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成铭小小说二题

吴成铭

有人说，这男人也是，一个宠物狗有啥好怕的？一脚就能踢飞；有人说，他可能真是那种没爱心的人，你想，那些爱狗人士经常冒着生命危险到高速公路上拦截运送流浪狗的车，那是何等有爱呀。

怕狗的男人

孔先生从“聚杰苑”后门进去，走到自家所在2栋单元门内电梯口，按了上行键。电梯“咔咔咔”很快下来了，孔先生跨近一步做好进入准备。电梯门“哐当”一声开了，一只高大的德国牧羊犬一下子冲出来，扑到孔先生胸膛，张开血盆大口“汪汪”了两声，尖利的獠牙已抵近孔先生下颌，狗嘴里浓烈的腥臭令他肠胃里顿时翻江倒海。孔先生的魂都吓掉了。幸好那狗没有动真格，在随后走出电梯的两个学生妹模样的女子召唤下，“呜呜”叫唤一声折身朝门外跑去。

孔先生没好气地说：“喂，遛狗也把狗绳牵着项圈捏着嘛，这样容易出事的。”

其中一个女子回过头，白了孔先生一眼，嘟囔道：“它又没咬你。”

孔先生说：“不就差一点吗？人都快吓死了。”

另一女子也回过头来，说：“喂，大叔，有点气度好不好？它是跟你亲热，哪是咬你嘛。”

孔先生说：“气度？亲热？你这是什么话？你的狗差点咬了人还怪我没气度……”他还想和她们理论，两个女子早已回过头去，召唤着牧羊犬走出了单元门，边走还边不屑地嘀咕着什么。

孔先生暗骂一声：“卧槽。”余怒未消地进了电梯。

站在电梯里，他感觉两腿还在打战。回到18楼的家，坐在客厅沙发上，整个身子仍在发抖。

孔先生怕狗，已非一两天的事。童年时代，孔先生所在山村多狗，家家户户都养着一条或多条护家狗，或壮硕俊美，或土不拉叽，都一样凶猛赛藏獒，见了陌生人总龇牙咧嘴疯狂扑咬。孔先生从小赶场过街总手握一根粗棒以防不测，却仍未逃脱被狗咬的厄运。十岁那年，两三只高壮公狗来与孔先生家的漂亮母狗“花儿”幽会，公狗们为争夺“花儿”在院坝里厮咬成一团，狂吠声呜咽声响彻全村。躲屋内门缝里偷看的孔先生看不下去了，操起一根扁担，冲出屋去驱散野狗。狗们吓了一跳停止了打斗，待它们反应过来，都把情场失意的愤恨发泄到孔先生身上，“汪汪”叫着齐朝孔先生扑来。可怜的孔先生被狗们扑倒在地，右腿被咬得稀烂，小腿肚被咬出两三个硕大肉洞，差点就被咬断脚筋。幸好孔先生的姐姐妹妹都在屋内玩耍，闻声冲出来撵散了恶狗。姐妹迅速去找在田里劳作的父母，父母报告了队长，队长亲自组织五六个壮劳力，轮班抬着痛得昏死的孔先生奔向公社奔赴县城，当晚住进县医院。由于狂犬疫苗打得及时，伤腿手术到位，孔先生才免于大难，但右腿小腿肚从此留下几块巨疤，弄得激情恋爱年代，都不敢穿短裤不敢挽裤脚。

此后，孔先生见到狗就两股战战。老婆曾经很想养狗，求孔先生说：“狗通人性，最可爱了，养一条吧。”孔先生说：“狗终非人，狗性多于人性。”老婆说：“我就想要嘛。”孔先生说：“行，但这个家有狗无我有我无狗，你选吧。”老婆说：“不至于吧？”孔先生说：“你试试！”老婆就再未提过了。

可是现在，孔先生住的这个“聚杰苑”狗特别多，可谓狗患成灾。这是市中心一个高档社区，住小区的即使是租房户，也有些实力。这也许是狗多的原因。每天无论何时，走在小区的任一条路径上，都能看到比人还多的狗，或大或小，或俊或丑，形形色色。狗們或追逐嬉戏或无端狂吠，或当众恣意爱爱。孔先生每每从狗们问走过，总是提心吊胆汗从背出。有天，他给物业负责人张经理建议：“能不能贴个告示，统一个遛狗的时段，或提些要求？”张经理和他较熟，他耸耸肩，无奈地说：“孔总，您也知道，能住这小区的人都惹不起呀，我们物业说了有什么用呢？”

孔先生好几次想搬家，可“聚杰苑”位置太好，前后都是大公园，周末或饭后逛逛太舒心。周边文化娱乐商业样样发达，很是方便。况且搬人其它小区就没狗了？日子只好战战兢兢过着。

孔先生在沙发里坐了二十分钟，总算缓过气来。他站起身喝了几口早上泡的凉茶，然后又出门下楼。这次他要从小区前门出去。父母就住小区前门街上，女儿上大学后，他和老婆想偷懒，每天晚饭都让母亲一块煮了。刚上七十农村来的父母身板还硬朗，也乐意儿子儿媳来一块儿吃。

孔先生出了电梯走出单元门，顺着小区中间红色大理石铺成的大道朝前门走去。大道两边是绿茸茸的草坪，草坪里活跃着一群狗，一些女人和孩子站在草坪边，或逗着狗狗，或张长李短地闲扯。孔先生扫了一眼，还好，刚才那狗和两个女子未在其间。但狗们依然不少，两边怕各有十来条。他顿时又紧张起来，踮起脚尖轻轻地尽量走在大道正中，离两边的狗远些。

突发情况还是出现了，右边草坪上一条黄鼠狼般大小不出名的小狗忽然从狗群中冲出，径直朝孔先生奔来，边跑边“汪汪”吠着，转眼到了孔先生脚边。狗儿虽小却气势汹汹。孔先生暗骂一声：“今天遇鬼了，怎么又来了？”他知道狗再小也是狗，咬上一口痛感一样，还得去打疫苗。他于是转身面向那小狗，一边拿出随时会飞脚踢它的震慑姿势，一边倒退着向大门挪去。小狗竞丝毫不怕孔先生的震慑，吠得更凶扑得更猛。孔先生只好高声求助：“喂，哪家的狗？管一管嘛。”

一个贵妇模样的人朝他望了望，说：“你走你的嘛，它不会咬的。”

孔先生说：“它不是正在咬我吗？”

贵妇说：“哪里咬你嘛，我家幺儿不会咬人的，一个大男人连个小幺儿都怕嗦。”

孔先生又来了气，说：“嘿，它样子这么凶是让人害怕噻，要真咬了人你才管嗦？”

贵妇说：“切，我家幺儿从不咬人，它会咬你？莫不是你很特别？”

孔先生火了，大声说：“你怎么这么不讲理？你的狗不管，还对人冷嘲热讽？”

贵妇眉头一扬，说：“什么冷嘲热讽？我幺儿其他人从不咬，怎么见到你就咬？要么你是个跟狗无缘的人，要么你根本就是个不爱狗没爱心的人。”

孔先生肺都气炸了，嚷道：“你说什么？谁没爱心了？你养条狗就有爱心？”

贵妇说：“就是，我就爱狗狗，就是有爱心，哪像有些人！”

争吵升级了，一贯谦和礼让的孔先生彻底火了。你的狗咬人，还有理由挖苦我？天下哪有这等蛮妇？再想起刚才电梯口的遭遇，他气上加气，语言也变味了。贵妇双手叉腰，嘴里骂骂咧咧，脏话不断从两片血红的厚嘴唇问蹦出来。两人边骂边往拢凑，眼看就快手指点到对方额头了。看热闹的人一个个一圈圈围上来，发出嗡嗡议论声。有人说，这男人也是，一个宠物狗有啥好怕的？一脚就能踢飞；有人说，他可能真是那种没爱心的人，你想，那些爱狗人士经常冒着生命危险到高速公路上拦截运送流浪狗的车，那是何等有爱呀；还有人说，唉，这小区的狗真该管管了，满耳狗叫声，满鼻子狗尿狗屎腥骚味，干脆叫“聚狗苑”得了……议论归议论，却无一人劝架。

孔先生和贵妇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唇枪舌战着。

这时，一男子拨开人群走进来，是物业张经理。张经理说：“都别吵了，难听的话更别说了。听我说两句，你们知道这位先生是谁吗？孔总，哪家公司我不说了。大家记不记得去年春6栋发生盗窃，我们的保安老张追小偷时被砍成重伤，小偷没抓着，医疗费花了15万，老张家很穷，我们发了募捐公告，公告三天共收到捐款10万3千元，其中2200元是我们物业人员凑的，800元是1栋、3栋两户人家及几个小朋友给的，还有10万就是孔总捐的。我们张贴了感谢信，只是很多人不认识孔总。咱小区1200多户啊，就3户人捐，还有谁愿捐10万？10万可以买多少条狗？……”

人群静了，非常的静。一片树叶掉下来，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嚓”一声响。

36岁那道坎

10岁那年，算命先生“刘半仙”来到马长生的村子，父母就给他算了一卦。

“刘半仙”以算命神准而得名。据传有年他在张村算命，对主顾张三说，下月初九你有血光之灾。张三吓得魂不附体，到初九那天，哪也不敢去，生怕出门遭遇横祸，清早起来，就躺在堂屋的睡椅上，眼睁睁等这天过去。他想，我半步不挪，看老天爷怎么收走我？眼看到了黄昏，未见任何意外，张三舒一口气，站起来伸一个懒腰，正要笑话“刘半仙”失算，这时，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屋梁上一根横梁折断砸下来，正中他脑门。老婆闻声跑来，只见倒地的张三头上汩汩冒血，鼻孔已没进出的气……类似传说还很多。所以，“刘半仙”所到之处算命者总趋之若鹜。

那晚，“刘半仙”坐镇村长家为村民算命，好不容易才轮到马长生父母。父母没给自己算，而是报上马长生的生辰，“刘半仙”摇头晃脑掐算一阵，重重叹了口气。父母紧张地问：“怎样？”

“刘半仙”说：“这娃很聪明，能读书，如学手艺也是把好手，只可惜呀……”

父母忙问：“可惜什么？”

“刘半仙”说：“娃的命不长，36岁是道坎，怕难迈过呀！”

父母急哭了，说：“什么？36岁？先生有法化解么？求你了呀！”

“刘半仙”摇头道：“难啊！这是命！谁拗得过命呢！”

此后，村里亲近的人都向马长生投来同情的目光，与他家有过节的人则幸灾乐祸：“还长生呢，短命鬼一个！”更恼人的是，那时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儿何丫丫刚对聪明过人的马长生表现出好感，听到这说法后，两只大眼睛再看他时就有了异样，后来干脆敬而远之，连玩过家家也不和他一块儿了。马长生那个气呀。他是如何在这阴影中走过少年时光的就不赘述了。好在后来他读高中考大学，一路顺风顺水，知识不断增多，对“刘半仙”的话慢慢就嗤之以鼻了，有时聚会还当作笑话讲给朋友分享。对那个当年因这事心生芥蒂，而最终嫁了村野男人的何丫丫，也有点幸灾乐祸了。

晃眼，1996年快过去，马长生即将跨入36岁。除夕夜，已来城和他同住的父母说：“还记得‘刘半仙的话吗？明年凡事小心点！”马长生哈哈笑道：“什么半仙，不是他瞎扯淡吗？这么多年了你们还信？”父母严肃地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心驶得万年船！何况明年是你的本命年！”

马长生心里打了个激灵，觉得父母的话不无道理。小心总不是坏事吧。

这年，一贯性格急躁豪爽散漫的马长生，真变得小心谨慎了。有三件事特别值得一提。

第一件是出行。车祸猛于虎。马长生觉得自己真要出事，九成可能出在交通上。那时他刚买了辆长安奥拓，周末出游，高速路上常跑到100公里以上，砖头大的车身快要飛起来，吓得老婆连声喝骂。春节这天，马长生郑重对老婆说：“今年我绝不摸车子，都由你来开。”在单位也一样。有个周末，处里组织去春游，处长亲驾一辆考斯特中巴在高速上狂奔，一车男女惊叫连连，却无一人给处长提个醒。马长生站起来高喊：“林处，慢点慢点！”林处飙得正高兴，不仅未理他，反而加大了油门。马长生嚷道：“林处，我才36岁呀，还想活啊！”车速慢下来了，一车人也惊呆了。

第二件是喝酒。那时马长生刚提科长，分管设备。生产商、代理商排着队请他吃饭，喝的都是好酒，马长生好这一口，常喝至大醉，被请吃的老板送回家。次日醒来，才发现衣兜里还有厚厚的红包。老婆多次警告：“总有天会醉死！终要喝成肝癌！”以往他听不进，春节那天他忽然想：“这样喝下去即使不喝死，怕也要因红包走上不归路。”那年，他再未参加一次这样的饭局。

第三件是艳遇。36岁的男人，业余又爱写小说，对艳遇总有些期待。那年夏天还真给他遇上了。他去北京出差，坐火车硬卧下铺，发现对面铺是个颇有浪漫气质的美妙女子。攀谈起来，竟是一位单身北漂诗人。一个写小说、一个写诗，一个善讲故事、一个善用妙语，彼此都来了电，一天一夜旅程的畅聊，下车时就难分难舍了。她说：“送送我吧，我住在通州，独租套房！”他动了心，又猛想起，万一是局呢？万一在她租房里把我灌醉取了肾，或万一她有艾滋呢？就婉拒了。

除这三件事，其它凡涉安全的事他都格外小心。如走路时不再四处张望美女而是低头看路，生怕一不小心被车撞飞或坠入窨井；老婆驾车一块出游时遇路怒族不再非要争个你是我非，而是礼让三分一笑了之，生怕对方是疯子一刀捅来……

1997年终于在他小心翼翼中过去。1998年春节联欢晚会，新年即将到来那一刻，13亿中国人估计没谁比马长生更兴奋的了。钟声敲响，宣告他36岁那道坎成功迈过。马长生“扑通”一声跪在客厅地板上，仰天大笑道：“×他妈的牛半仙马半仙！哈哈哈……”笑着，忽然，一口浓痰涌上来堵在胸口，马长生一阵心慌和眩晕，轰然倒在地上。

父母和老婆都还坐沙发里看春晚，一下子都傻眼了，围了过来，呼道：“儿啊，你怎么啦？难道真应验了？……”“老马，搞啥？快醒醒……”两分钟后，马长生缓过气来，睁开眼爬了起来。

父母好一阵责怪，声泪俱下地警告：“儿啊，莫张狂！人狂有是非！一辈子都要谨慎啊！”

马长生心里又一个激灵。

37岁这年，他果然仍旧事事小心；38岁，他依然时时如履薄冰；39……40……

2016年春，马长生单位搞体制改革，裁减机构人员，男职工55岁即可办理内退。已官至处长的马长生想，还是把机会留给年轻人吧。就办了手续，退居二线，平安平稳着陆了。

退后，马长生又召集了一次朋友聚会。熟知他那个笑话的朋友老陈笑道：“老马呀，你多次说迈不过36岁，现在都55了，不是活得很好吗？可见算命先生的鬼话信不得呀！”

马长生也笑道：“是啊，迷信不足信，不过迷信也使我懂得了敬畏，所以我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