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鸡
2017-06-08郑宏章
郑宏章
三年困难时期,俺村家家吃不饱肚子,别说喂猪了,连鸡都喂不起。前院老甲叔夫妻俩见天忙忙碌碌的,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收秋以后,他老婆从几十里外的女儿家弄了一只小鸡回来养,我就缠着娘也弄只小鸡养,过年好杀了吃。娘被我缠急了,把她头上的银簪子拿到集上卖了,买回了一只小鸡。鸡也是一张嘴啊,那时候人都没有吃的,哪里来的粮食给鸡吃呀!说是喂鸡,实际是鸡自已找食吃。白天小鸡独自在院子角角落落寻虫子吃,连土鳖虫也不放过,晚上跑回家钻进床底下,一只破棉鞋就是它的窝。我放学了就四处捉虫子喂小鸡,天天盼它快长大。过了一个月光景,小鸡的绒毛由黄变白,个头也长高了,渐渐地,它屁股尖上长出了一撮尾巴毛。我又惊又喜,心想过年杀鸡吃了肉,还可以用它的尾巴毛做成漂亮的毽子(做毽子的活儿我最拿手),和小伙伴玩踢毽子那才叫带劲儿。
又过去一个月,小鸡的腿明显长长了,整天满院子追逐飞蛾子,有时饿急竟跳上院子里的草堆用爪子扒拉草籽填它的肚子。有一天我放学回家,院子里不见了小鸡。我急忙出门去找,竟在老甲叔家的屋后面发现了它,它正在和老甲家的小鸡结伴找虫子吃,看样子吃得很开心呢。回家我跟娘说起小鸡逃跑的事,娘却不以为然。从娘的嘴里,我才知道我家的小鸡是公的,而老甲叔家的小鸡是母的。我有些失望:养只母鸡多好啊,说不定它长大了一天下一个蛋哩。转念一想,管它公鸡母鸡,过年一样杀了吃肉,人没肉吃实在馋得慌。
小鸡越长越大,它压根不想在我家院子里呆了。一有空就溜出门。也难怪,外面的世界天高地阔,何况它还有个伴儿。一来二去,两只小鸡越混越熟,好像小两口似的形影不离。眼看天都快黑了,它们还在那里叽叽咕咕,边找虫子边“谈心”,有时把小虫子啄在地上,你啄一口它啄一口,好像谁也舍不得吃独食。我远远地看着,也不忍心去拆散它们。天黑透了,娘在门口大声地唤鸡,“咯咯咯——”,我家的小鸡才慢慢跑回来,一声不吭地钻进屋子,看样子它虽回家了,心还留在外面呢。
眼看我家的小鸡长成大公鸡了,一撮花白相问的尾巴毛翘成一溜弧形,越发好看。它高兴起来便喔喔地叫。老甲叔家的母鸡也长大了,但个头比我家的公鸡要小,咕咕的叫声也很好听。一天,老甲叔告诉我娘,东头戴家唯一的一只鸡发瘟死了,他担心自家的鸡保不住了。我和娘听了也都很紧张。听说鸡瘟跟着风传播,鸡若碰到了病鸡的毛都能生病,死起来很快。老甲叔说他要“站鸡”,不让他家的母鸡出门了。在我们那地方,只有快过年了才“站鸡”的。年关将近,家家把散养的鸡关进狭小的笼子,给鸡备足食水,让它除了吃喝哪里也不能去。个把月“站”下来,瘦鸡就变成了肥鸡,剖开站鸡的肚子和脖子全是黄澄澄的鸡油,这雞油比猪油还要香。往年杀了站鸡,就把鸡油扒下来装进罐子,用盐腌起来,细水长流慢慢吃。
老甲叔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把他家的黄母鸡“站”起来了。一大早,娘照旧把我家的公鸡放出门,公鸡跑到老甲叔屋后面,伸长脖子咯咯直叫,见不着母鸡它连虫子也不吃。它哪里知道它的玩伴儿已经失去自由了呢!公鸡一直叫呀叫的,那叫声我听起来都想哭。临上学时我回头看了公鸡一眼,草丛中的它孤孤单单,时不时伸长脖子张望着,看起来是那样的失望和无助。放学后我早早地把它撵回了家。我娘也张罗着要站鸡了。
隔天放学,我看到娘站在老槐树下等我。还未等我说话,娘抢先说,俺家的公鸡不见了!如同晴天霹雳,我把书包扔给娘,便发疯般地到处找鸡。从村前找到村后,村左找到村右,见到茅厕我都用棍子捅一捅,连根鸡毛都没见到。晚上我像泄了气的皮球,饭也不吃就上床了。我恨老甲叔:就因你家站鸡,害得我家的鸡失了同伴,居然失踪了。我忽然想,老甲叔要“站鸡”莫不是假的,做一块儿偷吃了我家的鸡才是真的。我就想去他家找鸡,可娘坚决不让我去。说老亲老邻的,算了吧。娘说,就算是他家吃了鸡,你也找不见一根鸡毛呀。但要是老甲叔没偷吃我家的鸡,不是生生冤枉人家了吗?娘又安慰我说,等过了年去一趟山里姥爷家要一只小鸡回来,他家有一只会生蛋的老母鸡呢。说完娘长长地叹了口气,娘这口气叹得我的心也软了,唉!今年的年夜饭鸡肉是没得吃了。我跟娘说,等放了寒假,我去小河沟摸鱼,兴许能摸到几条野鱼。两眼睁睁,都是荤腥,照样能过个好年的。娘苦笑笑。其实那年月,小河沟里别说是鱼,就是泥中的螺蛳都被人摸干净了。娘晓得我是宽宽她的心而已。
除夕夜,娘做了一顿玉米碴子饭,半锅干灰灰菜螺蛳汤。娘儿俩正吃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娘开门一看,是老甲叔!他手中端着一只海碗,盛满冒着热气的鸡汤。老甲叔站在门口说,我把母鸡煮了,汤汤水水的送一碗给你家过个年吧,说完转身就走。娘接过碗,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眼泪就先流了下来。我急忙追到门口,朝着他走远的背影可着劲儿喊:老甲叔,我给你辞岁!
冬去春来,为了供我念书,我娘把屋后那棵老槐树连根卖了。众人刨起槐树根时,一只黄鼠狼窜出来风一样地跑了。树根底下的土洞中,几根我熟悉的花鸡毛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