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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先生

2017-06-07王天宁

少年文艺(1953) 2017年5期
关键词:手语爸爸老师

王天宁

最初你跪着,十分钟左右,膝盖就麻木了。

你借助龟裂的树干站起,不经意触到一只急急忙忙向上攀爬的绿色小胖虫,它是青先生的孩子。

你双手合十,气喘吁吁。“青先生,我再也受不了啦!天底下,怎么会有爸爸这样的家长!我们家姓青,也有人尊称他‘青先生。尽管他不能说话,但他很开心和你同名。可是……”你开始咆哮,“名字相同,别人那么敬重你,可是爸爸呢?身体缺陷已经使他很难适应社会,他居然一点不自重,居然做出那么……肮脏的事!”

拳头握得都疼了,不知何时,你愤懑地用脚在地上磨出一个大坑。

青先生偶尔借助风,表达细微情感。更多时候,它是静止的。这棵号称全世界最高大的银杏树,树冠插进云朵,树根探入地心,只要天一暖和,立马枝繁叶茂。

从你记事起,青先生面前便存在一排蒲團。那时,妈妈还没离开,她和爸爸时常带你来看青先生。永远有人跪在蒲团上,向青先生叩头;永远有人靠近青先生,谦卑地低低喃喃。

然而,今年的春天早过了,日头开始拼命融化一切,青先生的树冠一直光秃秃的。植物学专家预言,如果它今年没有动静,将不得不宣布青先生的死亡。这两年,来看望青先生的人越来越少。只有你,依然保持从小的习惯。

你把耳朵贴在枯皱的树皮上,风从其中吹过,好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闭上眼睛,前尘如烟的往事纷至沓来。

那位使你蒙羞的“青先生”仿佛站在眼前,特别清晰。

“小哑子,小哑子。”

小时候,同龄的孩子都这么唤你。你明明会说话,嗓门嘹亮,谁哑啦?你愤愤不平地与他们争辩、吵闹、打架,可是,小学的第一个班主任恰巧住在附近,报到那天,她在叽叽喳喳的小脑袋中发现你,吃惊地说:“咦!小哑子,你也在我班上啊!”

她自觉说错了话,可“小哑子”从那时起,变成你的外号。

外号像过期的零食,模样难看,口味难忍。

假如爸爸不是哑巴,该多好!

在你八岁时,爸爸开始去牙膏厂上班。他一天要旋上万只盖子,天黑透才回家。妈妈在家露面的次数开始越来越少,家对她而言,更像宾馆,随住随走。

夜晚那么漫长,你用画画打发时间。你发现自己画得还不错。你把口无遮拦的班主任画得凶悍如虎;你把天上的云朵画成胖乎乎的拳头;你画了一架UFO,那些嘲笑你的孩子,都满脸惊恐,被倒着吸入飞船……

爸爸回到家,只要发现新作品,便捧起欣赏,品头论足。

他用手语“说”:“青瑞,你画得真棒,世界第一棒!”

爸爸“说”:“我的儿子,将来一定能成大画家!”

你皱着眉头:“那些嘲笑我的人,将来一定像画里那样,落不得好下场。”

爸爸表情一怔:“你不能这么说,别人不仁,我们不能不义。你要学会与人为善,善待他人。”

九年之后的一个雪夜,也就是今年初春。为凑学费,爸爸带你来到一个亲戚家。那臭老头一听“借钱”,恨不能将眼都闭起来。你当时就想拍桌子:“我们是借,又不是拿!担心我们不还吗?”

当然,仅是想想。爸爸神情很落寞,拉着你告辞。

你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你想,真是讽刺。“与人为善,善待他人,可是,没有好下场的,却是好人。”

爸爸用手语“说”:“咱们得理解大爷,自从厂里购入机械手臂,我不得不下岗,咱家的收入确实减了不少。人家担心,不是没有理由。”

你把地上的雪球用力踢向远处。“全世界咱们都要理解,谁理解咱们?这些亲戚过得那么好,为什么个顶个抠门!”你擦了一把鼻涕,“我不学了,干脆把画笔画板拾掇一下,一把火烧光了事!”

“吱吱嘎嘎”的脚步声忽然消失,爸爸站在很远处,雪把头都下白了。

“爸爸,快点走啊!”你招手。

爸爸猛虎般冲过来,一把拉起你的手,你被拽得东倒西歪。“爸,你干什么!”你大喊,爸爸不睬。亮晶晶的雪地上踩出两串长长的脚印,向家的方向迅速延伸。

爸爸什么都不“说”,一到家就熟门熟路地翻出画筒,把一堆画一股脑倒出来。

爸爸将两只手拍得“啪啪”作响:“为什么要放弃,瞧你画得多好!”

“你放心,我有办法凑齐学费。”

“青瑞,你一定会成为大画家,一定会办个人画展的。”

“你要是放弃了梦想,以后会后悔的!”

“还办个人画展呢……”你哭笑不得,“都快上不起学了。”

“爸爸,”你突然正色,“老是谈我的梦想,你的梦想是什么?”

爸爸打手语的速度慢下来:“从前的梦想跟着你妈妈走光了。现在的,只有把你培养成大画家,然后,咱爷俩在一起,好好生活……”

暖起来以后,你如愿进入美术特长班。

都说艺术之路是金钱铺就的。耗损极大的画纸、画笔、油彩……花费变成原来的两倍。你尝试用画纸的两面作画,被老师好一通训斥。你想把干结的油彩刮下来,用水重新泡开,反复利用。你甚至偷捡了一支同学丢弃的画笔,可惜刷毛已掉光,只好作罢。

你不知道爸爸还能支撑多久。

自从那个雪夜碰了一鼻子灰,爸爸再没有向亲戚伸手。这段时间,他早出晚归,回家后累得像烂泥,裸露的脖颈、耳后总浮着墙灰似的粉末。

你问爸爸:“你是不是找了新工作?”

“没有新工作,你怎能学画呢?”爸爸得意地打着手语,“你猜是什么工作。”

“是……粉刷工?”

爸爸只是笑。

这些钱好似天上飘来的,谁知会不会刮起哪阵风,吹得丁点不剩。

美术老师不欣赏你的作品,她总是训斥:“青瑞,告诉你不要这么画,为啥不改呢?阅卷老师不会喜欢这种画法,你怎么通过考试?”

一度你感到迷茫,你学画,不是为了成画家、办画展吗?

你变得很沉默,用老师最不中意的画法,铆足劲画画画。

不是没有同学欣赏你的执着,那是一个老相识,小时候带头叫过你“小哑子”。

那天下午,阳光好得不寻常,窗棂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你琢磨着该怎样表现这种光影。旁边,老相识正翻阅你的画作,一个劲儿“啧啧”。

“青瑞啊,你在这个班里学习,可惜了。”

“什么意思?”你摆弄着画笔。

“你若想成画家,最好去专业画室当学徒,学成后自立门路。好多美术院校的老师都不是科班出身,野路子更吃香。”

他指着那抽象得变形的画作:“这,就是野路子。”

你琢磨着老相识的话,心颤了一下。

男生把声音压得老低:“说到美术院校,你知道那里的学生上人体写生课,会用到人体模特吗?”

“人体模特?”

“就是当着一众人,脱得光溜溜,让大家画身体线条、肌肉纹理。”

你幻想了一下那场景,被几十人盯着身子,多害臊。

“我还听说啊……”老相识的神情变得鬼祟,“你爸爸……好像在做人体模特。”

脑袋“轰”的一声,老相识的脸虚了实,实了虚。

“放屁!”你把画笔一股脑砸到他脸上,“再胡扯,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老相识也怒了,狠狠揪住你的衣领:“你不信……跟我去美术学院看看!我哥就在那上学,是他亲眼所见。我们从小认识你爸爸,能有假?!”

你气喘吁吁,胃里翻江倒海。

同学们停止嬉闹,好奇地看着你们。

“看什么看!”你梗着脖子,“有本事出去打一架!”

这是你第二次走入美术学院。

老相识已从志得意满变得信心缺乏,他哥哥甚至没有陪伴。

第二次看到写生模特们,你已不像第一次那样面红耳赤。坐在阶梯教室最前方的模特,有男有女,几乎一丝不挂,只用白布遮挡重要部位,浑身涂满白色石膏粉,一动不动。作画的学生都习以为常,仿佛台上摆放的不过是一只梨子一个花瓶。

你问:“找了第二遍,这些模特,哪一个是我爸?”

男生嗫嚅:“我哥说,模特是随机分配的……有一次,他们上雕塑课,分配的模特和你爸爸特别像……可能,是看走眼了吧……”

你昂着脑袋:“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是有骨气。无论任何,我爸不会做这种工作。”

“是是是!”男生忙不迭地说,“我向你道歉。”

“你已经对我造成伤害,我不想跟不负责任的人当朋友。江湖路远,最好从此不再相见。”你特别潇洒,昂首走出艺术学院的大门,将唯一的“朋友”像垃圾一样狠狠丢远了。

尽管这样说,你的心却悬得更高了。

浮在爸爸脖颈、耳后的墙灰,怎么跟石膏粉一模一样?

爸爸如何在短时间凑齐学费?听说,写生模特报酬不菲。

晚上爸爸回到家,你抑制不住,再次问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工作?”

爸爸依然在笑:“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嘛。”

“粉刷工这么挣钱?和我的想象不太一样。”

“我向老板预支了工资,他也有个喜欢画画的儿子,才上小学,承诺等你学成,给小朋友当家庭老师呢。”

这样,或许能够说通吧。

你还是不那么放心。周六清晨,爸爸穿戴一新,早早出门。装睡的你将被子一掀,蹑手蹑脚跟出去。七拐八拐,爸爸似乎对路不太熟悉。你不断祈祷。最终,爸爸走入一个刚刚开工的工地。

你如释重负,轻松地一屁股滑到地上。

消息来得很突然,美术班将与隔壁美术学院展开合作,高中生的你们将走入大学课堂,提前感受大学氛围。

第三次走进这所学校,你头一回有心情打量环境。教学楼的钢铁构架裸露在外,如咆哮的野兽,连眼睛都能把渺小的你们吸入。沿着环形楼梯拾级而上,最顶层便是写生教室。

不知为何,隔着好几个同学,老相识有意无意瞟你。

教室后门开了,教室里那么亮堂,最前面添了一盏照明灯,除了那个纯白的身体,什么都看不见。

你的目光粘在那个身体上。尽管被石膏粉覆盖,但是,身材、五官、表情那么眼熟。你确定,那个模特也在盯着你。

脑袋响起一阵山呼海啸:耻辱!真耻辱!

你朝环形楼梯逃去。模特用白布遮挡,疾风般追过,赤身裸体的他立刻引起高中女生的尖叫。

肩膀忽然被狠狠抓住,你冷冷道:“松开!”

模特看懂你的唇形,可他一动不动。

你再度狠狠地说:“你给我松开!”

模特将白布系在腰间,因为著急,手语变得“语无伦次”:“孩子……我可以解释……”

你将他打断:“从小你就教育我,我们虽然穷,但是要有骨气,侮辱尊严的事,宁死都不能做。现在,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得光溜溜的,这叫有尊严吗?不就为了该死的钱吗!这画,我不学了!”

怦怦怦,太阳穴跳得特别用力。

看热闹的学生和保安将你们围住,你茫然四顾,说不出一句话。你把爸爸像垃圾一样抛弃,撞开人群,扬长而去……

“往后呢,我和爸爸的关系越来越差了。”你苦笑着,轻轻倚在青先生的树干上。

“吵闹了很多次,叫同学们去喝酒,没人睬,我就自己去了。喝了半斤白酒,回家吐得马桶都快堵了。”

“我还摔过东西,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小玩意,爸爸不管不顾,可当我要撕从前的画时,他用身体死死护住。”

“哭不出来,晚上躲在被窝里,早把眼泪淌光了。”尽管这样说,你还是擦了擦眼睛。

“青先生,你猜爸爸是怎么走上那条路的。有一次他接我放学回家,用手语咿咿哦哦地比划,表情丰富,动作夸张。那个美术教授恰好经过,大概发现了某种适合写生的特质。再后来,因为爸爸找工作,两人在街头偶遇,那教授抓住时机,邀请爸爸去做模特,不知他怎么就把底线丢掉了。”

“没有交流,”树叶摇晃,仿佛在询问你什么,“发生那件事以后,我没有跟他说过一个字。当然,这很简单,只要不看手势就成。”

“说来好笑,”你紧紧抿着嘴巴,“两次我去找爸爸,其实他都晓得。你猜他是怎么逃脱的。第一回,我和老相识上厕所,他恰巧在隔间换衣服,瞥见我们,忍着臭气,直到我们离开才敢出来。有了前车之鉴,他时刻提高警惕。第二回,我们几乎在走廊相撞。幸好光线昏暗,他第一时间躲进工具间。最后那次,我跟爸爸去了‘单位,其实他发现了我的意图,心里一边打鼓一边漫无目标地寻找,老天帮了他一把,再耽搁一会儿,他的戏就穿帮了。”

“当然,我能知道这些,都是爸爸用手语向我交代的,”你担心青先生误会,“自始至终,我都没用正眼看他。”

“我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去上学了,反正老师看不上我的作品,我连基本的考试都无法通过。”你坦然地坐在硬邦邦的蒲团上,“发生那件事后,噩梦不断,台上光溜溜的,不是爸爸,而是我。遮羞布被扯下来了,我最后的尊严被同学们踩在脚底下。”

你的表情越来越冷漠。“我准备离开这座城市,去陌生的地方生活。或许,我可以去画室做学徒,学成以后,去美术学院当教授。我什么都没向爸爸说,我在家闲了这么久,又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他站在门边瞧着,肯定一切都明白。他想给我生活费,我当然拒绝。怎么说呢,总觉得那钱不清白。他用手语向我说‘保重,我说‘你也是。这是我第一次对他说话,也是最后一次。”

你轻轻地抚摸着凹凸不平的树干。“这次,我是特意来和你告别的。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亲人。再见啦,再回来看你,可能是很多年后了。保重啊,青先生。”

你郑重地、轻轻地拥抱青先生,这个拥抱,本来该给爸爸。

你拽起藏在树后的行李箱,“咕噜咕噜”的轮响随着你越走越模糊。

你再也没有回头。

现实总比想象残酷。

你幻想穿越千山万水,地球的另一端也不嫌远,只要能彻底躲开过去。

可是,捉襟见肘的生活费只允许你乘坐长途汽车抵达毗邻的城市。

你不断安慰自己,至少周围再也没有熟识你的人。

你数不清面试过多少画室,几乎每个校长都对你赞不绝口,又遗憾画作还差一点火候。他们说:“想象力很好,但是过于抽象了。”至今,没有遇到欣赏“野路子”的伯乐。

为了生活,你只得在一家小川菜馆做服务员。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连轴转。很多顾客看不起服务员,动不动对你吆五喝六,厨师做菜慢,连你一起辱骂。你工作完一天,死狗般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嗅着浑身上下的油烟味,感觉自己已经七十岁了。

离家近半年,你没向爸爸写过一封信。

不会说话的爸爸、灰暗的美术班、冰冷的雪夜、讨厌的老相识还有永远耸立的青先生,像被隐形的橡皮擦从脑海中轻轻擦光了。

那天,川菜馆走进几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大男孩。你摆出标志性的笑脸,礼貌地递上菜单:“几位先生好,欢迎光临本店,我们的特色菜有……”

“青瑞!”一个男孩忽然叫。

你一愣,居然是老相识和他哥哥,还有两个陌生面孔。

老相识激动地站起来:“大半年不见,你怎么跑到这里了。我们来这儿旅游,居然遇见老朋友!当初,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你嗫嚅着,领班似乎在打量你。“还是先点菜吧。今天的特色菜有……”

“青瑞!”那哥哥叫道,“你怎么不联系你爸爸,青老师……叔叔他很想你。”

你放下菜单,仿佛等待审判。

另外两个男生也好奇地注视着你:“你就是青老师的儿子啊!青老师把你的画给教授看过,教授上课时好生夸奖呢。可惜,后来青老师不在学校工作了,不知你的画功有没有长进?”

你听得云里雾里:“青老师?我爸爸?他做过那种工作,还会有单位要他?”

大家当然知道“那件事”指什么。那件事太有名,轰动美术班和美术院校。

四人面面相觑,终于哥哥缓缓开口:“大学伊始,老教授就教导我们,‘人在诞生和逝世时,都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裸裸。所以,每一个写生模特,都在展示最纯粹的真实。我不知你对你爸的工作为何这么排斥,为了同学们,必须好几小时保持同一动作,非常辛苦。这才是真正的‘為艺术献身。在美术院校,写生模特是非常受尊敬的职业。青老师是表现力极佳的模特,他离开以后,老教授对其他模特都不满意,好几次亲自上阵,让我们描摹。”

你瞪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教授……把衣服脱光了?”

“那当然,人体是最圣洁、最干净的。”哥哥义正词严地说。

“爸爸不当模特,那他在做什么?”

“这需要你自己搞明白,”一个男生调皮地笑,“我只能告诉你,青老师挺有名的。”

老相识专注地看着你:“即使你爸爸不会说话,他也有能力把一切告诉你,你要学会用包容的心倾听。”

男生们点了一桌菜,邀请你共吃。你摆手拒绝,脑海中不断回响他们的话。

晚上,你把领班支走,由你来打烊。

灯关了,世界一片漆黑。你从柜子中摸出一瓶二锅头,咕嘟咕嘟灌下,暖乎乎的胃,晕乎乎的脑袋,你抱着几张抽象画作,嚎啕大哭。

半年之后,你回来了。

你拖着行李,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呼吸着家乡的空气,感受着家乡的阳光,真好,无论走多远,家乡永远在等你归来。

听说爸爸在时代街工作。他能做什么呢?这条街潮人汇聚,奢侈品旗舰店云集,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总不能光鲜亮丽地去招待顾客吧。

忽然,你发现街中央立起一片纯白色围栏,里面摆满多种微缩景观,色彩纷呈,栩栩如生。你以为眼花了,怎会有那么多黄澄澄的铜人在景观之间走来走去?

入口在围栏最前端,六个绿色大字悬在上空——“青先生的画展”。

你微笑着,不知爸爸搞出什么名堂。

向围栏走去时,两个女孩嬉笑着超过你:“快点快点,青先生的画展,普通人可以明白的行为艺术展,咱们坐了这么久的车,不就为了看这个!”

你仔细辨认那些花花绿绿的景观,笑容凝在脸上。

那些景观,虽明丽,却变形,甚至有些抽象。活脱脱,将你幼时的画作变成实物。

心脏漏跳好几拍。

在一群长得嘴歪眼斜的动物中央,一个女性铜人维持张牙舞爪的动作,一动不动,你以为偶遇那个口无遮拦的班主任。在一朵朵胖得变形的云彩下,几个铜人像在行走时被施展定身咒。灰色的UFO降临世间,底部投射刺眼光束,铜人被光芒笼罩,惊慌失措……

居然,你走进了自己的画中。这感觉,好似走进童年的梦。

游客快把围栏挤垮了,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在铜人旁摆出千奇百怪的姿势合影留念。

你发现,每个铜人的皮肤都覆盖着亮晶晶的油彩,连耳廓都没放过。你强忍笑意,这灵感一定来自石膏粉。

你挤到一个铜人旁边:“请问,青先生在哪儿?”

铜人瞪着眼睛。

“他不会说话,”另一个铜人对你说,“青先生负责最东边的景点。”

原来如此。

你用手语对不会说话的铜人“说”:“你的表演很棒,谢谢你。”

铜人笑了,打手势“说”:“你一定是青先生的儿子,你终于回来了。”

最东边的景点是一棵直冲云天的大树,大概只有当地人才知道,这是大树“青先生”。

你终于看见他了,尽管涂着厚厚的油彩,爸爸的五官却从油彩中凸显出来。

连唇都在颤抖,你用力挥挥手:“爸爸!”相信他一定能读懂你的唇语。

爸爸只是笑着,像对平常的客人那样微笑。

你有些慌张,手语打得“啪啪”响:“这个展览是你做的?这些铜人都是你的同事吧?爸爸,你太牛了。”

爸爸笑得眼睛都湿了。

“先生,拍照五块钱。”爸爸用手语“说”。

你笑着摇摇头,飞跑过去,拉住爸爸的手。油彩在手心里滑腻腻的,却有一股暖流从手心流向心脏。

那棵同样名为“青先生”的古树矗立在身后,同名为青先生的爸爸和面目已经模糊的妈妈经常带你去看它。这么多年,一切都变了,一切又将复原。

“咔嚓”,快门轻响,世界明亮如白昼。

你故意刁难爸爸:“哎呀,我忘了带钱,怎么办呢?”

爸爸皱着眉头,用手语“说”:“那下次再还吧,可不要忘了。”

“怎么会忘呢,”你躲在爸爸身后,喃喃自語,“我欠你这么多,不管怎么还,这辈子都还不清啊。”

爸爸回过头,他好像听见了!望着泪眼婆娑的你,他莞尔一笑。

你来看望那棵树了,站在它面前,蒲团空空的,你像个老朋友,与它相视而立。

在你身后,站着爸爸。

你离开后,这棵名叫“青先生”的树奇迹般重焕生机。更奇怪的是,它的生命周期比其他树晚了两个月。此时已是初秋,地上一层薄薄的黄叶,唯独它,枝繁叶茂、翠绿如初,秋风一吹,叶浪翻滚。

临走前,你又发现了一只胖胖的小虫。从树冠爬向树根,急急忙忙地蠕动。你不忍打搅,它是“青先生”的孩子。不论它会蚕食多少绿叶,啃坏多少树根,“青先生”都无怨无悔,保证它度过严酷的寒冬。

就像这世上的每个爸爸那样,哪怕将心揉碎,一点一点喂给孩子,也从不说一声后悔。

你轻轻转过身,温柔地望着爸爸。

——走吧,咱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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