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坡
2017-06-08谭功才
谭功才
写阵坡,首先想到的就是小学班上那几位阵坡的同学。全班几十名学生,都来自本大队各生产小队,最远的除了十一队的“小脑壳”罗书龙,就要数阵坡一队那几位了。别看阵坡一个生产队,最远和最近的差距还是蛮大的。比如宋家咀的刘青芝同学,就比靠近二队那些同学至少远半个小时以上的路程。说具体点,宋家咀是我们大队的起点,再下去就没人住了。宋家咀再下去转个弯,稍稍仰头,便见一道水流从几百米高的一个峡口喷薄而出,形成一道壯丽的龙湾飞瀑。整个空气里弥漫着水雾的同时,那瀑布落下来撞击山石的巨大回响轰隆隆不绝于耳。视线可及处还有一个电站,早期整个公社大部分地方都靠这个小小的水电站发电照明。
按理山里人见惯了坡呀坎啊甚至是悬崖峭壁什么的,那宋家咀什么样的去处?好多人提到这个地方都觉得住在这里的人,简直就是挂在清江岸边崖壁的一幅画,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跌落到清江河里。是的。山里人不怕山,唯独怕水。宋家咀门口那面寡寡坡底下就是一壁吊坎,吊坎下面就是滚滚清江。一不小心有细小的沙石在脚下打滑,后果可以想见是多么可怕。
宋家咀到粟谷坝学校少说也有十好几里地,那路难走且为上坡,怎么也得个半小时上下,绝大部分早自习都会或多或少的迟到,路滑的雨天和亮得较迟的冬天就更不消说,老师当然也不会过多批评。夏季雨水较多,走泥泞路便成为常事。遮雨的工具多是斗笠帽,雨衣,或者油纸伞,无论何种方式方法,去到学校差不多都要湿大半身。那样子可怜兮兮,换谁都下不了狠心批评。
这是我走出那个叫鲍坪的小地方多年后回忆起的情景,这个时候的我已经到了活在回忆往事的年龄阶段。这种回忆还因为我与她之间的距离成为一种甜蜜而美好的画面。事实上当时的我看起来比他们更为心疼。小学毕业前除了冬天外,大部分时候只能穿着草鞋上学,这在班上并不多见,也因此在同学面前有点抬不起头。阵坡在我们大队甚至整个公社都属低山,虽说不出产大米,水果却比我们二高山丰富得多。对于孩提时代的我们来说,眼里望得出血的就是低山的水果。父母去低山走亲戚通常都很少或者根本就不愿意带上孩子,特别是不听话的,就更让父母尴尬头疼。每到水果出来的季节,阵坡的同学时不时往书包里塞上几个歪头瘪脑的橘子呀梨子呀,等到午间休或是下午大扫除那阵,就拿出来遮遮掩掩地吃。如果只是他们自己偷偷吃我或许还不会那么眼红,更不会产生心理上的痛感,关键问题是时不时还分一两瓣给那些家境稍好人家的孩子,他们每吃一口都要蹙蹙眉,或者是搞怪,而我只有在旁边吞清口水的份,心里就常常埋怨自己的父母。人穷心事多嘛,或者还想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心事也是有的。不怕丢人地说,小学毕业前那些水果啥味道我都不晓得。
大概从小学四年级起,因为水果,我对阵坡就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向往。那时,我也曾偶尔去阵坡对面悬崖上一个叫大寨的地方。那里住着我姑父姑母一大家子人。我不知道姑母当年怎么会嫁到这么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的。大寨几乎四周都是峭壁,山脚下只有一条窄窄的歪歪斜斜陡峭无比的石级通向山顶的寨子。几乎每年干旱季节,他们和另外一家人都要到山脚下的峡谷里挑水吃,一担水来回差不多十里地得两个多小时,每天清早起来家中男劳动力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峡里挑水,上半天时间就耗在了来回挑水的路途上。距离姑父家大概三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个人工挖出来的水井。这个水井收集的全是自然降水,旁边悬崖处有棵很粗壮的花栎树,从那里俯瞰,阵坡全景一览无余。有年三月放星期去姑父家和表哥表姐玩,还就着那棵树将阵坡的美景很是享受了一番,自从隔壁那个杨什么菊的在树边晾晒被单掉到岩下凶死后,我就再也不敢去那里了,即便是大白天,且有老表们陪着。
五年级班主任组织我们去龙湾春游,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抵达阵坡的内核。去龙湾春游,主要还是看龙湾瀑布的壮观,感受清江的妩媚,其次才是阵坡三月梨花和桃花绽放的绚丽。那时还不知道龙湾瀑布的壮景在整个恩施都堪称一绝,而清江与今日水位提高数百米后的开阔壮观相去甚远,却依然成为我心神往之地。许多同学一路上就像鸦雀窝里捣了一棒的叽叽喳喳好不欢快,而我潜藏在内心的那种欣喜和激动并未完全表露出来。我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忧郁,直到现在仍是如此,总喜欢一个人将心思憋在心底,不发霉绝不会拿出来翻晒。我走在那些弯曲逼仄而陡峻的小径上,特别是临近清江边的宋家咀,才发现自己愈发担心脚下的任何一个小疏忽,都有可能导致整个人从那面陡坡滚下去而葬身清江。老人们常常告诫我欺山不欺水,在我内心里播下的种子早已生根发芽。
我当然不会放过那些涌入眼帘的区别于以往所看到的风景,为的就是要写一篇最好的作文出来。如今,我自然无法还原当时场景下那些稀奇古怪的心事和想法。现在看来不过如此的一篇作文,那时却成了小学毕业前最优秀的习作,被班主任誊写后加上评语张贴在课室后的墙报上,并激发了我写作文的热情和最初作家梦的萌发。如今能在文学上取得一点小小的成就,回头再看阵坡,她就被附上了某种意义。就像我们溯源,阵坡在我生命中植下的文学基因,成为我此生的原点。
依然是那年九月刚开学不久,学校又组织全校师生到阵坡支农撕苞谷坨。顺便说一句,我小学时学校还设有五七高中,高二年级的同学几乎常年都在龙湾一个叫葛藤坡的地方开荒种地,每个学期能见到这些大哥哥大姐姐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老师们平时说得较多的也是这个地方发生的一些故事。龙湾是一处什么样的地方?而葛藤坡又是一处什么样的所在?在我幼小的心里都埋下了神秘的种子。校长在临行前的大会上一再强调,不得随便偷摘阵坡生产队的橘子和柚子,偷东西是极为可耻的不道德的行为。一进入那个诱人的魔圈,我就发现把校长的告诫当耳边风的大有人在。秋收后的田野里到处都是颓败的苞谷梗,唯有橘子和柚子树那青青的颜色格外醒目。更为诱人的是满树碗大的柚子,像一个个微微泛黄的葫芦瓜,就吊在眼皮底下。牙龈就不断往上泛酸水,喉结也随之上下滚动,于是,就有胆大的高年级同学趁老师眨眼皮的工夫,溜进苞谷林子,偷摘那些又青又硬的橘子,然后迫不及待地剥开青涩的果肉喂进嘴里。那怪相就露出来了,嘴巴张得老大,舌头吐得长长,极像吃了鸡肠子广椒一般。橘子肯定不是这样的味道,是那果实还没成熟而已,没成熟自然是不可提前收获的。这是个简单的道理,若大而化之应用于生活,那个年龄段的我,以及众多的我们当然无法理解透彻,但这个细节却被我铭记了,以至于在后来漫漫人生路上,特别走得不顺畅时,我常常懂得反思。
无论是春游龙湾,还是支农阵坡,那些短得不能再短的日子,都给了我少年读书时代一些特别的记忆。尤其是那一坡果林在春天绽放花蕊,与那片绿油油的苞谷,还有那时隐时现的农家小院融为一体,我内心深处就构建了一幅梦幻一般的画图。如果说这幅画也有瑕疵的话,便是我内心对于粮食颗粒饱满的那种渴望,那么多年一直不曾有或多或少的亮点,这或多或少都使我的这幅画图太过乌托邦而无法落地生根。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一直未能明白,曾多次在梦里呈现过类似阵坡的景物片段,及至梦醒后反刍,却又有那么多不尽相同的地方。不惑之年后的我,终于明白冥冥中与阵坡的牵扯,那是一种用双眼怎么也无法洞见的另一种意义上的物质。如果你不曾历尽经年的沧桑,又怎么会理解与你无任何关联的一片果林,就能在灵魂深处种下那牵绊的果实?
故事还在我孑孓前行的道路上时断时续。那年高考失败后,我做了一名大队临时广播维护员,随公社干部去阵坡铺设线路,一位农家少女不经意间就闯进了我视野。似乎是要续上我与阵坡前缘似的,我与她在极短时间里都有了那么一层意思。我在现实的田地里是多么地不甘,多么地无奈,却又多么地想要发生点什么,用以弥补内心深处的巨大虚无。是一堆新坟横亘在我眼前,才阻止了故事的顺势泛滥。那晚,我就借宿在女孩家,在得知她父亲刚去世几个月且就葬在家门前的时候,我已經答应了公社干部为我的食宿安排。月光如水,四周寂静一片,那堆新坟就在院坝坎底下,似一堵高墙横亘在我心头。那个有太多想法和冲动的夜晚,最终在反复的煎熬和较量中,彻底失去了勇气,直至另一个艳阳升起的明天。
不得不说,二十岁是个难以控制的年龄,彼时又正值我人生天空最灰暗的那些日子。我常常沉浸在对未来的忧虑和迷惘中难以自拔,每当我不得不回到残酷的现实中,却又常常抵挡不住那青春的躁动。越是迷惘,越是渴望。迷惘与渴望两相交织,就让我的黑胡须疯狂成一道难堪的景致,持续了很长时间。那一年,我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只记得随着那段工程的完工,我终究让这段几乎是一瞬间的肌体冲动带来的一些美好片段,变成这灰暗中少许亮色的画面留在了黑色的底片上。
这一次没有话别的别离,恍惚间就翻过了二十多年的日历。这么多年来,一直蛰居在南海之滨的我,也曾三两次回过故乡经过她后面的岩口子去邻村探望我父辈亲戚,却再也找不到勇气和理由走近阵坡了,哪怕就在当年的那块土地上伫立几分钟。细想之下,方醒悟当年那幅画图早已破损不堪。又或许是那画原本就是一幅油画,唯有保持一定距离,才能看到最佳的画面效果?不。是我用那份至真至诚的纯粹构建的一幅理想画图,被这个世界一步一步直至彻底给毁灭了。
这种灾难性的打击,当然也有清江大开发带来的必然后果。好多年前就隐约听说清江将会进行梯级开发而惠及阵坡,甚至我们村更多地方。当这种传说最终演绎为现实,已是新世纪伊始了。谁也不曾料想世居在这块土地上,居然在某一天就要彻底搬迁,且有一笔不菲的费用补贴。就像革命,新生活的缔造,必然会伴随着部分人的献身。不是说将军肩头的功勋章,是无数士兵的白骨堆砌起来的吗?如今的移民搬迁,还好只有部分村民充当了白骨的替身。据说是手握权力的官儿得到了实惠,使自己讨得好处的同时,让某些村民做了炮灰。其中就有我姑母一家人。
那些年的姑母先后遭遇了人生中最多最大的变故,前前后后两个儿子离世,接着又是七旬姑父离去。另外一个稍有能力的儿子早已搬迁到山下的阵坡,姑母孤身一人守着孤寂冷清的大寨,将晚年的悲凉书写得让人不忍卒读。时值政府“消茅”工程轰轰烈烈,姑母原本不在政策范围内,却因居住环境的恶劣,特别是饮水难题,在政府的照顾下,终于搬迁出去与山下的儿子住在了一起。可时隔几年清江开发搬迁过程中的姑母一家,却遭遇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比姑母一家更安全的人家不仅被照顾搬迁,还拿到了一笔不菲的搬迁费。时至今日,姑母早已带着一个巨大的心结去到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改变的唯有好看的表面模样,本质依然未有丝毫改变。
前两年我正是在阵坡那幢新建不太久的石墙屋里,探望我病倒在床的姑母得知这一切的。我利用前后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看望了这位八十多岁还为生活一刻也不曾停得下来的老人。姑母说她是在一次打猪草的时候摔倒骨折的,年纪大了,恢复原本就特别慢,眼看可以扶着拐杖勉强上得了洗手间,可在一个夜晚再一次摔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送我的车就在外面等着,我在姑母病床前和她说了一些话,就迫不及待给了她几百块钱聊表这个侄子的一点心意,姑母推却再三才肯收下。这些年来,随着父母先后离开,我与几千里外的老一辈也已直接蜕化成几张可怜的伟人头了,有时候仔细想来也觉得好悲凉好凄惨的。去年回家,姑母已然作古,她埋葬于何处我已毫无心思顾及,似乎她这一走我们就此决裂毫无任何关系了。原本姑母与父亲也就仅仅存在同母异父的血缘关系而已,况且我们之间随着这些年地理意义上的距离而渐行渐远,直至遥远成一堆冷冷的黄土,甚至连记忆也越来越模糊。亲情和记忆这东西啊,终究只是一个时间长短的问题,到一定的时候,我们和这个世界都会握手言欢。
记得就是那一次,我径直随小学同学去了他亲戚家,其实也根本没有重要的事情,只是看看那些清江和阵坡山水孕育出的根雕艺术而已。那天,我喝了不少酒,甚至还趁着些许酒意沉醉在乡人眼里成功的赞赏和自我陶醉中。想想也是,我每一次何尝不是有些衣锦还乡的良好感觉?对于那份亲情,那份割舍不断的情愫,虽是骨子里的愁绪,表现出来的却又是那几分我这个年纪不该拥有的轻狂。曾几何时,我与故土上的人和泥土贴得那么近,那么自然,那么温暖,而现在的我,怎么也想不到距离他们会越来越遥远,遥远得只剩下那看得见的遥远的山和触摸得到的那遥远的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