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2017-06-09安石榴
□安石榴
四十七
□安石榴
安石榴本名邵玫英。已在《北京文学》《北方文学》《鸭绿江》《山东文学》《小说林》《芒种》《《山西文学》《黄河文学》《福建文学》《青春》《广西文学》《飞天》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曾获得黑龙江省文艺奖、第六届全国小小说金麻雀奖、中国小说学会“鱼凫杯”全国微小说作品集奖、河南文学院2016年《大观》文学奖。已出版小说集《大鱼》《优雅与尴尬》等五部。
一
四十七是个啥呀?四十七是个林场的名字。它前面还有两个林场,一个叫二十二,一个叫三十五。四十七继续向山里进发,十一公里后——就到头了,无路可走了,再往前走就撞鼻子了。运材路戛然休止于密林下,这个收官的林场叫五十八。瞧吧,没错,就是这样一些名字。有时候我就想,是不是多亏了点儿啥吧?虽然我不知道缘由,但前进的路终于休止了,否则这样一路叫下去,人真的会流汗。
这些名字挺随便,粗粗拉拉不走心,就像东北人的性格。外人完全可以这样看。你可以这样想:取这些名字的人是些没什么文化的大老粗。这可能是真的,那又有什么呢?我们并不在乎这些说法,一点儿也不在乎,因为正经事还干不过来呢!这点,你一定会明白的,我心里更是清清楚楚。
我爹是个老林业,我因此有幸出生在林区,我长大后又在林区教了五年书。我觉得这点挺重要的,五年呢。
我爹可不是一个一般人,他很不一般。我出生的地方叫海林林业局,我爹参与建设的。我从来没有问过我爹他们是怎么建的,我自己想象。我就这样猜测,某一天,来了一帮人,一头扎进深山老林去了。他们搭了帐篷,挎着枪,指指点点,比比划划的。美景就在身边呐,空气新鲜极了。早上起来先听一会儿鸟儿的齐唱,树间落下一条条子阳光,林子里干干爽爽的,很洁净,各种浆果都熟透了,浆汁饱满到下一刻就炸了。站在高岗上或者悬崖边,朝阳蓬勃而出,霸气地横亘在整个东方,森林与之拱卫相对,苍龙一样,起着雄壮奔腾之势,然后就听轰的一声炸响,没有人询问为什么放了一枪,就是喜欢吧,森林静谧一刻,只有空气簌簌发抖,随后一阵嘈杂,再重新静默,老虎和熊和狼和野猪以及突然现身的鹿群,悄悄潜行……这都是我猜的,也许完全不是这回事,也许我猜对了。我出生的时候,海林林业局已经建成好多年了,它偏居海林城西北门外,只有林业局机关院内一片果林,就仿佛是一场战地硝烟全散尽了。我从来没问过我爹,我自己琢磨,每一次想到这个地方还有山里的林场是我爹建的,马上就会发呆。
就这样,林区的风光美着呢,很多样:原始森林,沼泽、冲沟、草场、急流、悬崖……随处可见屠格涅夫笔下的景物。我说我发呆,就是这么回事,我就想,当年我爹可把这一切看个够啦,一年四季都看个够啦。那可真不是盖的!不是一般人能够的。这一点我很看重。
我爹曾经给一个林场取了个“风月桥”的名字。现在地图上就是这个名字,前几天我在报纸上也看到了它,说风月桥如何如何……那是另一个叫八面通的林业局的一个林场,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我是说我没去过风月桥,我倒是去过八面通。就差那么一点点儿,我没有去成风月桥,就是这样。有时候一些事儿,差来差去就那么一点点儿,也没什么可说的,谁在意你是不是遗憾呢?没有人在意。我爹对整个黑龙江的林区都熟悉。他在很多个林区工作过。我爹是学营林的,但是修路、盖房子、会计什么的他也会,用我爹的说法,你不会也得行啊,赶鸭子上架,事儿不等人呢!他亲手建成了好几个林场、经营所、林业局。修了几条陡峭的运材路——我爹承认他是个外行,把路修得太陡了。我有一次从八面通回牡丹江,坐车走过一段路,怎么说呢?从你前面开来的车就好像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明明没有车,却一个个从地里冒出来,就是说,总有一个个又高又陡的坡挡住车,当它们跑啊跑终于爬到坡顶的时候,你才能看得见它们。原来全是直道啊,少了一些弯道。我就想起我爹曾经用检讨的语气跟我们讲,他设计运材路的时候,只考虑直道省钱省料省工省时这件事了。我坐在车上,看着前面的车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就这样辛苦地爬上爬下,我就猜了,这段路必是我爹设计的。
可我就只在四十七待过,五年,我教了五年书。像四十七这样的——黑龙江东部这样的林场很多,它们都隐藏在曲折回环的山谷中,按着顺序说起它们的时候,外人觉得它们仿佛像项链那样被山谷穿成一串,实际上并不一定。所谓的顺序,也因人而异,就看你的位置,你的角度了。比如,让我说,二十二林场三点钟方向上还有一个叫夹皮沟的地方。你猜对了,就是《智取威虎山》座山雕摆百鸡宴的地方,杨子荣给孙达德传信的那棵树被林业工人误伐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被误伐的树还遗存了一截树桩,林场的宣传干事做了一块木牌竖在旁边,上面写着“杨子荣百鸡宴送信处,原树已被误伐。”这个牌子我倒是没见过,我在我姐姐拍的照片上见过。我后来去过夹皮沟。见过这根树桩。
那么这是真的吗?我说的是那棵树。杨子荣呢?我指的是小说《林海雪原》。这一切都不太好说。我还没想好。我可不想惹麻烦。还是从我爹说起吧。我爹一年四季在家里的日子很少,他都在林场,他说他是个林业工程师。他一年四季总在山上,其余时间也很少能够消消停停地坐在办公室,总是开会,全国各地开会。我爹反正就是不着家,尤其是冬运的时候,他总在林业工人的作业区,工段上。有一次我听我爹说:老翟——那个人姓翟,是个段长。我爹说,老翟,你和老张不一样,你知道吧?如果他出岔子了,剁掉一根手指头,如果是你,就得剁掉一只手臂,而且是好使的那只。老翟没吭声,就在那儿眨巴眼睛,不停地眨巴眼睛。我爹说,你不用眨巴眼儿,你自己个儿啥都清楚。于是老翟就重重地点头。
老张也是段长,是另外一个工段的段长。说实话,我爹也没有权利卸掉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手臂啊手指头什么的。我爹只不过打个比方。工段长虽然算是个干部,大多和工人一样,不识字或者识不了几个字的大老粗,我爹给他们打个比方,他们自然就明白了在生产环节上,他自己的职责是多少,他应该担待的是多少。我爹就是这个意思,没别的意思。我爹让它浅显易懂。
老张挺得意的吧,要不然他跟在我爹身后干嘛,他咋不去干活呢?我估计他们在这之前有过分歧和争论。我爹往工棚走,他进了工棚。老张随后跟进来了,好像还有点余怒,跟我爹说:你问问他,你让他自己说,老翟是谁呀?妈个巴子,他是姓翟吗?你让他自己说说吧。老张这个劲头,用东北人的话说是“加纲”来了,意思是故意要将事态扩大。我爹看了他一眼,就一眼。回答他真是咯嘣脆,我爹说:你是好饼?老张一声没吭,扭头出去了。
林区里的事情,我爹有什么不知道的?我爹样样数数都知道。他呀,没有他不知道的。别说人啊,事啊,就是一棵树、一棵草,也没有我爹不认识的。我爹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爹跟我妈(我在旁边听到了)说:他就是土匪!就是胡子!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有多少人有前后眼呐?谁都别说谁。就是土匪手上也未必一定有人命,深山老林里,赖乎着活命罢了。我爹这几句话可不是窄巴的,它宽着呢,可不是专门指老翟的,也不是故意暗指老张的,用在别人身上也可以。我爹这么说,过去的事情就掐齐了,不提了,全都重新做人,不好吗?何必揪住不放呢?我爹他就是这么说的。我爹这个人有趣,他到一个地方,就马上和那里的人们混熟了。我想他倒也不一定是出于工作上的考虑,我爹就是这样的性格,他喜欢和人交往。所以人家也欢迎他,乐意搜肠刮肚,把话尽数都给他说了。人家也是为了自己痛快吧。我爹跟我妈讲(我在旁边听,我爹可能把我当成一只小狗,并不介意我在旁边),夹皮沟林场有个老王头,老早就在这一带林子里混。老头沉默寡言,面相上看,从来都是不喜不忧的样子,他可不是一般炮儿。老头跟我爹说:那个人就是胡子!老头说,他当过呀!我把这话可记得牢牢的了,那时候吓了一跳,英雄嘛哪能有瑕疵,那时候是不许有的。我在四十七教书的时候,找了个空闲的时间,借了自行车,跑到夹皮沟林场,我想看看那个不喜不忧,藏着满满经历的老头,亲自问问他。可是他死了,死了好多年了。他肚子里的故事也都带走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就连他说过的话也无法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也许这老头的故事又都转到我爹肚子里了,因为我爹一年四季不太在家待着,总在山里,在林场。可是我爹也去世好多年了,那就再一次把故事全部、一点儿不留的带走了。想想真是可怜呐,要想流传一个故事多么难。有多少事情都丢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想想都让人强忍着才不流泪呢。
二
可是,既然我爹建设了海林林业局,那么为什么没有给二十二,三十五,四十七,五十八取个好听些的名字呢?真不知道。有时候我也想这个问题,还有点不爽,可是没有办法,这些都是既成事实的事情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说起来,四十七和别的林场一样,两山夹一谷,唯一的一条大路也是运材路,从山谷中央穿过。差不多都是这个格局。林场一进入夏季,绿色就喧腾起来,到处都是,满眼绿色哇,那你的眼睛就是躲不掉了,就好像这世界只有这一种颜色似的。这么想着,你把自己调高些,调到山上,或者树梢上去,最好是天上去,是的,你得上天,再瞧四十七林场那一小撮红瓦盖的房子,就觉得像是一朵小花儿似的,在苍苍茫茫起伏喧腾的山林山谷中一朵娇小的花儿。因为,的确是,它给那无边的绿增添了颜色。这很重要,真的,你想想吧。
四十七林场职工宿舍一色儿红瓦白墙,对称地码在路两边,就是说,如果这边是三趟房子,那边也是三趟。看起来就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而场部不是,场部可鲜亮呢。场部是一座面向大路的“凹”形平房,它怎么说呢?颜色多,简直就是花俏。这“凹”型平房打横的一面很长,是主体部分,正脸出檐,连着等门宽的水泥雨搭,雨搭上面是等腰三角形墙面,这座房子的主要装饰就在此处。三角形的正中间是一个涂了红色油漆的水泥五角星,五角星两侧各有除号样两短一长的同色水泥线棱,可能象征光芒吧?应该是。红五星下面是林场名字:四十七。整个房子统统金黄色打底,你听好了,是金黄色呀。以一条白色起鼓眉棱和天蓝色木质窗框进行分割再平衡、协调。这么说吧,整个林场,顶数场部最艳丽。可是放在青山中竟然刚刚好!——如果你没有在四面青山包围中生活过至少五年,你就不知道这些建筑和色彩意味着什么。绿色很好啊,是美的,养眼的,生活中必须有的颜色,不能差了它。可是,完全是绿色也太吓人了,我可以斩钉截铁地说,你根本无法承受。当一种颜色丰富到泛滥的时候,让人无法躲避的时候,那就必然走向反面——令人绝望的单调,不信你就试试看。场部热辣辣的色彩,就完全是一种必须了,依我看简直就是智慧。我写到这儿的时候,四十七林场倏的就出现了,就在我眼前,我后背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了。
好吧,也许没我说的那么严重。也许这只是非常私人化的感受。但是继续这种揣测,我也承认,这是个非常适合隐匿、隐居、隐忍等与“隐”字相关的所在。人们可以在这里埋伏下来,把自己的过去掩藏得好好的,谁也不知道。说实话,林场给我的就是这样的印象,它是那么的平静、安谧,尤其是每天的黄昏时刻,那安静得简直——怎么说呢?总像是给你藏着些什么。就像你在山下看那些起伏的山,严丝合缝,除了喧腾着的绿色树冠,你什么都看不见,你不知道那里都有什么。但说实话,挺令人期待的,对,你就是希望有点什么事情发生。
四十七林场还有一片草场,在山脚下,紧挨着阔叶林带,那是一大片草场。它似乎也没什么用处,或者还没有被发现它有什么用处吧,连那些草也不被利用,谁用它们呢?他们随意生长。也没人注意它们。它们长得挺疯的,又高又壮。可即便是盛夏,整个山谷发散着松针的气息,处处浓翠的时候,这片草场都静静地苍凉着。它们很绿呀,是的,没错,像一张绿色的巨毯,可是苍凉着,你一看它就悲起来了。不知道为啥。一入秋,秋风悲起来了,草场枯黄,它一顺顺倒伏,向着一个方向倒伏,就像是被推倒了。天哪,要多苍凉就有多苍凉!
可是,有一个小房子就伫立在那儿。就在那一大片草场里。在林场职工宿舍对称格局之外伫立着。一个木头房子。小小的。荒草深处,接近山根下的河流。沉默、疏远又孤独,就像第四纪冰川时期一块有阅历的石头,已经安于一种宿命的遗落。就是那般模样吧。我没有发现与之相通的路,它似乎以隐藏首尾的方式刻意与外界保持距离。草场成全了它的想法,它看起来就是那样,你可以忽略它。它可能也的确被人忽略好久了,像是一个死物件应该有的样子。
但,它是活的,黑沉沉的无边的暗夜里,一只黄色的眼睛在眨动。那昏暗的灯光看起来真的像是一只朦胧的眼睛。
它的主人就是林场图书室管理员。
这个小房子是什么时候建的?做什么用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林场的房子并不紧张,有的是空着的房子。场部还有招待所,独身宿舍和食堂。可是,图书管理员偏要住那个草场中的小房子里,我听说是他自己那么要求的。
就因为这件事,他离群索居这件事,图书管理员给自己惹来麻烦了。有一天,我的学生三俊子,他趴在我办公室的窗台上往里看了一会儿,发现屋里只有我一个人,他就叫了我一声,安老师!也许他认为自己是个小帅哥吧,好吧,我承认,他是个挺机灵的十三岁少年。他趴在窗台上,叫了我一声,然后把上嘴唇收回去,把下嘴唇探出来,使劲一吹气,他的刘海儿就像流苏一样抖了一遍。
有好戏了。等着瞧吧。三俊子红光满面,眼珠子咕噜噜地飞了一气,
啥片子呀?我问他,俱乐部不定期地放映电影,这些小鬼头总是消息灵通人士。
不是啊,安老师,二力要干他,三俊子的小流苏又抖了一遍,说,二力要一举干碎那个图书管理员的脑壳。
图书管理员怎么惹着他了?
哈哈哈,三俊子笑起来了,傻呵呵的。
三
海林县每天有一趟客运车开进山里去,一路开过夹皮沟、二十二、三十五、四十七、五十八,然后调个头,再经过四十七、三十五、二十二、夹皮沟……实际上还有几个站,不说了好吗?它再一路回到海林县客运总站。每天一次,慢慢腾腾地在山谷间画这么一个大圈圈。下午两点到达四十七,早有几个闲人等在站点上了,他们都是观光的。如果从车上下来了陌生人,就问,你是谁家的客(qie三声)?比如人家说是老宋战家的,于是乎就有人赶紧亮开嗓子——必须赶紧,否则就有人抢先了。他抢了先就表明这个活儿他接了,你就没戏了。义务的啊,可没有买卖发生,人家就要这个劲儿呢跟钱没关。他一边带路,一边吆喝,老宋!老宋!你家来客啦!你家来客啦!他这样一路叫喊着,扯着脖子,可着嗓子灌。弄得鸡们咯咯哒哒叫上一场,扑扑楞楞乱飞一气。也可能是被狗吓的,狗听见路上有人狂喊乱叫,就不能忍,一定狂吠着威慑一番。鸡啥也不懂,但它怕狗啊,鸡们也就没法淡定了。狗们还不解气,追出自家的院落,追在喊叫人的身后。各处淘气的孩子扔下手中的玩意儿,奔着狗叫和人喊的地方而来。几个女人夹了毛线团从自家院子里出来了,织着毛衣就出来看热闹了。也有缝袜子的,袜子太破不好意思带出来,她们一狠心扔炕上,趿拉着鞋出来了,一边划拉着头发,一边编入队伍中,不停歇地打听客人是谁,哪儿来的,干啥来了。等到老宋战蒙头转向出门来看情况的时候,他在一堆人中,好容易才认出头发打绺,一张泥猴脸的客人。他在心里紧急推算着这个老亲戚和自己的关系,人群中早有声音告诉他,你二舅家的三表弟来了!老宋战接过人们递上来的帆布旅行袋,网丝兜子,将亲戚让进屋里,立马,人们跟着跳上炕去了,挨着客人坐下。木靠背椅也坐满了,其余人站着,狗在人的腿间钻来钻去,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四处闻,以为有什么好机会。孩子跟进屋,奔着好吃的去的,他们练就了一番厉害的眼功,一眼就能看出有没有吃的,如果客人掏出地瓜干、大枣或者花生,他们就齐齐趴在炕沿上等着主人代为分送,如果没有,他们停都不停,转身跑出去了,跑得那叫快,就像有人要抓他们劳工似的。旅行袋四敞大开,大家一块堆儿唠,就是唠嗑嘛,说说笑笑,好高兴,就像自己家来了客人一样。指不定站在地上的人和客人是老乡呢,隔壁庄子上的,一打听,能搭上话!来人就说,俺的娘呀,你说的那个人,好么秧起不来炕了,没几天就老了,快一年了。那人说,嗨,可白瞎了,我跟我爹妈来东北的时候,我还小,不记事,听我妈说,他还给我扯了几尺布做了个小袄呢。
这样聊着聊着,到吃饭时候了,看热闹的人开始撒开脚丫子开路,他们也知道不能满满登登的戳在这儿看人家吃饭呐,他们作势要走的样子。主人说,别都走了呀,留几个陪客,他们就推让一番,留下几个陪客。抿着酒,吃着菜,继续唠嗑。
等到亲戚住了些日子,留下工作了,或者没相中这个地方要走了,呼呼啦啦又是一帮人送上车。遇上当班的老司机也就罢了,要是个新手,吓一跳,唉呀妈呀,这么多人,装不下啊!不用害怕,也不必担心,最后上车的只有一个人,顶多再扔上几个菜墩面板啥的。
我从学校去小卖店买点东西,就碰到过好几次,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哪知道不过是迎来送往呀,吓一跳呢。很快也就习惯了,还觉得挺好的,不管到哪儿,都安安心心,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的,人人都是透亮的。
我爹就说,他有一次去找调度老周,老周没在班上,我爹有急事,非要找到他不可,我爹就去他家。他并不知道老周家在哪儿,哪个房子是他家我爹不知道。我爹可有意思了,他不用人家带路,自己找。正是大晌午,人们都在家吃午饭,路上没人呀静悄悄的。突然我爹看到一只鸡,它正走走停停地觅食。我爹就开始琢磨它,想起来人家说老周老婆不太爱干活,爱看小说,整天捧着一本小说看。有时候看着看着就过点儿了,饭做不上,孩子大人回家没有吃的。邻居就过来,或者送点啥过来,或者干脆把孩子领走。所以,连他们家的鸡,活得也不是太舒服,有上顿没下顿的,埋埋汰汰,不爱长毛,估计情绪都不太好了吧。我爹观察这只鸡,可能是只母鸡。我爹给我们讲的时候,笑得不行,说,只能看出来这只鸡颜色不太多,不像一只公鸡那样花花搭搭的。它脖子上都没毛了,露着一截粉脖子,两条大长腿很出奇,细看原来也是没毛的缘故,光溜溜两条腿,就显得特别长。我爹跟着这只鸡,七扭八拐走进调度家院子里去了。我爹很风趣,说,你家的鸡有特色呀,它给我带的路。调度和他老婆也不生气,还哈哈笑。
就是这样,特别逗。
有一次我跟我爹说,好怪呀,四十七这地方的人家不锁门,连门鼻子都没有呀。我爹说,锁什么们呐!没人锁门,用不着呢。我爹就说了,有一次,我爹要往苗圃送一棵树苗,他从山上挖的。他寻思着弄个草袋子装上,一打眼儿,正好在刘铁头门前,我爹就推门进去了。院子里有好几个破旧的草袋子,好像专门给我爹准备的,我爹就去拿起一个来往外走,好家伙,刘铁头的狗从窝里出来了,歪歪斜斜地出来了,一只老狗。它认识我爹呀,它不咬也不叫,闷声扑上来一口咬住草袋子不撒口了。我爹有点着急,不想进屋找人,就拽,愣是拽不过它,它劲头大着呢,它拼了命了。到了儿也没有从狗的口中抢下草袋子,只好开门进屋去找主人。结果主人没在家,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哇。我爹又返身出来,一看,乐了,你猜怎么着?老狗趴草袋子上了,妥妥的把草袋子压在它那老身子骨下喘粗气呢。我爹没招了,只好换了一家。方便嘛,谁家都不上锁,你随便进。四十七就是这样的地方。
我听三俊子跟我说,二力带着他的黑子去小木房了,铁将军把门。图书管理员上班的时候,把自己的房门锁起来了。三俊子挺出他的下牙,小流苏被他的口风吹翻,露出一溜青色头皮。他说,二力火了,火苗子嗷嗷蹿起来了,老高哇!
四
二力有条狗,是东北土狗。身形大,也壮,像个小毛驴子似的。它鬼一样机灵,劲儿大,猛,下嘴狠。别人上山打猎怎么的也得带两条狗,有的人可能有点显摆吧,要带三五条,它一个就妥了,就这么横!二力的狗小名叫黑子,它还有个大名叫张三力,和二力是兄弟嘛。据说哥俩一起长大,感情杠杠的。二力和黑子亲密的时候,或者黑子很乖,让二力挺有面子时,二力就叫它黑子。如果他恨它了,就嗷的一嗓子,张三力!你他妈给我滚过来!黑子聪明啊,听得真真儿的,可它不跑,它把它簸箕似的方形头低了下去,就像个撮子要去撮起土渣子那样低低埋下头往前推,两只耳朵抿起来背到脑袋后面去了,一副谁也不服只服二力的模样。没招呀,它服二力,任他惩罚,任他摆布。可是一放出去就不是它了,超级战士啊,打遍天下无敌手。它霸道得不行,你就看林场四处跑跑颠颠的狗吧,你看看它们的长相,就知道黑子是条好汉,它妻妾成群,子孙旺盛啊。
一天中午,二力带着几个人站在学校门前的运材路上,他拿着护林员的望远镜盯着图书管理员。其实这有点装,没有那么远的距离呀,二力可能把自己装成一个将军了,正在指挥一场大战役呢。二力还取下来一次望远镜,让身边的同伴看了一眼,观摩了一下。然后拍拍黑子的狗头,左手往前一指,黑子从他身边“嗖”的一下冲了出去,二力用了一个大动作的姿势将护林员的望远镜扣在眼睛上。这时候,距此百米处,图书管理员恰好从运材路上下来,隐进荒草中回家的方向。荒草一下就淹没了他,眨眼之间也淹没了黑子。黑子像一辆小战车一样飞驰而过,冲进荒草之中了。几个小子屏住呼吸,等待好戏。很短,也就是几十秒、一分钟的样子,他们看到什么了呢?天啦,黑子突然蹿了出来,一连串地哀叫呜咽,横穿运材路,向对面一片山柳树丛逃遁而去。它那庞大身影,清晰地映入二力的望远镜里:塌着腰,两条后腿弯曲后坐,大尾巴像一堆废物一样拖拉在地上,当它回头张望的时候,可以看到一条可耻的口涎从龇起的牙齿流下来。张三力!二力狠狠地叫了一声,此时黑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几个小子面面而觑,那片神秘的荒草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依旧按着老样子静止或悠扬地摇动。草场就在那儿美,它啥都不管,就是美,都美得让人忧伤了。
黑子失踪了。二力的哥们们分歧挺大的,有的说黑子受到致命打击,死了,有的说可能跑深山里养伤去了。黑子有这个脾气呢,它生病从不在家待着,它一定离开家,离开它的窝,躲得远远的,主人找不到的地方。所以,有的人就说,这土狗可能有狼的血统,要不然它怎么就忘不了山窝子呢?四十七的狗没有一只是这样安顿自己的,就是黑子的子孙,也没有一个随了它这个性子。它们不管怎么疯,怎么浪,还是忘不了自己的窝,三更半夜也要往家里跑。有时候,你在外面溜达,或者从哪个邻居家出来回家,都会被突然跑过的黑狗吓一跳——夜幕下,狗们都是黑色的,鬼了鬼气的跑走了。
开始二力等了几天,他好像不太在乎,好像他永远都有新的事情要做。他领着几个人站在小卖店门口,拿望远镜瞭望学校的女教师。我们从场部宿舍到学校要走一段路,二力叫人把一条死了的小青蛇放在路上,看女教师路过小青蛇时的样子。可是晚上就坏了,他睡不着觉啊,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以为是黑子回来了,翻身爬起,扑倒在窗台上往外看。二力的爷爷睡在他身边,爷爷被他折腾得受不了了,就骂他。有一天就把二力骂急眼了,他狼性大发要揍他爷爷。三俊子吹过刘海儿之后,喜气洋洋地说:
安老师,你知道吧?二力被我爸打了一个大耳刮子。
吹吧,你?我不信呐。
真的。今天早上谁也管不了他了,我爸去了,我爸跳起脚来才打到他,哈哈,要不够不到啊。三俊子的小流苏又抖了一遍,说,他不敢回手,我爸是他干爹,救过他命!
十五天后,黑子回来了。那天,半夜里起了大雾,清晨迟迟不散,到处都像起了云翳了似的,啥也看不清楚。二力的父亲其实也挺惦记黑子的,他踅踅磨磨总是惦记着黑子。他顶着大雾扫完院子,去开院门,他是这么想的,说不定一开门,黑子就拱进来了。这个念头一直在的,他整天这么想。嗨,真让他算计到了。他刚刚启开一条缝,湿淋淋的黑子悄悄挤了进来。它哆哆嗦嗦,耷拉着头,主人都没看到它的脸,就见它夹着尾巴钻进了狗窝。它从此一蹶不振了,就像一个垂暮的人那样,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趴在狗窝里,一点精神都没有,沉浸在旧梦中不能自拔的样子。完全变成另一只狗。真是天可怜见儿!那一年秋天到了,五花山时节,空气中都飘着各种欢欣和满足的味道。四十七的人像小松鼠一样,日夜不停的往家里折腾东西,蘑菇、松塔、葡萄……狗们也开始忙碌了,有几条心怀旧情的母狗来找黑子,隔着障子缝注视着黑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凝视着它。这无言的凝视多么感人呐!可是黑子趴在窝里,下巴颏杵在地上,紧紧闭着眼睛。后来一只公狗过来领走了母狗,黑子还是纹丝未动,等到狗儿们跑走了,远了,它才抬了头竖起耳朵仔细听,鼻孔颤动不已。不多日,恋爱的热季爆发了,狗儿们疯狂起来了,开始大打大闹,毫无忌惮。清早,学校空旷的操场也成了谈情说爱的地方,场部院子也是。就在这时候,黑子半夜又离家出走了。开始,二力以为黑子雄风重振,出去找女友了。可是它再也没回来。一直到新生的小狗崽满地跑了,黑子也没有回来呀,这一次它真的选择离开了,它到底遭遇了怎样打击呢?谜。
二力有一天在梦中粗粗地喊了一嗓子:张三力!
五
图书管理员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可能从来就不知道他的名字,四十七也从来没有人提起他的名字,说起他来就叫那个图书管理员。很奇怪的事情,我这是小说呀,我可以虚构的呢,可是,我给他起了好几个名字,都觉得不妥,别扭,干脆放弃。什么原因呢?不知道。你小时候有磨剪子菜刀的吧?是不是还有钜缸钜碗的?卖小鸡小鸭的?他们年年来个几次,年年都来,就是那么几个人,十几年都不变似的,我记得的就是这样。卖小鸡小鸭的人不收现钱,赊账,因为他的小鸡小鸭还看不出公母来,而买家说好的只买母的。他要等到它们长大了,它们可以自证身份的时候,它们的前主人才上门来结账。我妈每年都要和他们打交道,可是我们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我们就叫他们磨刀的,钜缸的,卖小鸡小鸭的。我们为什么不问问他们姓甚名谁呢?不知道。图书管理员每天走在黄色山砂路上,从路基上下去,走进荒草里去。或者从草场中走出来,从路基下上来,走到山砂运材道上。我们经常看到他。可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场部图书室也没有什么人去,它对外,谁都可以去,可是并没有什么人去阅读。哪有那么多爱读书的人呢?并非人人都爱读书呀。我的学生就不爱读书,他们让我的教书生涯轻松愉快,一次都没哭过呢。有没有图书室,图书管理员存不存在无所谓。事实可能真的是这样。四十七本来没有图书管理员,就像别的林场一样,从没有图书管理员这个职位。图书属于宣传工作,林场宣传干事管。他拿着一串子钥匙,如果他在林场,而不是下山(林区的人离开林场一律叫下山,因为林场不能解决的问题,只有一条路,就是下山),又赶上他当天没有材料写,他就打开图书室的门,爱看不看吧。否则门都不开,有人找他,他会烦,堵气冒烟地呛你:讨厌吧?人家憋材料呢。
三俊子跟我说过,二力已经揍了宣传干事好几次了。三俊子抖了他的小流苏之后,翻翻白眼,手指头掐算了一番,说,三次,揍了他三次。
为啥呢?我问。
二力让他给洗几张照片,他总说憋材料憋材料,把二力憋烦了呗。
就是这样。我去过几次,没有注意到图书管理员。我想了想,可以确定他在的,是的,没错。自从图书室有了专职的图书管理员,总有一个身影,深色的身影,我都记不得他穿什么衣服了。但他坐在墙角处,在看书。只有这些,没有其他印象了。你发现没有?有的人就是这样,不会给人留下印象。有的人就不同,他走在街上,就是那么一走一过,都引人注目——美女不举为例呀,你可以推想一个陌生的普通人,有的人就是这样,倒不是漂亮英俊什么的,与这些无关呢,他有自己的特点,他的特点会引起人的注意。但有些人,或者说,大多数人,分分钟就消失了,就是他在你的眼前,你也不觉得他多么存在似的,没有引起你丝毫注意。就像平静或者汹涌,随便什么样的大海吧,你能从海水里认得出一滴水吗?图书管理员就是一滴水似的人,无论单个出现,还是在茫茫人海中,他都不会引起你注意。我见过他,可是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呢?我不记得具体的时间了。反正是个月圆之夜。林区有月亮的夜晚是个神在的地方。除了冲口而出的庄重这个词汇,你可以用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来形容它赞美它,然而,你很快发现一切都在庄重统领之下了。就是这样。你无以言表。可是你心事重重。你望着它的时候,那么感动,你觉得它那么慈祥,就好像它什么都懂你,都怜悯你,包容你似的。当你低下了头,暖得不行,再去仰望它的时候,却又觉得,它那么淡漠,那么不经意。好像它从来都没有关注过你似的,就好像它看你的眼神也不过如此,和看着密林里独行的一个什么山兽一样,不过如此罢了。你心上难过,难过极了,都忧伤了。
就是这样的一个月圆的夜晚。我的朋友来看我了,他还在念书,大四的学生,而我已经做了一名林区子弟校的初中老师了。他来看我,不知道逃课来的还是请了假,我都没有问。我正难过着呢,我并不喜欢他,他来不来都一样,我不喜欢呐。可是他千险万苦的来了。我为他的辛苦而难过,更为自己不爱他而难过。我知道我自己,我爱的不是他,我谁都不爱呐!我想爱个人,一个男人,可不知道去爱谁,也不知道他在何方。这个有月亮的晚上真的让我难过极了。我们在月光下散步。我们轻轻地走在一个人也没有的山砂运材路上。林中的鸟儿也都安歇了。林子的夜晚从来都是静默的。我们在那一刻仿佛走在一段很古老的过去的时光里,仿佛天地间都是静的,只有我们两个在动,却又是无谓的移动,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没有爱情啊,多么令人忧伤!就在这个时候,一段旋律从那古老的时光中流淌了出来,我听到了箫声。我没有惊奇,好像应该那样,好像此刻就应该有一股子旋律才对。我们站住了,我就知道了那箫声的来路。小木屋,对,图书管理员的小木屋。
“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这是《苏武牧羊》的旋律啊。
我记得我爹说过,箫这个东西是最好吹奏的,好学,谁都可以吹一下。我爹说,他在深山老林里做森林调查时,都遇见过它。我爹说,它就是哭,人在哭。有时候,人哭哭才痛快。我爹这么说。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刚解放那会儿,有一次他们在大雪封山的冬季去做森林调查。他们雇了向导。雪深,没过了大腿,卡在大腿根上。没法走,你怎么走啊。我爹说,那你一看,就是荒无人烟,没人走过,沟满壕平啊。向导在前面带路,他呢,先拔出一只脚,踩出一个脚印,再拔出另一只脚,踩出另一个脚印,这才叫一步。他后面的人看到的就是两个不见底儿的雪窟窿,两只脚那么大的雪窟窿。你得学着向导的样子,踩着他的脚窝走,就是说得准准的将自己的脚插进雪窟窿,落在他的脚印里,不容易呀,可难啦。我爹是外八字脚,挺厉害的,所以他的脚印就不容易和向导的吻合,他得将自己的脚矫正了,才能插入向导的脚窝里。用我爹的话说,就是得别楞着腿、别楞着脚,放进向导的脚窝。这没法走,这是天生的习惯呀,我爹根本就改不过来,这可麻烦了,我爹被雪窝绊倒了,一个跟头一个跟斗的摔。我爹说,大烟炮在头上十几米处的树梢上打呼哨,身边的树嘎吧吧响,为啥呢?冻的,嘎吧吧响还行呢,有的就噼哧啪嚓裂了,劈开了,挺不住的就倒下去。就在你身边。那得多冷呢,可是我们浑身是汗,狗皮帽子白花花一片,汗冒出来了,嘴也喘粗气,结果结了一头一脸的冰霜冰穗子。我爹说,老虎还不消停,我爹说到这哈哈大笑起来了,他说,老虎还吼叫。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就是一声声叫,声音一点儿也不尖利,“呜呜”的。大烟炮时强时弱嘛,老虎的吼叫声也是那样时强时弱,远远近近的,有时就像是在头顶上。再说,老虎是活物呀,难道它不走动吗?有时候听得真真儿的,它就在你左边树林里,或者右边树林里,要不就尾随着。我听着挺兴奋的就问我爹,怕不怕呀?我爹没有接我的话。他说,后来他们发现了一个小木屋,木刻楞。他们进去了,没人,但一看有主儿。为什么呢?屋子里还是挺整齐的,有个小炕,有狍皮褥子,铺盖卷。有锅灶。向导外号狗剩子,大号叫啥不知道。我爹说狗剩子叫黑瞎子咬过,没死。我爹说,狗剩子看了看,没啥吃的,就出去了,出去了还是看。看什么呢?随后才知道他看的啥。这小木屋那就是被雪围住了嘛,根本不见土,不知道有多厚呢,被大烟炮推出一条条子起伏的雪痕。雪薄的地方露几根草尖儿。狗剩子朝着一束拇指粗一乍高的枯草伸出手,他拔了出来,嘿,没根儿,后插上去的。狗剩子往下扒,一会儿工夫就拎起一只剥光了皮毛的獐子。嗨,原来那是个记号呀!我爹说到这儿又哈哈笑了,好家伙,我爹说,我们就烀上了,五个人把一个獐子全呛了,连点汤都没剩,泡干粮吃了。吃饱了,喝得了,我才看见墙上挂着一管箫,拿下来吹了一曲。我爹给我们讲这些的时候手里并没有箫,就低沉沉的哼唱出来了。“……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在塞上时听笳声入耳痛心酸……”我爹低沉沉地哼唱着它,他当时是坐在炕上的,盘着腿,就是个东北老头儿的样子。他缓慢地摇动着身体,就像一棵草,在风中俯仰那样,可我总觉得,那可不是一根弱草,被风虐来虐去的那种,他像一根粗壮些的蒿草,却也依然是悲悲凉凉的,在风中俯仰着,摇曳着。这给了我相当深刻的印象。图书管理员的箫声吹出《苏武牧羊》的旋律一起,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转眼北风吹,雁群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装守空帷……”箫声向着月夜倾诉,我的朋友惊奇地看着我,听我跟着那夜行的旋律哼唱。我想他可能从没有听过这样歌声。我并不想跟他解释这是一支怎样的歌子。这样的月色,而从这月色中逶迤而来的乐音,大抵不需要任何注解吧,用吗?歌词都可以忽略的,所有的歌词都可以从心上出发,对不对?图书管理员反复地输送着它的旋律,你听得出来,那是他的郁结。可并不知道那郁结是什么。我陷入到了自己的记忆轨道。
我爹讲的那个故事其实还没有完呢,我爹说,他们吃完喝完天就黑透了,可是小木屋的主人还没有回来。他们打算好好休整一下,留宿在小木屋里,可是主人没回来。我爹说,第二天早上,我那三个同伴还睡着,他们太累了,都还是孩子呢,二十岁,我那时也就三十岁呀,都贪睡。可我醒来了,我就听见外屋地有人在说话,我没吱声,也没动,掐着枪听。就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好家伙,吓得我没敢进屋,愣是在雪窝子里挨了一宿。天亮了,我才看见那把蒿子没了,才知道是自己人。你是哪个绺子的?就听狗剩子截住了他的话头,低声说:兄弟,闲话少说,我们就是借个宿,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然后狗剩子就把那个人领进来了,把我们叫起来,狗剩子说这是王老海,猎户。那人一身笨重的羊皮袄裤,呵呵应着。可是他是叫那个名字吗?谁知道呀?明显他是个胡子!我爹把嗓音都提高了,像是挺气愤似的。我说我的天哪,土匪呀,你们遇到土匪了?我爹说,是啊,那怎么地?遇上也就遇上了,该干啥还得干啥,我们有我们自己的任务,可不是好干的,我们得想法设法干我们自己的事情。我又问了,怕不怕呀?怕不怕呀?我爹说,怕还是不怕,是我们想的吗?我们不能想那么多。我爹闭了嘴,不再说了。
六
四十七的秋天到了。这是松塔成熟的季节,学校里的高手们大显身手,江湖一时好一阵子兴风作浪啊。反正我服,想想都眼花缭乱的。课间十分钟,学生中的高手可以跑到红松林里,爬上高高的松树,采摘松塔。上课铃声响起时,他们稳稳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没事儿人似的。据说还有各种炫技,比如,从一棵松树上跳跃到另一棵松树上。听起来都是酷酷的。我们老师都知道,可我们没有办法。除了他们身手超群以外,他们还有坚硬过人的牙齿,女孩子也不例外。上课的时候,我站在讲台上,听到下面一片咯嘣响,还有一阵阵的松籽香味。我可以不在乎那些恼人的声音,但我在乎那些香气呀,谁能不在乎呢。学生们爱犯一个错误,以为老师都不食烟火,那可是大错特错了。我们可是不一样的烟火呀。我们老师早就练出了一套硬功夫,可以让我们的声音刺透学生的耳朵,即便他们不听,也送给他们。可是我们无法抵御松籽的香气。我们几位老师避开了校长的眼睛,搞了一次大搜查。哈,战果可以描述吗?我们庄严地搜查了学生们的课桌和书包,我们严肃地说:你们爬树不好,很危险。家长知道吗?老师允许吗?课堂上吃东西更不好,要不得。然后,我们鬼鬼祟祟地将战利品带回办公室,再鬼鬼祟祟带回宿舍。我们要比学生吃得文雅,精致,我们将松塔交给食堂大师傅,请他们放到灶火中烤一烤。松塔上的“鳞片”大开了,松籽剥落很容易了,也很香。但吃起来还是要下一番功夫的,用玻璃面霜瓶子砸。它的瓶底厚实,可也还是会尴尬的,瓶子碎掉了,心就痛了。
上班路上,三俊子从我身后追了上来,从书包里取出一把木柄小铁锤,递给我。好漂亮的一把微型小锤子呀。样子乖乖的,锤头实际上就是一个小铁球,但削出一个小小的平面。我一眼就看出它的用途来了。
三俊子的毛病是改不了了,既然他认为帅,那就帅吧。他的小流苏又抖了一遍,说,给你,安老师,小锤子。
干嘛用?我装糊涂。
砸松籽。安老师,这是二力做的锤子。手工做的呢。
我把玩儿着小锤子,觉得不夸一夸不仗义,绝对不仗义呀。于是我说,二力是个巧人呢。
三俊子说,这算什么呀?不是事儿,他什么都会做。
然后三俊子就沉默了,像个小大人那样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安老师,你没有发现吗?
什么?我问。
二力走了。三俊子说。他说林子里太憋屈,他受不了了。他是一分钟也待不了了。
然后,三俊子就说出了一个让我吃了一惊的事情。他说,安老师,难道你没有发现点什么吗?我猜你没有发现,那我就告诉你吧,图书管理员也不在了,走了。
走了?这我可没有发现。不过我倒的确好多天没有看到他了,没有看到他在运材路上一个人走,上班或者下班。
三俊子说,其实二力后来跟图书管理员单挑了一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说,一句也没漏。但我们看出来了,二力变了,不知道哪儿变了,反正和从前不一样了。其实我们也没发现图书管理员不见了,还是二力跟我们说的,有一天他说,你们没发现吗?什么?我们不知道他说的啥,他说,管理员不见了。小锅子就说,跟我们有鸡毛关系,发不发现能咋地?二力就说,他是个特工。我们全笑了,不信。图书管理员佝偻八叉的,还特工,我们笑得不行。二力说,你们那是外行话,你们以为特工就得是个英俊小生,西装革履,歌舞升平?错了。三俊子说,我们都不信他的话。小锅子他们几个还笑话他,揭他的短,提了黑子的事儿,还提了二力单挑的事儿,就是羞臊他呗。还逼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单挑图书管理员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二力不说,二力不仅不说这个。他还骂了我们一句,说你们永远看不见自己的后脑勺。就这一句话,小锅子差点和他动手。后来大家又消停下来了。二力就说他也要走了,去远一点的地方。他说,他就是不知道这个图书管理员是怎么回事?他是保密期没到还是犯了什么错误?二力说,来接他的车是个军车牌子,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他说林场人都不知道,宣传干事傻子似的,根本不知道,只有林场书记知道。我妈就说,问他呀?二力说,没法问呐,问不了,他绝不会理睬咱。三俊子说,那天小锅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怪,就是要跟二力对付,总找他茬儿。小锅子就说,二力你就编吧,是不是你在为自己那次丢人的事儿找补呢?那个图书管理员到底咋地你了?把你打服了吧?二力就急眼了,抬腿就踹他,小锅子立马回击,大家伙儿就拉,最后还是二力控制住了,说,好吧,小锅子,你赢了,四十七是你的了,我走。
三俊子一口气说完,就瞅我,一眼不眨地瞅我。看我不说话,他就一遍遍吹自己的刘海儿,小流苏翻来覆去地抖个不停。三俊子说,安老师,你说到底咋回事呢?你信二力的话吗?
我想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林场初中教师,而这个问题太复杂,不是我能判断的。但是,我想相信二力。我想二力未尝没有道理,或者也的确进行了一番调查。也许这些都不重要,三俊子正看着我呢,他要我回答他的问题。他的小流苏已经服服帖帖了,那一层刘海儿衬得他的眼神亮亮的,我想不管我怎么想,怎么疑惑,我应给给三俊子一个支持吧,我不希望他的内心受到挫折。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信。
责任编辑 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