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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大公报》文艺副刊的文学版图(1933—1937)

2017-06-07文学武

社会科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大公报文学批评散文

摘 要: 在中国近现代社会的历史进程中,报刊的发展和繁荣也强烈刺激和催生了一批文学副刊的诞生。20世纪30年代出現的《大公报》文艺副刊堪称中国现代最负盛名的文学副刊之一。它以现代社会出现的公共领域空间凝聚起大批作者,它所登载的小说、诗歌、散文和文学批评等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京派文学的审美特征,对京派文学的形成和发展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也生动展现出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坛的文学图景。

关键词:《大公报》文艺副刊;诗歌;小说;散文;文学批评

中图分类号: I206.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7)04-0168-08

作者简介:文学武,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上海 200240)

在中国近现代社会的历史进程中,报刊的发展和繁荣也强烈刺激和催生了一批文学副刊的诞生。在这些文学副刊中,《大公报》文艺副刊以其鲜明的办刊方针和突出的文学实绩而格外引人注目。《大公报》文艺副刊创刊于1933年9月23日,最初由沈从文和杨振声担任主编,其后又经历了萧乾担任主编的《小公园》和《文艺》两个纯文学副刊的阶段,它和鼎盛时期的京派文学处在同步状态。《大公报》文艺副刊所登载的小说、诗歌、散文和文学批评等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京派文学的审美特征,对京派文学的形成和发展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也生动展现出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坛的文学图景。

在《大公报》文艺副刊的版图上,小说这种现代最重要的文体始终占据着相当突出位置。由于篇幅所限,《大公报》文艺副刊没有采用其他报纸副刊所常用的连载长篇小说的方式,因此它的版面几乎都提供给了短篇小说。1936年,为了配合《大公报》文艺奖金的评选,也为了更好地总结小说创作方面的经验,林徽因应《大公报》之邀,编选了一本《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这在当时的文坛是一个很大的、有影响事件,基本上展现了《大公报》文艺副刊在小说方面的最高成就。

《大公报》文艺副刊的贡献之一就是凝聚起了一支规模庞大、风格多样的小说家队伍,显示了其开放和包容的特征。这些名单可以开列出长长的一串:老舍、杨振声、沈从文、巴金、冰心、林徽因、凌叔华、萧乾、芦焚、刘祖春、杨绛、张天翼、蹇先艾、萧红,等等。这个名单几乎囊括了当时文坛最优秀的小说家。《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出版的时候,《大公报》曾经连续为这本小说集做了宣传,其中特别提到报纸副刊在聚集文学队伍、扶植青年作家等方面的作用:“《大公报》的《文艺》对于一般爱好文学的朋友想来已不生疏了……读者也许奇怪居然有那么些位南北文坛先辈看重这个日报刊物,连久不执笔的也在这里露了面;其实,这正是老实的收获。同时读者还会带着不少惊讶,发见若干位正为人注目的‘后起之秀,原来他们初露锋芒是在这个刊物上,这也不稀奇;一个老实刊物原应是一座桥梁,一个新作品的驼负者。”1 我们从长长的一串小说家名单中不难发现,这里面也有不少左翼小说家和当时还默默无名的青年作家。左翼青年作家艾芜在这里发表了他的小说《偷马贼》;悄吟(萧红)于1936年3月15日《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了小说《桥》;丁玲20世纪30年代被国民党政府逮捕,她在囚禁中写的小说《松子》发表在1936年4月19日《大公报》文艺副刊,从中不难想见《大公报》文艺副刊编辑的魄力和勇气。对于尚未成名的青年作家,《大公报》并没有排斥他们,反而热情鼓励,提供园地,使他们迅速成长起来。王西彦后来的回忆沈从文的文章对于人们理解《大公报》文艺副刊作为公共空间对青年人的意义很有说服力。王西彦说:“除了去拜访他,当时还有另一种见面聚谈的方式,就是由从文先生发通知邀约我们一些年轻人到公园喝茶。我们常去的地方,是中山公园(即中央公园)的来今雨轩,还有北海公园的漪澜堂和五龙亭……大家先先后后地到了,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坐下来,很自然地形成了一个以沈从文先生为中心的局面……完全是一种漫谈式的聚会,目的似乎只在联络感情、喝喝茶,吃吃点心,看看树木和潮水,呼吸呼吸新鲜空气。”2 正是《大公报》文艺副刊编辑和作者之间平等的交流和沟通,使得它的空间呈现出开放和平民化的色彩,容纳和吸引了无数的青年作者。

虽然《大公报》文艺副刊所发表小说数量众多,分属不同的文学阵营和流派,风格多样,但总体来看却仍然有着某些趋同的地方。从作品的题材来看,大多描写乡村和都市的生活场景,在这种乡村和都市的二元对立中,表达出对乡村美好人性的向往、对都市文明罪恶的批判主题,这也正和京派文学所倡导的文学价值大体一致。尤其是在乡村生活的表达上,《大公报》文艺副刊的小说的倾向就特别明显,当年林徽因曾评论说:“在这些作品中,在题材的选择上似乎有个很偏的趋向:那就是趋向农村或少受教育分子或劳力者的生活描写。这倾向并不偶然,说好一点,是我们这个时代对于他们——农人与劳力者——有浓重的同情和关心;说坏一点,是一种盲从趋时的现象。”虽然林徽因认为大家都拥挤在这样的题材上难免造成“创造力的缺乏或艺术性的不纯真”,但她同时也指出,《大公报》文艺丛刊的小说“许多都写得好,还有些写得特别精彩的”3。以芦焚为例,因为长期生活在中原农村的缘故,他一贯以“乡下人”自居。尽管乡村的破败和贫穷让他愤激,但对农村和农民却有着天然的感情:“眺望着大野上的村落和大野后面的荒烟,倾听着原野上的一派静寂,观赏着天空如山的红云,有时也谈一些不关重要的话。渐渐的树影长了,牛犊鸣了,砍草的孩子负着满满的荆篮在回家的路上走着了,直到黄昏,这叫做散步。”4 他的作品在不少地方描写了中原农村的破败、荒凉,流露出作家真挚的同情和悲悯情怀。就像评论家李健吾指出的:“作者是从乡下来的,一个荒旱兵匪,土棍恶绅,孤寡老弱的凄惨世界,一切只是一种不谐和的拼凑:自然的美好,人事的丑陋。尤其可怕的是自然的冷静,人事的鼎沸。”5 《大公报》文艺副刊小说乡土题材的集中展示,无疑是对20世纪20年代乡土文学内涵的丰富和发展,赋予了更为深刻的文化命题,这也是京派小说人文价值的核心所在。

就艺术而言,《大公报》文艺副刊的小说同样有着自己独特的追求,艺术风格成熟而多样。林徽因在《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题记中说:“無疑的,在结构上,在描写上,在叙事与对话的分配上,多数作者已有很成熟自然地运用。生涩幼稚和冗长散漫的作品,在新文艺早期中华毫无愧色地散见于各种印刷物中,现已完全敛迹。通篇的连贯;文字的经济,着重点的安排,颜色图画的鲜明,已成为极寻常的标准。”1 林徽因本人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了《钟绿》《吉公》《文珍》《绣绣》四篇小说,在这些作品中,林徽因的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与林徽因充满现代性的小说《九十九度中》不同,这几篇小说完全是传统的,如《钟绿》这篇小说,在描写上采用了中国传统文学的手法,重视意境的营造,飘荡着浓郁的东方艺术神韵。芦焚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发表的小说数量是比较多的,一经发表后独特的风格便引起人们的关注。小说浓郁的地方风情、抒情诗般的叙述格调都显示出与众不同的艺术匠心。中国20世纪30年代的小说无论就题材的广度、深度还是艺术探索的多样性而言都超越了20年代的小说,形成较为繁荣的局面,这和《大公报》文艺副刊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20世纪30年代是中国新诗发展的关键时期,中国新诗无论是理论的建构还是创作都发生了重要的转折,而《大公报》文艺副刊在其中也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正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大公报》从《文艺副刊》到《小公园》再到《文艺》,这三个副刊环环相扣,以它独特的角度记录了京派诗人在20世纪30年代的诗歌活动、他们的理论主张和创作实践以及作为一个群体的京派作家对现代主义诗潮在20世纪30年代的勃兴所做的自觉地努力。”2 这样的判断是符合客观实际的。

《大公报》文艺副刊之所以注重诗歌的理论探讨和创作,当然有着一定的历史背景,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1933年6月《新月》杂志的终刊使不少新月社的诗人失去了发表的园地。于是他们开始酝酿以《大公报》为依托继续完成诗歌的理想,在诗歌的旗帜下,不少诗人和批评家纷纷聚拢过来。沈从文曾说:“若没有个试验的场所,来发表创作,共同批评和讨论,中国新诗运动不会活泼起来,那个将来太渺茫了。所以我们在这个副刊上,从上期起出一个诗刊,每月预备发稿两次,由孙大雨、梁宗岱、罗睺先生等集稿……这刊物篇幅虽不大,对中国新诗运动或许有点意义,因为这刊物的读者,是本报分布海内外十万读者。”3 《大公报》文艺副刊对新诗给予了前所未有的关注,该专栏诗歌创作和理论水平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构成了当时诗坛的一股重要力量。

中国新诗的走向问题是当时不少批评家关注的焦点,他们纷纷表达出自己的观点,其中也不乏焦虑和不安。沈从文说:“就目前状况说,新诗的命运恰如整个中国的命运,正陷入一个可悲的环境里。想出路,不容易得出路。困难处在背负一个‘历史,面前是一条‘事实的河流。”4 梁宗岱也认为中国新诗已经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许多重大的理论问题亟待解决:“新诗底造就和前途将先决于我们底选择和去就。”5 梁宗岱提出要把发见新音节和创造新格律视为新诗的一个途径。除此之外,梁宗岱还在《诗特刊》里发表了不少关于新诗的见解,如音节、韵律、节奏等。不但梁宗岱,叶公超、孙大雨、朱光潜、罗念生、李健吾等在这方面的探讨中都提出过很有价值的看法。如叶公超在谈到新诗的音乐性时反对把诗歌和音乐混为一谈的观点,他说:“诗与音乐的性质根本不同,所以我们不能把字音看作曲谱上的音符。象征派的错误似乎就是从这种错觉上来的。” 6他认为现代诗不能为了简单地追求音乐性而造成音节泛滥的情形,而这在西方的诗歌中是屡见不鲜的。叶公超还就音色问题有深入的研究,这些在无形中把中国新诗蕴含的若干理论问题深入推进了一步。《大公报》文艺副刊当时发表的关于诗歌理论的文章还有朱光潜的《从生理观点论诗的“气势”和“神韵”》《诗与谐隐》;罗念生的《音节》《节律与拍子》;林庚的《新诗中的轻重与平仄》;郭绍虞的《从永明体到律体》等,从题目中不难发现探讨的广度与深度。不仅如此,《大公报》文艺副刊的诗歌专栏对新诗现代性问题的关注也是前所未有的,不少文章在现代主义文学的潮流中对中国新诗的趋向展开热烈的讨论,如梁宗岱的不少文章引入了以瓦雷里为代表的西方象征主义诗学理论,叶公超大力向中国新诗推荐T.S.艾略特为代表的先锋诗人。而李健吾也敏锐地觉察到中国新诗在一群青年诗人的努力下正在发生一场深刻的变革,现代主义的诗学理想越来越被人们所接受,诗坛的面貌焕然一新。《大公报》文艺副刊有关新诗理论的探讨,对现代诗的繁荣起到了强烈刺激的作用。

《大公报》文艺副刊的诗人们确实没有辜负李健吾等人的期待,林庚、曹葆华、陈梦家、林徽因、卞之琳、何其芳、李广田、孙毓棠、陈敬容、南星、辛笛、方令孺、冯至、戴望舒、路易士等诗人的作品屡屡在这里出现。虽然其中不乏浪漫主义的作品,但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现代派倾向的诗歌占了主导地位,这也在客观上印证了不少研究者的看法,即20世纪30年代是中国现代派诗歌的黄金时期。如路易士(纪弦)曾说:“我称1936—1937年这一时期为中国新诗自五四以来一个不再的黄金时代。其时南北各地诗风颇盛,人材辈出,质佳量丰,呈一种嗅之馥郁的文化的景气。除了上海,其他如北京、武汉、广州、香港等各大都市,都出现有规模较小的诗刊及偏重诗的纯文学杂志。”1 吴奔星在当年也把这一时期称为中国新文学运动以来诗歌的“狂飙期”2 。《大公报》文艺副刊的这些诗作在情绪的哀婉、低沉、意象的繁复、诗意的朦胧、晦涩及语言上呈现出大致相同或相近的特征。李健吾曾总结说:“他们第一个需要的是自由的表现,表现却不就是形式。内在的繁复要求繁复的表现,而这内在,类似梦的进行,无声,有色;无形,朦胧;不可触摸,可以意会;是深致,是涵蓄,不是流放,不是一泄无余。他们所要表现的,是人生微妙的刹那。”3 这样的概括相当准确。以卞之琳的诗作为例,他在《大公报》文艺上发表了《尺八》这首诗。“尺八”看似非常简单的中国传统音乐的意象,其表达的象征色彩具有多重的意义指向,既给了人们无限的想象空间,但由此也带来了人们不同的理解,造成诗意的朦胧。林庚也是当时北平诗坛活跃的年轻诗人,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创刊前已经在诗坛产生一定影响,他的诗集《夜》出版时俞平伯在序中称赞说:“他的诗自有他的独到所在,所谓‘前期白话诗固不在话下,即在同辈的伙伴看来也是异军突起……他在诗的意境上,音律上有过种种的尝试,成就一种清新的风裁。”4 林庚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的数量也是比较多的,诗中频频呈现出秋风、落叶、黄昏、冬雨等孤寂、清冷的意象,反映的是现代人不可捉摸的复杂心绪。林徽因也是在《大公报》文艺副刊经常出现的作者,她此时的诗作和“新月社”浪漫的诗风有所差异,有的诗具有现代主义的特征。如《微光》《秋天,这秋天》《城楼上》《静院》《无题》等,已经没有了乐观、明媚的基调,常常流露出现代人落寞、迷茫的情感,具有较强的象征主义色彩。其他如辛笛的《航》、曹葆华的《无题》《初夏三章》、路易士的《黄昏情调》,等等,都不同程度地具有了李健吾所概括的那些特点。

就中国现代诗歌而言,孙毓棠发表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的长诗《宝马》是一个不应忽视的事件。海外学者司马长风曾评论说:“为中国新文学运动以来唯一的一首史诗。”5 《宝马》发表于1937年4月11日,是一首长达700多行的历史叙事诗。该诗写的是汉朝的历史,取材汉武帝欲得汗血宝马而让李广利劳师远征西域的史实。该诗写作在中国民族矛盾空前激化、国家贫弱贫积、面临外敌入侵的历史环境,作者的取材显然有着更深的寓意,那就是从昔日历史的荣光中吸取振奋民族自信心的因素,反映出一种强烈的民族主义激情。作者在谈到这首诗的创作意图时说:“在今日萎靡的中国,一般人都需要静心回想一下我们古代祖先宏光伟业的时候,我想以此为写诗的题材,应该不是完全无意义的。”1 当时《大公报》文艺副刊的编辑萧乾敏锐发现了这首诗在文学史上的特殊价值,那就是弥补了现代长篇历史叙事诗的空白,因而破例以一个整版的篇幅来刊发,而且还邀请作者和评论者写作相关的文章,因而《宝马》几乎成了现代诗歌史上的绝唱。

在散文领域,《大公报》文艺副刊的实绩同样不容小觑。它较为典型地反映了具有浓重学院派气息的文化气质,高雅而纯正,流露出作者独特的个人心迹,抒情意味浓厚;语言典雅、明丽,追求自然,同时它在文体上也有重要的创新,这些都使《大公报》文艺副刊的散文宛如一颗明珠,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熠熠生辉。

《大公报》文艺副刊由于篇幅的限制,不适合发表长篇大论,因而形式自由、可长可短的散文成为了最适合的体裁。这里不仅名家荟萃,初出茅庐的青年人也受到重视,发表作品较多的作家有周作人、俞平伯、沈从文、林徽因、李健吾、杨振声、何其芳、李广田、芦焚、凌叔华、陈梦家、吴伯萧、萧乾等。散文也风格多样,很多成了文学史上的佳作,这种情况的出现和《大公报》编辑萧乾对散文的认识是分不开的。萧乾认为在中国新文学的体裁中,戏剧和小说在表现形式上都是从外国移植过来的,诗歌是中外传统的影子都有,“唯独写人写景叙事抒情的散文,是深深扎根于固有传统的。像绘画中的素描一样,它本身是艺术品,同时又是练文字基本功的一种理想方式。老作家偶有所感常使用这种体裁来抒发,新作家在动手写大型作品以前,更宜于用它来练练笔”2。 在萧乾有意识的推动下,《大公报》文艺副刊的散文或悼亡忆旧,或独抒性灵,或山水游记,或域外风情,或学术随笔,融古今中外的艺术传统为一体,大都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准。

在《大公报》文艺副刊的散文中,以周作人、俞平伯等为代表的小品文占有重要的地位。周作人的散文成就在五四时期就为人们所公认,稍晚朱光潜的一篇评论在谈到周作人的《雨天的书》曾经说:“在现代中国作者中,周先生而外,很难找到第二个人能够做得清淡的小品文字。”3 在《大公报》文艺创刊之前,周作人的小品文主要发表在另一个京派刊物《骆驼草》杂志上,但随着《骆驼草》的停刊,周作人成为了《大公报》文艺副刊出现频率很高的名字。《大公报》文艺副刊创刊号上,发表了周作人的散文《猪鹿狸》,其后陆续发表了《颜氏学记》《听儿草纸》《一岁货声》《清嘉录》《金枝上的叶子》等多篇小品文,此外还有不少序跋文。俞平伯也发表了《槐屋梦寻》《古槐梦遇》《牡丹亭赞》等小品文。这些小品文大都融知识性、趣味性于一体,体现出士大夫的一种雍容、恬淡的文化心态,风格也冲淡平和,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如周作人此时在《大公报》发表的小品文一如既往地继承着他在《骆驼草》时期的特点,更多是“绅士鬼”的文化心理,注重文学的性灵,追求静穆悠远的审美境界,文字古朴、淡然,展示出作者深厚的中外文化学养。

游记题材的散文也是《大公报》文艺副刊所悉心关注的,发表了杨振声的《苏州纪游》、苏雪林《劳山游记》、常风的《欧游杂记》、方令孺《琅琊山游记》、沈从文的《湘行散记》等。尤其是沈从文发表的《箱子岩》《一九三四年一月八日》《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等文章构成了他散文集《湘行散记》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这些散文以独有的审美方式描写了湘西的山光水色和风土人情,融入了自己的赤子情怀和对湘西民族命运的不倦叩问,充满着思辨和传奇的艺术神韵,对中国现代散文有重要的贡献。这些散文表面看起来是作者涉笔成趣不加剪裁的一般性游记,但实际上都蕴含着作者的感慨和更深的用意,“内中写得尽管只是沅水流域各个码头及一只小船上纤夫水手等等琐细平凡人事得失哀乐,其实对于他们的过去和当前,都怀着不易行诸笔墨的沉痛和隐忧,也预感到明天的命运——即这么一种平凡卑微生活也不易维持下去,终将受一种来自外部另一方面的巨大势能所摧毁”1 。如沈从文的《箱子岩》写自己两次经过湘西箱子岩的情景,他敏锐地发现随着商品观念的渗透,湘西人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倾斜,为此沈从文非常焦虑,他强烈期盼着这个民族能重新焕发出生命的活力,再现昔日的荣光。沈从文的这些散文在艺术上也独具匠心,他创造性地把日记、游记、报告文学和小说等文体因素融合在一起,如《一个戴水獭帽子的朋友》《箱子岩》和《一九三四年一月八日》这几篇都偏重人物形象的刻画,因而林徽因当年把它们都当作小说而编入了《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中。

或许是有感于当时散文中多有泛政治化、偏向杂感文的现象,《大公报》文艺副刊则致力追求着艺术散文的道路,精心培育了一批精致的美文。这些散文大都带有唯美的倾向,着重抒发的是自我的情绪和感受,对现实较为疏离,在艺术上讲究精雕细刻,带有浓重的抒情气息。如何其芳的散文《独语》吟唱的是青春的寂寞、哀怨,时代的气息是非常微弱的:“我的思想倒不是在荒野上奔驰。有一所落寞的古颓的屋子,画壁漫漶,阶石上铺着苔藓,像期待着最后的脚步:当我独自时我就神往了。”但这种唯美的境界和文字在当时的文坛是很有吸引力的,因而《画梦录》获得了“大公报”的文艺奖金,颁奖词引用李影心的评论说:“较之诗,他的散文似乎更充分适宜于刻画记述他的怀想。有如《画梦录》,它的造诣表面上看来仿佛在文字的光泽与绮丽,然而当我们对它作更深的索解,便知全般成就倒不完全在文字句间的锤炼推敲,反而更在那支配题材与文字相间一致的作者性情或气质,那種满是‘透明的忧郁诉说的超卓气氛,使他的文章生命丰蕴。”2 李广田在文艺副刊所发表的散文大多收在《画廊集》《银狐集》中,李健吾在评论李广田的散文时,认为李广田的散文具有诗的境界:“李广田先生的诗文正是大自然的一个角落,那类引起思维和忧郁的可喜的亲切之感……没有诗的凝练,没有诗的真淳,散文却能具有诗的境界。”3 从中不难看出评论家的喜爱之情。这些散文圆熟、丰赡的韵致、富有诗情的语言在无形中把中国20世纪30年代一度偏离的散文拉回到艺术的轨道。

與一般报纸文学副刊有着较大不同的是,《大公报》文艺副刊在注重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文体的同时,也把很大的篇幅放在了文学批评上,通过运用书评、专题评论、作家创作谈等方式,对当时文坛涌现出的作家作品进行探讨。

在现代社会,文学批评作为文学体系中独立功能的特点日渐明显,甚至形成一套完备的机制,对文学的影响也越来越大:“艺术和文化批评杂志成为机制化的艺术批评工具,乃是18世纪的创举……一方面,哲学越来越变成一种批判哲学,文学和艺术只有在文艺批评的语境中还有可能存在……另一方面,通过对哲学、文学和艺术的批评领悟,公众也达到了自我启蒙的目的,甚至将自身理解为充满活力的启蒙过程。”4 《大公报》文艺副刊充分利用现代媒体传播信息速度快、覆盖面广的优势,往往把读者很少关注、专业性质很强的文学评论变为公共性的文学事件,其影响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一般的专业刊物。

《大公报》文艺副刊的文学批评十分重视对刚刚出版的文学作品进行评论,对文坛动向的反应非常迅速,很有针对性和现实感。为此,《大公报》文艺副刊专门开设了“书评”专栏,组织了不少批评家对新书开展评论。当时的文艺副刊编辑是萧乾,他本人十分看重“书评”的作用。萧乾曾说:“我深感书评对于一个国家的文艺事业——对于整个文化事业的重要性。它是读者的顾问,出版界的御史,是好书的宣传解说员,是坏书的闸门。它不一定高深,但很实际,是文艺批评或各科‘原理的应用。它既能推动,也能过滤。”1 为《大公报》文艺副刊撰写书评的有李健吾、李长之、李影心、常风、杨刚等,先后对许多现代文学史上广有影响的优秀作品发表评论。除此之外,书评还涉及到一些学术理论著作如朱光潜的《孟实文钞》《文艺心理学》;梁宗岱的《诗与真》和外国的优秀文艺作品。经过努力,《大公报》文艺副刊的“书评”栏目发生了重要的影响,使读者及时感悟文学作品内涵,也成为沟通作者和批评家之间联系的纽带。如曹禺的《日出》发表后,《大公报》文艺副刊曾组织专题讨论,集中发表了茅盾、叶圣陶、朱光潜、李广田、沈从文、巴金等的多篇评论文章,既有对作品的褒扬,也不乏尖锐的批评。曹禺说:“我读了《大公报》文艺栏对于《日出》的集体批评,我想坦白地说几句话。一个作者自然喜欢别人称赞他的文章,可是他也并不一定就害怕人家责难他的作品。事实上最使一个作者(尤其是一个年轻的作者)痛心的还是自己的文章投在水里,任它浮游四海,没有人来理睬。这事实最伤一个作者的自尊心……读了这些批评文章,使我惊异而感佩的,是每篇文章的公允与诚挚。除了我一两位最好的友人给我无限的鼓励和兄弟般偏爱之外,我知道每篇文章几乎同样燃烧着一副体贴心肠……这是一座用同情和公正搭成的桥梁,作者不由得伸出一双手,接受通过来的教导。”2

《大公报》文艺副刊的倡导的是一种严肃、独立的文学批评,它把批评看作有尊严的事业。 它鼓励正常的学术争鸣,拒绝尖刻,也拒绝一团和气,因而《大公报》文艺副刊的文学批评常见到作者和批评者之间互相的辩驳,甚至往来几个回合,这不仅不会伤及批评者和作者的关系,反而促进了他们的了解和友谊,呈现出现代批评健康的一面。就像李健吾后来所说的:“有些很老的朋友,友谊应该发展,由于争论,反而得到了巩固……争论是走向真理的道路。读者从争论可以判断是非,而有所受益,有所认识。”3 而当时作为批评家的李健吾和巴金、卞之琳等发生的争论就是这样生动的例证。巴金的小说《爱情三部曲》发表后,李健吾发表了评论,他一方面肯定了巴金作品的成功之处,但另一方面,过分的热情也导致了他作品情感的泛滥和文字的瑕疵。他还批评巴金塑造的人物性格过于极端:非爱即憎。应当说,李健吾的批评有些道理,指出的问题也是很尖锐的。但巴金并不轻易接受这样的观点,他写了《﹤爱情三部曲﹥作者的自白》辩护文章,对李健吾的观点一一反驳,认为李健吾并没有真正把握自己作品的精髓。李健吾紧接着又写了《答巴金先生的自白》予以反驳,最后他在文章中说:“我无从用我的理解钳封巴金先生的‘自白,巴金先生的‘自白同样不足以强我影从。”4 虽然两个人各不相让,争论很激烈,但事后他们却仍然保持了友情。李健吾这篇评论文章刚写完,马上又写了评论巴金《神·鬼·人》的文章,对巴金的文学才能给予高度肯定;而巴金则在自己创办的生活出版社出版了李健吾的文学评论集《咀华集》。李健吾和卞之琳也曾经在《大公报》文艺副刊的批评专栏中就新诗问题发生争论。卞之琳的诗集《鱼目集》出版后,李健吾发表了评论,他在对卞之琳的诗作《圆宝盒》等的诠释中作了自己的理解。但他的观点很快遭到卞之琳的反驳,认为他的理解完全错了。然而李健吾坚持认为作为评论家应该有自己的见解, 随后卞之琳又写了《关于‘你》作为回答。这种争鸣完全是正常的学术讨论,和所谓的意气之争有着本质的区别,正是在这样的探讨中,现代主义诗学的本质特征逐步得到厘清。此外,《大公报》文艺副刊上还有李健吾和梁宗岱围绕所谓“滥用名词”问题的争论,这些对于推动文学批评的健康发展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也几乎成为了现代文学批评史上的绝唱。

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文学批评界,社会学的批评有着很大的市场。以左翼批评为代表的评论往往过分重视剖析作品的时代和阶级要素,剖析作家的阶级立场,这固然有着历史的合理性。但毋庸置疑,它普遍缺少美学分析的做法也在一定程度上带来了消极的影响。从《大公报》文艺副刊所发表的文学批评来看,它没有这种一度盛行的批评模式,始终忠实于生活,普遍重视作品的艺术性。林徽因就曾说:“作品最主要处是诚实。诚实的重要还在题材的新鲜、结构的完整、文字的流丽之上。即是作品需诚实于作者客观所明了,主观所经验的生活。”1 蹇先艾的作品集《城下集》出版后,李健吾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评论时,就从作者朴实的人品出发去发现作品的成功之处:“这颗心灵,不贪得,不就易,不高蹈,不卑污,老实而又那样忠实,看似没有力量,待雨打风吹经年之后,不凋落,不褪色,人人花一般地残零,这颗心灵依然持有他的本色。”“所以他的文章不弄枪花,笔直戳进你的心窝,因为他晓得把文笔揉进他的性格。”2 同样,在评论李广田的作品集《画廊集》时,李健吾也依然从这样的角度来分析。当然,无论是常风、李影心、李长之、萧乾、沈从文、朱光潜、梁宗岱还是李健吾等人的评论,他们更大的贡献还是在艺术本体上的诠释,李健吾这方面的成就最为突出。李健吾发表在《大公报》文艺副刊的评论不仅数量多,影响也最大,涉及到许多重要作家和作品。在李健吾看来,艺术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也理应是一个和谐的、完美的世界,一个批评家真正的指责和任务就是带领读者去做“心灵的探寻”,把艺术最美的生命揭示出来。李健吾在评论何其芳、李广田、卞之琳、巴金、曹禺、蹇先艾、林徽因等人的作品时也始终坚持这样的原则,把主要的精力用在了艺术的感悟和赏鉴。以李健吾为代表的《大公报》文艺副刊批评,出现在一个社会价值论、工具论泛滥的时代背景中,显然具有耐人寻味的另类意义。

《大公报》文艺副刊从1933年创刊到1937年因为抗战爆发而停刊,虽然只有短短的四年时间,但从文学的角度来衡量,却无异是大放光彩的一段历史。它以现代社会出现的公共领域空间凝聚起大批作者,贡献出一大批优秀的文学作品,不仅深刻地影响到当时文学的格局,也对文学史的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可以被称为中国现代报业最为成功的文学副刊之一。

(责任编辑:李亦婷)

Abstract:In the historical process of modern Chinese society,the development and prosperity of the press strongly stimulated and spawned the birth of a number of literary supplements.The Ta Kung Pao literary supplement appeared in the 1930s was one of the most prestigious in China.It gathers a large number of authors for the public sphere of modern society. To a large extent, the novel, poetry, prose and literary criticism it published reflects th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of Beijing school literature,which plays an irreplaceable role in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he Beijing school literature while shown a vivid picture of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1930s.

Keywords: Ta Kung Pao Literary Supplement; Poetry;Novel;Prose;Literary Critic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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