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森林
2017-06-07夏青
夏青
几乎每天傍晚,刘歆兰都能见到那只白鸽独自在迷失森林上空迂回盘旋。鸽子似乎与生俱来就没有伴,又或者,它是被族群驱逐的异教徒,“咕咕”的叫声短促而急迫,音色浑浊低沉,像一串气泡从腹腔涌进喉咙,听得人陡生悲凉。偶尔,鸽子也会停在窗前那根梧桐树枝上栖息,浅红色的眼圈,头颅随着风吹草动四处转动,眼神警惕、敏锐,对一切都带着天然的防备之情,倒钩状的爪子用力拽紧树枝,身躯在风里起伏晃动不已。
吴丢丢正趴在窗前,随着鸽子飞翔的轨迹转动着头,嘴里“咕咕咕咕”地呼喚着那只渐行渐远的鸽子。
吴丢丢是一个侗族孩子,和现在处于文明社会的侗族村寨不同,吴丢丢是一个来自侗族原始部落的孩子。
关于那个侗族原始部落,涠清侗族苗族自治县的父老乡亲大都有耳闻。早在唐朝末年,居住在涠清自治县望城乡的两个侗族部落为了争夺地盘发生战争,其中战败的一支逃到迷失森林里,从此遁世隐居,休养生息,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到了民国末期,这支部落再次遭到劫难。一伙流寇逃到迷失森林里安营扎寨、占山为王,四处烧杀抢掠。这支侗族原始部落不堪忍受土匪的洗劫掠夺,奋起反抗,因武器装备太过落后再次战败,部落成员伤亡惨重,被迫再次往迷失森林更深处迁徙,最后定居在迷失森林里一处叫蜈蚣岭的地方。
新中国成立后,当地政府彻底剿灭了这支土匪,这才发现隐居在森林里的原始部落。可在政府怎么开导、疏通,这支部落就是不肯走出大山,回归文明社会。
随后,县政府三番五次来到原始部落,动员部落族人整体搬迁。县政府一干领导给部落族人开出极其优厚的条件:给他们划出特定的生活区,政府资助他们建房、资助他们经商和学技术……任这些政府官员说破了嘴,他们死活不愿出来。一帮领导回来后,嫌“原始”一词听上去太过蒙昧、落后,且有贬义的成分,于是把“原始”改为“原生态”部落,并对外界严密封锁消息,几次三番婉拒闻讯前来采访的记者。不管这些记者如何纠缠,当地政府矢口否认有这么一个“原始”部落。
动员部落整体外迁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望城乡乡政府只得退而求其次,开始动员原始部落中的父母把孩子送出来读书,接受现代文明教育。孩子在乡中心小学住读,有专职的老师护理照顾,所有经费全部由政府买单。望城乡乡政府是铁了心,先后四次到部落中展开广泛的动员。最后,有八个小男孩被他们的父母送到学校接受教育。
这八个小男孩年纪从八岁到十岁不等,都在读一年级。学校给他们一间宿舍,刘歆兰是这八个孩子的班主任,也是他们的护理老师。尽管刘歆兰有着二十多年的教育经验,也多次荣获省、市先进优秀教育工作者的嘉奖,可如何来管教这群特殊的孩子?刘歆兰心里一点都没有底。
八个侗族孩子住在一间宿舍里,十几平米的房间摆放了四张床铺,左右各两张,每张床分上下两层,窗前摆着一张写字台。床单统一为天蓝色,被套印着黑白交错的方格子,看着干净素雅,异常温馨。
吴丢丢目送着那只鸽子消失在迷失森林上空,这才回过身,坐到床上。一见到刘歆兰,吴丢丢眼神变得异常冷漠,透出一股子敌意,冷冷地和刘歆兰对峙着。刘歆兰无法想像,一个十岁的孩子,身上会流露出如此强大的气场,就像一张无形的渔网,越想挣脱,束缚得越牢。刘歆兰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套草绿色的校服,愣了半天。
吴丢丢穿着一件蓝色无领对襟短袖上衣,头缠黑布头帕,一条藏青色长裤,裤管裹着绑腿。他漠然看着刘歆兰,说:“我不穿校服!”
吴丢丢来到学校已经快一年了,一点都没有适应新环境的打算,不肯穿校服,逃学、旷课更是家常便饭,学校的规章制度对他来说,就如同一张废纸。吴丢丢说话的时候,嘴角微翘,语气中的果断和不耐烦透出一种坚定对抗的暴烈,让刘歆兰感到一阵压抑。
刘歆兰回到家,灯光从书房虚掩的门缝里射出。刘歆兰走到书房门口,丈夫于长江正对着电脑赶写一篇文稿。
于长江是望城乡乡长。望城乡是省级一类贫困乡镇,多年来一直是省、市两级政府重点帮扶脱贫的乡镇之一,在这样的镇乡任主要领导,压力远远比其他镇乡的主要领导大。
于长江的身板还是和以往一样敦厚壮实,宽肩、阔背,只是过早的秃顶,只能将两鬓的头发梳过来,稀稀疏疏搭在头顶上,实施“地方支援中央”。透过发隙,刘歆兰依稀能看到丈夫只剩头发碴子的青头皮,在灯光下反射出一层油亮的光晕。刘歆兰感到一阵痛心,自从女儿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工作,家里就剩下夫妻俩。平时夫妻俩工作都很忙,很少能照顾到对方,想到这里,刘歆兰又感到一阵愧疚,走到丈夫身边停下来。
于长江双手在键盘上敲得“啪啪”直响,无暇正眼看一下刘歆兰,说:“明天要找县长汇报今年的扶贫工作,正在赶稿子。我已经在政府吃过晚饭了,你随便弄点吃的,不用管我了。”
刘歆兰煮了一碗挂面,刚吃了几口,眼前又浮现出那只盘旋在迷失森林上空的鸽子,它急促的短叫声,它在树枝上轻微晃动的身躯……这一切搅得刘歆兰心神不宁。从那八个侗族孩子到了学校后,刘歆兰的工作量明显加大了。工作上的辛苦倒是其次,关键在于,自己对那个原始部落的文化、信仰、风俗所知甚少,要想教好这些孩子,首先要了解他们这支少数民族。在刘歆兰现在的生活里,原始部落就像自己小时候在篝火前看到的巫师戴的面具,神秘、古老、面目狰狞,让自己感到一种深邃难测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几乎是一有空闲,刘歆兰就四处收集侗族原始部落的相关情况。据说,部落里有榨油场、辗米房,唯独不产盐,他们唯一和外界的接触就是买盐,每年要出来买两、三次盐。部落族人先带些干鱼、干菌、鸡、米酒之类的东西出来卖,换成钱后又去买盐。他们卖东西不讲价,但价格便宜,买到盐后就回部落,从不在外界多耽搁。
望城乡有个出了名的恶棍,得知部落族人分不出真钞假钞,瞄准时机,等部落族人进城做买卖的时候,用一大叠假钞换走了它们的全部食品。部落族人被骗后,只得返回部落,重新带食品出来交易。那恶棍换了一套衣服,戴了个墨镜,又赶到集市上用假钞买部落族人的食品。自以为改头换面的恶棍还是被部落族人认出来了,大家一哄而上,把那恶棍按在地上揍个半死。乡派出所的警察闻讯赶来,将部落族人全部带回所里。部落族人在派出所院子里黑压压站成一片,没有一个人分辩、解释,一个个握紧拳头,摆出一副随时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样子。警察了解了真相,最终将部落族人全部放了,让那恶棍自己掏钱治伤,气得那恶棍骂了半个月的娘。
经历了这次事件后,原始部落的族人更不愿意和外界接触。
吃过晚饭,吴丢丢拿着一根竹竿,对着校园里的一株银杏树练习刺杀。
银杏树上绑上一张纸,纸上用红笔画了一个圆。吴丢丢平端着竹竿,对着圆心练习刺杀,口中高喊——杀!杀!!!竹竿戳中圆心,树身晃动着,掉下几片银杏叶。
吴丢丢神情专注,身手敏捷,动作干净利落,就像一只矫健的小猎豹在进行捕食训练,一招一式,娴熟稳健。刘歆兰打量着吴丢丢的背影,他的身材比同齡人要高大健壮,有种小男子汉的气概。据说,当初侗族原始部落数次被逼和人开战,屡战屡败,对外界的敌意和自我保护的意识格外强烈。每个部落男孩子一满七岁,都要在他父亲的教导下学习作战、狩猎。狩猎原本是不允许的,可是考虑到原始部落的情况特殊,乡政府对他们往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过度狩猎,一切由他们去。
刘歆兰感到,自己正面临从教以来最严峻的考验。吴丢丢就像一颗隐藏在自己身边的定时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发生爆炸,瞬间就可以把这个温情脉脉、秩序井然的世界炸得支离破碎,任何人都无从防范、无力阻止。刘歆兰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到原始部落走一遭。
转眼到了国庆小长假。刘歆兰为进部落做好充足的准备:手电筒、指南针、睡袋、正红花油、沐浴露、洗发液,治疗蚊虫叮咬、伤风感冒、拉肚子的药物……临出发时,刘歆兰又在背包中藏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向导是一对父子,父亲叫周凯,儿子叫周旭安。周凯在望城乡开了家杂货铺,部落里的人都在他这里买盐,一来二去地就有了交情。据说,周凯和部落里的人打了二十几年交道,是他们最信任的人!
迷失森林又被当地人称为“遮天罩”,在森林里基本上看不到天。刚进入森林,还有一条曲折蛇行的小道,越到深处小路越窄,最后完全没了路,四周全是绵延无边的树,榕树、松树、香果树、红豆杉……有的树根须粗壮,盘根错节,光是根须就有一个成年人那么高;有的树没有树身,长出地面就开始分叉,少则三四枝,多则七八枝,就像一朵盛开的莲花;有的树枝干虬结,苍劲有力,挂满了藤萝,千姿百态,各领风骚。地上长满苔藓类植被,枯死的落叶厚厚地积在路上,踩上去松松软软的,像踏在地毯上。
周凯父子在前面挥动砍刀,斩断拦在路中的枝丫藤条,刘歆兰紧紧跟在这对父子身后。猫头鹰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回荡在森林中,凄厉、绵长,让这寒气罩人的森林更加阴森诡异。
到达部落时,已经是傍晚时分。部落位于一处峡谷间,峡谷间有一条流淌的小河。河水清澈透明,一眼可以看到河底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和游弋的鱼群。两岸对峙的山峰陡峭险峻,如刀劈斧削而成,裸露出黄里透红的石质。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因形状像一头修长的蜈蚣,因而得名蜈蚣岭。
部落的木楼有些建在河边相对开阔的平地上,有的在半山腰倚坡坎的地形而建,几根木柱支起一半悬空、一半建在实地的木楼,看得刘歆兰暗自捏了把冷汗。
周凯父子领着刘歆兰来到河边的一处民居前。房屋为两层带地下层的木楼,地下层堆放着木材、青草、杂货。木楼四周有一道半人高是围墙,围墙是由大大小小的石块堆起来的,石块之间没有水泥契合,主要是为了防止野兽。
房子的主人是吴丢丢的阿爸吴大山,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一件蓝色无领对襟短衣,黑长裤,头缠藏青色头帕,体格匀称,皮肤黝黑,那神韵、气质和吴丢丢完全如出一辙!
刘歆兰一行人跟着吴大山进屋,进门是一间堂屋,堂屋后是火塘间,火塘间左右的偏厢房和二楼是卧室。一桌香喷喷的饭菜摆在火塘间的桌上,扑面而来的香味引得刘歆兰使劲咽了一下口水。
楼房全部由杉木建造,柱与柱的凿眼用大小不一的方形木条开榫衔接,整栋楼房找不到一颗钉子,一颗螺丝。碗筷也是全部用木料制成,打磨得很光滑,刘歆兰捧着碗端详半天,看不出是什么木料,把碗放到鼻下一闻,隐隐还有木料的清香。桌上的菜极其丰盛,白菜干炒腊肉、爆炒田螺、油炸鱼干、蘑菇炖鸡和几盘炒蔬菜。菜里只有盐,没有味精、花椒之类的调料,但都是纯天然的绿色食品,吃起来自有一股原始的清香。
吃过饭,刘歆兰感到一阵发困,走了十多个小时的山路,确实让她累坏了。吴大山领着三人来到二楼的一间卧室休息。刘歆兰上了床,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时,周凯父子已经回去了。
吴大山话不多,空闲时大都坐在一旁抽旱烟,很少主动挑起话题,他的媳妇杨朵儿则把自己关在屋里,踩得织布机“哗哗”作响。从吴大山沉默肃穆的表情中,刘歆兰捕捉到他对自己还是有些戒防心理。幸好沟通引导、消除隔阂是教师最擅长的工作,片刻工夫,刘歆兰就打消了吴大山的防御之心。
刘歆兰虽是土生土长的涠清县人,却是个地地道道汉人,对侗族的一切所知甚少。来到原始部落前,刘歆兰特意做足了功课,侗族是一支信奉多神教的少数民族,多为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古树巨石、山川河岳都是他们崇拜的神灵,唯独没有图腾崇拜。可在这原始部落里,却有图腾崇拜,他们崇拜的图腾是一种温驯、小巧的动物——鸽子。
部落对鸽子的崇拜也是缘于战争。当初,部落族人与人开战时,鸽子是他们最好的通讯工具,等部落族人战败后,又是鸽子给他们找到这片世外桃源,从那以后,鸽子就成为和他们有着血缘联系的庇护图腾。部落中家家户户都饲养鸽子,每年的六月初六,族人还要为鸽子举办盛大、隆重的祭神节。
部落的男女不和外界通婚,部落出生的男女比例一直很协调。在部落中,男女分工极其明确。男人负责耕种,女人负责纺线、织布,从山上采摘植物给布染色。除了在栽秧、秋收的时候,女人会到田地里帮忙,其他时间都在操持家务、带孩子、纺线织布做衣服。
暮色四合,黑沉沉的夜色像墨汁一样,压在远处蜈蚣岭的山脊上,起伏的山脊在暮色中剩下一线苍茫的剪影。一群鸽子在山峦上盘旋着,拉响长长的笛声,无比清脆、悠扬。
刘歆兰和吴大山并肩坐在楼梯的一级木阶上。吴大山面色平静,“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刘歆兰从背包中掏出一罐“蓝带”啤酒,递到吴大山面前,说:“你尝尝这个!”
吴大山接过啤酒,喝了一口,皱紧眉头。刘歆兰问:“喝不喝得惯?”
吴大山说:“喝不惯,苦!酸!”
刘歆兰笑了,也不生气,似乎和这群人根本无法生气。她说:“你好像不太愿意送孩子去学习?”
吴大山说:“是!”
刘歆兰说:“让丢丢多学点本事不好吗?”
吴大山说:“蜈蚣岭的大山、迷失森林的古树会教他长本事,他只属于这里,不该送出去!”
刘歆兰问:“那你怎么还同意送他出去?”
吴大山说:“是首领的旨意。他说,丢丢迷失森林的后代,就算把他放到天边,他一样会飞回来。”
刘歆兰说:“要是有一天丢丢适应了外界的生活,不回来怎么办?”
吴大山说:“他会回来的,他只属于这里!”
刘歆兰问:“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你们的部落首领?”
吴大山说:“我先问问他,看他愿不愿见你。”
部落首领旺隆家木楼建在河对面的半山腰上,从这里可以俯瞰部落的全景。院子中摆放作几个簸箕,里面装满草药。院子一侧的竹竿架上,搭着一张渔网。
提起旺隆,吴大山眼里充满崇敬之情。丢丢拉肚子,旺隆用无花果和菖蒲煎水给丢丢服用,药到病除。杨朵儿患上湿疹,旺隆开用金银花和冬瓜皮煎水给杨朵儿洗澡,几次下来,彻底治好了杨朵儿的病根。迷失森林中满山的野花野草,在旺隆手里都是治病的灵丹妙药。不仅如此,旺隆还是部落最优秀的歌师,他现在虽然不能唱了,但部落中的歌师,几乎全是他的徒弟。
侗族没有文字,侗族的历史、文化都是由歌师口口相传。歌师在侗族的地位崇高,受人敬仰,其地位相当于文明社会的大学教授。不过,在原始部落中,歌师的地位远远不如战士。旺隆不光是歌师,在他年轻时,还是整个部落最骁勇善战的战士。
可现在刘歆兰已经看不到旺隆身上的勇士风范了。旺隆留一头花白的披肩长发,头顶绑一束发髻,一张干瘪的小嘴,脸就像一个风干的柿子,就剩下褶皱的皮。旺隆看着刘歆兰,眼神涣散无光,在刘歆兰不注意的时候,旺隆的眼神偶尔会闪出猎鹰出击般的敏锐,一闪即逝。
旺隆盘膝坐在火塘边,神情平和地问:“你是水呢,还是树?”
刘歆兰一愣,不明白这话的含义。吴大山在刘歆兰耳边小声说:“水是会流走的,树才会扎根下来,水是路过的,树才是我们的朋友!”
刘歆兰回答说:“我今天是水,明天是树!”
旺隆笑起来,皱纹像涟漪一样在脸上荡漾开。
篝火在院子中熊熊燃烧,木材“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中,喷射出几道火星。那天夜里,刘歆兰听到了让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侗族古歌。
旺隆已经老了,不能再唱了,演唱者是他的五个弟子。五个穿着侗族盛装的少女站在篝火旁,领唱者的歌声刚出来时像一道潺潺流动的山泉,音质清纯悠扬,在峡谷间迂回奔流一阵后,缓缓进入高音区,四个合唱者的歌声乍起,低音区的合声雄浑低沉,中音区的合声醇厚刚劲,模拟出虫鸣鸟叫、风声雨滴、萧鼓鼎鼐的齐奏,高音区的领唱就像一抹穿透云层的阳光,沿着起伏的山峦游走。中、低音部的合声随之密集起来,如同涓涓细流,一点点交集融和,汇聚成波涛汹涌的大海,层次分明、疏密有致,一起将演唱推向高潮。歌声刚落,旺隆突然扯开嗓子大吼了一声,这一声似乎凝聚了他一生全部的力量和信念,剛猛有力,粗犷豪放,穿透森林,穿透山脊,穿透云彩,也穿透刘歆兰的灵魂。刘歆兰闭上眼睛,没来由的,泪水滑了出来。
五天的时间一晃而过。五天里,刘歆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返璞归真的宁静,古老的碾米房,部落里大大小小的神庙,逼仄的扁舟,精巧的吊脚楼……那一刻,刘歆兰相信,在这片土地上,的确存在着神灵,他们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临走时,刘歆兰把准备好的五百元钱塞到吴大山手中,吴大山将钱推了回来,淡淡地说:“这东西在我们这里用不上!要是你下次还想来,记得给我带点盐!”
夜幕低垂。刘歆兰和吴丢丢坐在校园的一张石长凳上,校园里栽种着银杏树,起风的时候,金黄的树叶纷纷坠落,在地上铺满一层层细碎的落叶,金灿灿的一大片,美得壮观,也美得凄凉。银杏树正伸展着浓密的树枝,遮挡住路灯橘黄的光线。
吴丢丢说:“刘老师,他们为啥一定要接我们到学校来?”
刘歆兰说:“他们想让你接受更好的教育,将来能过上好日子、安稳日子。”
吴丢丢说:“阿妈从小和我说,和族人在一起就是我们的好日子,敬奉神灵就可以让我们有安稳日子,我不该在这里。”
刘歆兰问:“丢丢,你还是调整好心态,好好学习,别让你爸妈失望!”
吴丢丢望着远处的一棵桂花树,空洞的眼神中带点冥顽不灵的执着,就像迷失森林里那些险峻的山,那是他们部落世代传承的基因和血液。吴丢丢带着惯有的沉默,一言不发,就像夜色中的看不到底的湖水。
刘歆兰神情凄惶,心里纠结成一团。校园的夜晚有一种幽深的禅意。参差不齐的山岳环绕在校园四周,峰峦耸峙、草木叠翠,石壁裸露的花岗岩质地坚硬。那只雪白的鸽子又从迷失森林上空飞过来,扑扇着翅膀,掠过吴丢丢头顶。一见到鸽子,吴丢丢眼里闪出火花,像个狂热的信徒追着鸽子小跑起来,口中“咕咕咕咕”地唤个不停。
刘歆兰看着吴丢丢的背影,一阵莫名伤感油然而生,她依稀感到,那只失群的鸽子,总有一天会找到它的族群,飞回属于它的地方。
刘歆兰回到家,于长江正盘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收看《新闻联播》。于长江一支大腿上放置着一个果盘,盘里装满黑里透红的乌提子。电视里,正播放着安徽某地脱贫致富的艰辛历程。于长江全神贯注盯着荧屏,一边摘下提子往嘴里送。
今年是望城乡减贫摘帽的决战之年,在望城乡大街上,在乡村公路两边,随处可见竖立的广告牌。广告牌上图文并茂,背景画是青瓦白墙的新农村美景,配上决战贫困的大红标语格外鼓舞人心。那时候,全乡上下铆足劲,一心要摘掉压在大家头上多年的穷帽子。
刘歆兰坐在于长江身边,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说:“你觉得,你们能够改变他们?”
于长江一怔,说:“你说什么?”
刘歆兰说:“我说的是那些侗族原始部落,你觉得你们能够改变他们?”
于长江说:“不管能不能改变他们,我们都只能这么做!一个乡镇领导的主要责任,就是如何带动当地群众脱贫致富,否则我们就不配做领导!相信他们早晚会理解我们的苦衷!”
刘歆兰苦笑几声,再不说话了。
一晃又过了一个月。那天夜里,熟睡中的刘歆兰被手机铃声惊醒,学校警卫室的值班人员在电话里声音颤抖着说,丢丢跑了!
刘歆兰连夜赶到学校。当天深夜,吴丢丢趁门卫不注意,偷偷翻墙溜出学校,再也没有回来。
警方和校方组成联合搜寻队,在迷失森林里展开大范围的搜寻,连续搜寻三天,一直没有找到丢丢。刘歆兰和警方赶到吴大山家里,丢丢也没有回家,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刘歆兰进入过迷失森林,她比谁都清楚,一个十岁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个人穿过迷失森林,回到家中。想到这些,刘歆兰感到脊椎间传出一股冰凉彻骨的寒意,恐惧像呼啸而来的沙尘暴瞬间湮没了她。
天空下起蒙蒙细雨,刘歆兰站在吴丢丢空荡荡的床铺边。窗外,那只雪白的鸽子正安静地站在枝头,温和的眼神像一汪清澈的泉水,穿透茫茫虚空,与刘歆兰长久对视。雨渐渐停了,鸽子抖落身上的雨水,扇动着翅膀,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冲出树枝,转眼就消失在迷失森林阴霾密布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