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
2017-06-06北岛
北岛
我八岁开始学游泳。除了打乒乓球,那是当年最时髦的體育运动。天一热,几乎所有孩子都拥向水边。与其说是游泳,不如说是集洗澡、避暑、娱乐、社交之大成的一项活动。
离我家最近的是什刹海游泳场。我和同学、邻居结伴出发,步行半小时,头顶烈日,晒得发蔫儿。一里开外,那阵阵喧哗的声浪,伴随着尿臊、漂白粉和来苏水的混合气息迎面扑来,让人热血沸腾。而回家路上我们则步履蹒跚,头顶着湿游泳裤,好像影子在地上游泳。赶上菜站处理烂西红柿,花五分钱买半筐,吃完染得满身满脸都是,到路边水龙头下冲洗,再灌一肚子凉水。
我先在蘑菇池模仿自由泳,两手轮流划水撑地,双脚打水,但原地不动。从蘑菇池眺望“水深火热”的成人世界:危险的动作、夸张的声调和疯狂的竞技状态,就像在打仗。
进而在家用脸盆里练憋气。看一眼闹钟,深吸气,把头埋进水中,咕咕吐泡,憋不住时猛抬头。与同伴比赛,憋得时间越来越长,但呼哧带喘,面目狰狞,紫茄子一般。除了憋气,还练水下睁眼,我们好像全得了红眼病。人要学会鱼的本事,非得逆向穿越亿万年的进化过程。
从脸盆到游泳池,世界大了,难度也大了。练憋气,弄不好咕咚喝进一口,别提多腻味了———有人在游泳池撒尿。可谁要没多喝几口水,咋能学会鱼的本事?我从蘑菇池进练习池,双臂倒钩住排水槽,屏住呼吸,猫腰沉入水中,猛蹬池壁,一口气扑腾七八米远。
喝水喝多了,技术上总算有些长进:不会换气,于是把头露出水面,手脚并用游上二三十米。
之后,我跟同伴到后海游野泳。所谓野泳,指的是在江河湖海的广阔天地游泳。首先是免费,再就是无救生措施,除非自救。后海是穷孩子游野泳的天堂,无人管束,还能钓鱼、捉虾、摸蛤蜊。人家孩子被扔水里不仅扑腾扑腾活下来,还个个如鱼得水,晒得跟小黑人似的,只有牙齿和眼白是白的。虽混不进人家的行列,能跟着浪迹江湖我就心满意足了。
十岁那年暑假,我和同学一起来到颐和园。离开石堤,我用脚尖试探深浅。湖底是淤泥和尖利的石头。淤泥滑腻腻的,塞满脚趾缝,粘住脚底板;暗流涌动,泥鳅般在裤裆钻来钻去。水漫胸口,我开始向前游去,一到木牌警戒线就往回返。在岸边喘口气,和同学打招呼。肚子饿了,上岸到小卖部买东西,吃饱喝足再下水。
越游胆儿越大,我离开安全区。岸上人影越来越小,天地间沉寂下来,只有风声、水声和我的喘息声。阳光灿烂,云朵舒卷。那突如其来的孤独感,让人又紧张又着迷。
有渡船驶过,一个大浪打过来,铺天盖地,我被骤然卷到水下,一连灌了好几口水。我悬浮在中间———下够不到湖底,上蹿不出水面。天空黯淡,旋涡中是浑浊的太阳。窒息让我浑身无力,但头脑清醒,就在那一瞬间,晚饭、书包、父母、家养的兔子……闪念聚拢又散开,像礼花般灿然开放,而我正和这一切告别———死亡意识让我震惊,顿时转化成求生的动力。我拼命扑腾,终于浮出水面,但由于剧烈呛咳失去平衡,上下沉浮,又喝了好几口水。
再次浮出水面,我抡开双臂向岸边扑腾过去。那姿势回想起来,很像孩子打架用的“王八拳”。直到脚尖能够到湖底,我尽力站稳,把肺里的积水咳出来。爬上岸,我坐在一块石头上,浑身瘫软。环顾四周,同学们在水中追逐嬉戏,并没有人注意到我。生活在继续。夕阳西下,就要落进群山中,这和水下看到的是同一个太阳。
我没有告诉同学,当然也没有告诉家人。那是我第一次有关死亡的经验,无法与他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