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沈光文的遗民文学
2017-06-08刘聪
刘聪
明末清初,当清军节节南下并占领福建、广东后,不少人先后渡海来到澎湖、台湾,成为岛上的明代遗民。据估计,从1661年(顺治十八年)到1683年(康熙二十二年),约有15万人从大陆迁居到台湾,台湾人口在22年时间内翻了一番。在当时去台的人民中,较为著名的文化人有朱术桂、沈光文、卢若腾等。他们去台后,从大陆带去较为先进的科学、文化、技术,将中华民族的文化种子撒播在这片荒芜待耕的土地上,还以中国传统的诗文形式,在台湾写下了第一批文学作品。自此,台湾岛上文气顿开,台湾文学创作出现了第一个繁荣时期。由于这些作品的作者都是从大陆去台得明代遗民,反映的又是遗民的生活和情绪,因此,人们称他们的创作为遗民文学。
沈光文(1612-1688),浙江鄞县人(刘登翰、庄明萱、黄重添、林承璜主编的《台湾文学史》记为郢县人,误)。一些传记记载他为文恭公一贯的族孙。但也有学者对此提出异议: “或以为文恭公之后,非也。或曰:‘布政使九畴之后。”(全祖望《鲒亭集·沈太仆传》)台湾大学教授盛成则考证: 九畴与一贯为族兄弟, 光文为二人之族曾孙。沈光文原是明朝的太常博士,后晋升为工部郎。南明时,他与史可法一同抗清,南明福王朱由崧被擒后,他随鲁王退守浙江,鲁王兵败,他隐居于普陀山。1647年沈光文往广东肇庆依附南明桂王永历政权,任太仆寺卿。当时郑成功已占据着福建、广东沿海抗清,沈光文于是渡海到金门,见桂王政权不保,只得逗留在闽中。清军入闽,闽督李率泰投降清朝,并为清朝招徕明朝的遗臣,“密遣使以书币招之。公焚其书,返其币。”(全祖望《鲒亭集·沈太仆传》)1652年,沈光文想从金门搭船到泉州,准备过“浮家泛宅”的生活,没想到路上遇见台风,船飘到台湾的宜兰。关于沈光文到台湾后居住的地方,《清史稿》记载:“台湾为荷兰所据,光文受一廛以居”,“说文段注:‘古者在野曰:庐,在邑曰:廛,各二亩半。可见光文初来,乃寄寓于城市,再以荷人据台时,仅在台窝湾(Tayowan)及赤嵌(Ssaccam)二地,设有城市观之,更可断定,非居于安平,即居于台南。”1661年,郑成功攻克台湾,得知沈光文在台湾,非常高兴,“令麾下致饩,且以田宅赡之。”(全祖望《鲒亭集·沈太仆传》)一些明朝的旧臣随着郑成功入台,见到沈光文也颇为高兴。
沈光文到达台湾只是意料之外的一场台风,原本只打算在台暂居,“只说暂来尔,淹留可奈何”(《山间》第五)、“宁不怀乡国,并州说暂居”(《阝奥草戊戌仲冬和韵》第一)。然而复国无望, 暂居成了久住, 故鄉成为遥远的梦, 抒写乡愁便成为他作品的重要主题。
沈光文到台湾虽是意外,但久居台湾则是他的选择。当时台湾与大陆之间并不是无法来往,与沈光文同时代的王忠孝的侄孙坤观(及甫)在1663年至1666年间曾三次往返于大陆与台湾之间,足见当时台湾与大陆间可以自由来去。沈光文在诗中也称:“长安难得去,不是为途遥”(《山间》第三)。“却有机缘在,相逢意气同,来看云起处,共话月明中。去去程何远?悠悠思不穷。钱塘江上水,直与海潮通”(《赠友人归武林》)。武林是浙江杭州的古名,沈光文的家乡宁波也在浙江,友人要回到自己的家乡,更是增添了自己的思乡之情,而此时的家乡却在清朝的统治之下,他虽有家,却不能归、不忍归,只能把满腔的思乡之情寄托于诗作中:“万里程何远,萦回思不穷。安平江上水,汹涌海潮通”(《怀乡》),“望月家千里,怀人水一方。每逢北来客,借问几时还”(《望月》),“闭门只是爱深山,梦里家乡夜夜还”(《至湾匝月矣》),“正作还乡梦,虚窗竹乱敲”(《山间》),“家乡昔日太平事,晚稻香新紫蟹肥”(《思归》) 。
可见,沈光文久居台湾,更重要的原因是不愿接受清朝的统治。因此,他在作品中抒写的乡愁,不仅仅是一般的思乡之情,除了对家乡的思念外,更多的是对灭亡的明朝的怀念,期待着有一天能够恢复明朝、重回故里。如《蛙声有序》:
寓居窄逼,庭草不生,时值秋霖,云深日暝,入夜至更馀,雨声暂歇,残宿于天际,微月出于东方,忽有蛙声出自庭侧,仅仅孤鸣,或断或续,岂呼类而寡朋,抑离群而自咏,欹枕听之,似为有致,不若池塘乱鸣,徒聒噪人,不成梦也。披衣而起,挑灯咏之。时当默处懒争鸣,夜向空庭独发声;低逐蛩号音不乱,高随蚓曲气还清。官私却混今谁问,鼓吹难齐部未成;雨后竹中空自怨,并无飞羽宿啼更。
他以雨后孤鸣的青蛙自喻,而“微月”则是有望重振明朝的征兆。虽思念故国却又无力复国,他忠于明王朝,不愿仕清,但是势单力薄,复国无望,只能空怀眷恋之情。
沈光文到达台湾时,台湾还未得到很好的开发,农业还很不发达,“草莱初辟,人口骤增,清廷令山东、江苏、浙江、广东、福建五省沿海百姓内徙四十里,断绝对台粮饷、油、铁、桅船的供应。”在这种情况下,一般百姓的生活也是比较困苦的,何况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甑中生尘兴索然,餐风吸露望表天”(《柬曾则通借米》),这里的“餐风吸露”并不是文人的闲情雅致,而是瓮中无米的实情。沈光文曾经居朝为官,食国家俸禄,如今国家灭亡,退居异域,尽管郑氏政权以礼相待,然而其处境与从前毕竟不可同日而语,为了生存,他甚至不得不躬耕南亩。然而就是这样,沈光文仍然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在沈光文的诗中,“饥”、“饿”、“穷”一类的字出现的频率极高,如:“家亦有薄田,弃之来受饥”(《大醉示洪七峰》)、“年年送穷穷愈留,今年不送穷且羞”(《己亥除夕》)、“饿已千秋久,人堪饭首阳”(《山间》第八)等。但是,除了物质匮乏、生活艰辛外,更值得注意的是“饥”、“饿”二字所暗含的遗民心态。比起物质生活的困乏,精神世界的苦闷、空虚更令诗人无法忍受,面对灭亡的明朝,表示忠诚的最好的方式当然是自尽,在不能(或者说不愿)自尽的情况下,自虐便成了减轻心中负累的一个方式。久居异地、生活困苦都可以克服,然而理想破灭的痛楚却让人无法忘怀。所以不能仅仅注意到沈光文诗作中的“饥”、“饿”,“饥”、“饿”后面的“恨不死”才表明了诗人真正的心态:“所恨饿而不死,人情无怪其然!”(《有感》)、“苦节尤难在后头,一日不死心中忧”(《柬曾则通借米》)、“却恨饿来还不死,欲添长命缕何为”(《癸卯端午》)。正如赵园在《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中所说“一时遗民多有祈死、待尽、以生为死者:明亡之际的不死,像是有待于无尽救赎的一份罪业。”
由此看来,沈光文诗作中常常出现伯夷叔齐采薇而食的典故也就不足为怪了,如“调饥思饱德,同餓喜分薇”(《卢司马惠朱薯赋谢》)、“难道夷齐饿一家,萧然群坐看晴霞”(《夕餐不给戏成》)、“荒岛无薇增饿色,闲庭有菊映新缸。”(《思归》第二)等。沈光文避居台湾虽属意外,但也可以称得上是“义不食清粟”了,然而无论避居何处,明亡清兴都是不可回避的事实,这正是任何一个朝代遗民的无奈。正如黄宗羲所说: “太史公谓伯夷义不食周粟者,盖伯夷先时归周禄以养老,隐于首阳,始不受禄,故谓之不食周粟也。若以率土之粟即为周粟,则薇与粟何择焉?”
基于遗民心态这一思路,我们不能忽视沈光文诗作中对出家为僧的描述。如:“磬音飘出半林间,中有茅庵隐白云。几树秋声虚槛度,数竿清影碧窗分。闲僧煮茗能留客,野鸟吟松独远群。此日已将尘世隔,逃禅漫学诵经文”(《普陀幻住庵》)、“但使身无累,毋令世有权,释名余早定,不是爱虚圆”(《吴正甫忽欲为僧,以东寄赋答》),写出遗民重气节却无力扭转时局,致逃于禅的悲凉心态。“逃禅”也是明遗民常用的避世之法,在当时,“隐于禅”甚至成为遗民们的一种时尚。“方外,当此乱世,每被视为人间政治伦理之外,帝力之外。逃禅,其最简单的动机,即逃生,此亦其时人好说的‘不得已。郑成功死后,郑经继位,沈光文因与郑经政见不同,写《台湾赋》对郑经进行讽刺,招来杀身之祸,只好离开台南,逃往目加溜湾、大岗山、罗汉门等地(一说他在罗汉门、今内门紫竹寺出家为僧)。郑经死后,郑氏又恢复了对沈光文的待遇。1683年,郑克士爽投降清朝,闽浙总督姚启圣招沈光文为清朝的官员,但被沈光文拒绝了。1685年沈光文与诸罗县令季麒光等清朝官员及明末遣老共结“东吟诗社”,这是台湾的第一个诗社。1688年,沈光文辞世,葬在善化里东堡,今善化火车站前公路北,车站职员宿舍的后面,墓迹已不存。
沈光文寓台近30年,最终老死于台湾,历经荷兰、明郑、满清等多个政权,第一个将中华文化带到台湾,是中华文化在台湾的第一个传播者。在台近三十年间,沈光文并不是没有机会回到大陆,然而他始终没有回乡。沈光文在台湾遗民诗人中最负盛名、成就也最大,被尊为“海东初祖”。季麒光在《题沈斯庵杂志诗》中说:“从来台湾无人也,斯庵来而始有人也。台湾无文矣,斯庵来而有文矣。”杨云萍也曾说过:“台湾文化史要从是年(沈光文至台)开始”,足见沈光文在台湾文学发展史中的重要位置。沈光文诗作中反映出来的遗民心态对台湾文学影响深远,二百多年后,台湾被日本侵占,日据时期台湾诗作中的遗民心态与沈光文一脉相承。
(作者单位:云南文献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