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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围巾

2017-06-08赵丽

长江文艺 2017年6期
关键词:梅子舅妈舅舅

赵丽

幺爹又来了。幺爹来的那天,魏俊下乡了。是班上到一半时,魏俊打电话告诉的梅子,叫她早点回去做饭。

当时梅子正在学校阅览室里整理书架,来了一两个还书的。一听说幺爹要来,梅子的头都胀大了一圈。幺爹怎么又要来,有什么事呢?

幺爹是魏俊父亲同父异母的弟弟,跟魏俊的父母家同村不同組,只有一山之隔。他是个黑瘦矮小的男人,绰号叫个“魏矮子”。幺爹不仅自己矮,接的老婆也矮,绰号叫个“半头儿”,意思是只有普通人的一半儿高。 幺妈不仅个子矮,而且从小患有羊角疯,发病的时候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眼睛翻白。没发病的时候,头也晃,手也摇,浑身像个筛子似的摆个不停,吃饭都吃不进嘴里去,靠幺爹一口一口喂。后来,幺妈又得了糖尿病,糖尿病的并发症又使她成了一个摸而不着的瞎子,大小便都靠幺爹帮,成了个十足的废人。当然,她自己是没把自己当废人的,她的功劳大,她比幺爹小了上十岁,又为幺爹生了个姑娘,虽然姑娘也只有一米四几,也是幺爹一泡屎一泡尿拉扯大的。但幺爹还是把幺妈当个宝物供养。没办法,幺爹的确是太矮小了,他穿的衣服就是大一点的孩子穿的那么大。幺爹年轻时不爱做农活,专爱看些书,看聊斋,看三国。还会篾活,编些筲箕、簸箕、篓子、筛子、筐子之类。幺爹找对象还特别挑,高的胖的他嫌“高一筒大一膀的丑行”,勤劳会做事的他又嫌人家像牛一样无趣。他看得中的就是那种既漂亮又贤惠还识文断字的,可这样的女人农村哪里有,就算有,哪个又看得中他。东挑西挑,挑到最后别人的孩子都在念“啊喔哦依呜唷”了,他还是孤杆一条,就找了个幺妈这样的。魏骡子!魏骡子!你死哪了!幺爹的小名叫骡子,不知道的以为她在喊“喂骡子”。幺妈天天这样大呼小叫地唤着幺爹,扭眼不见就泼开嗓子喊,声音尖厉而高亢,活像一只羊在叫。幺爹绝不反抗,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幺妈跟前,听候她的“指挥”。也奇怪,幺妈眼瞎了连大门都摸不出去,却对幺爹的气息极其的敏锐,幺爹在不在她跟前,她都嗅得见,闭着眼睛喊。幺爹只差被幺妈绑在她身上了。

请了假,梅子提前下班。起风了,有密密的雪粒子簌簌落下。大街上湿漉漉的。要下雪了。

一想起幺爹的那副样子,梅子真是不愿意单独见到他。幺爹的那张脸,晒得就像一块老腊肉,每一道折皱里都夹满了烟尘。幺爹的头发本来也没几根,还茅草似的倒伏在那颗很小很小的脑袋上。要是在外面饭馆里,坐在那里实在是尴尬,别扭。

梅子最终还是决定回家做饭。

上个月,幺爹骑着那辆魏俊下放给他的嘉陵摩托车,从八十里开外的家里来了,还带了一个黑了几个门牙的男人,手里拎一只蛇皮袋,里面装两只鸡。来不及做饭,梅子就决定在小区门口馆子里招待他们。总共四个人,点了四荤二素。见梅子点了这么多好菜,重要的是魏俊还从家里带了一斤珍珠液,幺爹的眼睛都喜开了花。吃,吃,吃!幺爹晃着筷子,大张旗鼓地号召那人不要客气:在我俊这里,就跟在我屋里一样,你不要跟我装客气!幺爹的样子一点都不生分,好像他就是可以代替魏俊说话的另一个主人。珍珠液,相当于省委书记喝的酒,你今在我俊里喝到了,你想想你是啥级别!幺爹笑着跟那人说。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省委书记喝的酒,只是珍珠液系列中的将军酒,六十多元一瓶,很寻常,可对幺爹来说简直就是天价。幺爹豪放的样子,梅子和魏俊都快不认识了。幺爹怎么变了?幺爹实际上是个木讷拘谨的人,每次来,一进门就手足无措,不换鞋吧怕把地板踩脏了,换吧,又怕脚臭,就不换。坐在那里腿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抽烟也不敢磕烟灰,说话时眼睛不看人,看地,好像地上长了一张嘴,他在跟地说。

幺爹让他俩管那人叫“舅舅”。他们不知道如何冒出来这么个舅舅,也不好明里问,只好糊里糊涂地叫“舅舅”。 席间才隐约听出来,舅舅是春上才从山里搬出来,住在幺爹屋后头,巧合跟魏俊的母亲一个姓,便成了他们的“舅舅”。

幺爹自己不会喝酒,平时都是默默地吃,默默地离席,是个饭桌上可以忽略不计的人,这会儿却怂恿魏俊跟“舅舅”喝,说一些吹捧魏俊如何有能耐的话。“你要是那时就来了,你家的事,我俊还不是能帮一把。”“我俊他们局长有几次来我老大家拜年,我还跟他同过几次桌呢,那个局长能搞得很,你要是跟他搞,未必搞得赢。”幺爹说的“能搞”,就是能喝酒。幺爹说的他老大,就是他的大哥魏俊的父亲。魏俊他们局长有几年正月好像是到过魏俊老家的。幺爹的这些话让他俩很是诧异,魏俊也就是个给局长开车的司机,幺爹为什么要在“舅舅”面前显摆这些?

幺爹真的是变了。梅子和魏俊为幺爹的变化讨论了好些天。魏俊的猜测是,幺爹这辈子太穷太苦、太孤单,摊上一个这样的老婆,女儿呢,又是先天性的心脏病,找对象时谈一个吹一个,成了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是魏俊主张她做了心脏矫正手术,又帮她申请了救助,还帮他们家申请了低保。病治好后,她急吼吼地把自己嫁了出去,为的就是早早离开这个家。嫁得又远,广东韶关。家里就剩下幺爹和瞎眼幺妈。幺爹的性格本来就孤僻,在村里人面前自卑得很,都不大跟别人来往。幺爹也就是需要一个说话的人,有了一个说话的人,自然变得开朗起来。

天空灰蒙蒙一片。树木的枝干枯瘦,像是用铅笔画出来的,映照着雾霭霭的天空。

从菜市场出来,路过一家烟酒副食商店。幺爹跟那“舅舅”是抽烟的,烟瘾还不小。梅子却没买烟。她不愿意抽烟的人将屋子弄得烟雾缭绕,呛人。走进隔壁一家水果店,她买了十块钱三斤的桔子和十块钱三斤的香蕉。这两样黄灿灿地摆在那儿,就算他们不吃,也还算得上热情吧。

幺爹爱吃鱼,梅子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回在魏俊的父母家,看着桌上的鱼火锅,幺妈一边用手背揩一把不由自主流到下巴上的口水,一边欢快地像羊一样叫着说,魏骡子他,他是个鱼妈!嘻嘻……幺妈特意把“鱼妈”二字说得很响。梅子疑惑不解,以为说“姨妈”。魏俊的大嫂附在梅子耳边悄声说:她说幺爹爱吃鱼。梅子抿住嘴没让自己笑出声。哦,意思是他见了鱼,像妈见了儿一样亲热?鬼知道。

梅子将鱼块煎了一会儿,倒进开水,汇入从超市买来的川妹子鱼锅底料。很快,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红亮亮、油辣辣的鱼锅就做好了。平常,自家人吃鱼时,梅子不是这样做的。她先将生姜、蒜瓣、花椒等作料先在油锅中炸出香味,然后用细火翻煎,两面煎得金黄金黄时,“扑”的一声沿锅边淋入老陈醋、生抽和料酒的混合体,将鱼腥味壓在未倒开水之前。这时候,鱼香、油香、姜香、蒜香、酱香、醋香、酒香各种香味如八路神仙被点了穴一般活脱脱地齐聚锅里,再倒入开水,让各路神仙在锅里各显神通。梅子之所以用超市买来的鱼锅底料,是因为简单易做,做出的鱼火锅好看,鲜亮。更重要的是,味道咸、辣,经得起筷子拈,油料也重,下再多的配菜都经得起捞。像自家人吃那样做,费时费力,味道鲜香,鱼汤清淡,会很快被干光的。要是锅子很快见底,他们不会认为是你做得好吃,农村人的习惯是要看桌面上的菜长时间没被吃完,才显得丰厚。若是见人水喝得多,便会以此判断“吃了好的”。那就让他们多喝水,让人家说他们吃了好的吧!

梅子是按照幺爹和“舅舅”两个客人备的菜。她准备了两荤两素的炒菜。

雪粒子纷纷落落。阳台上有衣服忘收,仿佛一个怕冷的人,被冻得瑟瑟发抖。

幺爹他们还是没有到。是不是路上滑,遇到什么情况呢?梅子想打电话问问情况,终又放下了。有一次梅子接了幺爹打给魏俊的电话,却怎么也听不清。面对面说话时不觉得听不懂,隔个话筒就嗡声嗡气的。幺爹的土语很重,吐词也不清,把“喝水”说成“豁匪”,把“砍树”说成“放富”,说“放牛”就是“放油”,还总是“啊?啊?啊?”地一说三啊,很是急人。

忽然梅子想起第一次到魏俊家的情景。好像也是要下雪。梅子坐在魏俊的摩托车后面,翻山越岭八十多里,头上包着一个大围巾,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紧紧搂着魏俊的腰,任凭寒风呼啸着从耳边划过。到了以后,梅子的腿脚冻僵了,下了地,跺了好一会儿,才能迈步走路。“我梅子今儿敢冷得不浅,坐这么远的摩托。”幺爹从门口迎出来,袖着手、跺着脚说。幺爹管梅子叫“我梅子”。不待梅子回答,幺爹便帮忙去生炭火。不一会儿,幺爹躬着腰,从火塘端出一盆旺旺的炭火,放在梅子的脚边。悄声出去,忙别的了。

幺爹他们怎么还没到呢?

梅子做梦也没想到,跟幺爹一起来的,是个陌生女人。

当时,梅子正在屋里四下找酒。找原来待客没喝完的酒。梅子不想打开一瓶封装完好的酒。酒柜里还剩半瓶,餐厅窗帘下面,竟然还藏着半瓶。两下兑到一起,大概有八九两。梅子想让幺爹和“舅舅”认为这是一瓶没打开过的原装酒。她找来一只酒盒子,把酒瓶装进去,封好,看起来真的跟封装完好的一模一样。不过打开的时候,不能由他们打开,要自己亲手开启,不然他们会发现酒瓶盖是打开过的。

这样想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梅子飞快将酒装进了酒柜。

门开了。幺爹招呼一声,低垂着眼帘,缓缓走进了屋里。跟以往不同的是,幺爹的头发是剃过的,脸显然是刮过的,垂低着的脸竟然浮着一丝笑意,笑意里还有一丝羞涩。这让他原本暗黑毛糙的脸反射着极不自然的亮光。

梅子很失望。她没有看见“舅舅”。这就意味着,梅子要单独面对极不自然的幺爹。

梅子是在失望地关门时,才发现幺爹的身后还跟了个女人。起先,晃了一下,以为是对门邻居家来了客人。定一下神,这女人一只胳膊挎着一篓子鸡蛋,另一只手正在拽差点被梅子拍上的门。确信无疑,这女人当真是跟幺爹一起来的。

有一瞬间,梅子是恍惚的。眼前这个女人,梅子从未见过,却又隐隐有些熟悉。掐一把手指尖,是疼的,才知道没做梦。她穿的是梅子的衣服。对,那件桔红色马海毛的外褂,是梅子还没结婚时买的,穿旧了,扔了可惜,便下放给幺妈。幺妈把它当礼服,过年穿,来客穿,又穿了十几年。如今,幺妈的眼瞎了,看不见了,衣服就像长了腿,跑到野女人身上了。

那一刻,梅子想起了婆婆的一句话:你当他是个好东西?婆婆说的是幺爹。有一回梅子跟婆婆聊起了幺爹,说幺妈真是有福,幺爹一辈子给她当牛做马都不吭一声。婆婆说,你以为他是个正经货?再问时,婆婆就闭了嘴,绝口不再提其它。梅子知道,婆婆是恼恨幺爹的。幺爹没成家时,婆婆托过很多人给他当介绍,好话说了几箩筐,给人家做鞋、纳底子讨好,他却一个都不愿意。这让婆婆很是恼火。幺爹最后竟然挑了个像羊一样叫、像筛子一样晃的幺妈。婆婆一百个看不中,背地里数落他“拿着排场不排场,睁着眼睛找个丫糊女人”。这个地方管傻子叫“丫糊”。大概幺妈知道婆婆看不中她,人又比她长得“抻妥”,便忌恨婆婆,张口就骂“那个老婆娘”。婆婆便又恼恨幺爹不管管她那张破茅缸一样的嘴。

梅子以为婆婆是怀了宿怨骂的幺爹,心里替幺爹鸣过冤。再怎么说,幺爹跟“不正经”也是沾不上边的,幺爹伺候一个“丫糊”女人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眼下,他还真成了个不正经的货呢,当着瞎眼老婆的面把她的衣服拿给野女人穿,还有什么混账事在老婆眼皮子底下干不出来?可恨又可怜的瞎眼幺妈哦。

梅子用不知所措的眼神看着这位不明真相、不明来历的不速之客。是的,梅子现在对幺爹也不比对这位女人更熟悉。她不知道应该笑还是不笑,脸僵硬得像块木板,更不知道怎样称呼那女人。梅子局促不安的样子仿佛她倒成了个不自在的客人。她勉强地招呼一声幺爹给客人泡茶,指一下茶几,茶叶就放在茶杯旁边。

刚准备寒暄一句怎么来得这么晚?却发现幺爹的眉毛丛里架着一根短短的头发茬,那女人挽着的鸡蛋篓子上面放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好像装着两双新买的棉拖鞋。这才知道,他们是理过发、逛过街才来的。

这是你舅妈。幺爹说,我一个人骑摩托带鸡蛋不方便,请你舅妈帮忙。

梅子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蛤蟆吧,还舅妈!从哪又冒出个舅妈,我叫她幺妈行吧!

原来幺爹也送过鸡蛋,不也是他一个人,把篓子绑在摩托车后座上的吗?今天怎么就不方便了?笑话。

那女人竟然开了口,这莫是我梅子吧?她似乎牙齿不关风,还有“儿”化音,把“我梅子”说成“我儿梅纸”。啧啧啧,她已经把自己当成幺爹的人了。

梅子并不去看她的脸,从她不关风的口齿和儿化音里,猜测她至少豁了两颗牙。梅子不去搭腔,径自进了厨房。让她自说自话,自找没趣。

客厅是东西向的,正西面是电视机。那个台湾评论员正痛切地抬起两手做着手势,一五一十地讲解着对岸的选举新动向,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正东面迎着电视机的是个二人座的沙发,南北两面各一个单人座沙发。餐厅就在客厅旁边,中间是相通的。等炒完第一个菜端出来,梅子看到他俩正并排坐在那张二人座的沙发上。沙发本来也没多长,他俩几乎就挨在了一起。面前的茶几上放着茶水,正袅袅飘着热气,厚厚的一层茶叶挤挤挨挨起码占了杯子的一半。那女人正捧着茶杯,吁着嘴,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下巴一抬一抬,随着吹出的气划着圈,“噗噗”地喝,喝很香。幺爹呢,正靠着沙发,抱着一只膀子,另一只手紧握遥控器,眼睛盯着电视,很舒适惬意的样子。

梅子斜睨着眼睛,像清嗓子那样哼哼了几嗓子,意欲提醒他们,那两个单人沙发是干什么用的,挨在一起像个什么样子,不要那样恶心人了好不好!可是没用,他们两人对梅子的提示没有半点反应。怎么还有这么脸厚的人?

梅子那条搭在沙发靠背上的西瓜红羊毛围巾,正被幺爹的后脑勺和后背压着。梅子疾步走过去,抽一下围巾,幺爹像个门墩似的纹丝不动。梅子猛地用力,将幺爹往前一推,幺爹的身子像个小学生被老师推了一把那样往前一蹿——这只是梅子随着心底的火苗腾起那一瞬间升起的念头。她忍住没推。再次使劲地抽。幺爹弹起身子一回头,倒像是他受了惊扰似的,简直是又木又呆。这条全羊毛围巾,底部边沿镶着流苏,花三百多元,平素都不舍得戴,今天竟遭到这般境遇。拥在鼻子边嗅了嗅,染了异味。她把围巾拿到卧室,喷了些香水。

回到厨房,梅子憋着的一口气便不由自主地掼到了胳膊上,炒菜的时候炒出了动静,铲子在锅里捣腾得砰砰有声,盐也不由分说多加了一勺。

端一个菜出来,幺爹正学着电视评论员的样子评论着朝鲜半岛局势,“舅妈”似懂非懂。幺爹平素话不多,一说起电视上的话题,舌头像安装了滑轮,把个女人听得一知半解、一脸的崇敬。

风擦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口哨一样的声响。屋内却很暖和。西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热气腾腾。梅子张罗着吃饭时,闻见卫生间里飘出一股臊臭味。她走进去,便池里蓄着一小坑棕黄色的尿液,一小坨浓痰正挂在便池的边沿往下滴坠。梅子“哇”的一声差点呕吐出来。冲洗干净,梅子不顾得外面的寒冷,将窗户打开换气。清冽的风吹进来,梅子舒了一口气。

吃饭了。照例是幺爹和那女人并排坐在梅子的对面,俨然一对长者夫妻。梅子心里不爽,那是公公婆婆来坐的位置。

那“舅妈”指着香味扑鼻的鱼锅说,你看,我儿梅纸就知道你是个鱼妈。

幺爹说,你是鱼妈,我是鱼爹。幺爹涎着脸,哧哧地笑。没想到那么老实的幺爹也会开荤玩笑,也是那样的恬不知耻。

“舅妈”白了一眼幺爹,嗔笑着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喔,她还羞涩了。装个什么正经呢,你不自己都没拿自己当外人,叫“我儿梅纸”吗?这样想的时候,梅子望向她脖颈间绿色腈纶衫圆领处翘出的一角浅色衬衣领子,恨不得伸出手,一把替她塞进去。

我是鱼妈,人家“半头儿”是什么?舅妈装作唬着脸,问。

表面上替幺妈铲公平,实则为自己讨名分。这女人精着呢,难怪让幺爹迷上了。估摸着,幺爹一辈子也没尝过谈恋爱的滋味吧?把“谈恋爱”一词安在他俩身上,梅子感到好笑。就好比幺爹他们村子里,别人都管父亲叫爹,唯独幺爹让女儿叫他爸爸。梅子觉得幺爹怎么也不像是个爸爸。幺爹那么矮那么小,叫个叔、爹或幺爹才像。

幺爹尴尬,无言以对,只好讪讪地笑,又喜滋滋地拈一块鱼送到“舅妈”碗里。

突然想起幺妈,梅子放下碗筷,正色道,幺爹,你走了,幺妈一个人在家怎么办?梅子本来想表示一下当晚辈的好意,关心一下幺妈的,因为他俩不管不顾地打情骂俏,使得梅子警觉起来,口氣像个法官在审问。

二人愣了一下,都没说话。越是不说,越是有鬼。各种不好的猜测便像被石头砸中的水花一样,纷纷溅了起来。梅子追问道,你走了,幺妈一个人在家怎么在弄?

幺爹一只手从唇边拔出一根鱼刺,说,安排好了,你舅舅在照管,就是上次来的那个舅舅,这是你舅妈。

这就稀奇了,他把人家的老婆带出来潇洒,人家还替他照顾老婆?怎么像狗血剧呢?

幺爹又开口了,你妹妹飞得远远的,她不管,我们自己管。

我们?我们是指哪个们?这些都让梅子疑窦丛生。但一提起那个姑子,梅子忽然想起一件窝心的事。

前段时间,幺爹的女儿魏兰说是要买房,打电话向魏俊借钱。魏俊说,我们家房子也是按揭的,手里没余钱。魏兰竟然在QQ空间里没点名地开骂了:还有什么亲情?你不就是娶了个装逼的老婆吗,你们不就是占着公家的位子吗,别以为有多了不起,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以后不一定谁求谁……当时,梅子捏鼠标的手都颤抖了起来,几乎是惊叫着:魏俊你快来呀,瞧瞧你们魏家人干的好事!魏俊大惊失色地跑来,却只快速地睃了一眼,连个屁也没放一个。魏俊总是在他老家的问题上装聋卖傻。这让梅子发作不得,就像一拳头打在空气里。

梅子说,幺爹,魏兰的心脏病治好有几年了?

幺爹说,六七年了吧。

梅子说,哦,还好吧?

幺爹说,还好,生意也做的不错,一年赚个上十万没得问题。

梅子说,我怎么觉得她的良心叫狗偷吃了呢?梅子把魏兰骂人的话讲给幺爹听。又说,她不说那些话,我都忘记魏俊当初是怎么求人家的了。

幺爹说,我俊关系那么活,我们那么穷,又没日白,怎么还求人哪?

梅子拿着筷子的手又颤抖起来了,差点又像上次那样惊叫起来。那么穷?怎么还求人?弄了半天,连幺爹都以为那五六万是他应该得的,轻而易举得到的,他们不知道像他家一样需要救助的人,就像路上的石头,低下头就能捡到一块,抬起脚就能踢到一块,远的不说,就说魏俊父母屋后头一个老头得了偏瘫,儿子媳妇出去打工把他丢在家里,哪天一口气没换过来,就去见阎王爷,就算烂成白森森的骨头,也没人晓得。有谁管?又有谁还主动把钱送到他们手中?这么多苦难的人,都是一日日地咬着牙望天等死。他以为魏俊一个司机是掌握大权手眼通天的人,他们不知道魏俊为了求人家,跑了多少路,打了多少电话,赔了多少笑脸,打电话人家不接,送礼人家不收,真正像打人的耳光呢。每每给他家办完一桩事,魏俊都像害了一场病。

梅子没叫,忍住了。她说,人的心要是长歪了,再治也是歪的。

幺爹突然接不上话,被梅子一噎,怔住了。

她又说,幺爹,魏俊只是个司机,他给你们家办事都是求的人家,恨不得给人家磕头,磕完头,又要还人情,比如人家回头再请他帮个忙,他办不到的事咋办?有时候是要冒风险的,说不定饭碗都搞丢……说到这儿,梅子哽住了,说不下去了,也懒得再说。哪里还说得清楚,根本都不是一个频道的。干脆就闭了嘴,放下碗筷,直愣愣地盯着锅子里“嘟嘟”翻滚的鱼汤。

那“舅妈”也蒙了。愣一愣,开口说,你当嫂纸的,有知识有文化,多担待一些,只当是疯狗咬了一口。

“舅妈”的话似乎还顺耳一些,有点像婆婆的口吻。但她毕竟是外人,终归也说明不了问题。梅子还是不说话。

幺爹开口了,我还,还说,你舅妈他们……他睃一眼“舅妈”。

“舅妈”飞快地用眼神制止,腿上似乎有所动作,岔开话题说,我儿梅纸煎的鱼好香,我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这么香的鱼。“舅妈”伸出筷子帮梅子夹了一块,哄着似的说,吃,我儿梅纸累了半天还饿着呢。

哄也没用。梅子真觉出了累。搁平时,也是午睡的时间了。梅子有午休的习惯,再忙也要打个盹,哪怕五分钟。梅子疲倦地打了个呵欠。

頗费思量准备了半天的午餐,就这样不欢而散。碗筷、剩菜、杯盘颓败地散了一桌,像满场子松松垮垮打瞌睡的老人。只有火锅酒精还在熊熊地燃烧,哧哧地舔着锅底,锅内正“嘟嘟嘟”沸腾着鱼香。梅子懒得去收拾。那“舅妈”原本是要帮忙收拾的,梅子却生生地拦了下来。她不想再跟他们多周旋。电视自顾自地播放一个酱油广告,那个台湾艺人正言之凿凿地说,有图,有真相。梅子感到莫名的烦躁。关掉电视,松一口气,去午睡。

一闭上眼,睡意却全无。幺爹、幺妈、舅舅、舅妈,一个个竟像彩排一样在脑子里出场了。出场是出场,却没有一个合理的剧情。她拿出手机。不能打给公公婆婆,要是婆婆知道幺爹带个野女人跑到自己儿子家,会发作的。她给大嫂拨了过去。

大嫂嘻笑着说,人家觉得你们有本事呗。

梅子心里烦躁躁。开什么玩笑,这是哪儿跟哪儿。

大嫂说,这是真的。

“舅妈”家原来住在一个叫牯牛坡的村子。邻居叫罗四,两家共用一个土稻场。

“舅妈”家的厄运是在那个秋天的下午突然起了一阵大风开始的。牯牛坡的秋天本该是沐浴在静穆的金黄之中的,可是那天下午,牯牛坡的云彩突然间就乱了分寸,先是一团一团朝山这边压来,紧接着就刮起了大风。“舅妈”家晒了满场子的稻谷被大风卷起又落下,整个屋场弥漫着谷屑和尘土。老两口在山那边挖花生,儿子去了镇上卖药草。“舅妈”的儿媳顿时慌了手脚,她拿起木锨和竹扫帚收稻谷。邻居家长期不落屋的小儿子罗四不知从哪开了一辆破桑塔那,酒疯子一般旋进了稻场,把好不容易扫拢的谷堆撞得满场子开花。儿媳呼号起来,罗四,你个狗日的长眼睛没有?嘴一张开,谷屑灰尘呛了满嘴,带着愤怒的扫帚扬起的是更加狂暴的漫天尘土。突然,罗四满嘴喷着酒气扑了过来,一把将她摁倒在地, 敢把灰往我眼睛里扫,还骂老子,叫你扫,叫你骂!“啪啪”就是几耳光,扇完拍屁股就走。儿媳哪里吞得下这屈辱,翻起身,拿起扫帚就追,“唰”地将扫帚拍在罗四的后脑勺。罗四像一头激怒的狮子,呼啸着奔向场边,拿起地上的木耙子朝儿媳的头上挝去,一下不行两下,三下、四下,直到儿媳应声倒地,再也没起来。

大嫂说,罗四没死,只判了十五年刑不说,还只蹲了一年牢,说是有病,要搞什么就医,就回家了。

不可能吧?咋只判十五年?他真有病吗?

真只判了十五年,也没病,劲脱脱的小伙子,就是后台硬,搁一般人,不是死也是吃一辈子牢饭。

罗四长期跟公安打交道,几进几出,跟一个姓罗的警察混的熟,拜警察为哥。那警察听罗四说牯牛坡的集体山林多,便与该村书记结为亲家——警察的老婆与村书记老婆娘家的弟媳同姓。他便以一万五的低价买下了村里五十多亩山林。

山林没有村民的户名怎么办?姓罗的民警将他在农村独居的父亲和户口都迁到牯牛坡,罗四将自家两间闲置的土屋无偿送给了民警的父亲住。这样,几十亩山林便以他父亲的名义坐实了。

只判罗四十五年刑,“舅妈”一家也不服,曾经要上诉,但那警察出主意,要是不上诉就赔三万元钱,再上诉一分钱没有,人都没有了,哪来的钱赔?“舅妈”的儿子是个老实人,三万哪,他们一辈子都挣不到这么多钱,把一家人的骨头拆了卖也不值三万哪。就这样,一条人命用三万块钱摆平了。

罗四因为攀了个警察亲戚,不仅命捡回来了,村里为了巴结警察,以罗四被判刑、家中失去经济来源为名,将罗四一家列为低保户。

“舅妈”家呢,失去了儿媳,罪犯不仅没有得到惩罚,反而比以前更加神气了。罗四经常跟“舅妈”的儿子调侃说,你莫想不开唦,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趁现在还搞得动,再搞个18岁的小姑娘,比死的那个还嫩些,你看你,我拿钱让你搞个小的你还划不来?“舅妈”的儿子从此变得精神恍惚,见酒就喝,一喝就醉趴。那天在镇上的工地收工后,他一个人在旁边小酒馆里,就着一碗肉丝面,喝了七八两二锅头。晚上,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他一头栽进了深崖。

没了父母,“舅妈”的孙女也没读书了,不知被谁带出去打工。才13岁呀,初中都没毕业,能做什么。从出去到现在几年都没回来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女孩被人贩子卖到了河南,跑了几次没跑脱,被人挑了脚筋;有人说在武汉看到一个女孩像她,被人拖在地上,拖得浑身血淋淋的……

像一阵冷风袭来,四周是冰冷的海水漫过,冰凉得像是透过肌肤渗入到骨头里。梅子悄悄打了一个寒噤。

梅子问,他们怎么又住到了幺爹的屋后头了呢?

大嫂说,有一回幺爹上街,遇到老两口在医院场子一个角落里抱头哭泣。幺爹喜欢看热闹,一问,得知是老头患了急性阑尾炎,疼得打滚,来做手术。舅妈取钱的时候,一个女人上来搭讪,把舅妈的钱一把骗走了。手术还没做,钱没了。是幺爹帮他们垫的医疗费。治好后,去他娘的那个家不要了也罢,幺爹干脆让他们搬了过来。他把屋后头一间废弃的牛圈打扫修整后,让他们住了进去。

“舅妈”家搬来后,幺爹跟他们好得跟一家人似的,幺爹把原来他过生时你们送的酒都送他们了。幺爹再不用天天守在屋里了,他跟“舅舅”出门,“舅妈”照顾幺妈;他跟“舅妈”出门,“舅舅”照顾幺妈……

也是,幺爹困在家里一辈子,总还是想出门逛逛的。

大嫂说,老两口一没户口,二没田种,更没得钱。幺爹不是会篾活嘛,丢了好多年,又拣起来了,编一些篾器让他们卖。他原来编的都是瘪头瘪脑的,现在手艺越来越精了,编些稀奇花样, 圆的、方的、扁的啥样都有,还编些花篮、果盘啥的,卖得俏,也不知他在哪学的。敢是有个女人,心思也活泛了……

梅子问,她跟那女人啥关系?

也说不清,反正幺爹像是换了个人,声音大了,笑容也多了,年轻了几十岁,一见那女人,浑身骨头都像酥了……

幺爹还能挣点钱了?

挣胸前,挣面前。那么辛苦地做,只讨点便宜的烟钱,说是自家屋旁现成的竹林子,要啥钱,要给钱不如多给他做几顿饭。

幺妈咋样?

幺妈那张嘴呀,撕豁都不亏!人家天天伺候她,她骂好难听呀,骂人家是个卖逼的,不是被人打死就是在路上摔死,断子绝孙。这话咒到人家疼处了。幺爹一辈子哪动过她一指头?现在不由着她了,只要骂一个字,硬是摁在地上打,打得鼻子口里血红汤流。

喔,把幺爹魂勾走了吧……

咦,还莫说,就那样骂,人家还是照样伺候。那天幺爹打,要不是她护着,非出人命不可,过后幺爹不管,还是人家给她洗、找医生治的。

她男人呢?

啥话都不说,睁只眼闭只眼,该做做,该帮帮,该吃吃,该喝喝……

梅子是在起床准备上班时,才发现幺爹和那女人一直都没走,一直站在门外,等梅子出门。

当时,梅子去到卫生间。窗子忘记关,一阵冷风卷着雪粒子从窗户扑落进来。随风扑落进来的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你也是,好好的,怎么说了句那样的话。女的说。

我是随口的,哪想那么多。

你还说给他带点茶叶回去,他就羡慕端个茶杯子,好像屋里有人在外头工作一样。

等会儿到街上称一点,散装的便宜些。

对了,还记到给他买个保温杯。

户口的事你莫急,我直接跟俊说,我俊会管的。

莫说算了,看把他们难的,真要把俊饭碗弄丢了,咋安心。

梅子眼里突然一酸。

打开门。幺爹低着头,嗫嚅着说,我,我们忘记拿棉拖鞋了。

舅妈缩着脖子,哆嗦着,袖着两手,嘴唇冻得乌青。

舅……舅妈,梅子迟疑着,叫了声舅妈。快……进来吧。

鸡蛋篓子放在餐厅冰箱旁边的地上。幺爹径直走过去,提起鼓鼓囊囊的红塑料袋就要往外走。

梅子说,咋买这么多棉鞋呀?

幺爹顿住,说,你幺妈一双,你舅舅一双。

趁幺爹顿下来,梅子打开冰箱,从冷藏室拿出一盒精装的茶叶,又在茶柜里拿出一只纪念品保温杯,递给幺爹。迟疑了一下,又说,舅……舅妈,等等。

梅子从卧室出来,拿着那条羊毛围巾。嗅一嗅,弥漫着温暖的氲氤气息。梅子一边轻轻替“舅妈”围上,一边说,要下雪了,路上风大。

围巾毛绒绒的,西瓜红里暗织着银灰色的丝线,灯光下,鲜亮得如一簇火焰。空气中流淌着火一般的温暖。“舅妈”昏浊的眸子映照着,闪烁着,似被火光点亮,温暖而祥和。

小区门口站着好几个闲人,筒着两手,跺一跺脚。进来几个提鼓囊囊蛇皮袋子的老人,是办的年货。院子边沿有一排一排、一挂一挂晾着的香肠。空气中到处都是卤、蒸、炖、焖、炸的年味。

魏蘭打来电话的时候,梅子正在家里打扫堂尘。要过年了,该洗的要洗,该扔的得扔,空塑料袋、纸盒子、瓶瓶罐罐总是需要清理的。电话就在茶几上呜呜呜地振动起来。

魏兰开口叫了一声“嫂子”。梅子心里一热,刚要开口问过年回不回来?魏兰接着就说,嫂子,你咋连围巾都舍得送她?哪天她要是害死我妈……

阳光淡淡的,远远的,像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几缕闲云,悠悠地逛,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如街上来往的行人。梅子站在窗前,愣着,心里高高低低,一下子竟不知如何安放。

天气预报说,年内还有一场大雪。忽然,梅子眼前映现出幺爹骑着摩托车载着舅妈,东踅西倒前行的样子。 舅妈头上戴着那条红围巾,在雪野中飘啊,飞啊。

选自《水镜文艺》2016年第4期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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