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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之物

2017-06-07陈再见

江南 2017年3期
关键词:海南老妈姑娘

陈再见

想起来,都有些后怕。戴清弢几乎是逃着离开的,街上飘着绒毛一样的细雨,冷得有些打战,他刻意控制好脚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一个有事的人,但还是感觉街上人都在看他,像是他头上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像是他脸上沾上了什么东西。

那个海南姑娘,反正她自称是海南姑娘,不过她看起来很白,也可能是灯光的缘故,他印象里海南姑娘应该很黑,那里没有冬天,一年四季都是酷夏。她说,年底了,他们都想过来弄点钱,你最好还是少来。

少来?戴清弢差点要为自己辩解,他是第一次,第一次,没骗人,就是第一次。他还真是踩了狗屎运了,第一次就遇到警察查房。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他以为海南姑娘磨磨蹭蹭又要出去拿什么东西,他看见她坐在床边,面色紧张,怎么啦?他问。没事,你就这样趴着。他只好乖乖地趴着,一次性的蓝色短裤硌得他很不舒服。没事的,他们只是走个形式,最后开个单说是消防有隐患就拿个红包走人了。海南姑娘的聲音都在发颤,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她穿着短裙,工作服,必须得这样穿,戴清弢刚一上来,忍不住就摸了一把她的大腿,像是触电一般,把她给激灵了一下。

戴清弢意识到情况有些严重,他想坐起来,伸手去柜台拿烟和手机,就这一瞬间他甚至都想好了,如果真被带走了,像新闻上那些狼狈的家伙一样,他能联系去警局保自己的人是谁。不过他还得故作镇定,他不能在海南姑娘面前丢脸啊,尽管这本身就是件十分丢脸的事。要不,坐着聊会天吧,他说,聊天总不犯法吧。按摩也不犯法啊,躺着,没事的。海南姑娘越强调没事,他越觉得有事。要不,算啦。他突然跳了起来,赤着脚跑过脏兮兮的地毯去电视机下面拿衣服,天冷,他穿得有点多,矮柜上堆了一堆,纯棉底衣,秋裤,还有羽绒外套,他得按顺序来,别乱套。

真不打啦?海南姑娘说,不过钱可少不了哦。他知道海南姑娘指的是什么,他不就是冲着这所谓的服务来的么,他当然知道钱少不了,他可没兴致留下来扯这些,这又不是百货商场,他只想离开。这鬼地方。

身体上油腻腻的,刚才海南姑娘给他做了全身推油,都来不及洗,棉质底衣直接跟皮肤粘在了一起,像是小时候跟着老妈去小镇码头晒章鱼头,一脚踩在沙滩的水母上,鼻涕一样的黏液还从趾缝里挤了出来……戴清弢打了个战。

尽管是虚惊一场,戴清弢还是觉得一天的心情都被搞坏了。

前天晚上,同事几个约去西湾烧烤,庆祝寒假到来,同时把唐瑜终于找到男朋友的事也庆祝了。大伙心情都很好,啤酒喝得有点过量,戴清弢一眼扫过去,才发觉在场的七八个人都是语文组的骨干。说实话,戴清弢有点失落,失落倒不全是因为唐瑜交了男朋友,更多是他竟然是当晚才知道的,也就是说,他们语文组人人都知道的事,他跟个傻子似的不知道。

戴清弢跟唐瑜谈过恋爱,更准确讲,还不能上升到恋爱的程度,其实就是双方在同事们的撮合加起哄下,彼此有了好感,一起看过几场电影吃了几餐饭。当时唐瑜刚毕业,来他们学校实习,青春活泼,青涩得跟个李子似的,面上还蒙着一层白霜呢。戴清弢快奔三的人了,看着不能说被酸到流口水,至少那心也是扑通扑通撞。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分了,反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戴清弢不太记得了。当然啦,没所谓开始,也就不会有所谓的结束,一两个月看下来,戴清弢发觉唐瑜这小姑娘并不是来真的,她是闹着玩呢,具体点,其实也是顺水推舟,借着劲,既能骗吃骗喝,初来乍到,又能得到戴清弢这些个老油条提点帮助,何乐不为呢?戴清弢大概也就是知难而退了,渐渐也不再当回事。

再怎么无所谓,心情也好不了,本想去放松一下,结果还差点出了大差错,要是真出事,风声走漏,他在学校还能混吗?只能收拾包袱走人了。

老妈倒是希望他回老家去,说镇上这些年弄得跟香港似的,你在深圳混到现在,别说房子买不起,连个女朋友都还没有。老妈对他是越来越失望了。

说起来真丢人,同学里有些混得好的公司都上市了。一到年底,有些事他能不参与就不参与,比如同学会,比如回老家,前者怕见着有钱的同学,不知道是先过去打招呼还是等他过来打招呼,后者是怕见到老妈,这中年丧夫的苦命人盼抱孙子都盼疯了。

连续看了三部电影,奉俊昊的《杀人回忆》,金基德的《空房子》,李沧东的《密阳》,近来戴清弢喜欢上了韩国电影,喜欢韩国演员宋康昊,那家伙往镜头前一站,像极了小镇码头某个叉着双手一脸坏笑的管工。如果不是因为肚子饿了,戴清弢还没能在电影的氛围里缓过神来,他随便在美团叫了个外卖,接着查微信的通讯录,看谁可以聊几句。楼下又有人吵架,啪的一声巨响,摔了一个玻璃瓶,戴清弢都能根据响声分辨出玻璃瓶是摔在水泥地上还是摔在湖北夫妇开的发屋的大理石门槛上。他所租住的房子,由于楼层高,几乎能听到整个城中村的所有声响,吵架是经常的事,两个收垃圾的同时盯上一个纸皮箱子,就足以吵一架,偶尔也打群架,通常是街上烧烤摊的员工和社会混混……地铁11号线走到这里也刚好从地里蹿出来,福永机场起飞的飞机越过头顶,正要飞得更高,他同样能准确无误地分出地铁和飞机的声响,前者沉闷,像是隔了层水,后者霸道,唯恐人不知。戴清弢总是神经质地希望哪一天会有一架飞机从头顶掉下来,把这个城中村砸得稀巴烂,反正这里生活着一群他一点也不喜欢的人。

滑到唐瑜的名字时,戴清弢停了下来,犹豫了半会,滑上去了,又滑下来,点开微信,发消息,没想好要说什么,该是祝贺呢,还是恭喜?最后他打下一行字:男朋友是干什么的?搓着指头又犹豫了一会,才发送过去。等了几分钟,一直没见回复。戴清弢竟然有些紧张,他退出来刷朋友圈,心里却想,她大概也在犹豫,微信貌似让人与人的距离更近,其实如果不是关系太过亲密,谁的信息来都不会立马回复,仿佛得故意人为拉开点距离,以达到一种相处的平衡,要是唐瑜突然回复,戴清弢也会感觉诧异,就像她在等着他的问题似的。好吧,中文系的人几乎也等同于心理系,戴清弢不写小说,却时刻在揣摩人的心思。

十分钟,是回复一个无关紧要的微信间隔的最佳时间,早了突兀,晚了怠慢,十分钟就刚刚好。凡事只求刚刚好,这几乎也是他们这伙人民教师的职业病。

果然,唐瑜的回复准时到达,手机嘟的一声,戴清弢点开一看,她回复了两个害羞的表情,外加三个字:公务员。戴清弢的脸刷的一下,像是被谁当众羞辱了一把,他也不清楚怎么会有这样的感受。他没再回复,她也就此沉默,心照不宣,像在玩一场游戏的暗中角逐。

幸好还加了海南姑娘的微信,戴清弢渐渐从那个幽闭空间所产生的恐慌情绪里解脱了出来,回头想自己几小时前的仓皇失措确实有些小题大作。戴清弢花了打飞机的钱,却没有得到打飞机的服务,这让他此刻面对海南姑娘娇滴滴的微信时,有点悔恨莫及。他想在海南姑娘的微信里得到补偿,哪怕是一些看似恶劣的暧昧和调情。

海南姑娘的回复倒是迅速,看样子真像是在等着他的微信。

人还真是贱种,面对唐瑜时犹豫再三,斟酌词句,到了海南姑娘这里,就什么下贱话恶心话都喷口而出了,活像一个街头流氓,如果让对方知道说着这些话的竟然是个为人师表的中学语文老师时,该作何感想。海南姑娘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长得一张娃娃脸,每说一句话都会伴随一个尴尬的表情收尾。戴清弢面对微信,还能想象出她那让人难忘的神态。

烟抽完了,房间里顿觉清汤寡味,戴清弢的烟瘾不大,他在学校不抽,校长也下了死命令,不能抽,否则发现一次罚款一百,他大可以趁机会把烟戒了,要命的是他跟一个烟鬼住一起,两房一厅的大房子,学校宿舍满员,他领着一笔补贴出来租住,小区房租不到,索性在城中村租了个大套房,一个人又住不了那么大,空旷得让人慌张,最近便在网上招了一个合租者,是一家外企白领,没什么不良嗜好,就是爱抽烟,戴清弢想与其被别人毒死还不如主动点,于是他一回来,烟瘾也特别大,几乎烟不离手,看样子得把在学校少抽的那些补回来。戴清弢合下电脑,准备下楼买烟,在客厅遇见合租者刚好下班回来。两人平时很少说话,遇到也是点下头算打招呼,戴清弢喜欢这样清淡的交际,他才不喜欢跟一个话痨住一起。

这会合租者看起来心情不错,他率先说,弢哥要出去啊。

出去买包烟。戴清弢说。

我这有,不用下去买,说着合租者拉开手提包,抓出两包蓝色利群。

刚好是戴清弢抽的牌子,看样子没有理由拒绝。

戴清弢拆了烟,分给合租者一根,如果没记错,这是他第一次给他分烟。两人在茶几前坐了下来,一时也找不到话题聊,只是简单地问问年底忙不忙过年回不回家。戴清弢一时想不起合租者的名字,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好在对方灵敏,立马插话,弢哥叫我小陈就行了。小陈倒是对弢哥不陌生,知道他是附近中学的老师,老师好啊,他可羡慕了,有暑假还有寒假,早早就可以放假回去过年。小陈表现出意外的客气,这让戴清弢有些迟疑,要说羡慕,他还羡慕那些能在社会上抛头露面的人,那样看起来更像是城市的一分子,新闻上说,深圳市野生动物资源调查出了五种新物种,分别是刘氏掌突蟾、白刺湍蛙、颈槽蛇、角蟾和后棱蛇,戴清弢有时感觉自己就像是这些还没被发现的珍稀物种,躲在暗处,等待着被人发现和待见。

戴清弢觉得再聊下去两人都得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他起身回屋,却感觉小陈有话在嘴边,他回头问,小陈没其他事吧?小陈这才勉强一笑,神情竟像极了那位海南姑娘,他们身上都有年轻人的迟疑和羞涩。小陈站起来说,是这样的,弢哥,我女——朋友过段时间要来深圳找我,想借住这里几天,最多住到过完年,她就会出去找工作了,不知方便吗……还没等小陈说完,戴清弢就说,没问题。抽人家嘴短,要不是抽了人家的烟,戴清弢估计不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不过事情一说就忘了。

刚放假,有几位家长联系戴清弢吃饭,他都婉拒了,他知道吃饭意味着什么。同事在附近小区开了家作文辅导班,请他每周去上节课,钱不多,他倒是乐意帮忙,至少让自己觉得有件事情等着去做,否则长时间的无聊,他害怕会抑郁。有一段时间,他怀疑自己就是个抑郁症患者,他在网上搜出这种病的症状,发现百分之八十都对得上,比如没什么事干的时候,他可以一整天关在屋里踱步,口中念念有词,一根接着一根抽烟,一个假期下来,他的肺部肯定被熏成一个沤过雨水的干丝瓜芯。这也是刻意想象的结果,属于抑郁症的症状之一,过度敏感与凡事不惮以一种最坏最恶劣的姿态在假设和对待。

辅导班每周六开课,戴清弢上午准备PPT,下午去上课,一个小时讲下来,倒也不算累,来听课的大多也是中学生,他们一个个似饥若渴,听他讲鲁迅讲沈从文讲卡夫卡讲马尔克斯,他越讲越觉得虚伪,如借着先人智者的名义行骗。下了课,同事随即把当天的讲课费转他微信,他接收红包那一刻,竟然有種负罪感,急于把它花掉,于是去天虹二层吃了顿肥羊火锅,接着看场电影,一天的讲课费就花掉过半了。这样还不行,他还得下到负二楼的超市,选购一大袋零食。如此这般,才觉得一天的工作算是结束了,可以回家了。

步行回去,也就半里路,他嫌这路有点短,便绕着到金海街的另一端,拐个圆圈,才往租住的城中村走。这样一来,他就得经过海南姑娘工作的地方,那地方有个挺洋气的名字,叫维多利亚,和满街的湖南大碗菜、重庆火锅、老西安极为不协调——他甚至怀疑她是否能在楼上窗户看见他路过的身影。不过也无所谓,他已经羞于回忆,与海南姑娘偶尔的微信互动更多成了一种性需要。

微信里,海南姑娘说她回海南过年了,海南比深圳冷多了。

戴清弢明显感觉到街头的人流在骤减,这情形他不陌生,在深圳过过年的都知道,没有哪个地方的年过得会比深圳更冷清。迎面遇到几个推着拉杆箱背着大背包的中年人,某处工地的工人,他们脚步匆忙,像是进行一场撤离。戴清弢迅速避开他们。是的,他们,戴清弢用“他们”来撇清这件事与自己的关系,或者说,戴清弢和他们没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人类。这是他一直比较固执的想法,按理他不应该这样,他也不是本地人,他的家乡远在东边好几百里的海滨小镇,那里人一日三餐都是海鲜,把吃河豚当作是稀松日常的事情,偶尔耳闻哪里有人吃河豚中毒死了,在传闻这个事情时人们就在餐桌上吃着鲜美的河豚肉或者舀一匙浓香的河豚汤——小镇的人为了吃宁愿死,都有一股让人害怕的倔劲,戴清弢身上的这股劲没表现在吃上面,倒表现在极力掩饰他是一个外来者的身份上了,比如他从不主动和人聊起家乡,也从不在年关临近时去疯抢火车票,为了拒绝,他甚至没回过小镇过春节,除非他不在深圳混了,听老妈的话回小镇去某个民办小学执教,然后结婚、生子、安享晚年……这又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在金海街和新湖路的交叉处,戴清弢停下来等红灯,继续往前走就是他所执教的中学,如果不是假期,这个十字路口每天涌动最多的是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他们面目模糊,几乎都长得一模一样,即使在路上遇到老师,也不会停下来打招呼,他们对老师的敬重与礼貌似乎只停留在学校范围内。戴清弢多次遇到这样的尴尬,以至于他没什么必要都不想在十字路口逗留,像是敏感区,生怕被触碰。

过了路口,左拐,进入一条不知名的小街,就是城中村了,中间还得路过一处烂尾的别墅区,连路灯也是烂的。如果戴清弢是抢劫犯,又急需一笔钱过年,那么十有八九会选择埋伏在这一路段伺机打劫。

戴清弢以为进错了房间,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女孩。

平时戴清弢和小陈的活动范围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客厅只是作为一个空间存在,它的简陋可想而知,除了一套皮子被屁股磨去一层漏出白色毛屑的旧沙发,一张茶几,墙上挂着一个坏了的康佳彩电,便再也找不出另外一件添置进来的家具了。第一次来的人,肯定得怀疑这家里是否还住着人——所以,当客厅出现一个女孩时,更显出了它的寒酸和尴尬。

女孩站起来打招呼,个子竟和戴清弢差不多高,不过清瘦,直条条的,看不见明显的胸脯和臀部,加上她还穿着一身大一号的地摊运动服,不过也可以想象,再过几年,如果往好的方向成长,她会变得迷人,就像戴清弢有时从一个学生的作文里发现其过人的潜质。

“您好戴老师,我叫许媛,许多的许,名媛的媛。陈向的女——朋友。”女孩说起“女朋友”三个字时有些迟疑,和她男朋友一样。

“你好。”戴清弢差点伸出手去跟人家握手。

“谢谢,陈向让我谢谢您,看样子我得在这里过年了。”

“小陈呢?”

“谁?”

“你男朋友。”

“哦,他出去买东西了,等会回来。”

往下便不知道说什么了,把人丢在客厅也不太好,戴清弢只好拿烟出来抽。不介意我抽烟吧。他也是随便一说,介不介意还不都一回事?许媛搓着手,她手上戴着一副半截的毛线手套,看样子有点冷,她说,不介意,他也是烟鬼。突然又意识到用词不太合适,快速地吐了一下舌头。戴清弢都看见了。

“陈向说,您是老师,教语文的,我也喜欢文学,我还写诗。”

“喜欢谁的诗呢?”

“张楚。”

戴清弢愣了一下,他以为她会说出席慕蓉、汪国真,顶多也就是顾城或海子,没想到她崩出一个连他也不认识的诗人,正因为不认识,他不敢贸然接话。

“你也喜欢他的诗吧。”许媛看着戴清弢,有点急切地想从他嘴里获知答案。

“喜……欢。”

“那我们有共同爱好。”

戴清弢舒了一口气,幸好她没说张楚其实是她的同事或者朋友,那样可就丢大发了。刚好陈向回来了,话题自然就把诗歌和张楚抛开了,陈向招呼戴清弢吃点东西,戴清弢婉拒了,他回屋,翻开电脑,百度上显示,张楚并非诗人,是个摇滚歌手,他怀疑是不是名字打错了,又不可能出去再问,于是就认定是他了,他也喜欢摇滚,或者说,是喜欢过,那时他还在镇上二中读书,老妈给他买了一个随身听,也有可能是他逼老妈买的,反正记不清了,他那时就有一个随身听,很贵的,很拉风,一般学生买不起,连食堂里三块钱的菜钱他们都得到处借。戴清弢虽然很早就没了爸爸,却被老妈宠得像个官家子弟,反正,他现在一身的孤傲臭架子以及虚张声势的品位,大部分也都是中学时代遗留下来并发酵成今天这个样子的——总之那时候戴清弢就喜欢在同学们面前戴个耳机听歌,有时上课也听,老师都懒得理他,他听过的歌很多,很杂,大多也是听着熟悉,却叫不出名字,或者是谁唱的,他唯一记得的便是崔健的《一无所有》,这几乎是他每天都要循环播放的歌曲。他不知道这个张楚是否也和崔健一样,百度上说他们是同时代的歌手,这点他有点恍惚,究竟是他错过了还是人家故意隐藏了,总之他是第一次听说张楚这么一个摇滚歌手,而且还是从一个小姑娘的嘴里听到的,这点确实足够丢人,以他一贯深藏内心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中文系人的傲气,他简直有点受不了,恨不得挖苦自己几句。

大半夜的,楼下在放鞭炮,空气里满是硝磺的气味。戴清弢才记起是小年了。

他把张楚的歌曲一首一首往电脑里下载,其中有一首的名字吸引了他,歌名叫《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他便迫不及待地点开来听了。他突然觉得这个沙哑的歌声,这些情绪,很像他的一个老朋友,或者说,是另一個自己在对自己歌唱。他听了一整夜,反复地听,他听完了张楚所有能在网络上找到的歌曲。

许媛这小姑娘说得没错,还真是一个诗人。

戴清弢从小就爱思考两个问题,如他喜爱的作家刘震云所言,他从小就是一个“思考家”。他思考哪几个问题呢?一个是人原来是会死的,一个是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一个“我”?两个问题都是难题,戴清弢一个都没想通,不但没想通,他还产生了另一个问题,也就是说,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我”,那么“我”又是会死的,如果“我”死了,那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我”存在吗?或者说,会有另一个“我”出现吗?

这第三个问题比前面两个更难更复杂,戴清弢问过老妈,老妈只是叫他闭嘴,不准提“死”字,任何时候都不行,尤其是过年。他于是追问,人到底会不会死?老妈说,不会。他说,那老爸不是就死了吗?老妈说,你爸是走了。他问,那你呢?老妈说,我也会走。他问,那我呢?老妈说,你不会,你不会走,永远不会走。他便觉得老妈是在撒谎。

戴清弢给老妈打电话,很久都没人接,微信留言也没回,这不像她平常做事的风格,她即便到老,还是一个风风火火到处串街的老人,就像小镇里俗话说的,两只鸡搞在一起她也想过去看个究竟。好吧,他承认还真是摊上一个神经大条的老妈。

街上的餐馆大多都关门了,反正每年都如此,戴清弢也就习惯了。陈向和许媛倒不甘寂寞,从超市买了套简易厨具,就在家里做起来了。戴清弢还是愿意到楼下找个地方吃饭,这么多年,每到饭点,他就要出趟门,回来时带点零食、买包烟,蛮有仪式感。附近只有一家真功夫还营业,他平时不喜欢去真功夫吃东西,觉得单调,一成不变,装修上又有一种低劣的虚假的品位,不过现在没办法,凡事不顺,老妈的电话不通,或许是手机问题,街上能吃的也只有真功夫了。

想起来,还不算特别遥远的事,戴清弢在街口的真功夫招待过两个女孩,或者叫相亲,反正怎么说都行,就是先后和两个女孩见过面,并各自点了一个套餐,当然是他请客。他不太记得那两个女孩长什么样了,面目早已模糊,像是某个刻意要想起却怎么也想不起的梦境,他印象中一高一矮,高的很高,有一米七多,比他还要高出一点,自然没谈成,第一眼就否定了,出于礼貌还是吃了饭再走,那女孩是同事介绍的,据说在中国银行工作,手头每天过千万,条件自然不错,否定不是因为她比他高(对方有可能是),而是戴清弢借着灯光刚好清楚地看见她眼镜上落满了灰尘和重重叠叠的手指印,她戴在眼前竟然也不觉得别扭;另一个又很矮,一米五几的样子,小巧玲珑,他在网上认识的,聊了几个月,约见一面,彼此感觉还行,不久还是吹了,那女孩在街道医院当护士,她坦言要找一个可靠的人,她本以为老师是一个可靠的形象,却发现戴清弢租住城中村,出门带的是公交卡,这本身就不可靠。

戴清弢站在点餐台前犹豫了片刻,不想让眼前的小女孩等太久,他随便点了份酸菜卤肉套餐,客人稀少,服务员比客人还多,他坐在靠背的沙发椅上,面对的刚好是一面落地玻璃墙,能清楚地看見外面的街道,两棵芒果树被风吹得大幅摆动,像是外面在刮台风。他看着竟出了神,他想起有一年夏天,小镇刮了12级台风,老妈只身爬上屋顶去固定防风的铁索,铁索两端各绑上两块大石头,吊在屋顶的两端。那次台风没有把他们家的屋顶掀掉,不过飞来的一块瓦片刚好砸中老妈的后脑勺。以后,每逢刮风下雨,老妈都会头痛。戴清弢工作后,曾带老妈去做过检查,却怎么也查不出毛病。医生说,有些病,就像人的记忆,一旦有某种触动,记忆开启,就如同病症……戴清弢觉得那医生应该也是中文系出来的。

“你们快来吃啊。”

一个女人的声音,润滑,甜美,似乎包括了生活中所有的美好情绪。

戴清弢循声望去,是一位年轻妈妈,已经点好了餐,正招呼两个孩子过去吃饭,两个小孩很是顽皮,在椅子间相互追逐,嘿嘿笑着。他看着那位年轻妈妈,长得并不漂亮,年龄大概比他略小,可她的声音真好听,她说出那句“你们快来吃啊”,在戴清弢听来简直成了性暗示,如同一只温暖的毛茸茸的动物突然窝进了他的怀里,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因为这句平常稀松的话语产生了性冲动。他勃起了。与其说他想跟眼前的年轻妈妈做爱,倒不如说他更乐意跟她那声音做爱。他感到无比羞愧,匆忙吃了几口饭,便快速离开了。

外面的风确实很大,只是冬天不可能有台风。

海南姑娘在朋友圈里发了好多家乡的照片,海滩、椰林、迷雾中的山野……每一张都处理得很唯美,必须得凑够四六九张,不让发上去的图片出现难看的排列空缺,如果没猜错,她应该是个处女座,典型的完美主义者,要么就是摩羯座,要命的强迫症患者。她还不算一个品位低劣的人,不像老妈,动不动就给他发来“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知道的惊天秘密,不看后悔一辈子”“不转死全家”的帖子。当然,某些经过华丽包装的心灵鸡汤,海南姑娘还是乐意去分享,可见她也是容易被表象迷惑的人。她发朋友圈还挺勤,几乎每天都有更新,戴清弢有时会点个赞,前脚刚把赞点出去,后脚她的私信就来了,也没什么正经事,就是问他,回家没有?吃饭了吗?一些闲话,一来二去,两人聊几句,他先停下来,她发多一句,见他没回,也就知道他想结束对话了,便自觉地不说话了。他感觉她挺可爱,不像一个妖娆难缠的女孩,她有羞耻感,能自制,他有时一恍惚,怎么也不相信他们是在维多利亚认识的,他们应该是同行,或者文学群里那些会写几句分行的文艺女青年,至少也应该是无意中摇到的微信好友。

戴清弢几乎不发朋友圈,不暴露生活的蛛丝马迹,转发些无关紧要的帖子仅仅是出于无聊或者友情需要。这样一来,他在朋友圈里便如潜伏的隐者,关注着朋友们的动态和行踪,犹如偷窥者,起初他还有所收敛,后来刷朋友圈几乎上了瘾,隔上半小时都觉得会失去什么,一条不落地看下来他才觉得心安,否则心里总觉得什么没完成。这种强迫症一样的偷窥欲望到了假期表现得更甚,尤其是整个城市突然像发神经一样静了下来以后。

静止得只剩下风,这风起得也是莫名其妙,戴清弢竟有处在盛夏的错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让人难受的溽热,他恨不得脱了外套和长袖,趴在地上做五十个俯卧撑,出一身臭汗,再冲个冷水澡。正当他准备这么做时,才想起家里还住着另外两个人。让他纳闷的是,许媛并没有和陈向住一起,也就是说,陈向把房间让给了许媛,他睡客厅沙发,一床枕被,白天搬进去晚上搬出来,戴清弢看着都麻烦,心想他们的恋爱还没有到那程度,正好也印证了他们说起彼此的关系时的迟疑,不过现在的年轻人不是还没谈恋爱就先上床的么?戴清弢不好问什么,如果一男一女在隔壁房做节奏激烈声响很大的运动估计他也舒服不到哪去,这不是更好吗?再说他们一男一女,配合默契,几天下来,把客厅装扮得新年气氛超浓,一门之隔,他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喜庆,似乎更显出他的孤寡和落寞。他转头看见窗外的天空绯红,如城市某座大厦着火,窗台的山茶花是前几天在体育馆门口花市买的,花了五十块钱,当时看中它精神勃发,十几个花蕾含苞欲放,几天下来却不见动静,反而掉了几个花蕾;窗棂上晒着的一双黑色袜子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他也不急着去拯救了,似乎乐意看着它们被吹下楼去。

门被敲开,是许媛,她笑得可真灿烂,戴清弢以为她又要跟他谈张楚,他耳机里此刻放的就是张楚的《棉花》,他摘下耳机,作出一个淡然的表情,就好像他在房间里很自得其乐。许媛说,戴老师,年三十我们一起吃饭吧,我从家里带了好多好吃的,有板鸭有腊肉……

戴清弢可真喜欢吃腊肉,那股柴火熏出来的味道几乎让他着迷,海边长大的他本应该不具备如此的偏好,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长错了地方。父亲在世时并不像镇里人那样造条船出海打鱼,父亲是个异类,他喜欢往山区跑,一去就是个把星期,回来时,满满的是挑在肩上的两麻袋草药。他们一家就靠那些草药活,他打小就羡慕有船的人家,倒也不是真喜欢出海打鱼,而是出海本身,对他诱惑极大,后来他慢慢淡掉了这些欲望,每年几乎都有几艘渔船是回不来的,自然尸首也不能见到,遇难者的家属只好把法事搬到码头去做,看着家属对着大海浪涛哭吼,师公们念念有词往海里撒黄色的冥币,他对海慢慢感到害怕,或许父亲当初的选择是对的,他不但能带回来草药,还能带回山里人的腊肉,那些腊肉挂在父亲的背上,乌黑黑的油把他整个后背都染湿了,像是一路走来流出来的汗,父亲说,腊肉是山里人送的。其实也不是真送,是医药费,父亲作为草药师,有些病在他那里确实能药到病除,当然,他医术并不高明,否则也不会医得好别人医不好自己,他一生吹嘘是医治肾炎的高手,四十五岁那年,却死于肾炎。父亲去世时,戴清弢刚上高中,他的记忆似乎也在那一年之后显得特别清晰,那年之前的一切,就变得模糊起来。

答应许媛后,戴清弢打开手机一看,离大年三十还有两天,他不知道独居小镇的老妈如何度过今年的大年三十,他索性狠心不去想这些,老妈可能就是故意气他,才不接电话的,这老太,都这么老了,脾气还跟小孩似的,喜欢哄人也喜欢被哄,耳根软得像冰激凌,凑近哈个热气就能将它融化。回头说几句好话就什么事都没了,比如“今年肯定交个女朋友,带回家给您老人家把把脉,没女朋友怎么好意思回去见您呢”……几句话下来,她就在电话里哈哈哈地笑开了,年年如是。

顺手再刷下朋友圈,海南姑娘又更新了,几张经过处理的小城咖啡馆的文艺照片,一行字,写的是家里人给她介绍了个男的,正相亲呢,男的挺老实,在县城教书,她不是很喜欢,不过也没关系,当是骗吃骗喝。

也是手贱,戴清弢竟然私信海南姑娘:他知道你在深圳是干什么的吗?

没有回复,大半天都没有。戴清弢才意识到说错话了,不过后悔已来不及,他索性也不道歉了,彼此沉默,权当没发生。

索性什么地方都不去,戴清弢计划在过年期间把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读完。这书从开学读到学期末,才读了一小半,倒也不是不喜欢,就是觉得不着急,看个书着什么急呢?慢慢看呗,眼下他却急于要干掉某件事,想想,周围没有什么事是可以被自己干掉的,除了床头摊开倒扣着险些被压成两半的硬汉海明威的书籍——海明威可不是这么婆妈的人,他连死亡都不怕,戴清弢却还笼罩在童年时一想起死亡就郁郁不悦的恐慌情绪里。

戴清弢翻开书,刚好看到第五章——“我”和勃莱特打车拐上鹅卵石路面的莫弗塔德大街,街道两旁闪烁着酒吧和夜市商店的灯光……通亮的灯光照出勃莱特脖子的修长线条……“我”吻了她,她说:“别碰我,请你别碰我。”……他们一起要去蒙帕纳斯大街的雅士咖啡馆,车子绕过守卫着开往蒙特劳奇区的电车的贝尔福狮子像望得见蒙帕纳斯大街的灯光时,勃莱特说:“到那儿之前,你再吻我一次。”……他们似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海明威几乎把整个巴黎的地图都用文字的形式精致细微地画了出来,这才是牛逼的写作,戴清弢觉得,那些个中国的年輕作家写的那些破烂玩意,简直垃圾不如,他继续往下读,刚好读完一章,他就不想再读下去了,他现在的阅读热情好像就这么短,只能维持十五分钟,如人到中年,患了早泄。

陈向和许媛在客厅里准备火锅,他们说年三十有围炉的习俗,打边炉吃火锅,最合适,戴清弢随意,他都忘了老家的年是怎么过的了,这么些年,他一直在深圳过,而深圳过年,说白了,就是等于白过,他逐渐也习惯了,无非就是无聊,再无聊,时间还是照过,不会停止,所谓的过年,不也一样过了这么多年了么?戴清弢想帮下忙,许媛不让,她说,戴老师你就在屋里等着,继续听歌看书,能吃了我叫你。戴清弢感觉不好意思,见一地狼藉,也没有什么是自己能帮上忙的,这些天下来,他倒挺喜欢许媛,这小姑娘大大咧咧,很热情。她除了带来了家乡的腊肉板鸭,还带了几本书在包里,偶尔见她坐在狭小的阳台上翻一翻。戴清弢想知道她在读什么书,又实在不好意思以此为借口上前主动说话,他大概也能猜出,女孩应该刚从学校里出来,初中,或者高中,总之,她身上还遗存着学生的天真,而这种天真也只有村镇上的学生才有,他所执教的学校里,已经消失殆尽,他不知道为什么,竟隐约为此感到庆幸,仿佛由此看到生活还有希望似的。

戴清弢放下书,他觉得即使不帮忙,也应该出去看看,毕竟大过年,三个人过,总比一个人热闹,他应该为此感到开心。戴清弢一打开房门,便闻到了腊肉的熏香,桌子上的火锅底也热了,冒着白烟,周围用几个临时的硬纸盘子放着丸子和肉片,茶几上还有青菜,能在这个时候买到这么些东西,陈向肯定跑了不少菜市场,他幸福的样子,真让戴清弢嫉妒,原来有女朋友可以这么美好。戴清弢听许媛一边择菜一边在说一则新闻,说是一个河南人去银行开户,结果账户多了12亿,原来是银行工作人员把卡号输成了余额。说完她哈哈大笑,又加一句,12亿哦,不知道有多少?陈向问,那后来呢?许媛说肯定是还回去啦。陈向说,要我就不还我远走高飞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许媛问,带上我吗?陈向打了个响指,说,那是必须的。两人笑了一会,许媛突然说,没人知道的地方,那地方就不需要钱了。陈向表情明显很失落,仿佛他真的有12亿而派不上用场。

真香。戴清弢打断了他们。他拿手机去拍桌上已经滚开的汤底——在这个屋里,戴清弢倒像是个闯入者了。

要不晚上一起喝点吧。戴清弢说。

戴老师,我们已经买了啤酒。许媛说。

喝点白酒吧。戴清弢快速走向大门,说明他决心已定似的,他其实并不太能喝酒,今晚却突然很想把自己喝醉,至少喝晕了,好在大年三十睡个好觉。戴清弢开门出去时,许媛说,要不让陈向出去买,外面冷呢……

戴清弢下楼时,突然想发个朋友圈,自打下载了微信以来他都没这么强烈地想发一个东西,翻开手机看刚才拍下的照片,除了乌鸡炖青橄榄的边炉汤底,还照到了许媛半个长发披肩的侧面,能看出是个女的,却看不清脸。他想把许媛切了,刚点开图片编辑,手指却犹豫了,停留有十秒之久,他撤掉了编辑,原图发上了朋友圈,当确定图片已经发上去之后,他的心跳竟咚咚咚地加快了,他紧张,全身都抖,他当然也可以借口说冷,实际上心里也清楚,他干了一件类似小偷的事情,可以想见,凡是见过他朋友圈的朋友和亲人,都知道他正在经历一个温馨的大年三十,小屋里的二人世界,半边脸的女生不用任何解释,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过了年,新学期伊始,那些同事又得像为唐瑜庆祝一样也为戴清弢庆祝一番。发一张图片是一瞬间的事,戴清弢却能预知所有的后果,就像出来混犯了事总得还一样,他甚至都不敢再打开微信看,生怕每一个点赞和评论。他本应该为此感到后悔,可想到老妈也可以通过这种秘而不宣的方式看到这张图片时,她心里该是怎么满满的幸福,同时母子俩还得各自守住“秘密”,却以一种类似公开的方式。

戴清弢跑了半条街,也没遇到一家开门的小店,他只好冒着寒风走到街尾的沃尔玛商场,商场倒是开的,却一个顾客也没有,他一个人逛商场的体验,还是第一次,感觉怪怪的,像是潜入进去的小偷——他怎么总是在扮演小偷?他匆忙要了一瓶一斤装的赖茅,故意选了高度酒,又冒着寒风小跑回家,没遇见几个人,倒像是战乱时期闯过狼藉的大街捡了一条命。

喝着喝着就热起来了。戴清弢和陈向都脱了外套,许媛喝啤酒,也满脸绯红。

喝了酒吃了肉话自然多了起来。

戴清弢和陈向看样子酒量相当,一斤白酒,分了两玻璃杯,碰一碰,竟然都喝下去了,接着又喝了几罐啤酒,说话便开始含糊了。刚开始,许媛端这端那,像个服务员,后来东西都吃完了,只剩下锅底滚得像勾出来的芡汁,许媛突然想起了什么,上前去开电视,开不了,戴清弢说,别弄了,电视早坏了。陈向责怪她吃得好好的看什么电视,许媛说看春晚呐。

“春晚有什么好看的,瞎闹,还不如你来一首张楚的歌。”戴清弢看着许媛笑。

“张楚还能唱歌啊?他不是诗人吗?”

“诗人就诗人,那就朗诵。”

“好吧,”许媛趴过沙发去翻自己的包,翻出一张皱巴巴的歌词纸,应该有点年代了,看起来是CD碟里附带的歌词纸,一面印着歌唱者的头像,一面是一首首排列的歌词,许媛大概把它们都当诗歌了,也没什么不对。“张楚这些诗歌我都很喜欢,我就朗诵他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吧。”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

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

我喜欢鲜花

城市里应该有鲜花

即使被人摘掉

鲜花也应该长出来

许媛喝了一口啤酒,继续朗诵。

生命像鲜花一样绽开

我们不能让自己枯萎

没有选择我们都必须恋爱

鲜花的爱情是随风飘散

随风飘散随风飘散

……

戴清弢跟着唱了起来,他突然落下了泪。许媛停下来,有些惊讶,她把歌词纸捻在手指,使之看起来像是鸟雀耷拉下来的翅膀。戴清弢不再唱,他打开手机酷狗,点播张楚的歌,放在桌上,房间里的氛围顿时静了下来,三人静静地听着“诗人”的音乐。许媛趴在沙发上小声饮泣,陈向没有上去安慰,他呆坐在座位上,点烟抽。

“怎么啦這是,我没什么,只是有点想老妈,她生我的气一直不接我电话。”戴清弢摘下眼镜抹了把眼睛,他感到抱歉,不应该把气氛搞坏了。

“戴老师,你读书多,你说——”陈向吐出一口浓烟,“林黛玉和贾宝玉是不是表兄妹?”

“是的。”

“其实——”

陈向刚开口却被许媛打断了,许媛满脸泪痕,“说这些干什么,有用吗?”

“戴老师不是外人。”陈向激动地站了起来,差点把身后的椅子撞倒。

戴清弢的酒倒醒了一半,他早猜出这对情侣有故事,他不是小说家,不像海明威那样能把人家的事写得跟自己身上发生似的,不过他倒也好奇,希望陈向能继续往下说,哪怕故事俗套,甚至都谈不上为此一哭。

“戴老师,我跟你说,其实——”陈向挥动着右手,像在发表演讲,或者要向全世界宣告什么,“其实——我和许媛就是姨表,我们在一起,不但家里人反对,连国家都反对,全世界都反对,可是我们真的相爱,真的想在一起过一辈子,我们能怎么办呢?”

尽管戴清弢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很惊诧,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陈向,甚至都无法回答,林黛玉和贾宝玉不是也可以相爱吗?俗话说姑表不能嫁娶,姨表可以嫁娶,古人当然愚昧,他们的愚昧制造了文学美学,至今还在吸引人去尝试。

“不过,近亲结婚对后代不怎么好。”戴清弢明显感到心虚,这语气太像一个老师了,他自己都极为讨厌这样的腔调说话。

“我们不想生孩子,我们能在一起就满足了。”许媛站了起来,吸了一下鼻子,收拾桌上的碗筷,看样子戴清弢像是他们婚姻的裁断者,过了戴清弢这一关他们就万事大吉了。

戴清弢的酒全醒了,头脑清楚,这有点反常,像是极困的人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只是觉得手脚还麻木,他得再坐一会,多抽两根烟,大概就可以宣布这个年已经过了,过得还可以,除了有些伤感,有些出乎意料。确实出乎意料,此刻,他的合租者是一对宣称是男女朋友的表兄妹,也不难猜出,他们是一对出逃者,第一次在异乡过年,而他们家人说不定就没法好好过年了,面对两个年轻人的理直气壮他们可能还不敢大声宣扬,如同此刻戴清弢的哑口无言。

戴清弢低头玩手机,他都忘了,他晚上发了朋友圈,然而除了海南姑娘一句短评,没有一个人点赞,空荡荡,如楼下的大街。戴清弢一身发冷,他看见海南姑娘评论说:看了两个都没成功。他当然知道海南姑娘指的是什么,心里竟然有丝窃喜,海南姑娘原谅了他的无理,成了这个冬夜唯一的安慰。戴清弢起身,满客厅找外套,陈向也在找,很奇怪,他们的外套都奇迹般地消失了。

老妈的死讯是警方通知到的,当时戴清弢还在睡觉,看电话是老家的座机,以为是老妈打来的,一接,差点脱口而出叫了妈,对方却是个中年男低音,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楚了——空巢老人,临近春节猝死家中,几天后,邻居闻到臭味,才报了警。

警察的语气烦躁而鄙夷,毕竟是大年初一,接到通知时他可能在家里和家人团聚。

戴清弢还没来得及再问点什么,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嘟嘟嘟的忙音一声比一声大,大到快要把耳朵挤爆。头还痛着,昨晚的酒精还在起作用。戴清弢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刚才那人所说的每一句话,他是谁?说了什么?他为什么要打电话?发生了什么事?对,老妈,他说是谢慧珍女士,是老妈的名字,这名字陌生得可以——老妈怎么啦?老妈死了。哦,难怪她几天不接电话,原来她不是生儿子没回家过年的气,她是死了,猝死,死人怎么可能接电话呢?戴清弢感觉身体在下沉,像是一个洞穴,深不见底,一床棉被犹如松软的沙土,覆盖在他身上,他继续往下沉,沙土继续倾盖——死亡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他在发抖。老妈已经经历过了,可是老妈永远也无法回头跟他讲述,就像有一年夏天他差点被海水带走,他跟老妈说他差点死了,死亡真的很恐怖,幸好是差点,而不是死了,所以他才能跟老妈讲当时的感受。老妈却做不到。他突然怨恨起来,她怎么就做不到呢?戴清弢希望自己匆忙赶回家,不是回去埋葬她,而是回去听她说,崽啊,告诉你,那天我差点死了,死亡原来是这样子的哦……

除了一身换洗的衣服,戴清弢不知道还要往包里塞什么,此行需要多久,也不能预知,不过只要协助警察处理好老妈的后事,大概也不需要多久,赶回来开学肯定是来得及,这方面他当然没半丁点经验,他想还是得一切从简,他可不想在这上面浪费太多时间,反正人死不能复生,要是亲友责怪起来,他也只能沉默,谁叫他是不孝子呢,他也不想这样,他无数次要接老妈到身边,老妈都不愿意,他每个月定期给老妈汇一半以上的工资,这些钱她肯定也舍不得花,现在花不了了。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他出奇的平静,除了心胸有点闷着难受,并没有想哭的冲动,他想大概到见了老妈遗体那一刻,自己才会哭,无论如何得哭一场。最后,他把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塞进了包里,像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怎么还有心情看书呢?不过,总得带点什么。

高铁上人不多,每一个在大年初一赶路的人都不算正常人吧。戴清弢想,他想过和小镇的亲戚取得联系,最后还是算了,大家肯定都很陌生,多年不见,他偶有回去也从不走动,说是亲戚其实比陌生人还陌生。他并不喜欢所谓的家乡,说到底是不喜欢家乡的人。要是有一天硬要他在小镇里定居下来,并终老一生,他倒是宁愿自杀,就像他老妈到死也要在镇上腐烂一样,他们母子出奇一致地固执。

下了高铁,戴清弢又转了一路公交,耳机里依然放着张楚的歌,他有点晕,开公交车的司机一路上骂骂咧咧。他突然感觉窗外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像是来错了地方,好几次,他差点高声问司机:“请问,这车是去扇背镇的吗?”总又在这些关头,他看到了一片水塘,水塘边上搭着一处草寮,一艘木板船半搁在岸上,周围是茂密的紫银色的花串刚枯萎下去的芒花草……这情景他见过,熟悉;又或者,经过某个路边小镇,狭长形,沿着省道几公里,各种杂物铺头和随时穿过公路的小孩,是,家乡到处是这样的镇子,而扇背镇也被省道穿城而过,像是一条线索串起来的无数蚂蚱。他终于眯瞪了一会,张楚的歌声如梦境一般迷离,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猛一回头,老妈的脸直逼在他眼前——他吓了一跳。醒来,全车人都下了,司机指着他骂,他只看到司机张张合合的嘴巴,手机音量调大了,耳朵被震得生痛,幸好如此,否则一个陌生人无端的责骂不让他光火也会叫他郁闷一时半会。

小镇的街道拥挤得像是灌满了肉欲的腊肠,粤B牌照的汽车,无牌无照的摩托车,更多是那些一个星期前还散落在广深莞的人,如果戴清弢有耐心停下来辨认,他大概还能找出某些熟悉的面孔,他们曾经在金海路出现过,去沃尔玛购物,去银星电影院看电影,去真功夫吃过酸菜卤肉套餐,而此刻,他们兴高采烈地拥挤在小镇的街上,像是在集体完成某项庄严的仪式。戴清弢生怕成为集体仪式的一部分,他个人的仪式,还急需他有效率地完成。警局和殡仪馆自然是冷清的,甚至可以说一个活人也没有,如果那个满脸烦躁一见面就大声呵斥的中年男警也算是个人的话。戴清弢猜想他便是早上和自己通话的男人。

“你看着办吧,我可没时间陪你。”男警好几次想甩手离开,看戴清弢无动于衷的样子,却又忍不住过来教训几句。

“你怎么当儿子的,有你这么当儿子的吗?”

戴清弢在殡仪馆见到了老妈的遗体,她的脸和身体散发着一种让人发憷的死亡气息。谁说死人就像安详地睡着了,安详是没假,只是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他还是哭不出来。他倒希望啰里啰嗦的男警不要跟着,反正除了骂人也帮不上什么忙,要是他一个人,面对老妈时,可能就能哭一场了。

已经排除了他杀的可能,男警倒是建议早日火化,戴清弢没异议,眼下得雇一辆车把老妈的遗体送到火葬场,路倒不远,就是叫不到车,主要是时间不对,要是平时,殡仪馆门口停着一溜三轮车等着拉死人,晦气,要价也黑得很,男警关键时刻倒是帮上了忙,他打了个电话,不过大年初一,至少要包个红包,这个数,他竖起中指,那也得看是谁叫,否则两个这数也没人干。戴清弢问这个数是多少,男警说,你傻啊,一千啊,难道是一百?戴清弢点点头,半个钟头,来了一辆三轮车,也是骂骂咧咧,说刚输了麻将,要不打死也不愿意干。一点没变,这么多年,戴清弢的印象里,这个镇里的人永远是骂骂咧咧的,没有谁愿意心平气和地说句话。火葬场没人上班,男警又是一通电话,骂骂咧咧又来一老头,看人永远是斜着瞥,戴清弢又把同样数额的红包给上,并交了火化费,这才算是把老妈的后事给了了。老头说等个好时辰,他表现出很在行的样子。男警问戴清弢,需要请人化个妆吗,走也要走得体面些。眼看男警又要准备打电话叫人了,戴清弢鲁莽地制止了,这倒跟他一天来的文弱顺从不太合拍,以致男警都有些愕然。我这不也是在帮你吗?男警看样子很生气,戴清弢总算是看出来了,生气也是佯装的吧,这一天下来,倒像是事先做好的局,坑钱才是目的。戴清弢只想快速结束这一切,然后带着老妈的骨灰离开。从此,他便和这里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离开火葬场时,天已经黑了,他并没有买老头推荐的昂贵的骨灰盒,挑了个最便宜的。戴清弢把骨灰放进背包里,和海明威的书一起,逃也似地离开。戴清弢在小镇热闹的街上竟然迷了路,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老妈的住所,这一座带门楼的“独脚靴”厝屋,是老爸当年靠卖草药建起来的,一直是老妈的荣耀,如今位于老城区,几乎每一条巷子都是死路,总有一天会被夷为平地。门楼虚掩,戴清弢推门而进,屋里还弥漫着一股尸臭味,他竟然感到某种陌生的恐惧,像是错进了别人家的屋子。他不打算在这里过夜。屋里干净而齐整,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带走,倒是在床底下找到了一部手机,是老妈的,充电一看,屏幕上显示着五个未接电话,一排“儿子”的字眼……

十一

锁好老屋,戴清弢一时不知道往哪里走,这一巷子都是七八十年代建起来的砖头屋,也没见几家亮着灯了,抬头望,城东的经济开发区一片人间烟火,那里是新建和在建小区,高高的吊塔还在连夜运作,这也许就是老妈说的小镇已经是小香港的证明吧,老妈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肯定跟戴清弢第一次出远门求学见到天上的飞机竟然跟汽车那么大一样惊诧。

戴清弢走出巷子,来到热闹的街上,他得找一间旅馆,草草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坐班车去高铁站,他已经在手机上买了十点钟的票,他尽量贪早,似乎一刻都不想逗留。也许这么一走,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心绪多少还是有些复杂。海边的方向,一个个烟花在灰蓝色的夜空爆炸,街上又塞死了,他调了头,竟然往海边的方向走去,他隐约记得是这么走,如果是白天,他大概会更确切,因是夜晚,一切又显得模糊不定了。他走了有一里路的样子,就开始闻到了海水的腥味,也不是純粹的腥味,还夹杂着海鱼腐烂和餐饮潲水沤出来的臭味,风有些大,这风倒是清爽,让他想起和老妈去海边晒章鱼头的日子。

如果老妈还在,她还没死,戴清弢是说如果,而他也回来过年了,他大概也可以跟老妈到海边走走……如果——戴清弢不敢再往下想,他不想在小镇的夜晚一个人边走边哭,却更害怕即使继续想下去他还是哭不了。他是不是已经不会哭了,就像个冷酷的机器人,就像一条冰冷的沙地里的曼巴蛇。他越走越冷,拐过一道弯就是滨海大道,远远能看见甲东跨海大桥的灯光和对岸的烟花,他犹豫了,不想再走近一步,或者说,他不想触碰与这个小镇有某些柔软的联系之处,仿佛一旦触碰,他就不再是现在的他了,他得坚决起来,在内心深处抵制一切妥协,尽管现实生活中他能妥协的都妥协了。

戴清弢再次回头,并在街道的拐角处找到了一家宾馆,他当然知道小镇有更好的宾馆,只是他不想再走路了,只想早早让自己睡过去,睡过去了时间就走得快了,他也就可以早点离开这里。宾馆很暗,前台的老头带戴清弢上了二楼,一个大旋转楼梯,可见当初它是作为另一种形式的建筑存在的。它多少年前被改装,多少年后注定被遗弃,就像这个守店的老头,人家在过年,他不也一样被家人和所谓的年遗弃了么?房间刚好临窗,推开玻璃窗户可以看见街景,戴清弢本想洗个澡,获知洗手间在一楼,他放弃了,和衣上床,睡觉。

街上嘈杂,暂时睡不着,他又坐起来,倚在床头抽烟,他看了一会手机,微信上有几条私信,都是群发的拜年信息,他懒得回复。刷了一下朋友圈,也都是过年时节的吃喝玩乐,一切都与他无关,似乎这个世界都不关他鸟事了。他关了手机。坐了一会,又点了一根烟,才从包里找出老妈的手机,他不确定能从老妈的手机里看到什么,只是想看看。老妈一年前有了微信,加他好友时,吓了他一跳,微信这东西,真是病毒啊,已经无处不侵了,但老妈的微信很干净,几乎没什么好友,也从不发朋友圈,它唯一的用处,似乎就是给儿子转发各种生活警示,害怕他吃了虾接着吃水果,中毒身亡。没什么好看的。戴清弢退出老妈的微信,却又点进了短信,才发现,老妈的手机里几乎都是农业银行的短信,几十条那么多,戴清弢逐条点开一看,竟都是房贷月供扣费信息,戴清弢一下子明白了——老妈正在供房。

戴清弢的身体像是被电触了一下,全身的神经肌肉一抖,瞬间麻木起来。他再也无法入睡,立马开机改签高铁,他明天得跑一趟小镇的农业银行,弄清楚这件事。他隐约担忧,或者几乎可以肯定,老妈已经在小镇买下了房子,以她的性格,是完全做得出来的,开发区的某个新建小区,吊塔下面的某栋正热火动工的楼房,对老妈的诱惑力比什么都大,自戴清弢参加工作以来,老妈便无时无刻催促他在深圳供房,当时也是没听她老人家的话,错过了买房的最佳时机,后来就是想买,也望尘莫及了。老妈大概也知道了儿子在深圳买房无望,才决定在小镇买的,戴清弢每月汇回去的钱,十多年下来,交首付,按月交两千块,戴清弢掐指一算,她倒也付得起,只是可以想见,老妈这些年是怎么的省吃俭用,以至于家里都难得见到一样新东西。

幸好银行还有人值班,戴清弢费了不少劲,总算把事情处理清楚。原来早在两年前,老妈就以儿子的名义买下了开发区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首付交了十万,月供两千,房价倒也不算贵。戴清弢随后到开发区小区售楼中心了解情况,房子已经统一装修好,正等着戴清弢来办理交房手续。售楼中心的人请他验收房子,他兴趣不大,一点都不想拥有这套房子,他想把房子退掉,或者转手卖掉,当他知道这些都不太可能时,他简直有些绝望,往后不但意味着他在小镇拥有一套房子,至少这一辈子有生之年他都别想和这里断绝关系,他还得每月按时月供,这当然不会多大影响到生活,就像以前按月汇钱给老妈,只是汇钱给老妈跟汇钱给银行真他妈的是两回事。

售楼的小伙子从市场、居家、投资各方面分析小镇楼市的未来,其活泼精干的样子让戴清弢很反感,一句都没听进去,不过事实明摆着,都说房价在涨,买到手的房产却转卖不了,为什么?有价无市啊,戴清弢当然清楚,他不再努力,反正就先这样,他是不可能回来住的,或者再过几年,他就能顺利地把房子转手卖掉了。

十二

年后,许媛就搬走了。据陈向说,她找到了一份餐馆服务员的工作,这工作倒挺适合她。戴清弢不介意许媛继续住下来,陈向说,她工作的地方有宿舍,再说也比较远,在清水河那边,坐车来回要一个多小时。戴清弢好奇,或者说是他内心的小阴暗,他不知道陈向和许媛发生过肉体关系没有,这不应该是他关心的事,却总是有意无意间浮想联翩。

海南姑娘一回深圳就发微信告诉戴清弢,她上钟了,有空去找她玩。这倒提醒了戴清弢,似乎可以找个适当的机会,直截了当地问她,需要多少钱?

这个合适的机会却一直没找到,越熟越开不了口。转眼就要开学了,寒假总是短暂的,就像戴清弢从来不对寒假抱以希望,却又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经历了老妈的去世,以及后事的处理,一切恍然如梦,他设想过这一天的突然到来,就像每个孩子都恐慌母亲的去世,恐慌的倒不是去世本身,而是去世这个事情对生活造成的彻底性影响却又是那么的不可避免,如今老妈已经在这个世上消失了,这是事实,尽管戴清弢还时不时有幻觉,手机里的来电显示是“老妈”二字。老妈的手机静悄悄地放在卧室床头,没有人打通过它,或许全世界也就戴清弢知道有这么一个手机号码。有时,戴清弢会试着打过去,看还是不是老妈接,她“喂”的一声总是很大,把他吓一跳,可是,除了床头无声的震动,这个手机再也不会有人接听了,它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戴清弢每天还是会打开老妈的手机看看,看是否有陌生人的未接电话,或者一个短信什么的,奇怪,连骚扰电话和垃圾短信都知道它的主人已经去世了一般,竟然都不舍得打扰一下。

陈向早就上班,大多时间,屋里就戴清弢一个人,他陆陆续续把海明威的小说看到了第八章,这进度也真够慢的,不过总归还在读,慢慢地读,当他读到“我”和一个叫比尔的作家朋友要去街上喝一杯,路上比尔说要买一只狗标本,“我”却不愿意,比尔说了一句“下地狱的路上铺满了该买而没买的狗标本”时,戴清弢突然心有戚戚焉,他在想是否自己也错过了好多该买而没买的狗标本,仿佛就在这当口,戴清弢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机会,他给海南姑娘发了一个微信,写道:晚上陪下我吧,多少钱你说。微信发出去后,戴清弢心静如水,像是一个约炮老手,突然间在这个事情上整個人都显得成熟老练起来了,设若再遇上警察查房诸如此类的鬼事,他临走前还能慢条斯理地穿上每一件脱下来的衣服。

没一会,海南姑娘就回了,用的是语音,“晚上来吧,我的工号是165。”戴清弢会心一笑,听着却像是她在报身高,她的身材确实不错,差不多也是一米六五的样子。她声称回去过个年相了两次亲都没成功,多半也是她要求过高,看不上人家,就像她不允许朋友圈的图片不经过修剪和过滤镜一样,她自然会对每一个即将成为男朋友的人吹毛求疵,可她却又在维多利亚工作,只要领班点到她的钟,或者客人点了号,无论来的是个酒鬼还是疯子,她又都得笑脸相迎,“先生,我为您服务可以吗?”她多数时候得强忍着巨大的恶心才说得出口,更恶心的是她还得耐心地抚慰那一根根挑衅却又胆怯的男根,佐以男人的呻吟,她袒胸露乳,接受抚摸,以助其快速结束,她有时得跟着呻吟,好像也高潮了一般,其实她最想干的就是把他们的男根像薅草一样拔个精光——这是海南姑娘面对戴清弢的男根时说的话,她一边说一边使了大劲,好像真要把它薅起来,戴清弢缩着屁股,强忍着,他感觉身体里的一股洪流就要奔涌而出了,他禁不住把手伸进了海南姑娘的胸口,那里暖和得像是放着一个烤炉,他带着一股寒气一步步侵入,终于整个手掌都握住了她的乳房,她的乳房刚好足够戴清弢的手掌一握,像是天生一对,这种妥帖的感觉让他感动,他以为她会拒绝。他如手握着幸福,久久不愿离开,他碰触到了她细小的乳头,像是一粒黄豆,搁在手心,不偏不倚,他几乎快哭了,老妈去世他都没哭过,如今握着一个年轻姑娘的乳房,他却突然想放声大哭,

海南姑娘转身去抽纸,她帮戴清弢擦拭着下体,她小心翼翼,她笑着说,这下我相信你还没结婚了。戴清弢松懈地躺在床上,他想抽根烟,他问:“怎么看出来的?”

“结了婚的男人不一样,他们会想方设法坚持。”

戴清弢没找到烟,想起刚才上楼时忘了买了。

“你的意思是我还不够坚持?”

“我刚好又喜欢你不够坚持。你觉得呢,在你心里,我是立马答应你好,还是拒绝你好,你更喜欢哪一个我呢?”

戴清弢一时答不上来,不过他清楚,打好的如意算盘,看来要落空。

海南姑娘躺了下来,和戴清弢并排,她伸手去抻腿上的短裙,不知是裙子短了,还是她腿长。她侧身面对戴清弢,故意往他脸上哈气,她肯定是第一次对客户这么干,或者,她早已经没把戴清弢当客户了,至少也应该算微友。

“大哥,难道你不知道我是卖艺不卖身的吗?”

戴清弢噗的一声笑了。

“要不我再帮你撸一次,上次欠你的,这次还上。”

十三

开学报到那天,几个语文组的老师又约好出去坐一下,唯独不见唐瑜。一个同事嚷着要戴清弢打电话,关心下前女友。戴清弢迟疑着不干。另一个同事说,你们还不知道吗?唐瑜辞职了。

关于唐瑜的流言慢慢多了起来,戴清弢不知道是风声本来就大,还是因为刻意的探听以至于产生了错觉,不过,唐瑜辞职倒是真的,这年头,敢于辞掉一个甭管是金银铜铁的饭碗,还是需要点底气。戴清弢想起唐瑜找的是个公务员的男朋友,估计很快就是老公了,又或者如同事间小声流传着的其实她只是当了“小三”,不管哪种角色,这样的因果倒是对称的,她肯定找到了一个有钱人,有钱人才不在乎她拿到手的那么点工资。

这正好契合戴清弢一直以来对唐瑜的设想。不过戴清弢仍然放不下,内心有种莫名的恍惚,大概也可以借口是假期的综合征,细究起来又不是那么回事,他还是把与唐瑜的所谓“恋情”当回事了。他想在微信里跟唐瑜说句什么,问她去哪里高就,祝贺她找到好归宿,又或者问她什么时候结婚,等着喝她喜酒……终究都不是合适的话,甚至在对方听来都像有讥讽意味——谁让流转的流言过早地到达戴清弢的耳中呢?算啦,他最终什么都不干,点开唐瑜的微信时,才发现她已经把他屏蔽了,她的名字下面是一道细小的横,横的下面一片空白。多么讽刺啊!戴清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被拒绝在外的,难怪好久没见她更新朋友圈了。戴清弢顾自一笑,自然也是理解的。接下来的工作开始忙起来,也许忙过一阵,就什么都好了。

由于老师调动,学校倒是腾出了宿舍,戴清弢可以优先安排。

戴清弢也想回宿舍住,把租的房子转给陈向,他问过陈向,陈向却为难,说租金太高,承担不起,如果戴清弢搬走的话,陈向也只能搬走。戴清弢想想就算了,反正学校有租房补助,宿舍就留给新老师吧,也算是帮了陈向的忙。陈向自然感激,自过年许媛的到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以前亲近了些,偶尔会一起喝个酒吃下饭,聊聊近况,要是许媛从清水河大老远过来看他们,那就等同于是节日了,陈向怎么也得请吃个馆子。

他们不主动说,戴清弢也不好问及他们的恋爱情况,不过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大震荡,双方家人都没能找到他们,他们在家人那里就算是凭空消失了。现代社会,一个人想要消失在亲人的世界里,再简单不过了,其实也就是手机换个号码的事。戴清弢也想消失在亲人的世界里,他甚至连号码都不用换,就彻底消失了。

有一天,陈向却求戴清弢,要他帮个忙。陈向再次跟戴清弢坦露他和许媛的恋情。陈向说,他们其实骗了双方的家人,说他们认识到错误了,不在一起了,许媛也找到工作,还新交了男朋友,男朋友是个好人,在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很有文化,收入也不错。陈向说当初撒谎也是随便那么一说,就把戴清弢想象成許媛的男朋友了,他们生活中能遇到的好男人,似乎也只有戴清弢这么一个形象。戴清弢笑了笑,他其实也暗自欢喜,没有人会介意被人称赞,尽管这称赞他自己都不认同。戴清弢问,这没什么啊。陈向说,问题是,我们忘了她堂妹也在深圳,听说许媛来深圳工作,就想过去找她,这也没什么,关键是我不清楚这会不会是一次试探,所以想麻烦你,如果那天真的需要用到你,你能否配合一下?不好意思,我不该说是“用”,怎么说呢,是需要,需要你帮忙。戴清弢不知如何应承,他知道既然都这样了,就推托不掉了,只是要假扮一个人的男朋友而且还是一个好的男朋友,他一点经验也没有,他和唐瑜谈恋爱时,他能做到的也是请吃饭看电影,这对于一个好的男朋友来说,显然还远远不够。

戴清弢既紧张又兴奋,一是觉得许媛算一个好姑娘,他乐意奉陪;二也是想练练手,他这么一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还真没正儿八经跟女孩子谈过恋爱。这么一来,他对那天的到来倒是充满期待。当期待变成等待时,戴清弢又觉出了羞耻。他记得第一次和唐瑜去看电影,沃尔玛边上的银星电影院,看的是陈凯歌的《搜索》,电影讲什么忘得差不多了,记得好像是一个女孩得知患了癌症,在公交车上拒绝让座……电影一开始的伤感气氛,让戴清弢后悔选错了电影,整个观影过程,他都在伺机一个合适的形式,能牵到唐瑜的手,或者让她的肩膀靠过来,他沉浸在这样的渴望里同样让他感到羞耻。他总是感到羞耻,仿佛他的每一个小心思小阴暗都被写在了脸上,他无法不在乎,甚至于达到了病态的程度。如果追溯根源,大概也能在记忆里找到佐证,他考上县里的高中后,每周都要往返一次小镇,坐五块钱一程的绿色公交,而每次到达目的地他总是紧张万分,源于他羞于在一车人面前高喊“司机停车”,如果有人刚好和他在同一地点下车并先他一步喊了“司机停车”,他便如遇大赦。随着年龄的增长,三十多岁的戴清弢当然不至于不敢在众人面前说话,甚至于在众人面前说话已经成了他的职业,只是羞耻之心还是会在他身体的其他角落里探头探脑地时不时冒出来,朝他做个鬼脸,然后相视而笑。

十四

南方的冬天从来都是个早泄患者,元宵一过,天便开始转暖了,窗台的山茶花迟迟不开。戴清弢以为养不活了,想找一天带下楼扔了,买花也是一时兴起,一本书都没能坚持读完的人怎么有耐心伺弄花草呢?可就在这天一觉醒来,侧脸看见三五朵茶花竟然都开了,红中带粉,粉中又带点嫩白,他打开百度一查,这种山茶花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鸳鸯凤冠。戴清弢的心情一下子因为几朵花的开放而开阔起来,本来周末,想赖在床上不起,这下他早早起身,洗刷完毕,穿戴整齐,像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在等着他。

如果说这是一次相亲,像前面均告失败的两次,戴清弢倒一点都不紧张,没有紧张的必要,最坏也不过失败,“今天天气真好。”高兴了再问下人家是做什么的,实在不行,就闭口不语,吃东西,把点的东西都吃完,然后买单,然后跟她说再见,实际也是再也不见。戴清弢都经历过两次了,这点经验已经了然于心。这次却不一样,还没开始,就已经意味着“成功”了,成功一旦被预先知情,便成了一种负担。戴清弢只有失败的经验,没有成功的经验,显然,他跟唐瑜的那点经验是不可取的,要不也不会无疾而终,他都有些后悔应承了他们,一旦表演拙劣,露了马脚,坏了人家的事不说,他的自责也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约好是一起吃午饭,许媛问在哪里比较方便,戴清弢想都没想,说就在街头的真功夫吧。两人先在电话里串了一下词。设置的情景是这样的——许媛周末带着堂妹从清水河过来看男朋友,男朋友请客吃饭,完了再带她们到处逛逛,去西湾看海景和红树林,或者看场电影……也就半天行程,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基本便能把事情圆满地圆过去。许媛自然觉得抱歉,一直在电话里说“不好意思”,“谎是自己撒的,却要戴老师来帮我圆。”戴清弢突然又觉得事情有点意思,他无意中参与到一对表兄妹的不伦之恋里,这事要是道听途说,他大概会觉得有悖道德,如今有悖道德的人就在身边,竟是活生生的两个可爱羞涩的年轻人,又觉得道德算个屁,在爱情面前,其他都是个屁。

陈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他必须得识相地离开,以他谨小慎微的性子,恐怕会让自己像条冬眠的蛇那样藏起来,坐地铁从深圳这头逃到那头去,像是许媛的堂妹是个千里眼,随便往街上一扫,就能发现他惶恐的身影。时间还早,戴清弢先在客厅里坐会,抽根烟,听了三首张楚的歌,已经听过多遍,几乎都能跟着唱,他尤为喜欢《姐姐》《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轻取》。听到第三首时,戴清弢才看见茶几的口杯下面压着钱,他挪开一看,有五百块钱,中间还夹着一张字条,是陈向留下的。陈向说,戴老师,真是麻烦您了。戴清弢明白这五百块就是他今天请客的费用,陈向凡事都蛮细心,是个让人舒服的小伙子,戴清弢却不想拿这五百块钱,他重新把钱折好,夹上字条,又压在了口杯下面。

戴清弢突然觉得很舒畅,他下楼逛了一圈,把身上剩的几根烟都抽了,他准备戒一天烟,这倒不是许媛要求的,不过一个人民教师整天叼着根烟确实不是太合适。时间差不多了,戴清弢才转到街上,先到真功夫坐着等她们,人不多,还没到吃饭的点,街上便宜的快餐店不少,除了学生,多数人也不愿意进真功夫。要是平时,学生倒是成群结队,他们不完全是来吃饭,吃了饭还得连Wi-Fi上网,一边还要做作业,占着桌椅,服务员也不赶人。戴清弢先要了一杯山果汁,喝起来味道像是风信子的花香,他还转发了一个有关金正男在马来西亚被两名女子暗杀的帖子,帖子上说,金正男中的是一种名叫TTX的海氨基全氢喹唑啉型化合物神经毒素,俗称河豚毒素。TTX是什么戴清弢不知道,河豚小时候几乎天天吃。海南姑娘秒赞,并留下一个笑脸,他知道她今天休假,正和几个姐妹去南山青青世界玩。她乐于在朋友圈里公布行踪,恨不得上个洗手间也要P张图发一下。

海南姑娘私信过来,问戴清弢在干什么。

“相亲。”戴清弢回。

“不信,相亲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发朋友圈。”

戴清弢一笑。

“女孩就在我对面,要不拍个照给你看。”

“好啊。”

戴清弢在相冊里找照片,没找到,他想随便拍张,又觉得不好。他转念一想,海南姑娘的微信头像不正好吗,坐在咖啡馆里,看起来像个文艺女青年,他便把她的照片发了过去,觉得自己这么做还蛮聪明。

海南姑娘发来一个捂脸的表情。

海南姑娘又发来一句:“祝你成功。”

戴清弢独自对着手机笑,一抬头,发现许媛已经在他面前坐下来了,随之另一个女孩也坐了下来,不用问,肯定是许媛的堂妹,看起来却比许媛要老练得多。一时仓促,戴清弢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好起身,借机去前台点餐,他甚至都没问她们要吃什么,便自作主张地点了一桌,看起来都是自己平时喜欢吃的,酸菜卤肉、辣香排骨、冬菇鸡腿,还有蒸蛋、烤翅、布丁等等,摆了一桌,点得有点多了。

除了起初的慌乱,接下来的表现还算自如,戴清弢可以说是谈笑风生,像是在准备一份重要的课件,恨不得把平生所学都呈现在PPT里。吃过饭,他们又逛了西湾公园,戴清弢提出再看场电影,《西游伏妖篇》或《刺客信条》。许媛推托有事推了,似乎跟戴清弢使了下眼色,她自然想快点结束,再演下去,被看破的几率就越大。戴老师显然不是一个好演员。

戴清弢假装坚持了一下,最后说,好吧,招待不周,还请堂妹不要见怪。

戴清弢送她们去地铁站,在街道拐角,他本可以就此告辞,不知是什么力量牵引着,他坚持着送她们到了地铁口。事后,戴清弢十分后悔,如果他不送她们到地铁口,也就不会遇到海南姑娘和她的姐妹们了。要是平时,遇到也就遇到,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这天,戴清弢身边多了两个女孩,身上还演着戏,不过说起来也是引火上身,要不是戴清弢在微信里跟海南姑娘谎称什么相亲,海南姑娘大概最多也就是打声招呼,识相地离开,至少不会问出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来——“嘿,你今天真的在相亲啊?”

戴清弢完全蒙了,如遇突发事件却缺乏应对突发的能力,干站在一边尴尬地傻笑。

待海南姑娘几个嬉嬉哈哈着走了,戴清弢才说:“几个同事,她们喜欢开玩笑。”

这个谎一撒就后悔,她们几个实在不像老师,穿着打扮,无不透着一股俗气的时尚。

送走许媛和堂妹,戴清弢倒是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节公开课,既要谨慎,又得放松,事后检点得失,总是失落多过满意。戴清弢回到家,发现陈向还没回来,茶几上口杯压着的五百块钱和纸条还保持原样。戴清弢盯着发了会呆。

戴清弢有点累,他先洗了个澡,晚饭也不想吃了,想把《太阳照常升起》最后两章读完,然后睡觉。山茶花开得正旺,也许明天就会掉落了。戴清弢用手机拍了个照,当是留影纪念。正看着照片时,海南姑娘发来了条微信,她说她是故意的,终于让她报复了,心情好爽。海南姑娘语气没恶意,开玩笑一样。戴清弢想了一会,才想起前不久那句“他知道你在深圳是干什么的吗?”海南姑娘不回复,并不代表她不生气。不过也没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也是明白人,知道好多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什么是不可开玩笑的。戴清弢没回复。他从抽屉里摸出了老妈的手机,有一条未读短信,点开一看,是银行扣款通知。他这才想起自己在小镇还拥有一套房,一想起就心绪复杂,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沮丧。总之,事情就这样,和当下的生活一样,不温不火,他只是那温水里的青蛙,貌似暖和,实则严酷将至,要是只傻青蛙倒也罢,坏就坏在这只青蛙是清醒的,它能预知自己的未来,以及残酷的现状。

戴清弢突然想用老妈的微信发一条朋友圈,他拍了几张山茶花的照片,说句什么呢?“待到山花烂漫时”,就那么发出去了。她除了关注各种乱七八糟的公众号外,就一个好友,儿子戴清弢,除了戴清弢,没有人会给她点赞,只要戴清弢一点赞,也等于所有人都点了赞,至少在老妈那里是这样的。戴清弢默默地给老妈点了赞。

十五

半个月后,陈向说要搬走了。那几天他明显情绪低落。

戴清弢问要搬去哪,换工作了吗?

陈向说他辞职了,可能不在深圳,要去别的城市,去哪还没想好。戴清弢就知道他们肯定出事了。果不其然,他们并没有瞒过许媛的堂妹,几天前,许媛的家人来到了她位于清水河畔的宿舍楼,劝她回家,据说家人已经帮她物色了一个不错的男人,等着回去看一眼,如果许媛点头,马上就能结婚。许媛没表态,当然也用各种说辞拖延着,暗地里却联系了陈向,没别的选择,只能再跑,去别的地方,陌生的,没人认识的,世人再也寻找不着的角落。

有没有这样的地方?陈向问戴清弢。

戴清弢倒是一下就想起了扇背镇,别说是外地人,他在那里长大的,也不想再踏进去半步。小镇不是还有戴清弢一套房子吗?他还真想帮帮他们,他喜欢他们,陈向也好,许媛也好,在他眼里都是单纯的小青年;再说可能是他把戏演砸了才导致堂妹起的疑心,反正不管是什么原因,戴清弢都掺和进来了。这对他来说也不算坏事,房子留在镇上没派上用场,有人打理,终归是个好事情。

戴清弢把想法跟陈向说了,陈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抱住戴清弢。

陈向要付戴清弢房租,戴清弢说暂时不用,如果你们真在镇上生活下来了,有了工作,到时再付我房租也不迟,我那房子放着也是放着,你们帮我看管就是。

戴清弢给了陈向地址和钥匙,陈向背着包离开,他先去清水河找许媛,两人约好下半夜出走,先到北站蹲一夜,第二天坐最早一班高铁离开深圳。

陈向走后,戴清弢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又开始觉得慌张,他想再找一个合租者,在网上贴了启事,却不见有人联系。他甚至问过海南姑娘,想不想合租啊?海南姑娘说她们住的是集体宿舍不用钱。海南姑娘倒是来家里玩过一次,带了一个她的小同事。戴清弢本来约好她一个人,目的很明确,结果她带了人来,性质就变了。戴清弢请她们吃了点东西,早早就打发了。他觉得特没劲,好几次都想删了海南姑娘的微信,从此不相识。却也是想想而已。她说要找一个有钱有车又帅的男人,找到了就不干活了,嫁给他。戴清弢觉得她的理想很远大,比他小时候想当什么科学家、文学家还要不靠谱。

是不是女人都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梦想?戴清弢想起了唐瑜,她自然不会说这么浅白的话,却也做了同样浅白的决定。自从屏蔽了戴清弢后,他就不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了,至少是朋友圈里营造出来的生活,连这都没有了。一个人要消失,只需要“屏蔽”了外界。再简单不过。学校的流言蜚语倒是一刻不停,别看老师们平时在学生面前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私下里却最喜欢窃窃私语他人的丑事,流言传多了,就公开了,反正被传的人又不在学校里。戴清弢听说唐瑜被抓起来了,她的情人是个贪污犯,年后被揪了出来,有一笔赃款就藏在唐瑜家里,说是有一两个亿……一两个亿,那得是多少钱啊。戴清弢傻想。

倒是,陈向一直没消息。大概也没遇到什么阻力。他们应该在小镇住下来了。海滨小镇,虽然脏乱了点,风情还是蛮不错,戴清弢是住恶心了,看哪都不顺眼,他们外地人,不一样,陌生的地方总有陌生的好。

有一天,戴清弢收到一件快递,莫名其妙,他没有网购的习惯,打开一看,竟是他交给陈向的钥匙。怎么回事?他打电话给陈向和许媛,却都成了空号。事情变得扑朔迷离,甚至戴清弢都怀疑,是否一切都是幻觉,他根本就不认識他们,这一男一女在他的幻觉里出现了然后又双双消失了。他再致电跟小镇的物业确认,确实没有人带着钥匙去戴清弢的房产入住。也就是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去过小镇,或者没离开深圳。

戴清弢也是闲来手贱,在百度上搜了一下“清水河”,撇开杂七杂八的无效信息,有两个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是有篇小说叫《清水河左岸》,作者是个已故的打工作家;另外一个则是平常不过的新闻,说是清水河附近有位女工投河自杀了……不过看时间,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很明显那女工不会是许媛。大概是戴清弢想多了,他们可能找到了更合适的地方,他们能把钥匙寄回来说明他们还真是好人,他们之所以避着他,也是想消失得彻底一点,就像一颗水的蒸发,一个人的死去……

好不容易,戴清弢又招到了一位合租者,这人职业不明,倒是白白净净,不喝酒不抽烟。戴清弢趁机也把烟戒了,酒不用戒,本来就不怎么会。戴清弢大概一个月会去一趟维多利亚,轻车熟路,让165号的海南姑娘帮忙把身体里的积怨打出来,有时他也想换人,换个新鲜的,高潮会来得快一些,结果一到,还是叫了165。习惯了,他说,就像是夫妻生活,久了,不是没有外遇的想法,而是不想打破多年形成的习惯。他问海南姑娘,找到中意的男朋友没有。她说找到了不过没房没车人也不是很帅。戴清弢问,那你怎么愿意?她撇撇嘴说,他不介意我的工作啊。戴清弢问,哦,那你回家帮他服务吗?她笑,说神经啊和他就直接做啦。戴清弢笑着说,我要是他就偷偷来维多利亚消费,特意叫165号。

海南姑娘想了一会说:“他不会的。他又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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