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窝麻雀
2017-06-07曹洪波
曹洪波
老家村子旁边有一条土河,河面不算宽,长年流水,水流潺潺,清澈见底,七绕八绕,绕进村子里去了。水是从大乘山顶上下来的,一直未被污染,人畜还能直接饮用,所以成了宝地,吸引了众多开发者的目光。
很早的时候,父亲就在村外的小河边栽上了树。有两排柳树,其余的是些杨树了。那地,原本是集体的,集体没人管,谁栽了树就成了谁家的。当年我父亲栽了树,当然这地就成了我家的了。父亲最喜欢的是那两排柳树,初栽上时都只有胳臂那么粗。小河两边地壮,那两排柳树提着长一样儿,一年一个样子,不枝不蔓、高高大大、滋滋嫩嫩,挺眼气人。那两排柳树长到两多把头粗时,我爷爷死了,父亲忍心岀了一排柳树为爷爷做了口柳木棺材。俗话说死人难占活柳,我爷爷占了。柳树长得三四把头粗时,我奶奶又死了,父亲就又出了些柳树,给奶奶做了口棺材,奶奶也占了活柳。为这事儿我父亲挺自豪的,常常夸自己,当年要不是他栽的这些柳树,爷爷奶奶怕是连口棺材也难占上,别说活柳木棺材了。后来小河就剩下了两棵柳树,那些杨树都是些不成材的料,父亲也懒得管它。倒是那两棵柳树,父亲格外的经心,常过去搂搂抱抱它们。那两棵柳树,慢慢长出了老皮,长得五、六把头时树干上一身皴裂,后来就不怎么长了。那年我母亲得了重病,几经住院,最后也没挽留着性命,父亲岀了其中最大的一棵给了母亲,那棵柳树刚好做了一口棺材,我母亲也占了活柳。母亲岀殡那天几十个壮劳力抬不动那口棺材,刚出下柳树,水湿水湿,那叫沉呀!现在,小河边除了那些杨树,就剩了一棵柳树了,这棵柳树,虽饱经苍桑,却挺拔粗犷。每年春天到来,偌大的树冠,含金吐翠,摇动柳烟,父亲愈加钟爱这棵柳树。我知道,最终,这棵柳树是父亲的,父亲会和这棵柳一道深埋在地下。
去年秋天回去看父亲,父亲一脸的沉重,很是不开心的样子,他让我随他到小河边走走。我跟着他去了,并特意看了看那棵足足有五十年树龄的大柳树,大柳树依然旺盛,高大粗壮的树干,不朽不空,上面筑了些鸟窝,麻雀在枝头飞来跳去,喳喳着叫个不停。看得出经年的风霜包裹下,它的主干一定滋嫩如初,我不明白,父亲一定要我到小河看看是何意思。我以为他只是为了让我看那棵柳树,怕是那棵柳树有了什么闪失,他占不到活柳了,才那么忧心忡忡的不高兴。这时,父亲指着小河两边的土地说,这地没了,给开发商了。我说那你就跟我去城里住。父亲“哼”了一声,抬头望着柳树的高大树冠。说,树高千尺还有根呢!
这时候,树上的麻雀多了起来。一群飞走了,一群又飞回来。
突然,从树上扑簌簌地掉下来一只小麻雀,小麻雀的翅膀还没长全,有些地方还露着红红的皮肉,是个黄嘴叉。黄嘴叉一定是见它的同伴们飞翔去了,自己也想试试飞,结果掉下树来了。父亲麻利地拣起那只小麻雀,和它嘴对嘴亲了一下子,像是在喂它,又像是在安抚它。我突然想起来,我小时候上树掏麻雀,用弹弓打麻雀,不论是掏的麻雀或从树上打下来的麻雀,总是也有这个动作,把麻雀的嘴对着自己的嘴亲一下,亲一下麻雀就会安稳下来,其实是对它受到惊吓后的一种抚慰。父亲一直保留这个动作,而我早就记不得了。
见父亲这样,我想笑,但我没笑出来。
那一片杨树长得都不怎么样,有的像佝偻的小老头,有的刺刺楞楞、枝枝蔓蔓、千疮百孔,没几棵人才样儿的。
父亲手窝里捧着黄嘴叉,在杨树林里又是用脚轰,又是用树枝赶,逮到了一只小蚂蚱,他掰开小麻雀的黄叉小嘴,把蚂蚱喂了小麻雀,小麻雀梗着脖子把蚂蚱咽了,父亲把小麻雀放在了树杈上。说,你一叫唤你妈就能找到你了,你叫吧。
我们走后,黄嘴叉小麻雀真的“啾啾”地叫唤起来。那叫声稚嫩、焦急,像绒绒的羽毛飞起来,飞进我的心里,使我感到十分疼爱和不舍。父亲也是这样,他一步一回头地去看杨树枝的那只黄嘴叉小麻雀。他说,这树上有十几窝小麻雀,有的已经岀窝飞走了,有的还在抱蛋。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对麻雀那么钟爱,父亲应该是爱屋及乌了。
父亲在杨树林里走了一会儿,总是沉默不语。我说爹这杨树这样儿,让村里砍了当柴烧算了。父亲说这些杨树砍了当柴烧他也不心痛,可别让我这个时候出柳树,柳树放的时间长了就搁不着沤了。父亲觉得他的身体还很好,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再活过十年八年也没问题。
父亲终于说出了他的想法,他是害怕在他咽气之前出了这棵大柳树,他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要是再活个十年八年,现在这树出下来,也放个十年八年,那么这棵柳树就毫无价值了。他的这个愿望我明白,爷爷奶奶和母親都占了他亲手栽的活柳,轮到他自己如果没能占上,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无论怎样他是非得等到他咽下了这口气,才能出柳树的。此刻,我为父亲有了一丝丝担心和不安,眼角一下子潮湿起来。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一个人单过。我让他进城,他死活不去。想让他再找个老伴,他也找了,后村的李婶还在家住了些日子,两人和不来,就散了伙。父亲从此就再也不提这事了。妹妹在外打工嫁到外地,很少回来看父亲,父亲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就时常替父亲担心,又知道他脾气赖,总是放不下他。
晚上,田老五知道我回来了,到家里找我,非拉我去他家喝酒,显得过份热情,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说既然你来了,就在我家喝,我做几个菜得了。他不,他见我父亲脸寒着,连个招呼也不给他打,面子挂不着,就一个劲地拉我。说你嫂子已经把菜做好了,就等你了,你是咱县里的大作家,可得给我面子。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是在有意挖苦我,也是对我父亲脸寒的一种报复,直说得我的脸火辣辣的。我说,五表哥你这是骂我还是夸我,我算啥球作家,拿份死工资,充其量混碗饭吃吃,可比不上你们这些村官,哪个老百姓敢不听你们话的!我故意这样回敬了他一句。五表哥见我说话也不客气,就换了一副脸,笑嘻嘻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是县领导好了吧!给哥个面子,到哥家坐一会儿,哥有正事给你商量。无奈,只好随他去了。一路上,喉咙里就像卡了只苍蝇一样恶心。我是最不愿和这种人打交道的,这种人在村民们的心里,既是鬼又得当神敬。我也是最不喜欢有人叫我作家。平时如果有人叫我作家,我就会在心骂一句,你爷才是作家、你爹才是作家!作家成了对我人格一种羞辱。
田老五是我的表哥,在村里是支书,平时没这样,见我总是不冷不热。别看我在城里工作,五表哥的眼又尖又毒,当前人们讲求现实的所有表征他都具备。他清楚地知道我在县里是个没用的小干部。我在文联上班,无权无势,既得不到实惠又没有签单招待他的权力,就懒得理我。每次进城他也不找我,找的都是各大局的局长们,就别说让我给他办事了。文联这单位,清水衙门,在我们县是个闲得蛋疼的单位,除了闲来写点狗屁不如的文章,的确什么事也给人办不了。我想,他找我喝酒一定与父亲有关,我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但也拗不過这种人,明明知道是鸿门宴,也好只硬着头皮跟他走了。
一路上两人都很尴尬,为了打破这种尴尬,我掏出烟让他,他看了一眼烟盒,没接,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软包大中华来,而我的烟,不过一盒十元最普通不过的烟了。他把大中华让给我一支,见我吃惊,他鄙夷地对我笑了笑,让我更加难堪。我的自尊心仿佛受到了极大伤害,真想把他的这支烟扔在地上,再踩上一脚。田老五不过是个区区的村干部,抽的却是大牌香烟,看来真不能小瞧了现在的村干部。
田老五家的房子在村上应该算上一流的了,好大一处院子,种着花草。主房五间三层,落地玻璃窗,墙上贴着锃亮的磁砖,堪比县城有钱人的房子,称为小别墅也不为过。进了客厅,客厅已有几个人在等着了,是些村里的干部。他们对我还算恭敬,打了招呼。回来了啊哈、回来了啊哈。有了让烟的教训,我就不敢掏烟了,桌子上果然摆放着几盒大中华。
田老五让我坐正位,看出来了,他是虚虚地让了让。我也不敢坐,他不但是支书,还毕竟是我的表哥,长幼还是有区分的。田老五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正位子上。说,咱也学学城里人跟世界接接轨,我做一次主持。喊我道,来,明俊,你是县领导,挨着我坐。我如芒刺在背,一脸火辣,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干脆装装象,就当一回县领导,顺势坐在田老五身边。
菜很快上来了,是请本村最有名的厨子做的。酒,当然是好酒,处级领导喝的,这桌菜不土不洋,应该是很上档次了,但我却对这场酒没有一点兴趣,心中总是别扭,接下来,不知会有什么难看等着我,我一时心里毫无准备。
田老五斟了满满一杯酒,站起来,似乎很恭敬的样子。说,明俊表弟,你可是咱村出去的人才,来,表哥敬你一杯。我本来就不胜酒力,他又斟了这么满一杯酒,心中又不愿示弱,就接过了酒,装得很豪爽,一饮而尽。满桌人看我,见我喝了酒,似乎有了亲近感,都站起身给我敬酒。菜还没吃一口似乎就有些晕了,我把着杯不让倒了。我说,五哥,有啥事直说吧!咱老表们值不当弄得这么规正。田老五用眼瞟了瞟那群村干,干咳了一声,点了一根中华烟,环视一下自己的房间。说,明俊表弟,你看我这房子咋样?我瞅也不瞅地说,好!比上县长家的房子了!田老五说,过些天这房子就住不成了,拆掉,不能影响政府的规划大局。我并不感到吃惊,我“哦”了一声。田老五说,明俊表弟,你这是回来了,你不回来,俺们全体班子要到城里请你回来。俺姨父,倔,家里的那几间破房子不拆,河边的那片树说啥也不出,俺这帮人给为难死了。就说河边种树那地吧!本来就集体的,俺姨父种上了树,种上就种上了,集体也不在究逼,还按规定给他做了补偿,可他就是一分钱不要,哎,只能让你费心做做工作,任务紧,时间急呀!
满桌人看着我,等待我说话。事情再明白不过,他们是在让我表态。我该说什么呢?我说行,这工作我做!我能做得下来么?父亲的要求是多么的简单,而田老五他们想用钱来解决问题,把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我只好说,五哥,各位领导,我父亲你们都知道那脾气,认死理惯了,别的好说,就那棵柳树,我父亲非得占活柳不行!满桌子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都噤了声。
田老五哈哈一笑,有明俊这句话就行了,喝酒、喝酒。
我突然犯了迷糊,不知哪句话就让王老五说行了!感觉有点被套着了。
那晚,我终于喝醉了。
第二天,父亲把我狠狠地日骂了一顿。他说你们这些在城里工作的人就是没出息、没骨气,一场酒就让你们把原则出卖了,连祖宗也出卖了!你知道田老五他们得了多少好处吗?你知道他家的房子扒了谁又给他盖了?盖哪了?盖的是啥房子?我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父亲骂我道,你就知道摇个破笔杆子,歌功颂德,写些狗屁文章,农村七绕八拐的事你娃子知道个球,你还是回城里上班去吧,我的事你少管!
父亲撵我了,刚好单位有事,我就悻悻地离开了家。
出村,有一群麻雀飞过头顶。那群麻雀是从父亲的那棵大柳树上飞过来的,它们要去觅食了,我也要回城觅食。不知道它们在柳树上的窝还能保留多久!我那倔犟的父亲还能坚守多久!
我一直不放心父亲的身体就经常给他打电话,有时他接了,“嗯”一声,像是他还在人间活着,有时他不接。每每听不到父亲的那声“嗯”我就放不下心,就会有不好的预感,晚上就再打过去,听到他那声“嗯”才能放下心来。父亲从不跟我谈村上的事儿,更不跟我说村上拆迁的情况,家里的电话线一直通着,这说明父亲还一直住在老屋,父亲的房子并没有拆迁。
过了一段时间,在县城碰到村里一个邻居,问起村里的事情,那个邻居说得眉飞色舞。他说村里的房子都扒光了,支书田老五带头扒了他的小洋楼,村边的小河变成了大河,两边都是别墅群,一条大马路通进了山,他就是进城购料准备开个农庄饭店的。我说我怎么没听我父亲说过。他支支吾吾地说,你爹呀,村里给钱不要,房子不扒,树不出,你表哥田老五愁死了,就是拿他没办法。
我急忙回去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接了电话又是“嗯”了一声。我说爹你甭挂,我有事要问你。我父亲说,我知道你问啥!是不是田老五又给你施加压力了。
自那次在他喝酒后,田老五一直就没给我联系,更别说给我什么压力了。他也没地方给我施加压力,一来我不要求升官,二来我又不贪污受贿,就写点破文章也赚不了多少稿费,还有那么一点工资,除了通过官方来扣我工资外,别无他方。我说爹我表哥没有,真的没有,他对我这种没权没势的人是不屑一顾的。父亲说那就好,他龟孙还留点良心。我说爹咱就别和人家上蹩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父亲说,你少插腔,等到我死了你回来出柳树就中!“啪”父亲把电话挂了。我心里喊道,爹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