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天上的花
2017-06-08周苏荣
周苏荣
车子外面的世界,一半是水,一半是雾,山头上堆着黑云。
真正的川藏线,从这里开始了,这一开头,看着就不凡,天空黑沉着,怪吓人的,想着后面的行程,不知埋了多少伏笔呢?
大家都闭着眼,不知真睡还是假睡,我望着窗外忽闪而过的树木和车辆,究竟也无多大的变化,索性也闭上眼。可是这眼一闭,车轮碾压的声音,忽然也大起来,在我耳朵里,哐咚哐咚乱响,其它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当我醒来,已到泸定。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完全是另一个气候带了——植被稀疏,大老虎一样的云朵,蹲在大渡河边的山头上,一动不动。
金子般的阳光,在大渡河浑浊的浪尖上,拍打来,拍打去……山上冷不丁就会跑下一股溪水,或者一条河,那水翻腾着,顺着裸露的山体往下奔腾。那山几乎没有坡度,刀削一般陡,山上没有什么植物,光秃秃的,老远就能看见白花花一条线,及至近了,才看见那浪花的跳跃和奔腾。
这在别处是看不到的。
眼见着它们往下滚动时,好像是在做梦。
山上又没雪。
它们都是从云端里流出来的?
我们的国道318一点也不寂寞,大货车吭哧吭哧,一辆接一辆,小车夹在中间,左右突突不出去。还有骑行的、徒步的,一群一群,一会儿跑到车前面,一会儿夹在车缝中,一会儿在路边停着喘气……
神秘的西藏,多少人为它着魔?
公路夹持在两山中,雅拉河浪卷堆雪般在身边咆哮着。路边的小店,紧挨着车身,我坐在车里,从那敞开的小店门,看见店主的一双脚,在门后的椅子上悬着……
“看!山上有花呢!”
老朱指给我看时,我一眼就认出来是杜鹃——这杜鹃,开得真气派!花朵又大,又水灵。可是,不一会儿,山上的青色就消失了。满山都是铁锈色的什么灌木丛,齐呼呼的,从山脚长到山顶。
正纳闷不知是什么植物时,看见从前方的垭口高处,流下来一条河。
我正想叫着停车,车却停下了。
坡上堵车呢。
白哗哗的河水,两边开着许多紫红色的花朵。
又一看,还是杜鹃。
我一欢喜,就从车上跑下来了,往河边去。
秃鹰队长跟过来,问我说:“你怎样?”
我愣愣地望着他,疑惑地说:“啥怎样?河边这花,多美!你咋不拍?”
“这儿是折多山,海拔四千多米,快五千了,你没感觉?”他又说。
我这才明白过来,对他说:“没有感觉呀!”
我在河里洗了手,又捞出水里的石头抓弄一会儿,才站起来。顺河遥望,弯弯一谷水,在六月的阳光下,明晃晃的,顺坡往下流淌。
我啥也不顾,也不管我这笨拙的手,能否照出来好照片。对着满谷的杜鹃花,坐那照照,躺那照照,跪那照照,照了叶子还要照花朵,照了一群花,还要照一枝独立的、一朵独立的。
哪个能不照?
所以,尽管我双手颤抖,心脏急急跳动着,还是不停地咔嚓了好一会儿。
突然发现,我怎么都照不出它们在我心中的样子,照不出这河谷里的样子。
于是,便弯下腰来,伸出手指轻轻碰触她们,嗅她们……
原来这满山铁锈色,都是杜鹃花。本来青枝绿叶的,到这高海拔,咋成这样了?
我凝视着这些花,忽然有些伤感,它们身子矮小,枝叶细碎,浑身冰凉还透着寒气,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还是这么冷。垭口风大,如果它們是一群孩子,我就将它们抱在怀里。这个季节的折多山,依然覆盖着厚厚的雪,而远处的贡嘎雪山,正朝着这儿闪着冷冷的荧光……
“打火机打不着了,两个都打不着……”他们叫喊着。
从这里以后,我们车里的烟枪们都改用高原打火机了。
翻过折多山顶,从十八拐往理塘方向,过了海子山,已经看不见树木了。高山草甸和北疆的一样,毛茸茸的草芽夹杂着碎小的野花,像个花毯子从山顶铺展到山脚和河谷,更有调皮的小黄花儿,跳到牛马的蹄子边……
我想,就算从上面滚下来,应该也是不疼的。
牧民们顺着河谷和公路居住,他们把牛粪甩到墙上晒干。
不远处年轻的母亲,穿着红色的藏袍裙,带着她两三岁的小孩子,正在自己的家门前,弯腰往玛尼堆上捡拾石头……
紫色杜鹃更加矮小了,一片片,一坡坡,紧紧匍匐在土地上,完全失去了灌木的样子,如一丛丛草,小的仅仅以一株寸草的样子挺立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上,对着蓝天白云举着指甲盖那么小的花朵,它们就这样一层层,一波波地开满了雪域。
牦牛就躺在这花丛中,睡觉、咀嚼、做梦……
如果我是一朵花就好了。或者是一头牛,或者一只羊,就好了。
看那大牦牛,跑到路上来了,汽车打喇叭它还赖着不想走,真是欺人太甚!
看那山上,那些黑点点、黑块块、黑疙瘩,牛屎一样,陨石一样,看着看着,全动起来了,都是牦牛……
看过祁连山、天山、乌鞘岭、喀纳斯的连天雪峰,那气魄,横断中国东西,那才叫南麓和北麓呢。理塘的雪山实在算不了什么,更不能让我对着它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仰望。
我只喜欢这雪域的小花。
越往西,翻过四千七百多米的岗巴拉山,到羊卓雍湖和浪卡子县一带,就进入喜马拉雅山腹地了,山上连草皮地衣也没有。遥望远山,没有一点青色,一团团黑色苔藓一般的,不知是什么植物,稀稀落落盖在光秃秃的山体上,近了才看清,那是杜鹃。此时的杜鹃,仅仅一指那么高,细梗独立或挤挨在一起,没有旁枝,灰紫一片,也未见开花。我实在不能用簇或者丛来描述它们,只能说一捧捧、一枝枝,细细碎碎的连枝和叶都分不清楚了。
或许也是有花开着的,只是我的肉眼看不见吧。
雅鲁藏布江在山间流淌着,那紫色被中午的太阳炙烤着,越发接近太阳的颜色。
这时候,除了杜鹃以外,还有一种花。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它们,一旦看见了,就觉得满地都是,星星一样。它们开在什么也没有,甚至连杜鹃也没有的石缝之中。
一朵朵红喇叭花,在石头笼,看着直接从地上长出来,拱出来就是花呢。无茎无叶的,真是奇怪!老朱还说“看这儿的花,多可怜!为了开个花,叶子都不长”。
从拉孜南下,翻越五千二百米的嘉措拉山时,天已经快黑了,而且还阴沉着,随时都可能会下雨,或者下冰雹,或者下雪。眼看就要到山顶了,我们的车可能长时间爬坡,水温增高,停在山道上,不敢往上开了。五千二百米呀!这是啥概念?真要走不了,不高反死,也得冻死,远离人烟,谁来救?他们把车上的所有矿泉水,都拿下车,往里面灌……没走多远,又不行了。这时候看见坡下有条河,他们又提着桶,抱着水瓶、水杯,呼哧呼哧喘着气……在高原上,五十米,有时候就是挑战极限。
我跟着下来,风大得几乎站不住脚,黑雾笼罩着山脊,在身边乱窜,一缕缕缠打到脸上,小蛇一样冰凉,路沿上面的坡上,就长着杜鹃。
我感觉有点眩晕,稍微站了一会儿,犟着往那爬。我想看看,这什么植物也不长的地方,为何会有杜鹃?况且杜鹃有红、白、粉、紫,偏只有这紫色的杜鹃花,能开在天涯。
头不是我的似的,晕晕乎乎,爬两三步就得停下来歇歇。终于触摸住它们了,小叶子厚厚的,上面布满白色的斑点,花骨朵如野雀子的小嘴,小得可怜。夜气上来了,小水珠如鸟的小眼睛,骨碌骨碌乱转。
小家伙,可真逗!
我喘着气,碰碰它们,又碰碰它们……
真是天上的花。人咋就不如一棵植物呢?
我们到珠峰一百零八道拐,往那里一站,七八座雪山远远近近铺排着,他们呼呼啦啦,一下子拿出许多长枪短炮,对着就咔嚓咔嚓……
我一个人去寻找乌花。
如果不蹲下来的话,我还不知道它有叶子呢。叶子太小了,卷缩在石头底下,指甲盖那么一丁点。每一棵不过两三片叶子,也没有茎,花梗直接从叶子中间抽出来,上面有两三朵花,每朵都比叶子大七八倍,真是太偉大,太不可思议了。
我不知道,这花的名字,纳木措湖边也有很多,放牧的藏民说:“那是呜花呀!你对着它吹,它会响……”
是呜还是乌,我说不清楚,只看见他吐出这个字时,嘴嘬了一下。
及至珠峰脚下,雪水河浑浊地奔腾着,我又看见杜鹃了。它已经无力长出枝来了,只见一片褐色的根块,嵌盘在完全赤裸的地上,上面蒙着小水珠,叶子都成米粒一样大的圆粒,如是摘一粒搁在手心,不小心从指缝漏下去,就再也找不到了。
在这世界最高的山峰下,植物如太阳月亮一样稀少,点点几粒叶子,就是摘下天上的星星,也换不去。
我一个人坐在山根。我听见它们和我一样,在这里喘息。
谁能认出它们呢?
刚想去碰它们时,仿佛又听见我的老师说:“开在天上不容易,别动它。”
能开到这儿的花,都是有灵性的。它们一缩再缩的身体里,藏着江河、湖泊、群山和星辰,冰冷的石头可枕梦,每一粒叶子都美得惊心动魄。
在拉萨街头,在小昭寺门口,在扎什伦布寺,都能看到许多背着大包袱的藏民,他们背的就是煨桑的香草,那里面就有杜鹃花的枝叶。
捏一枝闻闻,真得很香。
在珠峰脚下的白巴小镇,我住那家小旅馆的煨桑炉里,也有煨剩下的杜鹃花残梗。
桑烟袅袅,雪域这些花可真开在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