的情感。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陪着她四处游玩,到那些被保存下来的古迹和一些新修缮的博物馆和图书馆。这其中的许多地方,他之前并没来过。她指出,这是因为他担心自己的幻想会破灭。在一些如今塞满小吃铺和卖纪念品的商店老街上,他们走走停停,品尝那些号称千百年的传统小吃,其中一些值得期待,剩下的大部分都是些骗子勾当。晚上他或许陪她回酒店,或许带她回自己的公寓。开始的时候都是做爱。他们都从彼此身上感受到那强烈的吸引,对于彼此身体和温存的渴望,对于亲密的渴望,对于亲吻和抚摸的渴望,上瘾般地不可停止。

或许再没有任何方法能比性爱更真挚地了解一个人了。他们从彼此的反应和回应中进入对方的内心,被当作值得信任的人尊重。敞开心扉的时刻,他们得以成为对方,继承对方的记忆和感受,然后通过对方的眼看到自己。这是一个随着彼此熟悉而逐渐得以深入的过程,而没有人知道在这过程中可能产生的其他东西。

有时他们在沙发上做完爱,就彼此倚靠着说话。从这些温存后的对话里他们知道对方的家庭和成长的大概,一些发生在他们彼此生命里有趣或不幸的事情,一些生活的转折和落入低谷的时刻。他知道她有兄弟姐妹三人,她是老三;她的妹妹因为在怀孕时遭遇家暴而流产,其后一直未从其中恢复过来;她的父母在她读研究生的時候离婚,如今各自有了新的家庭,她一年也不会见到他们几次。而他告诉她,自己是独生子,后来母亲告诉他,他曾有过一个弟弟,但早夭;他告诉她,自己在孤独中长大,因为和其他孩子玩不到一起而被孤立,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如此,即使其后的高中也没有什么起色。父亲只要有机会就会告诉他,要善于交朋友,善于和别人交流。

“我并不觉得自己不善交流,”他说,“我只是觉得自己不想和那些人说话。”

他告诉她在大学的时候,自己遇到了一位好朋友,因为是一个班所以他们时常在一起玩。“我和他能说到一起,虽然我们的兴趣并不一样,但总是有话题的,也能理解彼此的意思。”他说,“遇到一个能理解你说什么的人多难!”

她在他的手背上亲了一下。

她问他的那位朋友现在在哪里做什么?

“他在一家出版社给人校对稿子。”他说,“我们经常联系,但见面的机会很少。”

他也告诉她,有时他很怀念他们一起在大学的日子。在那些时刻,他感到孤独得难受就想打电话给他。在电话里,他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提及各自的生活和工作,回忆过去的某件事情,然后会有一段沉默,他们听着彼此的呼吸不知接下来能说什么。这些通话常常维持一个多小时。

“孤独得难受是什么感觉?”

客厅里灰暗,玄关处的筒灯光芒时不时地流进来,他能看到她闪闪发光的眼眸和隐没在阴影中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身体。是如此神圣,他想到。而想到这些让他不由得颤抖,从藏在身体里的心到放在她身上的手。

“就像饥饿。”他看着她,说。

“就像饥饿?”

这样的对话会出现在许多个这样相似的傍晚,在他的客厅沙发里。他们做完爱后躺着,有时候黄昏的余晖会通过阳台上的窗子落进来。有一次,他们欣喜地看到金色的光芒落在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好像一片黄金的海洋。她想到自己曾经在某处看到的一句话,像极了此刻的景色,但最终没能想起来。她开始住在这里,但酒店的房间依旧没退。

在下雨的时候,他们甚至不会去外面吃饭。他的冰箱里空空如也,所以在第二天他们会一起到超市购物,四包满满的食物从蔬菜果肉到零食形形色色。那些食物在她的打理下有序地待在冰箱里。他称赞她以后会是个出色的家庭主妇。话说出口,他担心自己冒犯了她,又赶紧解释。

“我挺享受做家庭主妇的。”她说,“我妈告诉我做家庭主妇比在外面做一份工作还要辛苦。我爸从来不愿做家里的事情,即使一只碗也不愿意洗。他觉得自己在外面赚钱养家已经足够了。”

于是有些日子她就在他家里煮饭,她能烧一手好菜。他告诉她,由于自己母亲从来就不擅长煮饭,所以从小到大只要是稍微有些厨艺的人烧的菜,他都觉得好吃得不得了。在他过年回家的时候,父亲提起这件事,母亲说他们应该感谢自己,要不是这样他们哪还能享这样的口福?那时候,他刚和自己第二个女友分手。分手分得莫名其妙,女友发了条短信给他,指责他在外面有其他女人,然后就离开他了。后来通过其他朋友他知道,并不是自己出轨,而是女友出轨了。但这次分手并没让他感到多么沮丧和伤心,在那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和那个女孩谈恋爱从一开始就是漫不经心的。他记得有几次做爱的时候,他灰心不已,整个过程中都在想其他事情,甚至有一段时间在考虑工作的事情,结果在中途就失去了感觉。

这些事情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他都告诉了她。他当作趣事来说,她也把它们当作趣事来听。在这些由时时刻刻构成的确定和幸福里,他们或许也都知道事情的最终走向,就像此刻他躺在床上看着她,回忆过去他们在一起的那两个多月。而今天就是最后的时刻。她即将要离开这里,回到她来的地方。他们即将再次远隔千里。一切再次回到原来的模样,就好像他们分享的这两个多月并不存在一样。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想过这些,但当初他不可能知道的是,他们最终会走到这里:如果说出爱是被容许的,他肯定自己有这样的勇气。

她的睫毛像蝴蝶般颤动,好像她在做一个能牵动她情绪的梦。他缓慢地挪着身子靠近她,嗅着她身体的味道,感受来自她身体的接纳和所释放的善意。他有些悲伤,在某一刻鼻子一酸甚至可能随时流下眼泪,但那样的时刻最终过去了。他感受着再次到来的平静。

她的脚在被子下轻轻摩挲着他的脚,感觉奇妙。在一个午后,他把洗好的碗放进柜子里,看到她坐在地毯上翻一本书。他坐在沙发里看着她翻的那本书,是自己大学时买的一本小说。

“好看吗?”他问。

“你没看过?”

“估计看过,但我已经忘了讲的是什么。”

“根据腰封上的介绍,讲的好像是两个来自不同背景的男女爱情的故事。”她笑道。

“那应该是悲剧。”

“你怎么知道?”

“这样的故事最终不都是以悲剧收场吗?罗密欧与朱丽叶。”

她想了会儿,点点头说:“好像确实如此。”

他问她下午是否要去公司,她说刚才已经和总设计师打过电话,方案依旧没完成,估计还需要一两日。那么在这段时间内,他们将再次无所事事。她想看的古迹名胜已经看完了,想去的一些老街古巷也走了十有八九。而对于他,其实他早已厌倦了再出去四下辗转,他更希望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待着,或许看看电视,电影也行。于是他问她是否想去看电影。

“去电影院?”

“如果有不错的片子在上映就去电影院,如果没有,我们也可以在计算机上看。”他说。

他们看了下最近正在上映的电影,没有什么是他们感兴趣的,于是他们就在计算机上选了一部《金衣女人》看,海伦·米勒主演。她告诉他,自己很喜欢她演的那部《女王》。但他没看过。

她用脚背摩挲着他的脚,痒痒的。

将近傍晚的时候开始下雨,他到阳台把衣服收进来。她帮他一起叠着衣服,卧室里飘散着淡淡的气味,是她的香水味。他听到她在阳台上打的电话,应该是给她的男友。他想起在机场刚接到她的那天,她坐在副驾座上打电话。他立即知道那个电话是打给她男友报平安的。但不知为什么,当他开始迷恋上她的时候,便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她走进卧室,他们都不动声色,彼此什么也没说。

他把衣服放进衣柜里,她靠着卧室的窗子站着,看着他。他隔着床看着她。雨声不绝,房间里晦暗不明,所以他们都难以看清彼此的表情,或只是自己揣摩着。他走近她,亲吻她,以一股强大的力气把她钉在被雨打湿的玻璃上。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橙黄色的灯光也从其他那些小小的好似洞口的窗户中散发出来。

他感到她手上的力气,也感受到彼此的欲望,但最终好似撕裂般让他们分离。

接下来的时间,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她躺在卧室的床上,彼此被越来越大的雨声淹没。在纷乱中,他开始想象她在那一座城市的男友是什么样的。自己是否像他?或许是五官里有一处让她想起他?他们说话的声音一样吗?兴趣爱好甚至成长的环境一样吗?他是否像自己这样在孤独和自闭中长大?是否像自己这样直到大学才交到一个朋友?是否像自己这样被一个个女人抛弃?是否像自己这样对人生充满无望和悲哀?他意识到,一种几乎是宿命感的无能为力主宰着自己的生命,没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而对于这个偌大的世界,他渐渐地明白自己在其中的格格不入,就像塞林格笔下在街头徘徊的那个男孩。

那个神秘的男友成了他的一面镜子,在这样的猜测和对比之后他感到精疲力尽,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在惺忪要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到一股股温热的气在自己脸上流淌。她看着自己,如此真诚,让他心动。

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让他想流泪,因为他感到如此幸福,因为他感到爱是这样的转瞬即逝,漂浮而不可靠。

这样的感觉唤醒他此刻的沮丧。昨天自他们从公司回来后到现在,他们就待在这狭小的公寓里,傍晚吃完饭也没出去。之前的几个夜晚他们会一起出去,沿着热闹的街道往前走,经过一处突然冷清的地方,然后再次回到灯火通明的城市心脏。有时候他们就这样走着,不知不觉一个小时就过去了,有时候是两个小时。在梧桐树长得茂盛的日子里,他甚至希望这座城市能够向她展现足够的魅力去吸引她,让她留在这里,尽管他依旧厌恶这里。

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开始讨论婚姻。一批又一批年轻的夫妻带着蹒跚的孩子在步行街或是小吃街上。她问他:“在你未来的婚姻计划里,你会要几个孩子?”

“两个或许。你呢?”

“我觉得一个就好,但我担心他会太孤单,或许还是两个更好。”

“你觉得婚姻可靠吗?”

“应该会比感觉可靠。”

他们会心一笑。

“我觉得婚姻制度已经不适合当下的人们了。”他说。

她看着他,鼓励他继续。

“婚姻更多承担的是社会责任。但对于个人而言,它太腐朽。”他说,“或许还是因为爱本身就并不坚固,所以我们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东西去保存或是固定它。爱只是无形而永恒的整体,桑塔亚纳说。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把握和拥有它,能得到的只是破碎的时刻和一些稍纵即逝的感觉。”

路灯的光芒被梧桐树茂密的叶子遮盖,洒在道路上斑斑点点的光芒好似幻觉般漂浮不定。一个男人骑着声音轰鸣的摩托车呼啸而过,前面就是他的公寓。

在灯光刺眼的楼道里,她说:“婚姻或许是可能的。”

他打开门后,转头对她笑着。

晚上他们看了一部叫《交响人生》的电影。冰箱里前段时间买的雪糕融化了不少,她把剩下的雪糕放在碗里,一人一只勺子。电影里多年后重新聚首的乐团最终决定演奏柴可夫斯基的《C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他在大学的时候曾听过,是那位朋友推荐的。柴可夫斯基是他最喜欢的音乐家之一,另外还有勃拉姆斯。他曾听过柴可夫斯基的所有交响曲和其他作品,他最喜欢的是作曲家最后的《悲怆交响曲》。那段时间,每晚睡觉的时候他都会把这部交响曲调到最小的音量,伴随着入眠。

因为这部电影,他告诉她自己曾经买过柴可夫斯基的几张唱片,经过一番翻箱倒柜依旧没找到那几张光盘,最后只能作罢。在电影的中途,她向他讲一个她之前在某本书上看到的故事,具体的内容已经记不得了,但有一个场景让她印象深刻。

“一天晚上突然停电,客厅里的夫妻在黑暗中一言不发。他们蓦然发现自己和对方已经没有任何话要说,并在这黑暗中,也最终意识到他们婚姻的终结。”在描述完这个场景之后,她说:“多可怕的场面!你能想象吗?夫妻在黑暗中变成陌生人,没有任何交流。这是婚姻可怕的一面。”

这原因或许并非都在于婚姻,而同样在于时间。无论是婚姻还是其他东西,最终都难以抵抗时间对其的消弭和破坏。他想到一位女诗人曾经写过的一首诗,似乎其中就有这样的场景。在时间面前,没有什么不举手投降的,即使是爱。

“所以你不相信爱会永恒?”

“我相信。”他说。

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庞大到能够轻而易举吞噬自己的复杂,而他也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去理清这其中的问题,所以面对这样的局面,他再次选择顺从他人的意见而沉默。这并不是什么需要感到羞恥的事情,只是事实而已。

是谁曾真知灼见地指出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躺在床上,他胡思乱想;她在看那本前些日子发现的小说,时不时就会告诉他故事的情节发展。夜深之后,他准备睡觉,问她:“我关这边台灯会影响到你吗?”

“不会。”她说。

他突然在台灯黄铜的基座上看到自己震惊的面孔。关了台灯,他重新躺下。回想着自己刚才所看到的,他突然意识到他们此刻的状况就好似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他询问他自己关灯是否会影响到她的看书。这样的日常和熟练让他不安。而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原来在这样的一段关系里时间的长短并不起着主要作用,这背后依旧存在着神秘的力量在摆弄着一切,就好像他现在在自己身体里感受到的对她浓重的爱一样。曾经他和一个女孩在一起两年多,即使在他们关系最融洽的时候他也未曾感受到这样浓烈的爱意。这样的感情本身就是对自己的背叛,他知道自己在把自己交给别人,如此赤裸而脆弱。

这样的情感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从未提起过,即使在和那位朋友的无话不谈中,他们也并未涉及这一块。这是一个陌生之地,无人之地,一块自己的死穴和暴露自己的地方。他愿意把自己交给她,毫无保留地坦诚。

他看着熟睡的她,这样想着。

她的飞机在下午三点一刻。在他们一起购物回来的时候,她告诉他。在商场里,他们遇见公司的一个同事,他解释得磕磕绊绊,破绽百出,最终沮丧不已。她安慰他,不必为此担心。他想到她远在天边的男友,希望公司能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这样她或许就可以留在这里了。这些想法都发生在他脑海里,然后无一例外地被他嘲笑和抛弃。而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声音质问他,为什么不直接问她呢?

这个声音的质问让他意识到自己对于她内心想法的一无所知,到现在为止,我们知道的始终只是他的想法和反复的内心,那么她呢?这个让他如此着迷的女人呢?她是如何想的?我想我们是不会知道了,因为他最终也没有去问她。这关乎勇气吗?他觉得自己并不懦弱,但为什么不去问她呢?他解释不了,只是觉得无能为力,就好像一双手被灌了铅一样的沉重。

他们在剩下的日子里都未提及机票的事情。在一个下午,她说自己要回趟酒店,晚上或许就不过来了。

“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我自己就行。”

那个下午他坐在阳台上的椅子里想象她此刻正在收拾衣物,给男友打电话。男友让她带些这边的特产,于是她一个人重新回到他们曾一起走过的老街,去买那些特产;她甚至可能在一条满是饰品店的街上看到一个精致的饰品,准备买回去送给男友做礼物。这些想法折磨着他,让他悲伤的同时也让他变得更加淡然。他想起和前幾任女友分手的那些时刻,你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平静如水,好似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它起波澜一般。

这些都没有意义,他知道。他现在依旧知道。

左半边身子不知不觉地麻了,他艰难地躺平,任手臂的麻木感一步步地啮噬自己。或许是他躺平的时候用力过大,她翻了翻身子,问他:“现在几点了?”

“还没到八点。”

“外面雨还下吗?”

“还在下。”

他想起这段对话曾经发生过,同样在他们之间,但那是在梦里还是在满是雨水的这个世界呢?

她钻进他的怀里,温暖的呼吸像手指般绕着他的胸口,一阵电流似地传遍全身。他感觉到身体的苏醒。他便轻柔地抱紧她。她的皮肤贴着他的身体,像抚摸梦一般的美妙。他亲吻她的脸颊,然后是依旧闭着的眼睛,然后是嘴唇。他完全抱着她,把她放在自己身上。她依旧睡意蒙眬,湿润的嘴唇好似夏日雨水般落在玫瑰花上,诱人而充满魅力。他有些急迫地进入她的身体,感受自己被她接纳和包容。

他渐渐地在她身体里消逝,但依旧不愿离开。她亲吻着他的嘴唇,呼吸般地对他说话。回忆让他充满力量,而他们即将面对的分离让他觉得自己肝肠寸断。于是他们反复地做爱,似乎只剩下这唯一的确信是他们的,是他的。

她对他说,下午的时候她不想要他送自己去机场。

房间里充满声响,是他们的,但也不是他们的。时间也转瞬即逝。伴随着他们的做爱而一次次地醒来。他们最终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过去两个多月里的时光都在此重合着。他们回忆当初聊的话题,说的事情和对于彼此的探索。现在,一切似乎所剩无几,于是沉默在这大片的时间里不动声色。

“我们也好像那两个在黑暗中沉默的夫妻。”她突然说。

他再次抱紧她。

或许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并不可靠,就像一束光,“一道被忽视的光线,打在这消融的肉体的棱镜上。”所以剩下的只有此刻。他觉得即使此刻也在不断地消失,然后是下一个此刻,如此而已,层出不穷。于是无论是人生还是生活就只是这些此刻构成的一个连续消弭和不断重现的过程,在其上,没有什么是坚固的。我们对其的回忆是流逝的欺骗。

他下了床,走到窗子前把窗帘拉开。雨下得不大不小,令人难堪。目所能及之处没有一个人影,整个小区都十分安静,就好像所有人都还在睡梦中,不知道外面世界已经天翻地覆,更不知道他即将需要面对的时刻。

她依旧躺在床上看着他,告诉他,他有一个很翘的屁股!

她说不想吃饭,但他依旧到厨房简单地做了些早餐。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桌子两边,他看着她吃饭;她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一股好似沉闷的东西始终在他胸膛里起伏着,或许是因为夏日阴天的缘故。

距离下午三点还有五六个小时,他们重新躺在床上,注视着对方。

“希望你在这里是过得开心的。”他说。

“我很开心。”她亲了下他的鼻尖,“谢谢你。”

在小学的一个放学的下午,父母因为发现他没有按时回家而四处寻找他。学校的老师说孩子们都已经离校了。到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当父母疲惫且绝望地回到家的时候,看到他坐在门前。母亲一肚子火,但最终只是教训了他几句。父母询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他说在路上玩忘记了。他并没告诉他们那一天真正发生的事情。

现在他想起这件事,但也忘了那天发生的事。

“或许本来就没有什么事发生。”他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只是感觉。”

窗外浅淡的光线照进卧室,他能看清她的面容。她依旧只穿着他的衬衫。

“我希望我们还能再见。”他说。

在她离开的时候,他只被容许送到楼下。他们摆了摆手,留给彼此一个笑容,然后离开。他陪她一起买的那把蓝色的雨伞很快地消失在一丛茂盛的灌木后。他站在那里听着她箱子的声音,不一会儿也就听不见了。再过一会儿,他想象她已经坐上出租车,离开了这里。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房间,径直走进卧室,依旧躺在床上。他依旧能感受到被子下的温热,她留下来的香水味和那件在过去两个月里她经常穿的衬衫。一切就在几分钟内开始变化,而一切也就在两个月里开始和结束,就好像那些有着短暂花期的花一般。

他在她的枕头下发现那本她一直在看的小说,不知道她看完了没有,因为期间有几天他早早地就睡了,她没能告诉他情节的发展。他随手翻着这本小说,然后把它放在床边的柜子上。

公司经理告诉他,下午的时候把过去两个月的工作整理成一份报告交给他。

他闭上眼睛,回忆自己在这个早晨醒来那一刻的所思所想。遗憾的是,记忆里充满每一个时时刻刻,完全乱了顺序,所以他弄不清楚他们一起去古庙的时间是哪一天,也忘了他们第一次见面谈的内容。那些记忆就像断了线的珍珠项链,只听到落地时的响声,却再也找不到那颗遗落的珍珠。

他不由得蜷缩起来,因为感到胃部疼得难受。从早上到现在他什么也没吃。

多遗憾,他最终会意识到,即使不是现在也将会是在过去的某一时刻,甚至是即将到来的某一时刻。而对于她或他们,他又是否知道,或许也就这样了。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