讹人
2017-06-08李古北
李古北
过了一些时候,马驹听他舅舅说他爹不在了,地也叫孟老四耕走了(即夺走之意),他就非想回去看看不行。他舅舅劝他道:“孩呀!不敢回去!事已经现成了回去还中什么用?虽绛县离麻池只有四五十里,慌慌乱乱到处都是日本人怕也难走,忽然出个好歹这是图什么?”马驹扭着性子非回去不行,便对他舅舅道:“我回去看看就放心啦!”他舅舅看看说不住,只好放他回来。
赶他回到村,天已经黑的差不多了,刚进了村,没碰见一个人,他没敢回家,先跑到来保家问问村里的风声看敢回不敢回。来保一见马驹回来了,就吃一惊小声道:“哎呀!马驹你这是从哪里回来?”便赶紧把他拉到西房坐下,叫女人赶紧把街门上住。马驹便给他说从哪里回来。来保又问道:“光你回来啦?小旦哥哪里去啦!”
馬驹答道:“小旦哥和我那天偷跑出去,在绛县我老娘家住了几天,他说这不是常法,前些时才挑了一担碗往东走了。”
来保问道:“有信没有?”
马驹道:“走的时候,他说看东边能站住脚了就暂且不回来啦。如今没有信。”
来保便急忙道:“哎呀!可不敢回来呀!回来倘忽叫人家弄住了,就不得活啦呀!”
马驹忙问道:“怎么?”
来保道:“你走了,外头不知道人家孟老四这时节威的呀威的可厉害啦!他大儿福生也带着人回到村里来了几回,可找你们来!孟老四也成天提着水烟袋在街上转,瞅寻你们,人家说要把你和小旦捉住了非杀了不行!”
马驹听了,心里气得直跳,想了想又问道:“谁在不在?”
来保道:“谁?”
马驹道:“福生。”
来保女人在一边插嘴道:“日头没落,人家就回了城啦!”
马驹问,这时节村里还出什么事来没有。来保说除了孟老四孟怀德孟村长这一伙鬼乱闹外,村里再没有出别的事。马驹问自己家里这时节怎么样了,来保就一五一十把孟老四怎样逼他爹,他爹哪一天黑夜上吊的,他爹死后人家又怎样逼他娘在死业文书上画押,地叫孟老四耕走,他爹没处埋如何柩到土地庙巴檐底下等等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马驹把来保的话都听到耳里,心不由一阵酸痛便落下泪来。在心里恨道:“孟老四你可恶得真可以!”便摆手叫来保女人出去,然后擦泪小声问来保道:“来保哥,你知道孟老四在家不在家?”
来保道:“在家!今后晌我还在街上碰见他提着水烟袋从孟村长家出来。”
马驹又问道:“来保哥!你知道他平常住在院哪房?”
来保听他问的话不对,便道:“马驹,你问这干什么?”
马驹道:“不干什么,你知道不知道?”来保再三问他干什么,他苦笑道:“来保哥,你对我说吧!”
来保看他的神色,也猜出几成,看他实在不说,也没强问,便扒在他耳朵上说道:“过去他住在后院北房西间,从二月他叫他儿媳妇搬到后院,他搬到当中院东房北间了,这些时候他就住在那里。”
马驹听罢辞了来保,悄悄回到家里,他娘见了,自然又惊又喜,少不了把家里遇的事对孩子说一遍,哭一回。马驹能有什么说的,就把在掌柜跟前使的二十块没舍得花的工钱,从腰里掏出给他娘,他娘哭着不要,说叫他留着在外头好花,他硬把钱扔到炕上说他在外面干活不吃自己的,不用花钱,把他娘安慰了一番就要走,他娘一来知道这孩子说话行事都很拗,留不住,二来觉着这村里这个样,留在家住也担心得很,也不强留他,临走时他娘摸着在他腰里,有一把切菜刀,便问道:“你带这干什么?”马驹道:“给掌柜买的。”说罢辞了他娘和姊姊就走,他娘要送,他上去拦住,不叫送,就一个人出来了。
正是六月二十三,天又黑又静,满天是星,已是二更时分,街上冷清清已无人在走,马驹独自悄悄摸到土地庙摸着他爹的棺材,便含着两眼泪在棺材头前恭恭敬敬跪下,慢慢给他爹磕了三个头,不由一阵心酸,泪哗哗落下,心里想道:“爹!你死得好苦!为儿的必给你报仇出气。”又在棺材前洒了一阵泪,以尽孝心,便取出菜刀提上往孟老四家走去。
走到大门口,门还未关,贴在墙根听了听,只听见在后院里几个年轻人女人哈哈大笑不止,他知道人还没睡,便用一块黑布将脸勒住,悄悄贴墙溜进前院,因为财主家院多人少。前院没人住,又多亏那两只吃人大狗在后院睡着听不见,马驹才几步跨到当中院,刚一进院,就听见孟老四在东房北间咳嗽了一声,吐了一口痰哈哈笑道:“怎么?老哥只吸了两口就吸得不省人事啦?”那人道:“不行不行!这东西算和我没有缘法!”
就在这个时间马驹已蹲到他窗底下,听里面有几个人。那人又道:“时候不早了,你一个人吸吧,我是陪不过你,我是要睡去啦。”
孟老四拉着长调慢慢道:“慢走,不送啦!”
那人吸了两口大烟吸得晕头转向只想吐,就东倒西歪从屋里出来走了,马驹也没听出口音这是谁。
孟老四躺在灯底下,又拿出两个棒子吸了,吸得满身好受,把眼一合,便在灯底下睡着了。马驹听了听屋里再没动静,就掂着菜刀轻轻几步跨进屋,撩开门管一看便看见孟老四手里只管拿着烟枪躺在烟灯底下已经睡着,便上去举起刀劈头就要砍,这时候不知怎么孟老四一糊涂一睁眼看见一个黑大个在他脸前举着刀,就赶紧紧把头往后一躲,马驹咔嚓一刀下去没砍住头,只把枕头剁成两截,就又赶紧上去挎住孟老四跟剁包子馅子一样剁起来,砍的孟老四满炕乱滚,把烟灯也踢灭了,便呜呼杀叫喊起来,马驹听见人没有死就又狠狠给了他两刀起来走了。
他家里人听见从后院跑来,马驹已经出去二里路了。
第二天天刚露头明,孟老四女人就赶紧打发伙计进城去告福生,说夜黑天家里招了响马,把他爹快砍死了,叫他赶紧回来看看。伙计去了半晌,回来道:“少掌柜说你头里先回,说我随后就到。”福生娘怪他没赶紧回来,就气他不孝顺,就骂起他来。
孟老四被砍的消息,村里当然一早就知道了,村长孟怀德以及孟积山、邵万青他们这一把人听说了自然大吃一惊。少不了赶紧跑来看看人要紧不要紧。村里一般人听说了却有心里暗暗高兴念阿弥陀佛,把门关住,在自己屋里和知己人说些开心的话。
有些胆小的,虽心里觉着砍得痛快,但为了避免嫌疑,也不得不上孟老四家走一趟,说两句面子上的话。
二孩这人就胆小,他一听说这事就赶紧上孟老四家走了一趟,然后出来找来保,把来保门叫开,进去小声对来保笑道:“来保你知道了不知道?”
来保道:“不知道!知道什么?”
二孩便压住嗓子小声笑道:“村里出了这么大事你都不知道,快把孟老四砍死啦!”
来保一听这话,才忽然想到昨天黑夜马驹问的话,慌忙问道:“你看去来没有!”
二孩道:“谁说我没去?我刚从孟老四家出来,孟老四院里这会儿赶开集啦!人多着来,我挤进去一看,孟老四躺在炕上盖着被子,头叫白布缠着,跟死了一样!炕上满是血,屋里一股血腥气,把我熏得差一點恶心了,我赶紧挤出来啦。”
正说着,丑娃也来了,一进院便小声喊:“来保哥在家不在家?”来保在屋里答应道:“在家!你也来了丑娃!”
丑娃一掀开帘子便笑道:“你们现在赶快赶集去,今日孟老四院里逢开集啦!”
二孩笑道:“我早就得了集回来啦,你才来送信来!”
来保就问砍的可以不可以,还得活不得活?丑娃道:“听街里人说:把下巴砍掉了半个,左膀上两刀,右肩上一刀,脊梁上三刀,右大腿上两刀,右腿脖上一刀,屁股上一刀。”
来保二孩听了不禁哈哈大笑,二孩取笑道:“屁股上还一刀,把屁股砍掉了还怎么拉屎?”三个人又哈哈大笑一场,丑娃道:“要是叫马驹哥听说孟老四家逢了集,我想他准高兴得三天不吃饭。”来保笑了笑道:“可不是。”就想叫了他们一块儿去看看风色,丑娃说去,二孩说不去,他说他今天还要赶早和拉住、方喜、银福上翟家桥去赶集。因此,又说了两句话,便出来。二孩一来前天和方喜拉住他们说好今天上翟家桥赶集,二来觉着也正好避避嫌疑便找着拉住、方喜、银福他们起来去赶集,来保和丑娃就去看孟老四。
在街上,来保看见街上的人不少。大家像是去看故事一样,又说又笑,来保刚一进孟老四的门,正好碰见福生带着十几个人回来了,大家一看他回来还带这么多人就在心里笑他,事情已经现成了,再威上半天还顶什么事?因为看见他在城里当着巡官脸上那种吃开的神气,知道事情不好,大家便一个一个悄悄溜散了。
福生到家问过昨天晚上出事的经过,便问村长,昨天晚上村里来闲人来没有?村长道:“夜天一天我就不在家,黑了一会了才回来。”福生把村长骂了几句,就叫他派人把村门把住,一块跟着家家清剿。
后来不知从谁家弄出一个看病的先生,硬说这人不是好人,就美美吊打了一顿,说要往城里带他。村里人都知道这先生是昨天来这村看病的,都认识他,知道他没胆量干出这事就紧赶来保住才放了。
福生看着没办法,就喊村长派村警筛锣,把全村人弄到庙上开会,叫大家看这事怎么办?这会子谁敢张嘴?半天没人说一句话,福生前几年还是个小孩,因为麻池是他孟字户占主,论辈他也常叫许多人叔叔大伯,几年工夫他威起来了,在太原也毕业了,并且在城里日本手里也干了事,对村里一些长辈也不论这了,因此就在庙上当众把村里人骂了一阵,发了一阵威道:“这人你们给我交不出来我非要你们的好看不行。”村里人心里说话:“给好看也是交不出来,要怎么你就怎么吧!”
全村人在庙上圈着,地也不能上,饭也不能吃,白白误了大半天了也没闹出个结果来。到后晌,孟老四叫人把福生叫到跟前哼着道:“我说你年轻你不信,你这个办法还能把人弄出来了!你赶紧去查查今天谁一早就不在啦,就错不了他!”
因此马上就禁了街,一查户口查出拉住银福方喜二孩不在。村长问他们家里人他们哪里去了,家里人都说:一早相跟谁谁谁一块赶集去了,村长又问他们哪里赶集去了,因为事先不防这一下,这几家里说得不一样,原来因为这里是敌占区,翟家桥是八路军根据地,这里人谁也不敢公开上哪里赶集,要叫日本人知道了,他就说你是八路军生产兵的干活,就犯死罪,因此他们家里人虽知道是上翟家桥赶集去了,也不敢说实话,有的说上大交去了,有的说上南樊去了,有的说上曲村去了,村长一看他们说得不对,知道这里头必有缘故,便赶紧把这个材料给福生报告了,福生听了自然高兴,便道:“这还有什么说的了,只留心他们回来就是啦。”不免当下弄些酒菜把村长请客一番。
拉住方喜银福二孩他们这天上翟家桥赶集,各人担的是食盐,到翟家桥一打听行市,盐价大跌,要是当下把盐出手,除去费,一个人得赔七八块钱,不出手,就还得在这里等一集,住店吃饭的花费是小事,家里人不放心要紧。几个人蹲在集上一边吃着烟,商议了又商议,大家都说:“一年四季不做一回生意,好容易来了还能赔着本回去?因此就决定再等它一集看看高低。”翟家桥是三六九的集,他们就又等了三天。
村长、福生和一些便衣,在村里等了两天,也没见他们回来,福生便问村长道:“哥,这些东西不是走远了吧?”
村长皱眉点头怀疑道:“我看也兴许,他知道这案子不在小处,也许三个月五个月不敢露面!”
孟老四躺在被窝里,村长跟福生坐在炕沿上,他们商议了一会,就决定先弄了他家里人再说。一家派三个人去捉,一齐下手。因为拉住爹脾气不好,村长亲自带两个便衣去。拉住爹叫崔保青,这人四十多岁,山东人,大个子,好喝酒,性子又急、又暴、又直,一见不顺的事非说几句不行,村长一进院便高声问道:“保青叔在家不在?”崔保青刚担回一担水倒到缸里,累得满头汗,才坐下想歇歇,听见院里村长喊他,就赶快一边答应着一边起来道:“孟村长来吧!在屋来?”
村长一进屋,崔保青看见村长背后跟两个年轻便衣,手里拿着绳子,又看见村长脸色不对,便问道:“村长有事?”只见村长给那两个便衣使了使眼色,那两个人上去把崔保青倒背手捆住了,崔保青不知道是为什么,忙皱眉问村长道:“村长!这是为什么事?”村长把脸扭到一边道:“谁知道!有人报告你说砍孟老四,也有你拉住,人家说你把你拉住放走啦。”崔保青一听这话便气急了,大声道:“这是哪些狗操的报告的?村长!你对我说,我当面问问他,我和他有什么仇!”
村长又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人推上他出来了,他的一个小妮看见人家把他爹捆上走了,就吓得哭着跑去找她娘。一会,老娘便拉上小妮,哭着喊着撵来了。上来拉住孩子爹向村长忙哭道:“这是为了什么,他把谁惹下啦呀!这是往哪里去呀!哎呀!好村长你给这两位排长说说好话,万不要叫人弄走了呀!”村长不理她,只管催那两个人推得快些,小妮娘拉住不放手,崔保青就对女人大声喝道:“滚回去!看看难看不难看!这怕什么,他们上哪里去,我和他们去。”
小妮娘才放开手,想跟上去,崔保青又回头瞪眼道:“你能给我跟孩回去不能?”
小妮娘看着不叫跟,就赶紧拉上小妮跑去找着赵万仁老汉道:“哎呀!老伯,你还不快去看看去,人家把拉住爹捆上走啦呀!”
赵万仁吃了一惊问:“什么时候?”她说就是刚才的事,赵万仁问往哪里了?她说:“往南啦,准是上庙啦!”赶他们跑到庙上,听人说刚才和方喜爹、银福哥、二孩爹一块叫人家牵上进城去了。
二孩拉住他们等到第三天在翟家桥赶完集,算了算账,比上一集强得多,除了盘费每人还有二十二三块钱的长头。为了回到山下再赚两个,他们每人又从翟家桥弄了二斗玉茭,担上就往回走。
刚一进村,村里人见他们都担着担子回来了,便大吃一惊道:“哎呀!你们怎么回来了?”他们就站住换肩道:“集赶过了不回来干什么?”村里人就把他们的案子说了一下,并且说他们家人昨天都叫弄到城里去了,催他们赶紧走吧。他们一听这,捏了一把冷汗,当夜连在家停也不敢停,就吓得一起连夜相跟偷跑了。
这么一来,村里那些不大清底的人,就更觉着拉住方喜他们这几家遇的这场事太冤屈,大家都在家里说:这明明是孟老四派人逮不住兔子剥狗吃。因此赵万仁老汉就出头和许多人商议进城去保。麻池满共三百来家人,约了一下就有二百一十多家情愿作保。大家说好,赵万仁老汉挑拣了十二三个有年纪的人,就亲手拿上保状进城去递,到衙门一问,人家说案子太重,不准保,不叫保想见见人也不叫见,看狱的说:“有两个人你们已经见不上啦!”大家问:“为什么?”看狱的说:“昨地黑夜过堂审问有个叫崔保青的,一个叫银贵的(银福哥)吵得厉害,不服气,后来承审一生气就换来一伙日本狗,把他们俩活活吃啦!”
原来崔保青和银贵在村里就和福生有些不对,在过堂以前福生曾对承审递过一句话,因此,承审就趁此机会把他俩收拾了。
大家听了又难过,又着急,第二天又接着递一道保状。福生听说了,觉着一来不是主犯,问不出口供,二来就是问出口供把他们都杀了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就对承审说了一下,每人狠狠罚他们一家伙暂且算了。并答应给承审送上五钱好料子,因此第二道保状第三天批下来说:“保是能保,已经处理,孟老四的疗伤费全由被告凶犯往出拿,并且每家拿出一万元给孟老四作赔偿费。还要俱结今后村里治安都由他们以全家生命担保。”
二孩他爹出了狱,找人给写了俱结字,都被打得躺在炕上半月不能动,后来福生回来催了两回,他们才咬着牙起来给人家指地取钱付药费。赔偿款钱数太多,不好弄,他们又托了几个面子向孟老四私人求情,看是不是能念及都是一个村,家里穷困,多少宽让几个,孟老四把头蒙在被窝里,慢慢哼着道:“钱不好鬧,有好地也能顶事。”
没奈何,二孩爹他们只好每家叫人家捡定二十亩好水地,给人家写了死业文书。
第二年开春,孟老四伤也好了,家里又多雇了几个伙计。
(原载《太岳文化》1946年第4、5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