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文字之用”与“我手写吾口”
2017-06-07段怀清
摘 要:黄遵宪语文改良思想有两个向度,其一是“通文字之用”,其二是“我手写吾口”。前者思想缘起在于言、文长久分离,受教育阶层与未受教育阶层身份地位长久固化且立场观念对立严重,而其改良落实则在于“天下之农工商贾妇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后者的立意则在于书写者个体的主体性的完整实现,其立场在于批评泥古不化、受其拘牵。在清末民初的语文及文学改良思潮中,这两种诉求既彼此呼应又有所差别,而在具体的历史叙述中,两者之间的差别又往往被忽略而被混同一体,这不仅不利于对汉语中长久存在的言、文分合现象以及此间全新“读者”关切意识兴起适度且深入之考察,也妨碍了对于近代书写者个体之主体意识的完整性诉求应有之关注研究。
关键词:黄遵宪;语文思想;语文改良
中图分类号: I206.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7)04-0176-07
作者简介:段怀清,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上海 200433)
在晚清语文改良运动中,黄遵宪(1848-1905)曾以“养无畏之精神,求舍生之学术”1的沉勇坚毅,在教育改良、大众启蒙以及文学变革诸方面积极呼吁并勇于实践,不仅展示出在“通文字之用”与“我手写吾口”两个向度上的思想掘进,而且还以《日本杂事诗》《人境庐诗草》以及《日本国志》等著述践履笃行,为发起并推动清末民初的语文变革每每率先尝试且成就卓然。
但是,纵观黄遵宪的思想形成,不仅与他个人对于海外启蒙思想文本的阅读经验密不可分,也与他数次出使域外的体验识见多有关联,以至于他的政治思想和社会变革主张亦随之而有所调整甚至于“后退”。不过,这些调整乃至于“后退”,更多体现在对政治、制度以及当时中国的时代处境的认知判断方面,在语言文学改良的倡导实践上,单从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就梁启超创办之《新小说》所作书札回复来看,无论是对于《新小说》之创刊,还是对其中所刊《世界末日记》《新中国未来记》《东欧女豪杰》等“新小说“的阅读感受,均可见黄遵宪相对开放、自由的语言文学立场。一个政治的黄遵宪和一个文学的黄遵宪,彼此既有交集互动,亦相对独立。
一、“通文字之用”
“以言救世”“舍我其谁”之思想1,其实某种程度上只是黄遵宪政治抱负遭遇到现实阻遏、难以遂愿之后的一种“替代”而已,当初其志“在变法、在民权,谓非宰相不可,为宰相又必乘时之会,得君之专而后可也”。这种心理,其实过去在士大夫中颇为常见,而在晚清社会及时代处境中则尤为引人注目。事实是,黄遵宪在日本、美国、英国的海外宦游识见,不仅影响并改变了他对中国上层社会以及官僚阶层的“幻想”,将民族、国家之振兴变革之希望,转而投向底层社会和普通大众,“既而游欧洲,历南洋,又四五年,归见当道者之顽固如此,吾民之聋聩如此,又欲以先知先觉为己任,借报纸以启发之,以拯救之”2。甚至还影响到黄遵宪对中国政治及社会未来走向以及变革方式的判断。从坚信“太平世必在民主”,到对世界上当时文明大国美国现状的失望,再到“乃以为政体当法英”,这一思想立场的转变,既与黄遵宪的域外经验识见有关,而其坚持与信守,则与他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的个人遭遇及其对当时政局、朝局和社会动荡变化的忧虑反思不无关系。但在这一转变过程中,黄遵宪并没有放弃对于民权、民智以及民生诸问题的关注重视以及努力坚持,这也是他区别于当时那些保守派知识分子立场主张的关键所在。
如果仅仅循着黄遵宪个人的思想变迁逻辑,开启民智遂成为无法回避的挑战以及努力方向之一。而要实施这一理想目标,就势必要借助于语言文字。而此间黄遵宪对于汉语中文的语言文字历史及现状的观察与思考,从下面两段阐述中可见一斑:
语言者,文字之所从出也。语言与文字合,则通文者多;语言与文字离,则通文者少。……五部洲文字,以中国为最古。上下数千年,纵横数万里,语言或积世而变,或随地而变,而文字则亘古而今,一成而不易。……盖语言文字扞格不相入,无怪乎通文字之难也。3
以四千余岁以前创造之古文,所谓六书,又无衍声之变,孳生之法,即以书写中国中古以来之物之事之学,已不能敷用,况泰西各科学乎?华文之用,出于假借者,十之八九,无通行之文,亦无一定之义,即如郑风之忌,齐诗之止,楚辞之些,此固方言而异者也。墨子之才,荀子之案,随述作人而异者也。乃至人人共读如《论语》之仁,《中庸》之诚,皆无对待字,无并行字,与他书之仁与义并,诚与伪对者,其深浅广狭,已绝不相侔,况与之比较中西乎?4
语言与文字的严重脱离——“语言或积世而变,或随地而变,而文字则亘古而今”——导致即便是知识阶层,依然需要面对因此脱离所带来的诸多不便以及沟通交流方面的困难。而黄遵宪上述认识特别值得关注者有二,即将对于汉语中文在语言文字方面的这种脱离的观察反思,不仅置于全球视野之中,而且还与近代民主化思潮以及开启民智的启蒙运动关联在一起。显而易见,这种认识既摆脱了传统认识的中国局限,也摆脱了常常陷入到学院派思维之窠臼的循环,成为晚清中国思想解放运动的一部分。“泰西论者谓,五部洲中,以中国文字为最古,学中国文字为最难。亦为语言文字之不相合也”5,这种论述,体现出黄遵宪超越中国语境的局限,进一步从中西跨语际、跨文化交流视角来审视语言文字问题的个人视角与超前意识。
作为对上述语言文字千古困境的回应,黄遵宪提出了分别朝向大众语文的“通文字之用”以及朝向作为专业书写者的知识阶层的“我手写吾口”的两个语文改良主张。而将这两个语文面向关联在一起的,就是如何实现“文言一致”或“语文一致”。在黄遵宪看来,语言文字脱离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知识阶级与劳动阶级之间的语言文字脱离,二是知识阶级自身内部的语言文字脱离。具体而言,因为语文脱离而导致知识阶层与劳动阶层之间严重的分离甚至对立:知识阶层被固化为职业化的书写者,自封为捍卫文字及书面语言的特殊阶层,而劳动阶层则被剥夺了书写权力。历史地看,在知识阶层与劳动阶层之间,客观上一直存在着前者控制着语言文字主權,以及后者语言文字主权丧失或被剥夺的事实。而对于掌控语言文字主权的意义,以及由此而带来的各种主权之得失,曾有论者这样阐述:
由于这种控制语言文字的主权,各族自由人民必然也是他们自己的法律的主宰,因为自由人民才能强加给法律以某种意义,迫使强人们遵守这些法律,尽管这是违背强人们意愿的。1
可以肯定的是,尽管曾支持过民权自由之说,但在君权、官权与民权的关系上,黄遵宪的最终立场仍然是“奉王权以开民智,分官权以保民生,及其成功则君权民权两得其平”2。故其所倡导的以开民智及张民权为诉求的立场主张,并非是要颠覆传统君权、官权及民权之现状,而是对其权力结构及关系形态长期存在着的极度不平等、不平衡、不合理进行适度调整。调整手段之一就是面向普通大众推广普及教育。而要实现这一目标,就必须朝着教育机会平等,教育方法循序渐进,教育内容结合时代以及受教育者个人发展需求,教育目标不在于选优而在于扫盲、不在于选士而在于培养新的国民。具体而言,“欲令天下之农工商贾妇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在这里,文字不再是一种知识权力或社会身份特权,而是恢复到其作为信息记录及传播之手段工具的原初形态。
在面向大众的知识普及以及思想启蒙方面,黄遵宪并非是单方面地倡导新知识与新思想,而是对传统知识、思维习惯乃至价值取向等亦展开了全球及当代视野下的比较性反思与批判:
今以之比较中国旧时教法,旧法第令读书,然以高深之理,施之稚昧之年,或怖其言,如河汉之无极,或塞其心,如冰炭之不相容。而今则事事有图,明白易晓,使儿童欢喜信受,其益一也;所学皆切实有用之事,无用非所习、习非所用之弊,其益二也;既略知己国历史,又兼通五洲之今事,无不达时宜、不识世务之患,其益三也……3
統贫富贵贱之子弟于一堂,而一同施教,俾人人得以自奋,无上品无贱族,下品无高门之嘲,其益五也;无智与愚,无过与不及,自就学逮于毕业,人人均能有成,无学者牛毛、成者麟角之忧,其益六也……4
这种突出知识应用、强调当下面向、放眼世界潮流以及尊重个人价值的平民主义的教育思想,与“五四”时期新文学及新文化运动中所设想的新国民文化愿景前后衔接呼应,反映出晚清以来直至“五四”一以贯之的人道主义的语言文学思想及社会文化主张。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种突出“文字之用”的思想导引下,尽管也提出了言文一致的设想及努力方向,但黄遵宪并没有就此延伸出白话文或白话文学的诉求主张。在致梁启超的书札中,黄遵宪曾言,“《清议报》胜《时务报》远矣。今之《新民丛报》又胜《清议报》百倍矣”5。但其意在肯定“文字之力”,而非“白话之功”,“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亦应感动。从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无过于此者矣”6。而在就《新小说》创刊致梁启超的书札中,亦曾提及小说中之杂歌谣,以及将《水浒》《石头记》《醒世姻缘》以及泰西小说,“至于通行俗谚,所有譬喻语、形容语、解颐语,分别钞出,以供驱使”7一类的主张,但这些技术性的文体实践尝试并没有越出晚清语文改良的范畴,尚未及白话文以及白话文学这类更大胆亦更具有革命意识的思想领域。
二、“我手写吾口”
将语言文字与权力政治结合起来的认识及社会变革实践,在黄遵宪那里,并不仅限于知识阶级与劳动阶级之间。即便是在知识阶级内部,也存在着掌控着话语权的当权者或过去的强权者与新兴知识阶层之间的矛盾冲突。对此,黄遵宪提出了“我手写吾口”的因应主张:
人各有面目,正不必与古人相同。吾欲以古文家抑扬变化之法作古诗,取《骚》、《选》、乐府、歌行之神理入近体诗,其取材,以群经三史诸子百家及许、郑诸注为词赋家不常用者。其述事,以官书会典方言俗谚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举吾耳目所亲历者,皆笔而书之。要不失为以我之手,写我之口。1
这是对“我手写吾口”较为完整的表述,既没有简单摒弃传统文学资源,也没有突兀张扬自我以撕裂传统与个人之间的历史连结,而是突出作为书写者个体的主体性、独立性与自主性,并以此为中心来因应处理古与今、传统与个人、集体与个体、历史语言与时代语言、书面语言与口头语言之间长期存在的紧张关系。具体来说,就是在“取材”“述事”方面强调不用滥调套语、须言之有物,强调对于当世当时的书写,强调对于我之所历、所闻、所见的书写,强调“我自有我之诗者在”,强调诗之“极尽求变”,强调“我手写吾口”;反对“陈陈相因之语”,反对文人习气,主张文章的经世致用。
简言之,就是试图建构一种以写作者为中心,以当下、现实、真实、生活以及经世致用为朝向及诉求的新的语言文学审美及价值意义追求。这种思想主张,对于近现代作家的个人主体、书写主体以及语言-文本主体意识的重构意义重大,它预示着近代文学书写实践中以个体为中心的主体意识的自觉与重新建构,对于中国文学的近代性乃至现代性的形成至关重要。
一般印象中,“我手写吾口”只是一种语言文学主张,其实它更是一种思想立场和变革主张。黄遵宪思想中的“变革”意识或者个人主体意识,尽管多体现在倡导西学及新学一面,但在传统学术,尤其是儒家伦理思想方面,黄遵宪同样表现出“我手写吾口”一类的胆识与勇气。除了就晚清政体变革而曾与梁启超坦率交换观点意见外,他还曾旗帜鲜明地就“三纲”之说的形成及其现实后果直率阐述,“至三纲之说,始于《白虎通》,乃歆、固诸儒之论。宋儒师其说,遂至以尊压卑,以贵厌贱,以强厌弱,戴东原极论其弊,谓死于法犹可言,死于理不可言。其语极沉痛,不可卒读”2。这段论述,集中表现出黄遵宪思想的一以贯之的特点,那就是不唯上、不唯书、不曲学阿世,反对强权、尊重人权、倡导平等,这也是他“我手写吾口”在思想领域的一种表现。而在致梁启超的书札中,酣畅无羁地议论品评曾国藩的言论,更是将黄遵宪这种“我手写吾口”的主张坚持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特点,不仅表现在对待历史、传统与圣人学说方面,表现在对待政体及制度方面,也表现在对待同时代那些与黄遵宪立场观点一度有所交集者方面。
张之洞的“中体西用”思想,是晚清洋务派处理中学与西学关系的基本立场,对西学表现出相当的包容性,与之相比,黄遵宪的中学、西学思想更富开放性和自由度。“时至今日,凡中西学术,政俗异同之处,必当深思博考,参辑互订,或弃或取,或拓或距,或调和或融合,以折衷一是。”3尽管一度认同康梁变法主张,但对康有为尊孔、推行孔教的主张,黄遵宪也毫不隐晦地提出过批评:
其尊孔子为教主,谓以元统天,兼辖将来地球,及无数星球,则未敢附和也。往在湘中,曾举以语公,谓南海见二百年前天主教之盛,以为泰西富强由于行教,遂欲尊我孔子以敌之,不知崇教之说,久成糟粕,近日欧洲,如德、如意、如法,于教徒侵政之权,皆力加裁抑。居今日而袭人之唾余以张吾教,此实误矣。4
即便是晚年对于梁启超的立场言论,黄遵宪依然遵循其“我手写吾口”式的真诚与坦率,“公之所唱民权、自由之说,皆是也。公言中国政体,征之前此之历史,考之今日之程度,必以英吉利为师,是我辈所见略同矣。……公所草《新民说》,若权利、若自由、若自尊、若自治、若进步、若合群,皆吾腹中之所欲言,舍底笔下之所不能言。……然读至冒险、进取、破坏主义,窃以为中国之民,不可无此理想,然未可见诸行事也”1。
这是“我手写吾口”主张的立论基础,也是其最重要的一个层面,即书写者主体思想的真实性,以及文本表达与思想真实之间的一致性,作为其支撑的,则当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就此而言,这一主张并非是首先指向书面表达的通俗化或语体化,其所强调的也并非是语言形式的修辞追求。也就是说,“我手写吾口”既非直接指向亦非最终指向文字语言通俗化之主张,而是诗人个人主体性的觉醒、发扬与意识建构。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正是这种“诗外有事、诗中有人”思想的一种具体实践及体现。“事”为何事?为当时当世之事;“人”为何人?亦为当时当世之人。
当然,“我手写吾口”亦为一种富有时代特征的诗歌理论及审美主张,是作家論、创作论与审美论的一种结合尝试。“今先生之诗,尽弃糟粕,举近人集中所有宴集、赠答、游览、感遇一切陈陈相因之语,廓而清之,虽未知比古人如何,抑可谓卓然能自树立之士矣。”2这里所谓刘甔庵为“卓然能自树立之士”,大概已近黄遵宪所谓“我手写吾口”者。而审读观察其诗,“去陈言而不袭成语”,且能“于词必几出”3,亦为“我手写吾口”主张在创作实践方面的体现。
在《与朗山论诗书》中,他明确指出,诗确实无所谓古今,但自古至今,“其变极尽矣”,“虽有奇才异能英伟之士,率意远思,无有能出其范围者”。4传统文学——诗——在形式及语言上的“极尽”,与今人“当时当世”的存在处境之间,事实上构成一种无法忽略或回避的紧张关系。如何因应这种处境并尝试找寻到破解困境之法,乃今之作者与文学的起点,也是今日之文学的价值意义所在。
对此,黄遵宪的进一步阐述是,“诗固无古今也,苟能即身之所遇,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而笔之于诗,何比古人?”这里所谓“所遇”“所见”与“所闻”,都是以一个当下独立且自由的书写者为主体及中心的,用黄遵宪的话,就是“我自有我之诗者在矣”5。
中国旧学,初亦涉猎,然不喜宋学,又不喜汉学,故无一成就。于文字中略喜为诗,谓可以言志,其体宜于文。以五经论,《易》以言理,《春秋》以经世,《书》以道政事,《礼》以述典章,皆辞达而止,是皆文字,惟《诗》可谓之纹章,其音通以乐,其感人也深。然又谓晋宋以后,词人浅薄狭隘,失比兴之义,无兴观群怨之旨,均不足学,意欲扫词章家一切陈陈相因之语,用今人所见之理,所用之器,所遭之时势,一寓之于诗。务使诗中有人,诗外有事,不能施之于他日,移之于他人,而其用以感人为主。6
其中再次提及对于“诗中有人,诗外有事”追求之坚持。这种新的诗歌理论或审美追求,具体而言就是,“夫声成文为之诗,天地之间,无有声皆诗也,即市井之谩骂,儿女之嬉戏,妇姑之勃谿,皆有真意以行其间者,皆天地之至文也。不能率其真,而舍我以从人,而曰吾汉吾魏吾六朝吾唐吾宋,无论其非也,即刻画求似而得其形,肖则肖矣,而我则亡矣,我已亡我,而吾心声皆他人之声,又乌有所谓诗者在耶?”7这段文字,是黄遵宪以诗人自我为中心的语言文学观之清晰、明了且坚定之表述。“吾今日所遇之时,所历之境,所思之人,所发之思,不先不后,而我在焉。前望故人,后望来者,无得与吾争之者,而我顾其情,舍而从人,可其无志也。”1
这是一种新的时间观念,而时间则意味着新的秩序和法则,也包括需要去遵守的纪律。现代人通过“时间观念”去征服未知世界,包括通过“时间观念”对过去的世界重新进行整理,建构新的历史叙事。也就是说,“今世今时”并不只是一个时间维度,更是一种全新的时间哲学和时间美学。
概言之,黄遵宪的上述观点或诗歌主张,并非只是一种语言修辞方法的调整,亦非仅仅只是“愤天下儒生迂腐,不达时变”2,而是一种新的语文及思想审美,体现出一种新的诗歌审美原则或理想追求,预示着中国诗歌自我突破及自我超越的不懈尝试与一直努力之延续。 “诗虽小道,然欧洲诗人,出其鼓吹文明之笔,竟有左右世界之力。”3对于文学的现实功用或者改良世道人心力量的看重与鼓吹,是黄遵宪此间有关文学改良思想的出发点。
毫无疑问,黄遵宪并没有提出一套目标明确且相对完整的语文改良方案,他的文学观,尽管具有鲜明的时代及个人特征,但并没有超越晚清语文改良的局限。譬如,他并没有明确提出白话文或白话文学的主张,也没有将小说这种叙事文学作为突破古典文学以诗文为正统之传统理念束缚的时代机遇。原因不难理解。作为一个长期浸淫文言文学传统的士人,黄遵宪对于文言文的立场观点,不会表现得像在西方语文中初步完成其学术建构的胡适那么“决绝”,但也不会像置身晚清变局之外之人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式的欣然轻松。思想上的迟疑、困扰乃至立场上两难取舍之际的反复等并不鲜见。在致严复的一通有关《天演论》中译本的书札中,黄遵宪述及其译文语言风格之时,就表现出这种“游移”:
《天演论》供养案头,今三年矣。本年五月获读《原富》,近日又得读《名学》,隽永渊雅,疑出北魏人手,于古人书求其可以比拟者,略如王仲任之《论衡》,而精深博则远胜之。又如陆宣公之奏议,而切实尚有过之也。《新民丛报》以为文笔太高,非多读古书之人,殆难索解,公又以为不然。弟妄参末议,以谓《名学》一书,苟欲以通俗之文,阐正名之义,诚不足以发挥其蕴。其审文度义,句斟字酌,盖非以艰深文之也,势不得不然也。4
上述议论,或可见黄遵宪当时对于文言文乃至古文,绝没有一边倒之否定,更没有后来胡适那种以白话文替代文言文、以白话文学为中国文学之正宗的革命思想。为文言文在晚清“西学东渐”以及变法维新运动中找寻到一块“殖民地”,似乎成了黄遵宪语文改良实践的一个符合其个人思想逻辑的时代落脚点。而无论是“通文字之用”中所体现出来的民权意识,抑或“我手写吾口”中所反映出来的个人语文权力意识与语文表达书写的自由意识,两者在晚清思想启蒙大潮中因缘际会、屡有交集。在具体思想阐发以及写作实践中,那些具有“维新”意识的近现代写作者个体,每每通过对“通文字之用”的“附寄”或“借壳”,来部分或暂时落实其“我手写吾口”的心愿诉求。
三
黄遵宪在语文改良方面所表现出来的“双重性”,甚至也表现在他对待“国学”的态度上。众所周知,无论是对于宋学乃至汉学,黄遵宪都没有足够的学术热心,甚至还有某种反感。但在晚清中学、西学之间既对话交流又博弈争夺话语权的时代语境中,黄遵宪也没有一边倒地厌弃中学、倒向西学及新学。事实是,黄遵宪早已意识到在与西学对话交流过程中,“国学”之意义与作用。“公谓养成国民,当以保国粹为主义,当取旧学磨洗而光大之。至哉斯言!恃此足以立国矣。”5但黄遵宪对于“旧学”的态度观点,又并不是一味保守或者沿袭,而是“磨洗”以及“与时俱进”。“若中国旧习,病在尊大,病在痼弊,非病在不能保守也。今且大开门户,容纳新学。俟新学盛行,以中国固有之学,互相比较,互相竞争,而旧学之真精神乃愈出,真道理乃益明,届时而发挥之。彼新学者或弃或取,或招或距,或调和,或并行,固在我不在人也。”1至于他所谓不喜欢“旧学”,也有具体所指,“吾所谓不喜旧学,范围太广,公纠正之是也。实则所指者为道、咸以来二三巨子所称考据之学、义理之学、词章之学耳”2。因此,即便是如曾国藩这种“其学问能兼综考据、词章、义理三种之长者”,亦不乏直言不讳之批评,“然此皆破碎陈腐、迂疏无用之学,于今日泰西之科学、之哲学未梦见也”3。
同样地,对待西学或者西法,黄遵宪也并非一概拥抱认同。“吾取法于人,有可得而变革者,有不可得而变革者。其可得而变革者,轮舟也,轨道也,电信也,凡所可以务财训农通商惠工者皆是也。其不可得而变革者,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凡关于伦常纲纪者皆是也。”4对于被视之为中华民族文化根基的“三纲六纪之说”,黄遵宪的立场认同,至其晚年亦近张之洞的“中体西用”之说。而且,在古今之辨方面,黄遵宪也并非是一个一味求新者,“西人之学,每偏于趋新;吾党之学,每偏于泥古。彼之学术技艺,极盛于近来数十年中,古不及今,其重今无足怪也。吾开国独早,学术技艺,数千年前已称极盛,吾之重古人,古人实有其可重者在也。不究其异同,动则剿袭西人知新之语,概以古人所見,斥为刍狗,鄙为糟粕”5。不过,需要指出的是,黄遵宪上述立场、思想及观点种种,基本上都被他纳入到一个晚清改良主义者的思想架构之中——无论是对所谓“国学”还是西学,也无论是所谓“新”与“旧”,黄遵宪都没有简单地、一边倒式肯定与否定,尽管他在政体认知上在驻日期间因为阅读了卢梭、孟德斯鸠的著述之后一度倾向于民主,但在旅美、驻英之后,他对此观点又做了修正,但这种修正并不是倒退回到“保守”的状态或思想原点,而是明显有所改良。
综上所述,黄遵宪的“通文字之用”以及“我手写吾口”的主张诉求,彰显出其语文改良思想的两种向度,而且在这两个向度上,黄遵宪既有理论上的阐述,亦有具体的书写及社会实践,但他自己并没有因此而走到传统语文的尽头并成为一个毅然决然的叛逆者或“走异路,寻找别样的人生”的先锋。但他在语文改良方面的两个思想向度,却为晚清的白话文运动以及“五四”新文学的发生,播撒了思想的种子,激发了后来者的思想灵感并鼓舞了他们的革命勇气。
(责任编辑:李亦婷)
Abstract:Huang Zunxians appeal for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reform involved two aspects. One was "focus on the general use of words", and the other was "I write what I talk”. The former resulted from the fact that the long-term separation of spoken language and written language and that the invariable social status and ideas of the educated class and uneducated class. So his Chinese language reform on this point aimed to make ”all people. While the latter's intention centered in the full realization of the writers individual project by criticizing stability of the classes and its influences. Dur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beginning of the Qing Dynasty, the two kinds of demands echoed and differentiated. In terms of the specific historical narrative,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 were often overlooked and mixed. Therefore, it isnt good for the study of the long existence of the separation of spoken and written languages. In addition, it also ignores the due attention to the the intuition of the subjective consciousness of the individual writers in modern times.
Keywords:Huang Zunxian;Language Ideas ;Language Refor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