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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银行家

2017-06-07赵柏田

江南 2017年3期
关键词:上海

赵柏田

一、 迷雾

京都、大阪的樱花,三月底就全开了。愈往北,花期愈晚,到北海道,五月开花是寻常事。一个半月间,先是南边的冲绳,渐次往北,各处的公园,雪一般堆在枝头的樱花丛下,从早到晚都是游人如织。一九二六年春天,一个来自中国的旅行团,正在日本作为期半个月的观樱之旅。

这是一次轻松惬意的旅行。随团的二十余人,每人全程包价五百元,在各个景点随意逗留,饮酒看花。风日甚好,心情也愉悦。促成此行的,是银行业巨子、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总裁陈光甫。

生于一八八一年的陈光甫时年四十六岁,正处于一生中事业的巅峰,这位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的高材生,小心绕开民初的各种政治漩涡,刚把他的银行事业勾勒出一个轮廓来。由他一手打造的这家私人银行,经十余年打拼,已由创办之初的五万本金,扩展为一家拥有资本二百五十万元、存款额三千二百万元、分支机构遍布国内二十多个城市的大银行,综合实力排名全国第五。

这次日本之行,也是他人生中的另一项事业、中国旅行社的开张之举。银行开办旅行社,是这个银行家的别出心裁之举。先前他去英国旅行,见各银行除了致力于信贷、外汇、信托、保险等业务外,还专设有旅行部,遂决意引进,专司代购车票、船票,出售外国银行发行的旅行支票等事宜。中国旅行社就是由这个部门扩展而成。明知银行办旅行社是吃力不讨好,说不定还要赔钱进去,可是为了实现其“辅助工商、服务社会”之理念,他还是亲自着手去做这件事。他认为,银行家办实业,不能只看表面盈亏,更要看对将来事业有无裨益,能得一人之好感,远胜于得一人之金钱。在他的最初设想中,这个旅行社还应该是给银行打前站的先锋,日后本行欲往某地发展,就先去某地办旅行社,于当地社会取得良好口碑后再设银行。

陈光甫是江苏镇江人,镇江这地方,民国时出了许多钱庄主和银行家,他们和来自浙江的银行家共执民国金融垂三十年之久。十岁之前,陈光甫在老家丹徒县过着衣食无虞的童年生活。随后,他父亲的生意走了逆运,不得不远走他乡,受雇于汉口一家叫祥源的报关行。举家西迁后,十二岁的陈光甫也进了这家报关行做学徒。在那儿他做了七年,学得了现代商业和金融的基本知识,还学会了一口差强人意的英语。十九岁那年,经邮局考試合格,他进去当了一年半的职员,不久辞职,转行到汉阳兵工厂做了一名翻译。陈光甫的第一次人生转折出现在1904年。这一年,经买办景维行先生——他未来的岳父——推荐,署理湖北巡抚端方同意,他的名字出现在了湖北省参加美国圣路易斯万国博览会的代表团随员名单中,得以乘太平洋邮船公司的“中国号”轮船赴美。博览会闭幕后,他留在美国就学。

他后来成为金融界公认的从事美式商业银行的代表人物,无疑得益于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五年的深造。在这所世界知名的学府里,他获得了经济学学士学位,学籍卡上登记的名字是Kwang Pu Chen,简写K.P.chen。

回国后,这个留美新派人士一直在南京活动,先是在两江总督兴办的“南洋劝业会”任职。辛亥年后,他进入金融界,时任江苏军政府都督程德全创办江苏银行,他先后出任监督和总理职务。他按照美式现代银行业务理论,对这家官办银行的某些陈规进行了改革,并力主把这家银行从省城南京迁到了全国的财贸中心上海。当新继任江苏都督想要干预他的银行经营时,对官场习气本就不适应的他提出了辞职。

经此挫折,陈光甫意识到,要办好一家以政府为背景的银行是多么困难,因为政客们总是公私不分,把银行当作政府的工具,甚或当作私家的钱囊。他决定自己干,独立打造一家完全按商业化规则运营的银行。这就是一九一五年开办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以下简称上海银行)。开办之初,岳父家全力投资支持,镇江帮的钱庄主们也看在他父亲的面上予以关照,更得到了新结识的好友张嘉璈、李铭等人的大力襄助。是年六月,在上海宁波路一家门面窄小的房子里,上海银行开幕,陈光甫向来宾致辞说,一国工商业之发展,全恃金融为枢纽,我国实业,今在幼稚时代,欲培植之、启发之,必当先有完善之金融机关,上海银行的宗旨是“注重储蓄,并欲扶翼中、交两行,而为其辅助机关”。虽是褴褛初创,其志已堪称远大。

这是当时上海最小的一家私人银行,资本不足十万,行员仅六七人。跑街、拉存款、搞放款,都要陈光甫亲力亲为,所以他日后常说,“上海银行是苦出身”。当时执上海金融界之牛耳的,自然非老资格的中国银行、交通银行莫属,号称“北四行”的金城、盐业、大陆、中南,也渐成气候。这四家银行股本雄厚,好多股东都是北洋军政界的头面人物和前清遗老。这般格局下,给陈光甫立足的空间已很小,但凭籍着“一元开户”“整存零取”这些别家所看不上的手段,他们伏低伏小,争取散户,人争近利,我图远功,人嫌细微,我宁繁琐,竟也奇迹般地在银钱业扎堆的上海立住了脚跟,且其成长之迅速,为当时中国银行界所罕有。陈光甫在金融界的地位也迅速上升,成为新崛起的“南三行”(即上海商业储蓄、浙江实业、浙江兴业三行)之领袖。

那时候,上海银行家们每周五有午餐会,藉此互通消息,交流感情。聚餐的地点,总是在上海银行楼上。在类似这样的聚会上,陈光甫给他的同行们留下至深印象的,是他不止一次流露出对官场的厌恶,他说:“政治是肮脏的,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为官员的原因。”话说得如此决绝,朋友们都笑话他太过理想主义。

结束这次轻松惬意的赴日旅行,陈光甫回到上海。他还想着以旅行社为前锋去各地铺设网点,然而,国内局势的大幅震荡让陈光甫感到了不安。先前,北洋政府老是走马灯似的换班,军头们打来打去,已使国内金融饱受打击,但南方毕竟只受余波影响,眼下南北军队开仗,南军一路由粤入赣,扩及湘鄂,且有向长江下游城市蔓延之势,上海命运如何,银行家们命运如何,一切都还是未知。

对于熟习美国开国史的陈光甫来说,他不会不知道,这场由南方政府策动,举着北伐旗号打响的战争,不是一个经济集团打倒另一个经济集团的革命,而是一场旨在摧毁北方军阀和帝国主义的民族主义革命。他当然希望,北伐的胜利带来政治统一、经济繁荣和民生的安定。眼下战火已由湘赣鄂逼向长三角一带,国共两党并肩作战,携工农运动之威势,国民革命军所经之处,枪毙地主、游斗资本家之事屡有发生,即以局势还算太平的杭州而言,不久前就发生过浙江兴业银行经理张笃生被革命群众戴帽游街的事件,消息传来,让陈光甫深感不安。

即以本行开设在北方的蚌埠、徐州等分行而言,以前也发生过被乱军抢劫现款之事。不只秀才遇着兵无法说理,即便商家,与之也是无理可说。那些带兵的,动不动就以饥饿的士兵行将哗变为由,逼着商家往外掏银子。国人对银行,一向无正确认识,总以为银行不出钱谁来出钱,法律和政治对银行皆不能保护,南方的军队打过来,也难保不做出这等威逼之事。上海银行在各地的分行,眼下已扩张到二十多个城市,迫于形势未明,他不得不暂作收束,把开张不到两年的杭州、镇江、长沙、北京的分行关停。陈光甫是一个谨慎的银行家。

他的谨慎,是因为他想做事。想做事就不能不学着精明,少一些理想主义的冲动,多一些脚踏实地的经验。他是属于那种天生有着极明确目标的人,对他来说,人生在世最快乐的事,就是树一目标,创一事业,达至目的地。这种成功的快乐,惟其从艰险困苦中得来,所以更加持久和珍贵。而他此生的目标,就是倾力打造出一个不依附于任何势力的金融王国。朋友章士钊曾送他八个字,“不变随缘,随缘不变”,意即说他为人,既有志,亦通“术”,看似随遇而安,实则早就拿定了主心骨。

可是眼下渐渐逼近的炮火中,上海银行界出路何在,他还真的无从判断,也不知道是变好,还是不变好。天天去看收集来的南北军交战报告,也理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好友孔祥熙来信约他去广州看看,他也没有成行。他觉得,眼下这形势简直是逼着银行家去做赌徒。但棋局未明,谁也不敢轻易押宝,精明的银行家们都在持币观望。

自打离开广州,只大半年时间,国民革命军就一路打到武汉,随即攻下南昌。胜利不再遥不可及,但局势的变化却让人更感忧虑。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苏联政治顾问鲍罗廷及宋庆龄、宋子文、孙科、徐谦、顾孟余、陈友仁等要员离开已成革命后方的广州,北上调查和部署迁都事宜。政府先遣人员与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在庐山联合召开军政会议,达成了迁都武汉、整顿军队、统一财政等共识,但随后在武汉召开的中央党政联席会议,废除中央执委军委主席、削减国民革命军总司令权力等狠招一出,让蒋感到了大权旁落的威胁,转而一改先前支持遷都武汉的主张,坚持把总司令部设在南昌。种种迹象表明,蒋想另起炉灶,一脚踢开与共产党走得过近的武汉方面,把新首都建到南京去。而武汉方面也早就看蒋不顺眼了。革命阵营内部的第一波分裂生成了。

一九二七年一月,蒋介石前往武汉住了一周,想要争取到更多同志支持。在欢迎宴会上,鲍罗廷一点也不给总司令面子,直言不讳地批评有军人摧残党权、欺压C.P和妨碍工人运动等情事,进而指名道姓地说:“蒋介石同志,我们三年以来共事在患难之中,所做事情,你应该晓得,如果有压迫同志、反对CP的这种事情,我们无论如何要想法子来打倒他的。”

蒋深感耻辱,他没有当场发作,是因为还不想失去苏联人的援助,却也给气得够呛。用他日后的话来说:“我校长教学生还没教得这样子严重。乃在宴会场中几百人的中间,把我一个国民革命军的领袖,又是中国国民党里面的一个领袖,来给他一个外国顾问苏俄代表当奴隶一样教训,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止是欺负我个人,不止是压迫我一个人,你完全是欺负我们中国国民党,欺负我们中国人。我哪里可以放过你!”他越来越相信,武汉中央的种种做法背后,都是鲍罗廷和共产党人在暗中给他下绊子,尤其是那个以革命教皇自居的犹太人鲍罗廷,一直在寻找机会从自己手中夺走权力。

在国人眼中气势如虹的北伐,首先是一场金钱战,财政问题,可说是一直困扰着国民党领袖们心中的魔影。财政拮据的魔影不去,战争机器就无法驱动。北伐开始前,蒋所做的“请整军、肃党、准备北伐”的预案中,出征的国民革命军以装备七个军计算,“至少须准备枪数逾五万,如全部动员,至少在八万以上”,“而每员补充费以三十元计算,一个月内,必须筹足二百五十万元”,“出发时应备足两个月军费,战时,每员每月以三十元计算,如准备两个月,总需筹足五百万元”,三个月内军费预算至少不低于七百五十万元。

在俄国军事顾问布留赫尔——即著名的加仑将军——带领的参谋班子协助下制订北伐计划时,蒋介石一心以为,国民革命军顶多能打到武汉就算不错了,所以这个预案是以三个月为限计算的。没想到战争的机器一经开动,如同一场不可预料的延时赛越拖越久。统一中国,原来只是喊喊口号以作政治鼓动的,竟也成为了可能,是以,军队不断扩编,军费开支不断直线上涨,也让蒋越来越感到头痛。

北伐之初的军饷,是由素有理财专家之称的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兼广东财政厅长宋子文着力维持的。留美归来的宋子文在前财长廖仲恺遇刺后进入政坛中心,之前,他在二姐宋庆龄引荐下从上海南来后,已迭任陆海军大元帅大本营秘书、两广盐务稽核所经理、中央银行行长等职,深获姐夫孙中山的重用。宋子文调拨北伐军饷,只能依赖广东一省的财力。广东每年的财政收入,大约在四千万至五千万元间,大概已有七成用作军费开支。随着战事愈演愈烈,战线愈拉愈长,广东一省的财力已无法支应,宋子文在两年内让广东的政府税收增长了七倍,从人头税、车船税到青菜捐、蒜串捐无所不刮,依然捉襟见肘,穷于应付。北伐初期出任第七军军长的李宗仁有回忆说,他曾经当面批评宋,“那种做法,把百姓搞得太苦”。宋子文一脸无奈:“不这样干,哪里有钱革命呢?”

一九二六年底,前方各军伙食不能发足,欠饷未能如数发到士兵手里,致使有军队闹饷。蒋忧形于色,迭次要宋子文运大洋票及公债券到武汉:“后方接济如不负责任,前方何能作战?饷项所关兵心所系,成败胥在于此!”

进入一九二七年,蒋发给宋子文的催款电报越来越多,蒋总司令在电文中时作乞求,时作威胁,要宋子文解款到前方以济燃眉之急,否则是“与中正以难堪”。一封由第二军军长谭延闿转给宋子文的电报里,几乎可以听到他在前线的咆哮:“前方饷项如不速解款一百五十万元视断绝关系”。另一封电文也是一副十万火急的口吻:“派专船解款二百五十万限明日到浔”。都是革命同志,话说得如此决绝,还不是让钱给逼的。

加仑将军带着一帮参谋们,还在拟订沿京汉线出师河南、与冯玉祥的国民军会合的作战计划,哪里知道,此时的蒋总司令已打算掉转枪头,向东发展了。先取浙江,再下上海,把青天白日旗插上向有龙蹯虎踞之称的石头城,尔后与武汉国民政府鼎足而立,被这振奋人心的梦想激励着,蒋重新调整了军事部署。新计划的关键一步,在于夺取并控制上海这一财富中心,筹得足够的军饷。广东的那个钱袋子已经瘪了,得另觅财源,找到一个新的钱袋子。上海方面传出的消息也是可喜的,先期到上海的江苏特务委员钮永建已经数次来电敦促大军东进,他打探来的消息称,“商界亦盼我军早来,沪系饷源所在,不可有万一之疏虞”。

上海市党部的同志也发来报告,说与金融界人士商讨过,如果国民革命军占领上海,“即发行公债数千万元,亦无问题”,即以关税余额百分之二点五的附税一项而论,汉口每年仅得一百八十万,上海则十倍之。拿下上海的前景如此诱人,蒋介石已经迫不及待了。

因军饷总是得不到满足,蒋对宋子文早就种下了芥蒂。广州大元帅府期间,他们一个带兵,一个理财,交集还不是太多,随着北伐节节推进,这个有着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学历的财长,也貌似越来越不把他这个在前线的总司令放在眼里了。谁都看得出来,宋财长倒是与武汉方面走得挺近乎。

可不可以撇开宋子文?如果撇开宋,另找一人专门筹饷,何人资历、才具、声望能够相孚?上海是财经中心、饷源所在,又牵涉各国利益,这个人选太重要了。

蒋开始属意的,是他的革命领路人陈其美的胞弟陈其采。陈其美遭袁世凯暗杀后,他对盟兄一家的感情一直未泯。陈其采是他在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人品方面,当可信任,对上海金融界也颇不隔膜,应能勉强胜任。但陈其采自忖一直在军界,对金融界没有号召力,没有答应,而是推荐了陈光甫。在一封信中,陈其采对北伐进至浙江后的财政问题作了建言,说浙省全省收入照现在情形,每月不过一百余万元,能供给的军饷有限,将来所需大宗饷款必须从上海筹措,因此在攻占南京之前,必须赶组一个临时财政机关以资应付。

“至人选问题,似应选择具有财政经验,熟悉当地情形,且平素倾向革命主义者,最为适当。如现任上海商业银行总经理陈光甫君堪备担任上海财政之选,拟请存记,至相当时期发表委任。”

蒋听取了陈其采的建议,把陈其采派去担任浙江财政委员会主任一职,同时派刚从北方归来相助的盟兄黄郛赴上海,与陈光甫、钱永铭等银行家先行秘密联络。黄郛传回了陈、钱二人的口头保证,“革命军饷银,当尽力而为”,蒋非常高兴,于一月二十五日写信给他们俩,说“沪上来友,皆称诸公主张公道,扶持党义,岁寒松柏,尤为感佩!尚祈随时指示,贯彻初衷”,邀他们“来浔汉一游,聊叙积愫”。

钱永铭欣然就道,于是有了这年二月与虞洽卿结伴的南昌之行。陈光甫则找了一个借口,没去向蒋报到。但他还是和钱永铭一起凑足了五十万,委托钱永铭带去。对于正愁缺钱的蒋来说,这笔款子无疑是雪中送炭。

一切尚是未知。一九二七年初的中国,就像大雾中航行的一艘巨轮,谁也无法透过迷雾看到更远。上海正面临着不确定的未来,谁都希望早日结束乱象,但目前还看不出来,谁将是那个最有力的终结者。银行家们在继续观望中。不久前,中国银行香港分行经理贝祖诒写信给陈光甫,说南昌和武汉的分裂看来已成定局,两方对辉德兄(陈光甫字辉德)都有器重之意,嘱他于出处之际,善为把握。

三月二十六日,蒋介石到上海,当晚在枫林桥交涉公署约见陈光甫、虞洽卿、钱永铭、陈其采等沪上工商、金融界要人,商议外交与财政等问题。外交,说白了主要是租界问题,如何争取英美支持,财政,即商酌成立江苏兼上海财政委员会之组织,为革命军发行公债、筹措军饷。这天晚上的会见后,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公布了这个新机构共十五人的组成名单,陈光甫名列首位,并被指定为财委会主任。

但陳光甫还是在犹豫中。他再三给蒋写信,请辞这个职务,还以老父病重为由,跑回了镇江老家。四月一日,他致函蒋,说上海银行公务繁忙,难以分身,关于是否出任问题,须得银行董事会同意后再定。数日后,他向蒋报告会议结果,“敝行董事会佥以值此时局多事之秋,行务仍须责成鄙人继续办理,用特再恳收回成命,无任感祷”。

蒋毫不气馁,一次次发电报要拉他上船。“务请勉为其难共仗危局”,“万望毅然出任,勿稍推辞”。四月初,陈光甫还未到任,财委会已择址先行办公,由陈其采、钱永铭主持日常工作,财会主任一职,则虚位以待。银行界的朋友多有来劝说的,不久后出任南京政府财政次长的钱永铭更是极力撺掇他跟蒋合作,甚至把电报打到了他的镇江老家,说“总司令迭电催促台端就职,弟等意见最好能请兄即赴宁一行”。

然而前方迷雾重重,方向莫辨,对不谙政治的陈光甫来说,何敢轻言出山。

二、玩火

银行家做事,须考虑风险,既然革命是一桩利害关系至为重大的投资,风险评估自是必需。就在与蒋枫林湾会面后的次日,陈光甫即致电多年好友、上海银行汉口分行经理唐寿民,告知自己的担忧,让他探明两事,一是蒋与武汉是否会真的分裂,一是上海银行在北方的业务会不会受到影响。

“昨晤蒋,促就财委,因有北方营业关系,未决。革命北伐,须在沪筹一千万。蒋与武汉方面究竟决裂否?请探速复”。

陈光甫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就在蒋要求上海商界承销一千万二五附税库券的命令发出后,已经退出上海的孙传芳,就与张宗昌一起联名致电上海银行公会,恫吓说,如果上海银行家敢于助蒋,“一旦义军规复上海,兵力所及,轻则加倍议罚,重则军法从事”。

唐寿民是个挺聪明的人,但私心过重,做事不靠谱。不知他是真没有看清分裂已成事实,还是别有企图,回电老朋友说,武汉对蒋,“全是口诛笔伐,并无事实决裂表示”,“筹款事,相当帮助无妨”。

但陈光甫还是想再等等看。厕身金融界十余年,他一直抱定立身宗旨,也是他办银行的宗旨,“宜脱离政治,愈远愈佳,盖欲求银行本身之健全,即不得不避免政潮之排汤”。如果可以让他选择,他还是不想蹚政治的浑水。

此时的武汉,情形究竟如何呢?

这座有着中国的匹茨堡之美誉的工业城市,此时已经成了一个红都,一座到处都涌动着艳丽红色的革命城市。国民党左派、共产党、远东国际的顾问们,在这里联手发起了一场反帝、反军阀的民族主义运动。党代表们到处发表演说,街上到处都挤满了学生和游行的队伍,他们手举各种红红绿绿的旗帜,上面写着“打倒资本家!”“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强大的红色宣传阵势把附近省份的青年人也都吸引了过来,加入到了欢庆革命成功的浪潮中。在一片仇外的情绪下,一些外资背景的工矿企业全都停工或关闭了。工人从无休止的劳动中解放了出来,走到大街上,也兴奋地参加到了没日没夜的演讲、游行和示威中去。

在度过了这段充满着狂喜的游行、示威、庆祝的日子后,成千上万的人突然发现,他们已没有了饭票。无休止的罢工已使这座城市的生产陷入停顿。商店关门,市场萧条,食品紧缺,米价一日三跳。政府要员们突然发现,他们陷入了自己制造的麻烦中,革命如同一种容易上瘾的药物,已经让兴奋的群众停不下来。为了中止这种群体性的如痴如狂,政府财政部门只得开足印钞机,但滥发纸币不过是饮鸠止渴,它带来的自杀性后果是带动食品价格又一轮的飞涨。害怕这群饥饿的民众转而攻击自己,宣传家们成功地把这种仇恨转嫁到了帝国主义身上。在租界周边,挤满了横冲直撞的示威者,他们举着旗帜,高喊爱国口号,而租界当局则挖战壕、树马桩,一副大战一触即发的模样。

日本人态度强硬,在日租界边上架起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游行的人群。英国人担心事态失控,下令本国侨民都撤退到停泊在长江边的轮船上,再转往上海去。当所有白种人都平安登船后,他们发现,锡克人(英属印度社群)都没有登船。这些锡克人大多是做警察、保安、看门人或其他服务行业的,也有一些靠放贷发了财,英驻汉口领事馆的一位官员赶紧上岸,想去找回这些被遗弃的锡克人。当他重新回到城里,看到一支由学生组织起来的庆祝收回租界的队伍,他停下来,看到这些踪影全无的锡克人正跟在游行队伍的末尾,手里高举着痛斥帝国主义的标语旗帜,原来,这些人已经飞快地站到革命的一边去了。

来自美国密苏里州的报人约翰·本杰明·鲍惠尔,在上海主编《密勒氏评论报》,日后,鲍惠尔在回忆录中说,一贯保守的上海商业界和金融界,总体说是支持国民革命运动的,他们期望国民革命军取得胜利,但这些实业主和银行家们又担心和平迟迟不来,很想去已成革命中心的汉口等地实地考察一番。结果,他们派去的人全都被革命群众捉住游街,还在衬衣上被涂写了“帝国主义走狗”等字。这些代表狼狈逃回上海后,他们报告的恐怖情形吓住了一部分胆小的人。

工商界已先于银行家们作出了反应。三月底,看到国民革命军已实际控制上海,他们就及时斩断了与共产党总工会方面的所有联系,虞洽卿取代傅晓庵后自组的商业联合会向各成员募集了三百万交给蒋,这第一笔垫款为革命军肃清全市和向南京开拔提供了财力支持。

但革命成本至为昂贵,它就像个老虎机一样,需要更多的金钱来填充。清党正在紧锣密鼓开展,与武汉的决裂也在旦夕之间,上海的银行家们却还迟迟未动,蒋着急了,请老朋友黄郛居间联络,务必说动上海的银行家们支持,还亲电陈光甫,要他于短期内到任筹款,以济急需。

武汉方面也在争夺饷源,与占领南京的蒋介石打起了一场金融战。但不久后武汉国民政府强制实施的一项现金征集条例,却把原本举棋不定的陈光甫推向了蒋这一边。

四月十七日,武汉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宋子文签署颁布此条例,禁止使用现金及停止纸币兑现,只用中央银行及中国、交通银行所发行的钞票交易,并查封各行库存款。熟悉金融规律的宋子文此招完全不讲牌路,看来也是为钱急红了眼,才会推出这项近乎强盗剪径的政策。全国金融界对武汉此举惶骇不已,有媒体直接批评,此举乃千年未有之奇葩。

“券价日落,人心惶惶,金融之紊乱,事态之严重,从来未见”,陈光甫得此信报,肯定回想起了十年前發生的另一桩停兑案。当时袁世凯称帝前夕,也是需用浩繁,竟勒令中国、交通两行将已发行的兑换券停止兑现,扣留银两备为己用,中国银行上海分行经理、日后被宋子文尊称为“本家爷叔”的宋汉章认为信用是银行业之本,拒绝执行此项政策,抗命不停兑,树立了银行界的信誉。这次陈光甫也学他的这位前辈,去了一趟武汉,亲自坐镇武汉分行付兑。尽管事后上海银行为此亏损两百多万,但银行的信用却骤然提升,让其他各行相形见绌。

谁能拿到钱,谁就能指挥枪杆子,金钱问题是蒋和武汉角力的关键。武汉的现金征集条例实施后,政府在检查各行现金后宣布,共存有现金三千多万元,此一数字对蒋刺激甚大。但实际上,因各行早有准备,除中国银行外,仅封得四百余万元。停兑后,武汉政府财政部即以中央银行钞票作抵,从汉口中国银行强借五百四十万,并查封未签字之新券一千一百万。报载集中现金期间,政府从中央、中国、交通三行强借已印未发之钞票共计五千余万元。

武汉国民政府的这一做法,让本来还在观望的上海银行家们开始向蒋一边倒。四月十八日,陈光甫任副会长的上海银行公会公开致电,批评武汉破坏金融,表示为维持人民生计起见,要与“处于非法势力下”的武汉断绝所有往来。

同日,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北方报纸刊登消息,说蒋在军事会议上称,武汉共产派分子,徒只虚张声势,无甚实力,宁沪方面只要断其财源,就足致该派死命,预料两星期内,便可屈服武汉系。

两天后,尽管陈光甫本人未亲自到场,由他任主任的江苏兼上海财政委员会在国府礼堂正式举行成立典礼。蒋如此匆忙要让这个机构运转起来,是为了让陈光甫尽快为他去办理借款,毕竟,向商人和银行借钱,让银行界同业领袖出面比革命军军需处出面要顺当得多。

陈光甫明白,既然自己已被蒋总司令看上,想要脱身而出已无可能。此时的蒋,对陈光甫已是志在必得,在他正式到任前,还一再提名他担任南京政府财政次长、江苏财政厅长和上海临时政治委员会委员等要职。尽管内心还是纠结着,陈光甫还是打定主意出山了。四月二十三日,他致函蒋:“此次奉召到宁,获瞻新都气象,甚幸甚幸。获为苏省财会一席,勉为承乏,实以北伐之功未竟,聊尽国民一分责任。”同时他表示,不兼其他职务,财政次长一职,请张嘉璈等荐钱永铭以自代。

此时距南京政府成立已有五天,距财委会正式挂牌成立亦已经三天,陈光甫再不上任,估计蒋都要拿枪去镇江押他回来,逼他去当这个财委会主任了。

陈光甫一直都有记日记的习惯,这月底,他的老友、上海银行副总经理杨敦甫读了他出任财委会主任前后的日记后写信给他:“前阅勉就财委日记,自评之语悲观达于极点。阁下最为达观之人,一变而为消极,为悲观。”

陈光甫对朋友解释苦衷道:“弟以专心本行业务,当此时局,尤不愿兼顾外事。已将财次、财厅、政治委员三事辞去。惟财政委员一事,尚未能完全摆脱,痛苦已极,如熟友及与我行有关系之人问及,希为解释,以免发生误会,是所拜托。”

他已预感到,这个看上去光鲜的职位,实际上是一桩苦差,前面不知道有多少棘手事等着自己呢。苏沪财委会的委员里,后来加进了一个俞飞鹏,此人以江海关监督兼军需处代表的身份参加财委会后,多次发表尖锐意见,让陈光甫下不来台。陈光甫很清楚,这是蒋某人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一颗钉子。蒋对自己,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并没有完全信任。

武汉早就防着蒋介石一手了。就在国民革命军东路军进入上海、蒋介石还在筹备苏沪财委会之际,三月二十七日,武汉国民政府就通电上海各界,言财政部长宋子文不日将赴上海,“全权管理财政事宜”。

武汉当局还训令蒋,即刻离开上海前往南京,“专负军事方面责任”,“以便所有上海外交、财政、交通等,都由中央方面负完全责任”。对于蒋的擅权之事,还在电令中严加申斥。财委会的事因还在动议中,武汉方面尚未察觉,故在电令中未加提及。

两天后,宋子文到了上海。宋氏家族与上海商界颇有渊源,宋子文的父亲宋耀如,青年时代曾在美国多年,深受基督教文化浸染,回国后在上海成为一个著名商人和实业家,秘密襄助孙中山的革命事业,宋子文本人也与上海金融界和实业界的头面人物有着密切往来。宋子文来上海,除了肩负统一财政的任务,另一个秘密任务是劝阻蒋不要与武汉政府闹分裂。

宋子文抵达上海的第二天,即去拜会了蒋介石,与之协商统一江浙财政事宜。无从揣测这次蒋宋会谈的细节,但从事后来看,两人肯定达成了某些一致意见,即蒋同意财政统一,宋答应在这个框架下为蒋筹措足够的军饷。会谈后,蒋以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的名义发出布告,对宋部长统一江浙财政的举措表示支持。

宋子文力图迅速行使财政部长的权力,他和上海商界的头面人物一个接一个谈话。为了取得他们的支持,他还设立了三个专门委员会,一个关于政府债券的,一个关于国家预算的,一个关于银行业和商业的,金融界和实业界的许多重要人物都应邀参加。他还会见了财委会的部分核心成员。在向上海报界谈到财委会这个机构时,宋表示,财政统一为当然之事,政府必全力推进之,惟在事务方面,财委会可以做些具体工作。

对于急着要开张的苏沪财委会这个临时筹款机构,宋子文想好的应对法子是,在财政部驻沪办事处之下分设江苏财政处和浙江财政处,自己亲任处长,以免上海的钱流入蒋某人的腰包。这段时间,尚未正式挂牌的财委会放慢了步子,蒋对陈光甫的催促也不再那么紧了。如果蒋宋合作愉快,财委会这个临时草台班子就不必搭建,陈光甫也用不着再纠结了。

蒋介石始终认为,宋子文是武汉方面的代言人,来上海是迫使自己向武汉妥协的。联想到之前为了军饷一次次的不愉快,再想到宋的二姐、孙中山夫人宋庆龄,还是武汉政府的重要领导人,生性多疑的蒋几乎忍耐不住要把宋子文马上赶走。而武汉方面见江浙财政统一进展缓慢,许多人也在怀疑宋子文与蒋在合谋什么,甚至怀疑他站到了蒋的一边去,试图削减他的权力。这个哈佛大学训练出来的经济学家在上海处境尴尬,简直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在武汉的宋庆龄十分挂念大弟,她托一个朋友、美国记者文森特·希恩给宋子文带口信,要是在上海实在呆不下去了就返回武汉。宋子文开始心动了,但他与母亲、大姐和姐夫孔祥熙谈了一晚后改變了主意,他对希恩说,“我不喜欢革命,也不相信革命”。希恩失望地问他:“我怎样对你姐姐说呢?”几个姐妹中他与二姐庆龄的感情最好,对二姐的深爱使他再度陷入了犹豫。但最后他还是告诉希恩,说他已决定了,先留在上海把事情办好,上海的事情若不办好,回到武汉说不定也会被一帮“暴民”拖出财政部,给“撕得粉碎”。

由虞洽卿出面接济国民革命军的第一笔垫款三百万元,在陈光甫正式到任前,已由代行财委会主任职务的陈其采等人谈妥,四月初签署了垫付合同。陈光甫上任第三日,蒋又下达了让工商界和银钱业公会继续垫筹三百万元的任务。对此项借款,宋子文开始是表支持的,还特意以财政部长名义专门致函上海银钱业公会,要求襄助。

然而只隔一天,形势突变。宋子文是夜收到一个电报,告之宁汉分裂已无可避免。武汉政府对蒋在上海的清党进行了严厉谴责,说此举是“戮杀民众、背叛党国、黑恶昭彰”,“着即开除党籍,并免去本兼各职,交全体将士各级党部及革命民众团体拿解中央依法惩处”。宋子文抱着的美国式的民主梦,既不见容于武汉当局,也在蒋这个武人那里碰了壁,收到武汉电报后,他对正在上海的哈佛大学法学教授赫贞先生说:“国民革命的主旨是以党治军,是要以文人制裁武人的,可是现在全完了!”

宋子文遂改变主意,拒绝在马上要签署的垫款合同上签字。这也意味着,他不再为蒋介石筹款。蒋也就毫不犹豫地抛开了宋子文。他加快了苏沪财委会的成立步伐,迭电催促陈光甫尽早到任,开展工作。南京国民政府开张,他委任了广东国民政府前秘书长古应芬为财政部长、银行家钱永铭为次长,组成了完全听命于自己的财政班底。宋子文来到上海后开办的武汉政府财政部办事处则于同日遭封闭,宋子文在上海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蒋介石终于有了自己的筹饷机器。当初让宋子文吃尽苦头、最后挂冠而去的这桩差使,现在终于要轮到陈光甫来完成了。

陈光甫还没正式就任时,蒋曾下达给苏沪财委会发行二五库券一千万元的任务,当时陈光甫的态度是抵触的,用了个拖字诀,说“总须俟财长(指宋子文)来方可开谈,否则又成军阀借款方式”,现在宋子文走了,这下好,他自己给逼到绝路上去了。

国民革命军自三月底进入上海以来,上海工商界和银钱公会已先后垫款六百万元,给蒋的面子也算是够大的了。第二次垫款时,宋子文对财力疲乏的上海工商界曾有许诺,称“自经此次续垫后,政府库需有着,可不再向两业续垫”。可是,前财长言犹在耳,蒋总司令已经等不及了。军饷危机一直威胁着前线战事,新开张的南京政府又面临着武汉另一个政府的竞争,蒋已经没有时间去等了。

这次,陈光甫受命发行江海关附税国库券三千万元,令于五月一日发行,两个月内交足,指定用途为国民政府临时军需及其他建设之用。这是南京政府成立后首次向国内公开举债。原开会公决发行江海关二五附税库券二千万元,蒋指使俞飞鹏在会上提议,把发行额追加到三千万元,无人表示异议。最后,此项提议获中央政治会议通过施行。

此前,蒋为了筹足一千万元,嫌财委会进展迟缓且不得法,严令催款,已逼得浙江财政厅长陈其采提出辞职。蒋事后曾向陈其采道歉,把过错归结为自身性格暴躁,婉言挽留,“弟对知己视若手足,惟性躁烈,更少检束,获咎之处请谅之。”陈其采答复说:“患难之事何敢言辞,惟官吏非所愿为,不得不于尊前表明素志。至大局未定之前,除财厅外,无论何事,均当效力。”话说得委婉,请辞之意已决。

可以想象陈光甫身为筹款责任第一人所感受到的压力。他无人可以倾诉愁闷,惟有在日记中一吐心绪。六月一日,陈光甫在日记中说,“(蒋)一再约我做财会主任……私交甚浅。”“父病。职务关系,不能说真话。”蒋迭次去电,劝他“勿萌退志,无任企祷”。已就任财政部次长的钱永铭也要他看在多年老友的面子上,“财会事务需要,务请继续主持”。至此,一生不愿屈服于政治的陈光甫已成骑虎难下之势,他明白,要想抽身而出,只能尽力交差了事,给蒋回电说,“谨当遵命,将库券事辦竣以副厚意”。

三千万元的短期公债,如同一块巨石压得上海的银行家们喘不过气来。大小银行家们,在陈光甫的率领下,都成了推石头上山的西绪弗斯。此项政府公债,虽经银行家们力争,订有尚称合理的偿还条例,但对于一九二七年五月的上海金融界来说,这显然是一项不甚可靠的投资。如果南京政府一旦垮台,他们所有付出去的钱就有可能被打水漂。这是一场集体豪赌,押对了宝,大家都有回报,押错了,那就满盘皆输。

一道道行政命令的干预下,各级政府官员被动员起来,一家厂一家店地去征集资金,陪同他们的商业联合会的办事人员也是磨破了嘴皮子。陈光甫通过虞洽卿的上海商业联合会向各业劝购,自己则集中精力与银钱两业打交道。商业联合会的原始档案里保存着大量企业的承销数:闸北水电公司定二十五万元,华商保险公司五十万元,内地自来水公司二十五万元,电器公司三十万元,南洋兄弟烟草公司五十万元,广东商联会三十万元,先施公司二十五万元,商务印书馆二十万元,永安公司二十五万元,新新公司二十五万元,华成烟草公司十万元,丝茧公所十万元……

帮会兄弟的介入,把许多上海商人卷入了恐怖的风浪。一九二七年春夏之交,绑票几乎成了半公开的敛财手段。如果说新政权是动用官方手段对民间财富予取予求,黑帮兄弟则是帮着带头大哥在街头赤裸裸地抢钱了。在帮会与政府的这场合作中,两家的利益分成始终是一个谜。

五月十四日,法租界一个叫石宝顺的颜料商的儿子以反革命罪遭逮捕,在石家答应向政府捐献二十万后,他们的儿子于五天后被放归。两天后,一个叫赵志永的著名酒商被军方带走,据传他在让家人捐出二十万后得到释放。富有的棉纺厂主徐宝真的一个儿子以涉共的罪名被逮捕,被勒索了六十七万元。先施公司经理欧炳光的一个三岁儿子也被绑架,在被要求向党国事业捐献五十万后,儿子和保姆被放归。

一些以抵制日货为名的社团组织,也在军方的授意下开始对商人进行处罚。一个经营布匹的叫俞鸿英的富商,被一个叫“对日经济绝交大同盟”的组织拘留,在龙华的上海警备司令部关了一个多星期,直到他捐款十五万元才放出来。该组织还逮捕了一个糖商的儿子洪政栋,他家被逼交款十五万元。

一个叫查普曼的澳大利亚记者惊呼,“有钱的中国人可能在他们的家里被逮捕或在马路上神秘失踪,大富翁竟被当作共产党员遭到逮捕。”这位记者统计,南京政权通过这种不上台面的恐怖手段大概搞到了五十万美元。上海美国领事馆的一位官员在发给国内的报告中说:“每天都有新的受害者被捕,都在捐献了不同数目的现金之后得到释放”。

陈光甫叹苦经说,“财政委员之设,虽为发售库券之机关,于实际上已成为借债之枢纽”。这场革命已经让他成为最大的债主了。多年以后,他还对这次冒险心有余悸,好几次对朋友说:“接近政治如玩火,过去对国民党政府押了一宝,险些引火烧身。”

三、午餐会

另一个银行家张嘉璈,此时也卷入了金钱政治的旋涡不可自拔。

之前,蒋介石嫌苏沪财委会募销国库券措施不力、动作迟缓,已逼得陈其采辞职了事,眼下,他又把中国银行给逼到了绝路上。

在中方资本兴办的银行中,中国银行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这家银行的前身,是有国家银行之实的大清银行。一九一二年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由上海金融界的实权人物吴鼎昌、叶揆初、宋汉章等备文呈请临时大总统改设。开张时原有官股五百万两,备抵战时损失及滥账,原有商股五百万两,承认为中国银行股份,又新招了五百万两新股。开业的地址就在上海汉口路三号原大清银行旧址。是年四月,袁世凯接任大总统,政治力量北长南消,拟在北京建中国银行总行,便把原已在上海成立的中国银行改为上海分行。

总行设在北京后,原上海分行经理项蓝生升任总行副总裁,原副经理宋汉章升任经理,所遗副经理一职,当时的中国银行总裁汤叡物色了张嘉璈出任。汤叡是康有为“万木草堂”时的弟子,在日本曾受业于梁启超,从梁启超处得悉张嘉璈精研财政经济,故着意延揽。那一年,张嘉璈才二十四岁。

这个年轻的银行家,当时长相还非常清癯、挺拔(他成年后,脸相渐趋圆润)。熟知其家族底细的人都知道,他来自江苏嘉定县的一个大家族,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医生,祖父在晚清时做过州县一级的官员,家中饶有财富,收藏有许多古董、字画。张嘉璈一辈,有兄妹十二人(四男八女),他行四。因家规极严,又重教育,张家儿女几乎个个都极为出息,较为知名者,有二哥张嘉森(字君劢),国家社会党的创办人;九弟张禹九,三十年代沪上活跃一时的新月派诗人兼新月书店老板。还有个二妹叫张嘉玢,即张幼仪,世人只知她是徐志摩的第一位妻子,却不知这个被才子诗人始乱终弃的女子还是一个实业家,她开办了中国第一家女子银行——中国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并自任副总裁,还在南京路上开有一家著名的“云裳”服装店。

在人生初年,他基本上是二哥张君劢的一个翻版。二哥长他三岁,自小聪慧异常,他们先是一起跟着县城里一位有名望的老先生读四书五经,十一岁那年,二哥入江南制造局附设的广方言馆,他“心窃慕焉”,苦于年岁太小,三年后,他投考广方言馆,也终获录取,与二哥成了同学。

广方言馆是李鸿章于同治二年创办的一所学校,延揽英、法、美、德人士教授各国语文。张嘉璈入读该所的两年,他家发生了一件意外事件,以致家道中落。张嘉璈本人的日记和家族资料上对这次意外事件语焉不祥,据猜测大概是投资失败,或者是受了商业诈骗以致元气大伤,兄弟俩的学业生活因此变得格外辛苦。据张嘉璈自述,那两年里他从未支用家中分文,食宿都用馆中供应,零用则靠他二哥每月三两膏火银一起分用。即使到了假期,兄弟俩也都留馆自修。惟一的放松节目,就是跑到制造局大门口,看路人往来,买一包花生米换换口味,已属十分稀罕的享受。

大概十七岁那年,张嘉璈前往北京,考取了隶属商部的北京高等工业学堂。在这里他遇到了一生中第一个贵人,太仓人唐文治。唐是光绪壬辰科进士,曾充任帝国最具活力的部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旧学底子好,又极能接受新潮流,当时以商部右丞的身份兼管该校校务,他爱护这个同乡后进有如子侄。他对张嘉璈最大的帮助,是在一年后出资助其赴日留学。

张嘉璈想去日本读书,还是受了他二哥的影响。一九〇五年,张君劢入读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他闻讯,也跃跃思动了。自家经济状况也不太好的唐先生为了成全这个弟子,作出一个惊人举动,出资七百两,把张嘉璈送去了日本。张嘉璈原想入东京帝国大学读机械工程,因数学没把握,转而投考了号称日本私立大学之冠的东京宝应大学,攻读货币银行学和经济学。

这是一所由日本教育家福泽谕吉创办的私立大学,其经济、理财两科的教育水准,堪与英国的伦敦经济学院、美国的哈佛大学经济学系相比肩,且与这两所世界级名校有教授互换契约。张嘉璈在这所大学的两年,师事的是堀江归一博士,一个曾经留学欧美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家。经济的拮据时时困扰着这个未来的银行家,据张嘉璈晚年时自述,当时留学日本的消费水准不算太高,每年费用约在日金三百五十元,唐先生出国时资助他的七百银元,早已使用过半,家中又无接济,只有节省衣食,把平时食宿用度控制在每月十五元内,每月只食肉一片,平时佐餐也只食鱼一小片,衣着只有入学时所置制服一袭、皮鞋一双,没有余钱置换新的,时日一久,皆破旧不堪。

待到张君劢从早稻田大学毕业,住在较远的神田区,兄弟俩如想见一面,他都要等二哥寄来电车票,方能成行。有时手中不名一文,而房东催交食宿费甚急,惟有步行两小时至神田区,将手边之教科书向书店出售,以资应付。往往原价八元,店主仅出价三元,迫于急需,只得忍痛牺牲。有时为凑足应缴食宿费七元五角之数,一日之内,需往返书店两三次。狼狈迫促,其状可哂。最后一年结算拖欠的应缴学费,因其学业成绩优良,校方出于对这个穷学生的同情,才同意把这些欠款作为大学贷金分期偿还。

本来,他是想转往哈佛大学继续攻读财政学的。校方的推荐接洽也已就绪。但当他于一九〇九年春天回国申请留美官费的名额时,却被告知,新政策已出台,只有清华学堂的毕业生方能获得官费赴美的资格。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只得留在北京谋食了。

因着这段因家业困顿而带来的狼狈不堪的日子,张嘉璈的心绪总是笼罩在某种阴郁的气氛中。清苦的留学生活中,受一个爱好周易的同学影响,他迷上了卜卦。受西式教育多年,却要从这种玄学中找慰藉,正可见出这个年轻人对自身命运的迷茫。他的手气不太好,抽中的总是蹇卦。易经上说,“蹇,难也,险在前也”,其上卦为坎,坎为险,下卦为艮,艮为山,险阻在前,正是蹇卦的卦象。他接受了这种暗示,认为自己的一生将是坎坷多难的。

经朋友介绍,他进《国民日报》做了一名翻译,兼带社论写作,每月薪资三十银元。不久,邮传部办的《交通官报》需一名笔墨功夫好的留学生任总编辑,他应聘成功。此时的邮传部由唐绍仪继徐世昌执掌后,规模更趋宏大,经费充足,他这个总编辑的月薪一百五十元,是先前报馆收入时的五倍。但他总觉得做报纸总编辑虽极忙碌,终不免纸上谈兵,闭门造车,于实务殊属隔阂,只干了一个月,被改委在该部路政司办事。他担心外人会以为他不安于现状欲有所表现,好在长官知他志趣,也不以为怪。

成立于一九〇六年的邮传部毕竟是新政机构,专办航、邮、路、电四政外,还兼办度支部币制事宜,到路政司不久,这个年轻人就得到了在金融界一露峥嵘的机会。一九一〇年九月的一次金融风暴中,上海源丰盛银号倒闭,市面吃紧,随即引起由交通银行总经理李经楚族人所经营之义善源银号停业。该号欠交通银行款项甚多,邮传部派张嘉璈作为清理小组的一员,赴南通接收抵押品,以便变现抵欠。清理小组负责人单某,系一油滑官僚,想把接收的抵押品廉价出售,从中赚取佣金,张嘉璈见状,心实忧之,急电部里派能员监视,终于使官家免遭损失。

如果不是接下来帝国倾覆,这个年轻人很可能会在邮传部获得更大的升迁。自一九一一年五月起,新掌邮传部尚书盛宣怀被铁路国有政策牵去大半精力,已很少注意包括张嘉璈在内的部里的年青一代。自向四国银行团借款合同生成后,川人剧烈反弹,中央处置乏力,终致酿成大变,张嘉璈在部里目睹种种情形,已感帝国的根基摇摇欲坠。十月,武昌革命军起事的消息传到京中,盛宣怀遭资政院弹劾,复被作为替罪羊推出,而南方各省,纷纷光复。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张嘉璈已不在北京,他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已到了上海。

辛亥后,张嘉璈在上海发起国民协进会,与汤化龙的共和促进讨论会等组织共组为“民主党”。还应浙江都督朱瑞之邀,当过一段时间都督府秘书,往来京沪杭之间。一九一三年底,才二十出头的他得以出任中国银行上海银行副经理职,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已经认识到政治非自己所长,想要改换门庭,更关键的是,他得到了如汤叡这样的有力人物的推荐。在中国这样一个人情社会里,无疑后者更为重要。

新世纪第一个十年中叶,一些在民国史上留下过响亮名头的现代银行在东南沿海纷纷创办,银行家们如过江之鲫汇集上海,他们的遇合故事,创造着上海的财富神话。张嘉璈日后回忆,他与钱永铭、李铭、陈光甫等人结成莫逆之交,当是在上海初入金融界时。

每年新正,上海金融界例有春宴,参加者有外国银行华人经理,俗称买办,有各钱庄经理,俗称档首,也有各新开银行的正副经理。张嘉璈参加一九一五年金融界春宴时,因为是新进,触眼都是陌生面孔,颇感落寞。正好同席有一青年,也在无聊中,一询才知是浙江地方实业银行副經理李铭,表字馥荪,浙江绍兴人,日本山口高等商业学校毕业。两人交谈之下,颇觉投缘,在李铭的介绍下,他结识了浙江兴业银行常务董事蒋抑卮,董事长叶景葵。蒋和叶是浙江余杭同乡,蒋君“家资丰饶,生性通敏,虽未尝领受新式银行教育,对于银行经营,善能迎接潮流”,叶君进士出身,虽未留学国外,却“博览译书,富有欧美日本财经知识”,曾为东三省总督赵尔巽幕府,担任过奉天财政清理处总办等要职,在他眼中,都是“融贯新旧、富有学识”之士。

这个社交圈在滚雪球一样扩大。三月,经人介绍结识了陈光甫。八月,正与王正廷合作办着一家转运公司的浙江吴兴人钱永铭也加入了进来。再后来,是有着“学者银行家”之称的兴业银行协理徐新六……这一年底,张嘉璈按捺不住兴奋地说:“一年之中,得结识如许金融界新人物,私衷极感兴奋”。

与陈光甫的相识经过,张嘉璈曾自述“彼此倾倒”:

陈君光甫,宣统元年留美毕业返国,任职江苏财政清理处。辛亥革命时,江苏都督程德全委任为江苏省银行监督,后称总经理。民国三年,因抗拒江苏都督张勋指令江苏省银行查报存户姓名,辞职。经由杨君廷栋之介绍,得识陈君。接谈之后,彼此倾倒。时陈君组织一转运公司,极愿推动中国、交通两银行发展铁路押汇业务,因特向北京总行推介,于五月中旬,发表其为中行顾问。(《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姚崧龄编著,传记文学丛刊,传记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六月,陈光甫创办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开业,张嘉璈和李铭都竭力协助其成。张嘉璈征得宋汉章同意,由上海中国银行在这家新开办的银行开设同业往来户头,存入五万元,日久未动,以示支持。日后,两家一直保持着友行关系。

这些银行家中,张嘉璈、李铭、钱永铭是留日的,陈光甫是留美的,徐新六是留欧的,蒋抑卮与叶景葵虽没留过学,也是服膺西方知识和新技术的新旧贯通之士。这些年轻的银行家们有着关于银行、理财方面相同的现代知识背景,又都致力于银行摆脱国家资本实行商业化,相同的志趣使得他们经常聚在一起,借每周一次的星期五聚餐会探讨时局,交流金融信息,联络感情,用张嘉璈的说法,“无形中受新思潮之浸润,每遇同业共同问题,常能采取一致步骤,合作解决。”

此几家银行凭借各自财力,彼此为对方开立同业往来户头,遂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损俱损,一荣皆荣的金融托拉斯,张、陈、李、钱四人更是成为年青一代江浙银行界中之领袖人物。日后的上海银行公会,正是“星期五聚餐会”这个带有沙龙性质的银行家午餐会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日后担任上海商会会长的徐寄庼,曾评介午餐会时期是上海银行界的“精神结合时代”。

四、宋大班

当张嘉璈和他的银行家朋友们每周五例行聚会时,他的顶头上司宋汉章几乎从不参加。宋沉默寡言,让人感觉很难亲近,但业内人士只要一说起这个前辈,全都肃然起敬。被年轻一辈称作“宋大班” (外商银行称经理为大班)的宋汉章本名宋鲁,浙江余姚人,是一个盐商和木材商人的后代,慈禧谋废光绪那一年,上海电报局总办经元善联名通电反对废立,宋汉章因参与电文译传,遭当局追捕,过了一段流浪的日子后,改名汉章回到了上海。因他当时确实年小,再加花了大笔钱财疏通,当局也就不再追究。宋汉章是银行界的老人,曾有过任职电报局和海关的经历,清末盛宣怀创办中国通商银行时,他就是最早的职员之一,还当选过上海总商会会长,在世纪之初的上海金融界,此人可说是资历极深的老一代实权人物。“宋大班”经常遭受政客们打压,有几次差点把命都给丢了,但他爱较真的执拗脾气从来未改。

一九一二年三月二十五日,工部局《警务日报》记载,前一日(二十四日)下午四时五十分,中国银行会计员来捕房报告该行经理宋汉章被人绑架。接报后,副捕头吉布森和探目吉文斯立刻对案件进行了初步调查,侦知抓走宋汉章经理的是沪军都督陈其美。

据说案情是这样的:辛亥上海光复后,陈其美屡次命宋筹饷,宋汉章以中国银行系属官商合股,自己是个雇员不能作主,婉言拒绝。因银行设在租界,陈其美对宋无可奈何,于是心生一计,于沪西曹家渡路的小万柳堂设宴,邀宋前往。小万柳堂系晚清名士廉惠卿、吴芝瑛夫妇的一处私家花园,其地系越界筑路,属于租界势力范围,隔了一条苏州河就是上海老城。宋汉章来到宴厅,刚一落座,陈其美即以筹款相请,宋以银行之款本人无权擅夺为由,仍请免议。两人你来我往,都动了气,陈其美即下令卫兵把宋架出小万柳堂后门,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一艘快艇,要他到了都督府再好好想个明白。几日后,绍兴旅沪同乡会风闻此消息,在《民立报》向陈其美抗议:“日前迭据传称,中国银行经理宋汉章被贵都督以请酒为名,诱至小万柳堂,遽被军士多名拥捕而去。”

按理说,宋汉章既知道自己得罪了陈其美,接到陈的邀约,他断断不会跑去自投罗网。工部局警务局档案里,有一份宋汉章自己的陈述,内称:

在宋被捕前不久,一个叫张叔和的人把他介绍给前广东兵备道柳滇生。柳邀请他到哈同花园附近一家外国饭店去吃饭,说要在饭店里给他介绍两个人,一个叫梁建臣,一个姓邓,都是印尼华侨富商。但后来约会延期,原因未详。宋被拘捕前一日上午十时半,梁建臣由柳滇生陪同来到宋的办公室。柳说,梁、邓两富翁意欲开设一家银行,他提议由宋当经理。宋谢绝道,大清银行停业清理,中国银行已成立,财政总长陈锦涛博士要自己继任经理,他不能一仆二主。柳说,他要劝两位富翁赞助二百万元作为中国银行部分资金。柳交给宋汉章一张在极司非尔路小万柳堂吃饭的请帖,宋的名字在请帖上列在第一位。梁、邓二人为东道主,其他宾客还有顾达三、周舜卿、张叔禾等人,午餐定在次日下午二时。

第二天,宋汉章去极司非尔路赴宴,未及落座就被捕了。约有十二名佩带手枪的士兵自小万柳堂后河登岸,自称奉沪军都督陈其美之命,拥宋而去,他客皆扫兴而散。兵士用船将宋带到南市第十团军营,扣押在那里。扣押期间始终有士兵看守着,不许走动,不许看报,也不准友人与他见面。

由这份自述可见,小万柳堂设宴招请的东道主是印尼华侨富商梁建臣,前广东兵备道柳滇生起了穿针引线的作用,而柳又是张叔和介绍的。准备在宴席上谈的,也不是筹饷事,而是商議办银行。但陈其美的手下突然出现,可见陈在此事上难脱干系。

陈其美承认,逮捕宋汉章的确是他下的手令,但不是因为宋筹饷不力,而是另有原因,拘捕宋是因为王兴汉、陈聚两人告发他在民军光复上海之际,捏造假账,私吞巨款,又以租界为掩护,屡传不到。陈其美宣称:”大清银行系前清政府银行,所有款项除商股外,皆应为民国公款。对于宋汉章等究竟有无捏造吞匿之事,理应彻底查究。”

宋汉章在自述中辩解说:“报上登载了两个原告人的名字,可是我从来不认识他们。”对于陈其美指责的“恃租界为护符,抗不到案”,宋汉章更是表示,从未接到过都督府的函传,且其本人并无侵吞舞弊的行为。在他被关押期间,审讯人员既没有迫他提供经费,也没有询问他捏造假账侵吞公款的事,“扣押三天后,有王、杨二人奉陈其美将军命在军营中对我进行初审。讯问我有关大清银行存款余额和满清政府的资金。关于债务、往来账户、贷款或定期存款均未问及,也没有原告人出场。”

宋汉章被拘的消息很快传遍沪上,中行临时监事会向北京和南京发去通电,孙、袁两大总统均表关切。通电称,该行经理宋鲁被军队捕去,而“宋鲁素性谨慎,有妥保,决无循私罔利情事”,即使果有控告,亦应咨行该行监督查办,正式传讯,岂能“遽而诱拿”?司法总长伍廷芳、沪上知名人士马相伯等也出面营救,陈其美之弟陈其采与上海金融界素有交往,也为之奔走,经多方斡旋,宋被关了二十天后,终于四月十五日取保开释。上海分行的全部账簿被交出,听候沪督派员检查。一时,上海金融界皆知宋汉章为人石骨铁硬,不向强权低头。

此案背后乱象纷呈,实则是民初各派力量于金融场上角力,而宋汉章主持的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又首当其冲,可谓祸从天降。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上海军政府成立伊始,沪督陈其美就把一家先前襄助革命的上海信成银行改作上海中华银行,竭力想把它运作为中央银行,为此,他把攻打江南制造局时出力甚多的该行协理、老同盟会员沈缦云任命为都督府财政部长,命沪上各银行,“凡改易名称及用人行政等均归节制”。同时呈文临时政府财政部,加紧把该行升格为中央银行的运作。他以为,大清银行是前清政府的国家银行,民国成立后,应将其作为清理与调查的对象,官股应予没收,而自己于革命出力甚多,临时大总统亦当投桃投李才对。

孙中山虽倚陈其美为左臂右膀,对他的这一如意算盘却看得很清楚。革命领袖的钱囊怎么可以落在他人之手呢,就是最忠心的部下也不行。孙中山更倾向于赞同把大清银行改组为中国银行,并继续承担中央银行的职责。袁世凯也有此共识,认为前清的遗产已由商民继承的,必须继续保证其持有。

当时的财政部长陈锦涛本就对陈其美不满,对中华银行的升格改组亦表反对,故不遗余力为大清银行的改组事宜奔波。各方博弈的结果是,陈其美力挺的中华银行被改组为完全商办,而中国银行则有望被赋予越来越大的国家银行职能。陈其美的觊觎之心眼看要破灭,才设计构陷宋汉章。查其舞弊只是借口,目的正在于破坏中国银行声誉,阻挠改组。当时有明眼人就看出,陈其美制造宋案,显系有意“破坏中国银行之局,谋取中央权利,故演出此无意识之举动。观其情形,蓄意非一朝一夕者也”。

一九二七年春天蒋介石向中国银行勒令逼饷,由此上溯十年,中行上海分行也曾发生过一次与当局的剧烈对抗。张嘉璈和宋汉章一起联手,抵制了民国五年北洋政府的停兑令。

因袁世凯加紧复辟,一九一六年元月一日,云南军政府成立,唐继尧誓师讨袁,牵动上海市面顿形紧张。及至三月后,广西、广东、浙江等省先后告独立,继广州中国银行发生提存风潮后,前中国银行总裁汤叡在广州海珠岛水上警署与龙济光洽谈北伐事时饮弹身亡,更使局面大坏。最危急的时候,广州中国银行关门,行员潜往香港躲避。

在北京,袁政府为了以武力震慑西南,急需大笔军饷,而袁政府自“善后大借款”用罄后,财政紧张,再加登基筹备费用浩繁,只有找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两家垫款。交通银行总办梁士贻是袁世凯的总统府秘书长,自然竭尽全力,在袁的登基大典前已垫款四千多万元,中国银行也垫出了一千多萬元。钞票发行过多,银行信誉自然动摇,袁迫于压力撤销称帝后,北方人心动摇,中交两行各地分行均发生挤兑,交通银行的情况尤为严重。当时发表孙宝琦为财政总长,新总长到任前,梁士贻实际负责一切财政调拨,为了稳住金融盘子,梁献计将中国、交通两行合并,集中现金。这年5月,国务总理段祺瑞下达停兑令,勒令中交两行已发纸币和应付款项,一律停止兑现。

明知道段祺瑞此令是要截留现银,但身处皇城根下,中、交两行总行迫于压力只得遵照执行。一些北方城市分行相继跟进,顿时引发金融市场一片恐慌和混乱,酿成时人谈之色变的“京钞风潮”。抢在停兑令正式发布前,消息灵通的官僚、政客先往提取现款,再是一般市民蜂拥而至,京津、济南等北方城市均发生挤兑(以钞易银元)。在上海的张嘉璈和宋汉章得到消息,惊惶不已,认为事态已非常严重。

两人以为,银行兑换券一旦停兑,失信于持券人,等于卡了自己的脖子,今后想要再树信誉,就不那么容易了,因此决定拒绝执行停兑令。他们把财政部要求把银行迁往南市十六铺一带的密令扔到一边,核算了一下库存现金准备,认为中行上海分行发行的兑换券和活期存款为数不过千万,目前现金贮备可支付发行钞票的六成以上,足敷数日兑现存付之需,应可平稳度过挤兑和提存风潮,即使钱不够,还有其他不动产抵押变现,总之,为了维护“中国金融之生命”,即使赔光了,也要让民众知晓负责到底之决心。

以宋汉章历次跟官府周旋的经验,他担心的是,若一抗命,政府中的弄权者怀恨在心,将两人以违抗命令为由免职。这一来,他们的抗停兑计划就会全部泡汤。事不宜迟,宋汉章当即前往造访会审公堂法官,咨询有何法律依据可以让他们留行执行此计划。法官告知,如果在租界地面上中国银行的利害关系人,如股东、存户、持券人向会审公堂提出诉讼,那么在诉讼未判决之前,北京当局就不能随意解任经副理,更不能将他们逮捕。张嘉璈立即找叶景葵、蒋抑卮、李铭、陈光甫等人商议,请“南三行”的朋友以中行股东的名义分头邀请律师,向法庭提出起诉。

几个经理也作了分工,宋汉章亲自走访汇丰银行和德华银行大班,告以准备抗命不停兑的打算,以银行房契和苏州河岸的堆栈作保证,获得了二百万现金透支的保证。另一个胡姓副经理前往走访后马路各大钱庄经理,要他们提供沉款以为支援。张嘉璈还托股东刘厚生牵线,走访了前清状元出身、曾任北洋政府农商总长的实业家张謇,说明成立股东联会维持中国银行的用意。张謇当场答应,所有股东愿作中行后盾,共同抗过这场风潮。中国银行商股股东联合会随即成立,并在报上发表告示称,为维持上海金融市面,保全沪行信用起见,中行上海分行行务全归股东联合会主持,股东联合会已督饬该行备足准备,所有钞票仍一律照常兑现,政府不得提取任何款项。

是夜,汉口路的中国银行大楼灯火通宵未眠,上至经副理,下至部门负责人和普通行员,都在连夜准备翌晨将要兑付的现金。到后半夜,看看准备停当,宋、张两人才回附近的寓所小睡了一会。

尽管对第二天的挤兑风潮已有充分预计,但第二天一大早密密麻麻涌来的人群还是让张嘉璈倒抽了一口凉气,汉口路的中国银行已被持券兑换者围得水泄不通,数千人的队伍一直排到几条马路之外。一九一六年五月十二日,张嘉璈在日记中记下了挤兑发生首日的可怕情形:“余自寓所到行(汉口路三号),距址三条马路,人已挤满,勉强挤到门口,则挤兑者争先恐后,撞门攀窗,几乎不顾生死。乃手中所持者,不过一元钱或五元纸币数张,或二三百元存单一纸。”

第一日,兑现者两千多人;第二日,挤兑人数仍不减少;第三日是星期六,下午本不营业,但银行为了应付兑现,仍然照常开门,人心一安定,如潮般的兑换者开始消退,再加上报上出了告示,持中行兑换券者在其他银行、钱庄均可收受,兑现者人数减到约四百人。第四日是星期天,银行特开门半日照常营业,并向汇丰等银行商借透支,以备不虞,兑现者已减少至百余人,然而行中的现金准备也已消耗十之七八,回想前两日风潮之烈,宋、张都觉不寒而栗。

到十九日,兑现者已寥寥无几,历时一周的挤兑风暴终得平息。南京、汉口两分行,鉴于上海分行措施得当,又获当地官厅合作,也都照常兑付。交通银行风潮拖延较久,据说最后由叶恭绰经手,向奉天省官银号借到现洋四百万元,才于次年一月把风潮平息下去。

中国银行之钞票信用,自此日益昭著。有称上海中国银行兑换券由此流通益广,远至偏僻乡隅,只要有宋氏签名的兑换券,持有者几乎可以视同现银元,因而窖藏者有之,时上海中行发行部门,经常发现久藏成饼、无法分享的大宗全新兑换券,可见民间持券人对宋氏信赖之深,实有出人意外者。

中外报纸对宋、张两个银行家的赞美毫不吝啬,称他们是“不屈从北洋政府的勇士”“有胆识、有谋略的银行家”。这次抗命停兑中,张嘉璈作为宋汉章的助手已崭露头角。宋、张两人,一刚一柔,个性、抱负颇不相同,宋汉章精于对内管理,张嘉璈则颇有政治头脑和手腕,正是他们的通力合作,使这场世纪初的上海金融风暴旋即平息,这似乎也预示着,新一代银行家作为不久的将来上海金融界的主角已悄然登场。

这一年,张嘉璈二十八岁。和他一起抗拒停兑令的“南三行”其他少帅们,李铭二十七岁,钱永铭三十一岁,陈光甫年纪最大,也仅三十五岁。

但知悉金融内情的人说,宋、张关系并不如表面那样融洽,宋经常用“政客”两个字来形容张的举动,以致他们共事的最初一段时间,“政客”两字几乎成为张的绰号。好在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即都想把中行办好,维持它的相对独立性,尽量扩大商股权益,削弱官股力量,以免受到政局变动的影响,他们之间也没有大的冲突发生。

北京政府看到停兑令执行不下去,为缓和人心,也自找台阶下,于六月一日发布安定市面令。称当初发布中交两行纸币停兑是“一时权宜之计”,“迩来商民恐惑,弊窦丛生,于财政前途,大有关碍”,已饬国务院重拟办法。“该两行纸币,为全国信用所关,本与现金无异,政府负完全责任,一俟金融活动,即照纸币面额定数,担保照常兑现。” 但在张嘉璈看来,这个命令不过一张废纸,于实际无补,中、交两总行奉令停兑纸币后,其在京津地区所发钞票,已由面价跌至八折,有些地方甚至跌到了六折,不仅商民拒收纸币,即便是政府所管的鐵路局,顾客购买客货票,也都只收现银了。不学无术的政客们已经把金融秩序给搅乱了。

抗命者总要付出点代价。新任总裁徐恩元不敢对张骞和股东们怎么样,就拿抗停兑风头最劲的宋汉章和张嘉璈两人做文章,以作敲山震虎。十二月十七日,中行上海分行突然接到总行一纸调令,要调张嘉璈去重庆分行任经理。重庆与上海经济地位不可同日而语,这一调令,对张实是明升暗降,宋汉章当即说,徐是在打击报复,张若调任,他也一并辞职。此举也惹恼上海中国银行商股联合会的一帮大佬们,他们再次致电北京,向黎元洪检举新任总裁挪用股款订印钞票、为帝制效劳的劣迹,要求收回成命。几经周折,张嘉璈总算没有发配重庆。

五、逼饷

对张嘉璈的新任命在一年后下达。一九一七年七月,张勋复辟闹剧匆匆收场,段祺瑞出组新内阁,发表梁启超为财政部长,梁上任不久,就来电邀请张嘉璈赴北京一行,说是有新的委任。张嘉璈事先已得知,梁启超是要他出任中国银行副总裁,与新总裁王克敏搭档。这一消息让他喜忧参半。

新总长对自己青眼有加自然是好事,但他担心一到北京总部,总裁、副总裁变换频繁,反而不能久于其位,做不成事,故先请已回北京的二哥张嘉森向梁代为婉谢,又电托在北京的钱永铭就近阻止,还亲自提笔给王克敏写信,说自己原在中行服务,遇事义当效力奔走,不必再畀以任何名义,副总裁一职,还是另觅贤能吧。

王克敏说,这是梁总长的美意,要他务必担任新职,上海分行副经理的名义可以继续保留,随时可回本职,随时往来南北办理行务。新总裁如此诚心诚意,他也只能欣然就道了,最后促使他北上就任的,可能还有他一直相信的卦象上的一个说法, “大蹇,朋来”,蹇卦之人多朋友相助,梁启超的力荐使他感到,这样的预言正在应验。

从这年夏天到北伐暴发,任职北京十年,与安福系政客斗,与武人斗,不管政局如何变动,张嘉璈致力在做的一件事,就是努力使中国银行驶离政府控制,实现银行的商业化,他最堪自豪的一件事,就是把官方股份像挤海绵一样挤了出去。

好在迭次金融风潮后,政府高层中稍有良心者也意识到中行实力已达限度,代政府受累非浅,不能再无休止施加压力强迫垫款。至一九二三年底,北洋政府财政日绌,将所持中行官股五百万元也出售了,只留下象征性的官股五万元。而商股则达近两千万元,至此,商股已占全部股份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七五,与官股的比例为四十比一,中行脱离政府的独立计划,可说已实现。

即便如此,张嘉璈还是说,商业化并不是不讲责任了,他们仍将一秉民国六年银行则例精神,“凡可以为政府谋者,靡不作合法合理之尽力”。

可是,战争把一切都改变了……

张嘉璈不喜欢战争。没有一个银行家会喜欢战争。战争的黑色镰刀砍过的地方,百业凋敝,市面萧条,金融的血脉会梗阻,甚至社会上流通的钱会被政客们搜刮去作战争机器的润滑剂。可是战争已经发生,他只能小心驾驶着中行这艘巨船穿过乱世的险滩。

一九二四年,三十六岁的张嘉璈在日记中写道:“全年满地战争,交通阻滞。上海分行一面须维持沪市,一面须接济内地分行。而内地各分行多存现金,则虑兵匪抢劫,少存则恐挤兑。银行当局责任所在,尝有穷于应付之苦……照此趋势,北方几无政府,南方似有成立统一政府之望,姑坐待之。”这一年,在南方,江浙战争枪炮正急,在北方,第二次直奉战争又大打出手,战云密布中,他似乎从更南方看到了一丝值得他去企盼的光亮。

一九二六年初,北伐军兴后,时任财政总长王克敏找好友张嘉璈、冯耿光商量。时下南军节节推进,北方政局腐败,军队不能打仗,已亲眼见之,但南方的“联俄、容共、扶助农工”究系如何,也要眼见为实。北伐军即将进军江浙,打进上海,中国银行怎么办?严峻的现实逼着他们要拿出一个周祥的应对方案来。商量结果是让冯耿光借探亲之名,前往广州一探虚实。

冯耿光到了广州,亲眼所见,果然与北方迥异,一派革命的蓬勃气象。回到北京后,向王克敏、张嘉璈谈到南方情况,认为南方成功的可能性更大,然军情扑朔迷离,胜负定局之前也有变数。但中国政局不管如何变动,中行都须有个靠山,三人商议之下,作出一个极为稳妥的安排:王克敏与冯耿光留在北方,应付北洋,张嘉璈则以母病为由回上海,设立驻沪办事处指挥南方行务,观察形势,并对北伐有所策应和济助。对外宣布的理由是,“中国银行之职责,系为全国民众服务,行务行政不应集中北京,宜由正副总裁分驻京沪,就近处理。”

中行与南方政府的渊源,其实还可以追溯到更早。一九二四年,孙中山聘请共产国际代表鲍罗廷为顾问对国民党进行改组时,中行就与广州方面有过接触。这年八月,广州大元帅府任命宋子文为中央银行行长,其时,广州市面金融混乱,中央银行因没有充分的准备金而滥发纸币,造成通货膨胀,宋子文为提高该行纸币信用,派私人代表到香港,找中行香港分行行长贝祖诒商借部分现金。贝不敢做主,请示北京总行。张嘉璈密嘱其亲往广州,与宋子文面谈。宋子文向贝提出借款二百万元,经张同意后,贝祖诒允宋先借五十万元,以助宋子文实施钞票整理计划。

作为中国银行在南方的一个眼线,贝祖诒不断将北伐消息电告冯耿光和张嘉璈。“南方声势很盛,军事有把握”,他的判断与冯耿光亲赴广州考察的结论不谋而合。贝祖诒在电文中还透露,广州政府对中国银行之前的做法极不满意,声言若再不助我,就要采取严厉制裁:“粤政府已宣言,中行接济吴佩孚打国民军,甘作军阀之走狗,现在北伐时期前方需款甚巨,倘能尽力接济,尚有可原,否则該行只知助敌,不知助国民军,当以敌人对待,所有国民军管辖区域,不准有该行钞票流通,应勒令收回云云。” 贝祖诒急切呼吁,该是拿一个主意的时候了,如若不然,“则广东成功之日即中行宣告破产之时。”

贝祖诒还说,广州政府有意起用自己,如何应对请总行明示。冯耿光和张嘉璈认为,这对未来的中国银行有好处的,要他恰当接济。因有贝祖诒通融在先,国民革命军出师北伐前,宋子文即以财政部长令告出发各军,“我军到达各地,当加意维持中国银行”。

一九二六年六月初,张嘉璈以中国银行副总裁名义移驻上海,在分行二楼辟屋办公。一个月后,在广州,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主席蒋介石任总司令职,下达北伐部队动员令。这似乎是个好兆头,不管以后政局如何变动,中国银行已着先计。但事情的发展并未如他预想的这般顺利。

九月某一天,在北京结识的好友黄郛忽从天津来电,传达已到江西赣州的蒋介石的口信,要他设法汇寄部分现款,支持北伐大业。原来北伐军自进入江西后,急需军饷,而当地商民只认银元和中国银行发行的纸币,拒绝使用北伐军所带的临时军用兑换券,蒋已为此急得焦头烂额。

当时孙传芳正在南京调集大军,准备入赣与国民革命军作殊死决战,对上海金融界监视十分严密,严禁资金外流,再加赣州僻处内地,调汇不易,但张嘉璈还是想尽办法,密电南昌分行秘密汇送三十万大洋,送到赣州的北伐军总司令部。

这年底,黄郛南下助蒋,临行前,张嘉璈指示中行总管理处让其带一密函,说国民革命军进抵汉口后,凭此函件,即可找汉口中国银行经理汪翊唐借支一百万元。因为蒋把北伐总司令部设在了南昌,也就没有从汉口中行借款。张嘉璈指示中行总文书吴荣鬯,从南昌分行又秘密拨汇了二十万现款。吴荣鬯与黄郛、蒋介石是沪军都督府时期的旧识,办此事最为稳妥。

但蒋并没有忘记他许诺过的那一百万,后来为此还生出不少事端来。

国民革命军进入上海,各界都觉欢欣,以为革命有成,太平盛世已至。一九二七年三月底的一天,总司令部军需处忽派数人来到汉口路中行上海分行,径往宋汉章经理办公室闯,说是奉军需处长俞飞鹏之命,要提借一百万元,且要当日运往南京。

宋汉章答应只同意垫借三十万元,还与随同前来索款的苏沪财委会的钱永铭发生语言冲突。磨了半天嘴皮子,宋汉章终于答应垫借一百万元,但要对方照章提供担保品。军需处的人一状告到蒋介石那里,蒋大怒,加码要中行出五百万。张嘉璈后来说,此事纯属一场“误会”,问题出在宋汉章不知曾有汉口分行支用一百万之约。而他自己因母亲去世,居丧在家,也没有预先接洽,致使误会发生。所以事情一发生,他即刻驱车前往解释,宋经理已把这一百万元“照付了事”。

话是这么说,一百万最后也照付了,但蒋派人催索,形同武力逼债,这行径跟北方军阀又有何区别?张嘉璈不会不心存芥蒂。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蒋总司令竟然亲自来到他家吊唁太夫人了,这让他“无任感悚”。他赶紧抓住机会,向蒋汇报,中国银行过去对国民经济虽小有贡献,“而银行基础仍然薄弱,尚需培养”。

本以为一场冲突已有惊无险应付过去,不想到了五月初,南京政府三千万二五附税国库券一发行,中行就接到了要求认购一千万元的指令。五月三日,蒋亲自致电宋汉章,限他于两天内筹齐这笔款子交苏沪财政委员会,并特派张静江、俞飞鹏两人前往提解。蒋一口一个“贵行”,措辞激烈,几近赤裸裸的威胁,看来宋当时的执拗已经把总司令给得罪了:

“闻贵行上年以大款接济军阀反抗本军,至今尚有助运之谋。久闻先生素明大义,当不使贵行再助桀虐,惟贵行为沪上领袖,若不如数筹缴,不惟妨碍革命进行,且不足以表示赞成北伐与讨共大事。”

有传言说,如果宋汉章不照办,就要通缉他。蒋还要学武汉政府发布现金征集令的办法,以“阻碍革命、有意附逆”为借口,没收各地中国银行资产。据说黄郛闻讯,亲自飞抵前线,劝蒋“不可逼中行太甚”。张静江、俞飞鹏两个亲信也以一时还不具备没收中国银行条件为由出面调解。俞飞鹏恐怕此事弄僵不可收拾,还致函陈光甫,表示“深恐枝节横生,愈难收拾”,要求他“立定具体方案”。

此时,陈光甫已在蒋介石坚请之下,从镇江老家回到上海,就任苏沪财政委员会主任一职。张嘉璈与陈光甫交情一向不错,上海银行开张及迭次遭遇提兑危机,张嘉璈都曾挺身相救,此番中国银行遭到当局逼饷,颇重信义的陈光甫也试图缓颊,专门找蒋说项。

一个要强借,一个不愿倾囊相助,中行又一次与当局杠上了。最后,在陈光甫与张静江、黄郛居间调停下,再加又传来已有其他还款来源的确切消息,张嘉璈和宋汉章最终同意由中行上海分行先垫款二百万元,余二百万元延期再交,届时由南京、浙江两分行共同垫借。

余下的二百万,中行过了期限也未交付,经办此事的俞飞鹏屡次催促,银行方面还是拖延。俞飞鹏因此认定银行毫无诚意,放出话来说,总座已明令,中行如果不在两天内如数缴足四百万元,那么先前的二百万元也不会受理。宋汉章回话说,上海中行在银钱两业公会两次垫款六百万元中已承担了一百二十万元,此次愿意再垫借二百万元,已大大超过此前各地中行对国民革命军的垫借款,实已无力再借。蒋骂人一惯很难听,他责怪俞飞鹏办事不力,電文中已有“此种奸商,何可讲情理”等激愤之语。

或许在蒋看来,三番两次顶撞他的宋汉章,此时已经成了世界上最可恶之人。此人一心只想着维持上海市面,何来半点革命觉悟?蒋又给宋汉章写了一封信,拿宋曾资助亲共产党的武汉政府一千八百万元说事,逼其就范。

宋汉章也是一肚子的无奈与委屈。他派了一下账,自南方军政府成立,在广东垫五十万元,在长沙垫八十万元,在武汉垫一百四十七万元,在福州垫七十万元,在浙江垫一百三十二万元,到了上海后,宁行所属垫七十万元,在银钱业两次六百万垫款中垫了一百二十万,我中国银行已为你的“北伐大业”支付了六百六十五万元,怎么说我“始终作梗”?革命是刀砧,我难道是你案板上的鱼肉,要任你宰割吗?

在这之前,陈光甫一直都是在勉力向上海中行催款的,但在见到蒋的这封语带威胁的电文后,陈光甫和财委会的其他成员都深感寒心,认为蒋的做法实在太过分,太不顾及金融业的处境了。几天后,财委会又收到蒋要求在二十四日前筹足五百万解宁的指令,陈光甫与以蒋介石代表自居的俞飞鹏的争执,终于在第十八次财委会的会议上暴发了。

会议一开始,俞飞鹏要求财委会,“将今日来电要筹之五百万元提开另议,先要问中行补足千万有无确实办法,须请宋行长明白答复。”

陈光甫答称:“军事与财政本属休戚相关,北伐军费固关重要,但市面金融亦应维持,倘挤逼过甚,市面一旦发生变动,则任何方面均属不利。总之,我们凭国民忠心,双方兼顾,想一妥善办法,务使圆满解决。”

俞飞鹏听出了他话里对中行的回护之意,进逼道:“接总司令来电,中行此次应缴之二百万,嘱不予收受。如果中行对于补足千万之问题有切实办法,则此二百万不妨暂由财政委员会收解,否则无论如何,决不能收。”

陈光甫回答:“中行本有诚意合作之表示,惟为市面金融,当亦不无困难。”

会毕,陈光甫找了两个财委会委员秦润卿和顾馨一找宋汉章商量,秦是老资格的钱庄主,钱业公会会长,顾是纱厂业主,三人苦劝之下,最终,宋汉章同意接受财委会的方案,续垫二百万元,再承募库券六百万元,凑足一千万元。

俞飞鹏说,宋的承诺口说无凭,财委会必须以书面形式把“所有经过及结果情形”报蒋总司令,且每个财委会委员都要在报告上签章。陈光甫想着早日息事宁人,就同意了,随即以财委会主任名义领衔、与其他委员联名致蒋,告以宋愿意共垫缴四百万元,其他六百万元允代为劝销二五库券。

在陈光甫看来,这样做既给足了面子,也争得了资金周转的时间,此事应该告个段落了。但蒋的固执劲比宋汉章更有过之,在钞票没有足额到手之前,他是跟中行耗上了。在给财委会的复电中,蒋又像个饶舌的老太太一样拿中行资助武汉政府说事,说“如照法律言,而谓其阻碍革命有意附逆亦可”,要陈光甫对上海中行从严交涉,电文中还夹带着“万勿以私为公”“勿徇私情”等语敲打陈光甫。

陈光甫还是没有因蒋的催迫向张嘉璈和宋汉章施压。平心而论,上海中行两次垫借四百万元,又答应劝募六百万库券,放眼整个上海滩,有哪家银行对蒋的支持力度有这般大?大家都是银行界同行,唇亡齿寒之理他岂能不懂,如果真的挤垮了负有国家银行之责的中行,谁也落不得好。他在财委会会议上一边说蒋催交一千万元“语甚严厉”,一边也同情“中行以关系市面金融,实感困难”,要大家共纾时难。他要王晓籁代表财委会与宋商谈,宋表示会尽力帮忙,他才放下心来。

但蒋还是不依不饶,六月一日,财委会又收到了令中行“克日缴足一千万元”的指令。陈光甫知道,此时如果再不亮明自己态度,蒋总司令真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了。他准备写一封长函给蒋,力陈应慎重处置中国银行垫借事。为写这份函稿,他枯坐了一整个晚上,费尽心思,上海商业联合会保存下来的档案原件中,计有一份写作提纲,五页零散段落稿纸,四份完整的底稿,可见其心绪之复杂。

他警告蒋,“政府一面因不得不筹款助饷,一面亦不可不顾全市面金融之流通,倘若操之过急,一旦金融界发生问题,势必筹垫无门,险象环生,于军事前途影响极大”,而且挤兑风潮和金融恐慌一旦发生,政府信用坠失,刚创立不久的南京国民政府将招至“列邦对华之反感”。对于蒋一直呶呶不休的中行资助武汉方面一事,他说:中国银行已有数次借垫,款项最大,“纵使无功可言,亦可无罪于国人”,倘处以军法,恐怕中行损失事小,于社会金融和中外信用影响反大,自招纷扰,得不偿失。“至汉口方面利用中行钞票一事,辉德不知其真相,倘使上海中行果有甘心通敌之事实,应由政府指派专员彻底查办清理,非仅以一千万元即可以了事也。”

蒋读到的,是他反复修改后的第四稿,语气已趋平和,那份没有发出的写作提纲,语气更为直接和愤懑,蒋若读到,说不定真会跳脚大骂:“(一)中国银行犯了何罪,摧残如此之甚。(二)英国人不相信现在政府,以其无组织无政策。此风传出,影响必大。(三)中行之功。(四)立国之初不可如此。如以军人事行之,不经政府逼遏,等如军阀之行为,令人寒心。(五)中行及各种金融机关都可帮忙。”

见蒋不理不睬,陈光甫索性向在扬州军事前线的蒋提出辞职。蒋怕陈光甫真撂挑子不干,急请张静江向陈光甫示意,表示在中行垫款一事上,“当不使吾兄独为其难”。六月六日,蒋发“鱼”电表示挽留:“方今大军渡江,后方接济更属紧要,千祈勉任艰巨,捍卫国家,匡襄不逮,勿萌退志,无任企祷。”隔日,蒋又再次致电陈光甫,劝其打消辞意,“财政困難,责任綦重,军政党务之命脉,全在于此,非贤劳决不能胜任,且非吾兄亦决不著信集事也”。

陈光甫并不想与蒋真的闹翻,见蒋尚能听进自己一番诤言,接到鱼电后,他也就见好即收,复电称,“鱼电敬悉,惭感交深,谨当遵命,将库券事办竣以副厚意”。他让财委会委员钱永铭去南京,带去汇票一纸、现洋十万及给蒋的亲笔信一封。六月十一日,他又亲赴南京谒蒋。由上海中行垫款一事引发的风波,暂时看来是平息了。

陈光甫与蒋介石的这次会面,表面上看一个恭恭顺顺,一个抚慰有加,但陈光甫的内心还是颇为不爽。包括自己在内的上海的银行家,都已经把全部身家押到了蒋的身上,政治上选边站队,经济上全力支持,但究竟能换来什么,他心中还是一片茫然。蒋来到上海后的种种做法,他总要下意识地拿去与北方军阀张作霖作比较,得出的结论是,“蒋之政府成立时间虽尚早,不觉已有七成张作霖之办法”。若不改弦更辙,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即便喊破了天,不几年也会有人起而代之。在会见结束后当天的日记中,他把种种不满事一吐为快:一是不顾商情,硬向中国银行提款一千万元;二是以党为本位,只知代国民党谋天下,并不以天下为公;三是引用一班半无政府党之信徒扰乱政治,即以财政事观之,财长古应芬、次长钱永铭都毫无权柄,全凭张静江,“此人为半残废之人,令其主张财政,则前途可想而知矣”。他断言,“如照此办法,不出二三年,江浙又要出事”。

处于这场冲突焦点的宋汉章更形悲观。曾经与陈其美、与段祺瑞一路斗法一路硬扛过来的这个银行家,在蒋的跋扈面前真的扛不牢了。这一次,蒋真的把他伤得不轻。蒋身上那种武力打天下的强势作风,与他讲规则讲信誉的商人做派怎么也捏合不到一起去。七月一日,宋汉章以患神经衰弱重病需静养为由,提出辞去上海分行经理职务,自请专任常务董事。实是两次借款事,引发种种不快,已经让他不能安于位了。总行批准了他的辞职。上海分行经理的遗缺,调香港分行经理贝祖诒、一个在南方革命阵营中有着良好口碑的银行家继任。

但宋汉章还是留了一着后手,走之前把自己的亲信施久螯等“余姚帮”安插到了重要位置上,以便在他走了之后还能继续控制上海中国银行。

张嘉璈也是意绪难平,事后在日记中痛苦地写道:“轰轰烈烈,闹得全行天翻地覆,各方左右为难。实则库券总是要销,军需总是要付,以堂堂当局,何必与中行闹意气耶?原因由于军人不明财政,而处处干涉,政治前途悲观在此。”

在国家权力干预下,一种新的权力关系被精心制定了出来。在这一权力关系的两端,政府总是强势的“施”的一方,而身处弱势的银行家们,则永远是被动的“受”的一方。这是蒋介石乐于看到的,却不是历尽艰险的银行家们想要的一个结果。银行家们叫喊过,挣扎过,努力抗争过,但最终,他们驯服了,不得不臣服在了新的威权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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