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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声匿迹

2017-06-06陈超�オ�

啄木鸟 2017年6期

陈超�オ�

清晨五点半,东方发白。

沿着雄楚大街往北,再经过江夏藏龙岛,是一条出市区的国道。道路的两旁已经是与市区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没有熙攘车流的尾气弥漫,没有高楼大厦的参差林立,汤逊湖四周的平原上,一点点的田间点翠,一点点的山峦起伏。

第一缕朝阳投射下来,不经意间映照出了这个城市秀气的另一面。

看着导航上那条从刑侦支队发出已经驶过的漫长轨迹,罗熙就不明白,有钱人为什么非要住在这么远的地方。如此刻意远离都市的繁华,钱还能有多少用处?

感叹间,他眼前突然一亮,终于看到了第一个指向梧桐山庄的路牌。

从国道上往右转,在一条仅有两车道的林荫小路上又开了八分钟,才看见稍远的前方,茂密的小森林中隐约现出了一扇黑漆的铁栅大门。门侧的半透明岗亭里,社区民警带着一名保安等候多时。几句寒暄过后,他们便开上一辆电瓶游览车在前方给罗熙带路。

跟着前面的车继续深入,看着四周美丽奢华的建筑和世外桃源般的风景,罗熙的内心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想起那具马上就要相见的湖中女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几个人在通向一个小树林的路口下车,步行五分钟到达了湖边,这里已经用警戒线隔离,技术队的人已经在勘查现场。一旁用白布蒙着的,就是刚从湖心捞上来的女尸。

罗熙走到跟前,撩起白布查看,不成想先被刺激到的居然是嗅觉。他条件反射地向后一仰,却被老董一把扶住。

“罗队,别细想也别琢磨,就当是看块儿木头。”

罗熙“嗯”了一声,却听见一旁的同事窃窃私语。

“这么年轻就当了刑警队长了?”

“肯定是关系户,命好!”

“这行靠关系可不行,你没看刚才……”

罗熙故意侧了侧头,促使这段谈话自然中止。

老董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多想!安心办案吧!”

罗熙努力冲老董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蹲下身子审视尸体。

时值八月,江城的盛夏季节。

这具女尸也许是在水里泡了太长时间,面部已经肿胀发绀,头发几乎完全脱落,表皮也已斑驳,完全无法辨识出死者生前的容貌,仅从身上已破烂的白色长裙和腕上的百达翡丽手表勉强能推断出死者生前的生活品质。

“死因是什么?”罗熙问道。

“初步判断应该是溺弊。”法医回答。

“有其他外力伤吗?”

“目前没有发现,详细结果要等回去后进一步检查。”

“这看上去,在水里得有三天以上了吧?”罗熙问道。

“结合水温和季节因素,确实是在三天以上。”一旁的法医回答。

“尸体上浮最快也需要两天时间,凌晨四点巡视周边的保安发现了尸体……嗯!时间也对得上。”老董点点头。

“死者尸体在湖中间而不是湖边浮起,证明入水点不在岸边而是在湖中间。她是怎么过去的?”罗熙转头问社区民警。

“你看,”社区民警指了指湖中间的那条小木船,“应该是从岸边坐船到了湖中,然后落的水。我们怕破坏现场,只打捞了尸体,没动船。”

“把船拉过来看看吧!”罗熙回头交代后,继续询问社区民警,“死者是梧桐山庄的业主吗?”

“目前仅凭样貌无法确定,派出所已经联合物业的人去挨家挨户核实。”

“这个小区的出入制度这么严格,外来人员的可能性不大……”罗熙陷入沉思。不久,只见身后的老董和另一名警察交接了一件装在塑料袋中的证物,他站起身,“有新发现?”

“是的!船上找到了死者的遗书。”老董把那隽秀笔迹的黄色扉页递到了罗熙的面前——

“既然命运无法挣脱,那我选择自我解脱。”

一个多小时后,排查工作有了结果——A区12号的女主人已经有三天不见踪影,并且曾于推测死亡日的凌晨三点出现在视频监控下,穿的正是这件白色长裙,走的正是一条通往湖边的小路。

“沈珺珩?”罗熙看着业主登记簿,很难把这个罗曼蒂克的名字和那具惨不忍睹的女尸联系在一起。

整齐排列在A区12号门前两侧的,那本应鲜活的花圃,却在失去主人的照料之后,变得萎靡不振。

从外面看,别墅门窗紧闭,连窗帘都闭合得紧紧的。物业主管在同步录像的情况下,打开了别墅的大门。

屋外新鲜气流的涌入,冲散了别墅中空气的凝滞。但随之扑面而来的,却是清新剂隔夜后的诡异芬芳。

一方面,这里的装修非常豪华,家具陈设上都一尘不染,显示出女主人沈珺珩生前的洁癖;另一方面,这里作为一个家,却如同安置金丝雀的美丽鸟笼,闪闪发亮、精巧炫目,唯独缺乏理所应当的生气。

进入卧室,墙上那幅女主人用木框镶起的巨大海报一下子就吸引了罗熙。一个美丽高贵的舞台歌姬,在梦幻灯光的映照下,双肩挺拔,眉眼低垂,朱唇微启。海报里仿佛正传出她对着老式麦克风的轻声吟唱。

罗熙看得入神,但也正如同他进入这别墅的第一观感那样。这个女人,缺了生气。

有那精美的木框将她框在中间,再美的气息也无法蔓延开来。

技术人员紧张地忙碌着,在床上、洗手间、衣物上、家具上提取着不易察觉的毛发和指纹。

一旁的社区民警正向罗熙介绍着已掌握的信息,“这里的女主人,叫沈珺珩,是歌舞剧院的独唱演员。据物业反映,平常没有演出任务的时候,她几乎都待在这里,足不出户。偶尔出门,也是有车来接。”

“登记的产权业主是她吗?”

“不是,是一个叫郑锐的男人,有时候一周来一次,有时候一个月才来一次。”

“他們是夫妻?”

“好像不是。”

罗熙和老董交换了一个眼神,老董撇嘴一笑,似乎明白了女主人的特殊身份。

“还有一点很奇怪。”社区民警的话还没有完,“沈珺珩有一个保姆叫何娟,这个人现在也不见了。”

罗熙眼睛一亮,追问道:“什么时候不见的?有联系方式吗?”

“大概也就是这两三天。刚才打过电话,无人接听。”社区民警回答道。

罗熙“哦”了一声,心中暗忖:到目前为止,此案的证据和信息都符合自杀的要件,但如果这个保姆真的莫名消失,也不能视而不见。

罗希立刻走进别墅最里面的那间小屋,从格局上看很像是间保姆房。房里一样有股空气不流通的气味儿,应该也是几天无人居住了。他四周打量一番,房间虽没有那么豪华,却也干净整洁,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颇为舒适惬意。随手一翻,竟发现枕下放着几本书,还是侦探推理小说。

罗熙拿起其中一本书正纳闷,两个西装革履的男子突然间冲进别墅,被现场警员拦阻。

一名年纪稍长的男子从手提箱里取出一份法律文件,大声道:“我们是律师,有这里业主的授权书,受他委托,希望和现场负责人说话。”

“有事吗?”罗熙冷冷地问道。

“我们希望你们能暂时中止搜查。”

“你在开玩笑吗?”罗熙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两个架势十足的人。

“我们是代表业主来的,要确认家里一些财物的情况,这是合理要求。你们破案不也需要这些信息吗?”

本来,罗熙想回答“合不合理要由我们来判断”,但却被另一个更加强烈的念头给压了下去。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如此嚣张地出现在这里,不惜跟警察针锋相对,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他们这么急切?

罗熙微微一笑:“如果这件事真这么紧急,我可以同意,但你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在我们的监视下进行。而且,你们不能从现场拿走任何东西。”

律师略微犹豫了一下,走到角落里,毕恭毕敬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随后回复了罗熙,“可以,但因为涉及隐私,希望你们能保持一定的距离。”

罗熙点点头,示意警员将他们放了进来。两名律师按要求戴上了鞋套和手套后,走进了卧室。年长律师掀起那幅海报,露出里面的嵌入式保险柜,年轻律师则背对他站着,盯着对面的警察们。

罗熙在门外盯着,亲眼目睹了年长律师打开保险柜之后手足无措的慌张,印证了他心里的那个猜测——那个对他们来说无比重要的东西,丢了。然而,两名律师回到他面前时,却是另一番说法。

“已经确认过了,东西还在。你们搜查完毕后,我们再来取走!”

罗熙听到这样的回告,也只是不置可否且轻描淡写地点点头,目送二人离开。他看到出门后,年长律师就立刻掏出了手机。

罗熙和老董来到了歌舞剧院,见到了沈珺珩的领导和同事。据他们反映,平常不怎么在院里出现的沈珺珩,前段日子突然来得特别勤,还经常找同事聊天。大家虽记不清那些东拉西扯的聊天内容,却都反应她言谈间充满负能量。他们对于她“自杀”的消息吃惊却并不感到意外。

这种情况下,也自然没有人会提及过往的那些是非恩怨,毕竟谁还会和一个死人过不去呢?然而,言语可以修饰,态度却无法隐藏。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死者为大”的表情,他们不约而同地在隐瞒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情。罗熙和老董问了一圈,得到的对沈珺珩的评价都是,“精通业务,待人和善”。

“场合不对啊!”老董在歌舞剧院的走道里检讨道。

“你是说,我们不应该来单位问这件事?”

“沈珺珩死了,这本身就是个麻烦事,他们谁还愿意多说,万一惹事上身呢?”

“也许,不是场合不对,而是问题不对。我们不应该让他们来评价沈珺珩的近期表现和一贯人品。他们清楚,回答这种问题是需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的。”罗熙驻足,瞬间明白了过来。“走!去院长办公室。”

院长看到两名警察再度来访,迅速用微笑来掩盖晦气的表情,“罗队长,怎么了?还有事儿吗?”

“周院,我能换一个问题吗?”

“请说。”

“郑锐是什么人?”

院长的脸果然僵住,欲言又止地坐了下来,“演员的私生活,我真的不方便谈论。”

“现在沈珺珩的死因还没有确认,或许是自杀,也或许是谋杀。您告诉我们的每一句话,都有助于找出事实真相。您就当是死者为大,为她尽份责吧!”罗熙一个眼神,老董将女尸的照片按在茶几上推到院长面前。

院长的目光如触电一般弹了回来,条件反射地伸手挡住视线,随后跟着深深地叹息。

老董收回照片,反客为主地给院长倒了一杯水。

“郑锐是江河集团的董事长,沈珺珩是他的情人。”院长缓缓道出这个不出罗熙意料的答案。

“江河集团?那个有名的房地产公司?”罗熙问道。

“对,就是那个地产公司。沈珺珩从音乐学院毕业后,就分配到了我们院,据说这个时候她就已经和郑锐在一起了。”院长叹了口气,此时的表情里没有厌恶,却透着一丝惋惜。“珺珩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对专业非常钻研,也取得了相当多的成绩。可是呢,这个圈子你可能也有些耳闻,是非多。无论她取得了多少成绩,都会有人说,靠的是有老板捧。”

院长的几句话,不经意間触动了罗熙的思绪。但他还是故作镇定地继续问道:“沈珺珩跟郑锐在一起有多长时间了?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吗?”

“有七八年了吧!谁都知道,可明里谁也不会挑破。她本人倒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尽力和每个人处理好关系。但大家也因为某些可以想见的原因,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毕竟……她每次来排练都是车接车送。”说最后一句话之前,院长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罗熙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笼中的金丝雀,回忆起A区12号里那种弥漫着的窒息感。设身处地地想,如果自己是沈珺珩,会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而选择自杀呢?

离开歌舞剧院的路上,罗熙抽空去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舞台。他想尝试着解读死者生前的内心世界。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那个在台上淌着汗水,却承受着台下异样目光的女人。

那种心情,他可以体会。

两天以后,湖心女尸案的尸检报告和文检报告出炉:一、由于没有家属,女尸DNA只能与在沈珺珩卧室中提取的毛发对比,结果9999%吻合,初步确定为同一人,溺弊是唯一的致死原因。二、小木船上找到的遗书的笔迹经与死者生前笔迹比对鉴定也确系沈珺珩本人所写。

罗熙长叹一口气,将材料扔到了桌上,他无论如何也难以说服自己。

难道,这么一个处处透着诡异的案子,真的只是单纯的自杀?至今失联的保姆何娟究竟去哪儿了?那迟迟不露面的神秘大佬郑锐派律师来找的又是什么东西?

也许,沈珺珩是被人扔到湖里的;也许,遗书是在被人逼迫的情况下写的;也许,她死亡的理由与郑锐着急找寻的那件东西有关。

这些问题没搞清楚之前,能够轻易得出沈珺珩自杀的结论吗?显然不能。

按照法律,郑锐与沈珺珩并无法定关系,他可以用来推脱此事的理由多如牛毛。但罗熙仍然尝试去找郑锐,只是每次都被那名礼貌的年长律师拒之门外。

沈珺珩火化下葬的当天,罗熙偷偷地去了。葬礼比想象中风光气派,却谈不上热闹。从现场主持局面的人中罗熙看到了那名律师,也不出所料地没有找到郑锐的身影。

歌舞剧院的同事只来了寥寥十数人,院长领头。而老同学那条队列,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存在。

罗熙心里泛起一阵悲凉,似乎触到了死者生前就已经冰冷的指尖。他忽然替她感到庆幸,对这个女人而言,这个世界太过于残酷了;但对这个世界而言,却没办法还她一个中肯。

罗熙目送尸体送进焚化炉,向火焰的方向微微一躬,转头离去。

湖边,一名身着白色长裙的女子向前缓缓而行,倏地回过头来,泪眼中投射出求生的渴望。

“继续走!”一名男子的声音命令道。

女子无法反抗,只能一步步走上了小木船,男子跟了上去。船划到湖中央时,男子弯腰将一张黄色的纸放到船上,随后下了命令:“跳下去!”

女子疯似的摇头,声声乞求,却丝毫不能打动男子。他伸手猛地一推,女子“啊”的一声坠入水中。

罗熙猛然睁眼,视线里是划成光弧的路灯,他惊醒在汽车的副驾上。

“醒了?”老董开着车,瞟了他一眼。

罗熙揉揉眼睛,记起这是办完案子从外地赶回江城的路上,“还有多久到?”

“一个多小时吧!”老董答话时,车又正好从梧桐山庄的那个路口经过,罗熙盯着指示牌上“梧桐山庄”四个字,直到扭过脖子。

“还记着那桩案子呢?”

罗熙笑笑,也不答话。

“两个多月了,该做的也做了,该查的也查了。去平县找那个保姆何娟都找了两次了,找不到也是老天爷不帮忙,别跟自己过不去了。总不能为了这案子,别的活儿都不干了吧?”老董开导着罗熙。

罗熙明白老董的好意,笑道:“我管得住自己,还管得了周公啊?”

“哈哈,和我年輕时一个样,爱钻牛角尖,盯着一个案子死磕。”老董哈哈一笑,继续开车。

罗熙摇下车窗,嗅着窗外的气味,江城已由夏入秋,空气里的燥闷已被清冷所取代。

自然界的一年四季,春去秋来,万物应时更新,自己是不是也该顺应天时,该翻页就翻页呢?

就当罗熙好不容易有了放下这案子的觉悟时,故事才刚刚开始。

10月11日上午,国内知名的“西山网”论坛发布了一条惊人的消息,中纪委已经对冬湖填湖改造工程中涉及的贪腐问题展开调查,开发商圣元国际首当其冲,而据说真正掌握着各种权钱交易人际关系的,是本地地产巨鳄——江河集团主席兼董事长郑锐。文中甚至半点名地提到了郑锐与某歌舞剧院歌唱演员沈珺珩的不正当男女关系,传闻她是郑锐在很多场合不可或缺的社交利器。

罗熙看着电脑上的网页,全身寒毛直竖。这里面所涉及的信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但有了这个支撑点,他那没人相信的推论才终于能够串联起来。

罗熙起身准备出门,刚举手想叫上老董,却又放了下来,他独自静悄悄地走了出去。老董和自己不同,他没有孤注一掷来证明什么的必要,自己何必拖累他呢?

罗熙已经不记得这是案发后第几次来到江河集团位于香港路的总部江河大厦了,每次来都是在一楼咖啡厅被代表律师一番应付。不同的是,今天的一楼咖啡厅里坐满了人。警察的直觉告诉他情况有异,于是他在最外围的沙发上脸冲着电梯方向坐下,点了一杯清咖啡,掏出手机翻看,余光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电梯门每开一次,他就把眼睛从手机上移开一次,看着几拨人上下进出。人虽然多,但都是没有在江河集团见过的生面孔。

眼看一杯咖啡就要喝光,仍然没见到一个期待中的人物。

这时,一名脖子上挂着工作证的美女从大门方向走来,大咧咧坐到了他的对面,跟他熟络地打招呼,“你好!罗队!”

罗熙眼珠转了一圈,“我认识你吗?”

美女答道:“你不认识我,但我却认识你。”

“那你也得自报家门吧?”罗熙将咖啡杯端到嘴边,喝了一口。同一杯咖啡,此刻却将他苦得皱了眉。

美女挂着甜美微笑递出名片,“我是西山网的记者,言雨菲。”

罗熙礼貌地接了,看上一眼,“西山网?那你们网站现在算是大名鼎鼎了。”

言雨菲骄傲地扬起下巴,“可惜,我们离事件的真相依然很远。不得不向您求助。”

“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从你接手沈珺珩的案子开始,我已经注意到你了。今时今日,对她的死还存有疑虑的人恐怕已经不多了,正好这里还有两个。”言雨菲这句话点到了罗熙的心上。

“这话怎么说?”罗熙揣着明白装糊涂。

“罗队长,我开诚布公,你也别遮遮掩掩。两个月前沈珺珩死后,警察和郑锐都在发疯似的找寻保姆何娟的下落。两个月后,郑锐遇到了这么大的难题,又多少连带上了沈珺珩……难道,你真认为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言雨菲瞪着大眼睛,期盼着罗熙的回应。

罗熙动摇了,但他再次环顾四周,深知这里现在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人物:纪委、检察院、媒体,甚至还有大量上不得台面的各方利益的“钉子”。总之,这里绝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罗熙笑了笑,“这案子已经结了,我只是来做一些最后的传达。不管你要什么,我都没办法帮到你,祝你好运!”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言雨菲诧异间注意到在桌面上,罗熙并未取走她的名片。

解放公园的纪念碑下,有一排临湖的长椅。其中的一张长椅上,罗熙翘着愿者上钩的二郎腿。

“有必要这么谨慎小心吗?我险些就看不到你用咖啡在名片上留下的字。”言雨菲坐到了罗熙身旁,将带棕色污渍的名片展示了一下,又插回自己兜里。

“那也就证明,我没必要听你说些什么了。”

言雨菲撇着嘴,一副够了的表情,“好了!别兜圈子了。老实说,今天见到你我还是有点儿吃惊的,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

“没错,我本来确实已经决定放弃。但你们网站今天发布的消息却让我改变了主意。”

“你也认为有问题,对不对?”言雨菲见罗熙不再遮掩,兴奋了起来。“所以说,我看到你的时候,宁愿冒点儿风险也要和你搭上话。”

“直说吧!你想知道什么?你又能告诉我些什么?”罗熙单刀直入。

“沈珺珩手里,有能够彻底摧毁郑锐的武器。”言雨菲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东西?”罗熙心中暗喜。

“沈珺珩有写日记的习惯,她每一次参加郑锐那些高端应酬,所听到内幕交易的情况,都在日记里写得清清楚楚。”

罗熙眼睛一亮,“有了这本日记,郑锐这条利益链上都牵涉哪些人,就一目了然了!”

“所以你说,郑锐怕不怕?”言雨菲眼睛发光。

罗熙刚准备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不对!沈珺珩有这么关键的东西,怎么会让郑锐知道?郑锐又怎么会知道沈珺珩保险柜的密码?还有……”罗熙怀疑地看着言雨菲,“这么机密的情况,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言雨菲解释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是记者,说句自嘲的话,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沈珺珩自以为保密工作做得好,但却不知道,她的身边时时刻刻都有郑锐的眼线。而这个人并不是个口风紧的人。”

“何娟?”罗熙着实吃了一惊。

“很难想到吗?”

“不难想到,但我确实又没有想到。我在梧桐山庄里走访过很多人,所有和她们打过交道的人,都用了‘情同姐妹四个字。”

“人心隔肚皮,谁又能真的了解谁?”言雨菲冷冷一笑。

“假使这个推测是真的,郑锐如果知道沈珺珩手里有这么一个致命的东西,怎么会允许她继续留着?”

“他当然不允许!所以当他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不是已经第一时间派人去找了吗?”

“你是说发现尸体的当天早上?郑锐到这个时候才知道?”罗熙吃了一惊。

“准确来讲,是何娟在这个时候才告诉他!”言雨菲不顾罗熙尚未从爆炸信息中缓冲出来,转问道:“你看,我都亮底牌了,你也该透露点儿什么吧?”

罗熙晃了一下脑袋,调整思绪后一脸正色道:“我首先得声明,我的分析目前还没有任何证据,仅仅只是一种推测。如果你需要报道的素材,恐怕我不能给你授权登出我的话。”

“这个我懂,不到最后水落石出,我不会轻易动笔。”

罗熙点点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沈珺珩不是自杀,而是被郑锐灭口的。”

言雨菲一惊,问道:“警方不是说沈珺珩身上没有其他致命伤吗?”

“这话没错,但是自杀也分为自愿和不自愿两种,不能排除沈珺珩被逼着跳湖的可能。”

“可我去过她所在的歌舞剧院,她的同事们都表示,她死前那段日子情绪非常低落。聽到她自杀的消息,并没有人表示吃惊。”

罗熙淡淡一笑,解释道:“先有了自杀的结果,再去向他们求证过程,他们还能怎么说?”

“你的意思是……他们这是先入为主地将沈珺珩之前的表现当作了她自杀前的特殊表现?”言雨菲似乎懂了。

“就是这个意思。”罗熙点燃一支烟,“无论如何,案发后何娟的消失,都是一个绝对的疑点。只是在听到你的情报以前,我还不知道确切的动机。”看见言雨菲点头,罗熙抛出了第二个判断,“再有,如果同床共枕的沈珺珩都能被灭口,郑锐又凭什么放任何娟活在世上呢?”

言雨菲惊诧得合不拢嘴,追问道:“何娟也知道秘密,郑锐确实不会放过她。但是,他的人为什么还在拼命找何娟呢?”

“我们只是知道他们在找,并不知道他们是在找东西还是找人,和何娟一起消失的东西一定就是沈珺珩日记!一个保姆,集合警方和郑锐两边的力量都没有找到,要么是已经死了,要么……就是销声匿迹,那这个女人可就太厉害了!”罗熙言下之意,他不相信何娟有这样的能耐。

言雨菲明显不感冒这句话,她不打招呼地从罗熙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为自己点上,“难道因为她只是一个保姆,就能低估她吗?或者警察只是在一贯地低估女性对手?”还不等罗熙接这句话,她又笑着叹口气,转向另一个话题,“算了,反正我们现在都卡在了同一个节点上。见不到郑锐本人,剩下的都无从谈起。”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线索都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总不能……”罗熙的话还没说完,手机便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他刚对着手机“喂”了一声,就听到了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声音,一个威严却又冰冷的声音。

“罗队长吗?我是郑锐。”

郑锐在电话里特别指明了只见罗熙一个人,他只得将兴奋不已的言雨菲留在江河大厦外。自己则一进大厦就被律师与另外两个黑衣人迎住,一起登上刷卡才能通往的六十四楼。

在通往六十四楼的漫长“旅途”中,罗熙表面一派镇定,极力掩盖内心的毫无头绪。他想不出郑锐有任何要见自己的理由。自己调查所掌握的情报,远不足以能够触碰到他的痛点。别多想了,马上就会有答案——罗熙努力调整自己的心跳,脑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郑锐的各种旧闻旧照。

走进那间豪华气派的董事长办公室,他也顾不上去惊叹这从没见过的奢华,第一时间用目光锁定了自己的目标。

快五十岁的郑锐,五官和杂志照片上一模一样,但真人此刻却没有任何成功人士光环的加持,鹰钩鼻与狭长眼睛本该搭配出的精明狠辣,却被眉间显而易见的愁云所掩盖。他看到罗熙进门,也不起身,只是用一个最简单的眼神示意罗熙在他对面坐下。

面对郑锐的倨傲,罗熙不打算用节外生枝的对抗来回应,他大大咧咧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对方挑明用意。

“两个多月了,你还在调查我?”郑锐直视着罗熙。

“你就姑且理解成我有强迫症吧!查不出真相,我寝食难安。”罗熙坚定地看着郑锐。

“哦?那你查出什么了?”郑锐语带讥讽,却不见表情的变化。

“沈珺珩的死另有隐情。”罗熙目不转睛地看着郑锐。

“理由呢?”

“缺少激励事件。通俗点儿讲,就是沈珺珩在个人境况并无变化的情况下,缺少一个具体事件导致她萌生寻死的想法。”

郑锐淡淡回应道,“她十九岁那年上大学就跟了我。”

“就是这个意思,如果她对生活有任何不满,不该等到现在才绝望。要么就是发生了什么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情,要么……她就不是自杀。”罗熙语带试探。

“据我所知,没有这样的事。”郑锐的回答让罗熙吃了一惊。

罗熙心下揣测,郑锐难道不是应该替沈珺珩找出一个恰当的自杀理由来说服自己吗?现在的回答又算什么?他此刻的态度,反倒让自己无言以对了。

“她跟了我十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绝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郑锐的这句补充顿时让罗熙更加迷失方向。

罗熙沉默了片刻,坦言道:“老实说,你的话让我有点儿吃惊。如果你断言沈珺珩不是自杀,那究竟是谁杀了她?谁又有动机杀她?”

郑锐冷冷一笑,似乎对罗熙话中所指一清二楚,“相信我,她的死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跟了我那么久,我就算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是下不了手的!”

“是吗?”罗熙不以为然。

“你查了这么久,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何娟?”郑锐将一张何娟的照片扔在桌上,上面的女人,素面朝天不施粉黛。

“何娟,又是何娟!”罗熙心下一凛,冲着照片上那张本熟悉的脸瞟了一眼,“据我所知,何娟和沈珺珩情同姐妹,她的动机是什么?”

“情同姐妹?呵呵。”郑锐下意识拿起照片,“她明里是沈珺珩的保姆,暗里是我安排在她身边的人,向我汇报她的一举一动。这一点沈珺珩自己也应该知道,情同姐妹那都是做做样子的。沈珺珩本来就是个演员,外人很难看清她的真实想法。何娟不止一次给我汇报过,沈珺珩在没人的时候,对她是百般苛刻刁难。”

罗熙摇头道:“这个理由不充分,杀人可不是拌拌嘴吵吵架。”

“有件事,我一直没对警察说。那天你们搜查现场时,我的人发现保险柜里的三十万现金和金银首饰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些拿了也没用的法律文书。”

“你说什么?”罗熙嗓门大了起来,“这么重要的情况你当时怎么不说?”

罗熙的音量引得几个黑衣人推门进来,却被郑锐一个眼色请了出去。他接着愤愤然道:“如果我们开始掌握这个情况,绝对不会以自杀结案!你这是妨碍警方办案!”

“一开始我并不确定,那些钱究竟是被何娟拿走了,还是早被沈珺珩取做他用。发现不对劲也是后面的事了。我这么解释你满意吗?”

罗熙知道,郑锐的这个解释是完完全全的托词。他之所以不敢告诉警方,是因为不想那本同时消失的日记被人知道。现在,言雨菲的推論和郑锐的表态已经开始有了惊人的重合,这个消失的何娟在本案中一定扮演了关键性的角色。郑锐今天请自己来,不断提供情报表现自己的诚意,但他的真实目的还尚未展露出来。

罗熙决定单刀直入,“郑总,开门见山吧!有什么事是以你的能量都办不到的?”

“好!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郑锐微微一笑,谨慎地压低了音量,“我希望你能替我找到何娟,这既是帮了我,也是帮你自己。抓真凶本来就是警察的责任。”

“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之前死活找不到的人,现在却能找到?”

“你之前找不到她,是因为她是证人;你现在能找到她,是因为她是凶手。”

“可是。”罗熙亮出了自己的底线,“我是执法人员,即便找到她,我也不可能把她交给你。”

“那是当然!”

“那你找她还有什么用?”

“只要真凶归案,我就心满意足了。其余的,就不用你操心了!”郑锐用中指指节轻轻叩击桌面,大门从外面打开,预示着谈话结束。

那之后,罗熙确实万分积极且不带迟疑地找寻着何娟的下落。正如郑锐所言,何娟的身份变了,就意味着前提变了,现在的方法和力度都会跟着变化。

找一个消失的人很难,但找一个躲罪的人,总还是有迹可循的。极力隐藏,本身也是一种痕迹。

然而,出乎罗熙意料,综合几日来各种途径搜上来的信息,何娟的踪迹并不像是隐藏,而更像是消失。如果说省略号是藕断丝连的暧昧,那么这更像是一个大写加粗的句号,是某种意义上的终结。

罗熙这才反应过来,之前他高估计了自己的价值。郑锐找到他并不是因为非他不可,也不是因为他能力出众,仅仅是一种无奈之下的病急乱投医。郑锐确实是没招儿了。

罗熙仔细分析,除了求财这个杀人动机稍显不够充足外,郑锐的整个逻辑还是站得住脚的。如果是郑锐杀人,完全可以做得更加天衣无缝,起码不至于在自己小区里沉湖那么草率。

何娟自小在孤儿院长大,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正常人在社会立足所需要的人际关系,她一概都没有。对她来说,这份工作以及她这个雇主就是生活的全部。这样一个人,作为安排在沈珺珩身边的眼线,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真羡慕啊!”来当救兵的言雨菲感叹道。

“羡慕谁?何娟?”

“不是吗?难道你就没有过希望被这个世界遗忘的想法吗?虽然谁也不在乎你,但你也可以不去在乎谁。自由自在,只为自己活着。”言雨菲坐在窗台前抱起了膝盖,目光自然投了过来。

“你是说,我根本就不了解何娟的想法?”

言雨菲点点头,问道:“你现在最想不通的是什么?”

“杀人动机。”

“不是已经说了是为钱吗?”

“仅仅是单纯为了钱,我总觉得……”

“哈哈哈……”言雨菲发出一串极有质感的笑声,虽然清脆,但在罗熙听来却有些刺耳。她注意到罗熙的窘态,立刻控制住自己的音量,“看见没有,问题就在这儿了。”

罗熙抬手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言雨菲继续说道:“你最大的问题,在于在整个事件中把沈珺珩、何娟都当作弱者。或者说,在你的认知里,面对郑锐这样集权钱名望于一身的成功男性,女性就只能扮演受害者的角色。”

罗熙露出惊诧却又好奇的神色,“不然呢?”

“强大,仅仅是一种定义,成功有时并不等于强大。比如说沈珺珩,她从小是个孤儿,靠着郑锐的资助才能考上音乐学院,也是依仗着他的能量在音乐圈确定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你说,原本无依无靠的她,借助他人的力量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这难道不算是一种强大吗?在波云诡谲的名利场里,她留下了至关重要的日记,谁能说这不是她自保的智慧呢?”言雨菲顿了顿,顺手点了支烟,仿佛在欣赏罗熙无力辩驳的表情。“再说说何娟,作为一个眼线,她很好地完成了郑锐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同时骗取了沈珺珩的友情,还能从警察的天罗地网里凭空消失……这难道不算高明的手腕吗?”

罗熙面如铁灰,长叹一声软下了身子,“所以,女人和男人一样,有时也会是加害者,会是掌控局面的一方。何娟做的一切,动机非常简单,仅仅就是钱而已。男人可以鸟为食亡,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呢?”

“你终于跳出直男思维的怪圈了,现在再回头去想想,何娟杀死沈珺珩,然后准备利用日记来敲诈郑锐,还有什么不通吗?”

“如果是这样……”罗熙眼睛一亮,“那么何娟一定会主动联系郑锐,毕竟这本日记奇货可居!”

“这是唯一符合现状的解释。”随即,言雨菲又摇摇头,“不过,现在想接近郑锐有多难,你最清楚。何娟能用什么方法在这风口浪尖上顺利见到郑锐呢?”

罗熙突然苦笑起来,感叹道:“真是奇妙!此时此刻,这个何娟也正在某个角落里和我们一样着急,她挖空心思地想见郑锐一面,我们则是挖空心思地想见她一面。”

“也许……我们可以利用他们双方都很着急这一点。”

“怎么利用?”

“如果放出风声,说我们找到了何娟,会怎么样?”

“那郑锐会非常着急见我,也许会沉不住气……而何娟,她如果有渠道能收到这个消息,恐怕会更着急。总之一定会露面!但问题是……”罗熙双手一摊,“我们要到哪儿去变一个何娟呢?”

言雨菲嘴角得意地一扬,双手优雅地一叉。

罗熙莫名其妙地看着言雨菲,半天才反应过来,“你?”

言雨菲点点头。

“哈哈哈哈,你开什么玩笑?我这急着呢!别闹!”罗熙无可奈何地苦笑。

言雨菲表情严肃地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我是认真的!我刚想到了一个绝佳的方案,我们可以给这两个人设一个局。”

感觉到言雨菲此刻的神情不同以往,罗熙自然而然地正色以待,问道:“那你告诉我,你要怎么样变成何娟?”

“只需要根据何娟的身份资料,伪造一份整容病历。这对警察来说,不是难事吧?”

“你……你是整容之后的何娟?”罗熙根本不敢相信,身为刑警的自己能说出这种话来。

“回答正确!这个方案怎么样?”

罗熙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此刻的感受。言雨菲这个方案,说它可行,却又透着一丝明显的戏谑;说它胡闹,却又似乎打开了某种全新的思路。等认真去打量她,正视她那期盼答案的目光时,却又怀疑这是不是一个调节气氛的玩笑。

“你不觉得这个方案太过于匪夷所思吗?郑锐是只老狐狸,凭什么相信你?”

“你把思维逆转过来想想!正因为匪夷所思,所以郑锐也万万想不到你会用这样的手法来骗他!毕竟,谁会选择用这么离奇的故事来骗人呢?”言雨菲忽闪着大眼睛,“何况你是警察,你此前一直都找不到何娟,現在拿出这个结果,他反而会认为这就事实真相!更何况……我还知道一个杀手锏般的秘密。”

“什么秘密?”

“恕我卖个关子。提前说出来,你心里有了准备,在郑锐面前怕是要露馅儿的。”

“不对不对!”罗熙赶忙打断,“除了相貌,还有声音,这个可做不了假!”

“你不是说过吗?根据你调查的情况,何娟是平县人,她的普通话里略带当地口音。我在那儿实习过很长时间,绝对可以鱼目混珠。再说,你觉得郑锐有可能会清楚记得一个保姆的声音吗?”言雨菲没有一丝迟疑地看着罗熙。如果说此刻有什么打消了他的疑虑,那就是这个无比坚定的眼神。

如果有着这样的眼神,也许……“天啊!我一定是疯了!”罗熙瞥了言雨菲一眼,不客气地将脑门拍得清脆一响。

罗熙打通郑锐电话的那一刻,他能感受到对面的人怎样突然掐断了一个已经起了头的笑声。听到罗熙一本正经地要求他协助确认何娟的身份,正如言雨菲所猜测的,他迟疑了。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预见,有人会用如此狗血的局来欺骗他。版本离奇到一定程度,反而会成为可信;故事虚假至极,反而会传颂为真实。聪明反被聪明误,正是一种拥有逻辑之后才会踏入的陷阱。

两人顺利进入到了郑锐那间奢华的办公室,他正全神贯注且将信将疑地看着那份罗熙精心准备的整容记录。随后,他看一眼记录看一眼言雨菲,最终鼻息里还是透出一股怀疑。

“就凭这个,我怎么能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何娟?”

“说实话,我也不信,所以才需要你协助确认。”罗熙知道自己越是表示怀疑,越是不会显得这是一场串通好的骗局。

“再说一遍,你在哪儿找到她的?”

直到这一刻,罗熙才注意到她自然流露出的一种深入骨髓的高冷气质

“一直找不到何娟,我就开始怀疑是不是有整容的可能性。我调查了上百家整容机构,总算有所收获。可真正见到她的时候,我也迟疑了。毕竟,相貌变化太大了。”

郑锐冷冷一笑,眼光透出应有的锐利,刺向镇定自若的言雨菲。

“我是骨子里的美人,如果有副好皮囊,不见得比谁差,不是吗?”言雨菲用罗熙从未听过的口音,表情冷淡地说出这一句。

对面的郑锐,突然面如山崩,猛然从椅子上起身,起到一半才意识到罗熙还在面前,强忍着又坐了回去。

“罗队长,我想和她单独谈谈。”

“郑总,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她必须跟我走!”罗熙欲擒故纵。

“我没忘,我只是想和她单独谈谈。你不放心,就在外面等。我不会愚蠢到现在来伤害她的。”郑锐每个字都是说给罗熙的,目光却死盯着言雨菲。

另一头的言雨菲,更是以毫不胆怯的目光回应着。

突然间,罗熙发现身边气氛诡异非常,自己在这间办公室里似乎成了一个多余的存在,面前这两人的眼中只剩下对方。

罗熙出来后,坐在门外候客厅的沙发上,分秒如年地煎熬着。在这里听不到任何总裁室里的动静。莫非,言雨菲真的骗倒了这只老狐狸?不然怎么十分钟了还没有出来?

正当罗熙疑惑着并且开始有些庆幸的时候,里边突然传来一声郑锐的怒吼,伴随着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

门口守着的两个黑衣人赶忙推门进去,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飞来杯子正砸中其中一人的脑袋,顿时血流不止。

“滚出去!谁都不许进来!”郑锐声嘶力竭。

黑衣人仓皇而退,罗熙大步冲到门前,却被另外几名黑衣人拦住。他不等黑衣人开口,就迅速肘击放倒了一个。当准备制伏第二个时,他自己却犹豫了。

不对!为什么怒吼的是郑锐?如果是言雨菲受到伤害,为什么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罗熙脑中闪过无数可能性,手脚却没有停,眼看着走廊里已经倒下了三个人,罗熙的嘴角也中拳出血。

就在罗熙与黑衣人激烈交战的时候,伴着木门特有的沉重的声音,董事长室的大门缓缓打开,言雨菲神情沮丧地走了出来,抬头看着喘着粗气的罗熙。

“走吧!”言雨菲旁若无人地说。

黑衣人们没有接到郑锐的明确指示,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言雨菲拉上罗熙,头也不回地向电梯方向走去。

“发生什么了?”罗熙急忙小声问道。

“还能是什么?我穿帮了!”言雨菲叹了口气,“郑锐比想象中狡猾得多,他不停地提问,我根本没有机会按计划展开话题。”

“那郑锐这么大火气是为什么?”

“可能他对这次见面寄予了厚望吧?现在,这最后一根稻草也没有了。”

言雨菲按下了电梯按钮,罗熙回头一看,那些黑衣人并没有追上来。等待电梯上行时,那边再次传来了郑锐的吼叫声以及一连串东西破碎的声音。言雨菲的解释貌似合情合理。

只是罗熙没有注意到,电梯门打开又关闭的刹那,言雨菲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微笑。

酒吧里的灯光如月色般皎洁又如一抹轻纱般朦胧,慵懒的爵士乐烛火一般摇曳。罗熙与言雨菲对面而坐,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空酒瓶,烟缸里塞满了烟头。

罗熙打量着对面的人。言雨菲之前为了力求与何娟最大程度的相似,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朴素的衣服让她真有点儿乡间质朴的味道。而此刻,完成任务的她对着化妆镜淡定地涂着口红。

罗熙此刻的感觉有些微妙。他发现,即便打扮得如此朴素,在这时尚的酒吧里,言雨菲并没有显出一丝的“违和感”。或许是之前她总是打扮得入时,反而掩盖了她身上更为本质的东西。直到这一刻,罗熙才注意到她自然流露出的一种深入骨髓的高冷气质。

罗熙看得入神,直到被指間的烟头烫到,“哎呀”一声惨叫。

“哈哈哈哈哈哈……”言雨菲又发出那一串极有质感的清脆笑声,“发什么愣啊?”

“我现在才发觉,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你,印象中的你仅仅就是个美女。”

“那我够背,你今天好不容易认真看我,我却是这么狼狈的样子。亏我之前还夸口,如果不是你在,我估计郑锐压根儿不会放我离开了。”

“我很纳闷,为什么你白天对郑锐说的那句话,会引起他那么大的反应?”

“很简单,因为这句话,就是他曾经说给何娟的。”言雨菲眉梢一挑,“我也正是因为知道这句话,才有骗过郑锐的自信。”

“这么私密的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说过吗?何娟并不是一个口风很紧的人。梧桐山庄里有一家沈珺珩常去的spa,她陪着去时,向服务员吹嘘过这件事。”

罗熙苦笑道:“我真是活该找不到线索,对这种女人常去的地方,我天生不敏感。”

“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有些事情,该放下的还是要放下,查案子很多时候不是付出就有回报的。”

“那今晚就让我们这两个失败者一醉方休吧!”言雨菲举杯提议。

罗熙笑咧咧地和她碰杯,一饮而尽。

这之后,两人不知道换了多少个理由推杯换盏,他们面前的空酒瓶越来越多。

恍惚之间,罗熙好像感到一双红唇离自己越来越近……

第二天早上,阳光从窗户外射进来,罗熙将沉重的脑袋从麻木的胳膊上抬起,揉了揉宿醉的眼睛,发现自己还在酒吧,而言雨菲已经不知所踪。桌子上留着一张熟悉的名片,正面是自己曾经用咖啡留的言,背面却多了一个完整的唇印。

罗熙傻傻地一笑。

这样也好,她悄悄地走了,正如她悄悄地来。

从这一天开始,罗熙的生活貌似回到了正轨上,他继续承受着异样的目光,继续和老董处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案子。直到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新闻客户端上铺天盖地报出一条消息——《江河集团主席郑锐坠楼身亡》。

這个案子就像是中了魔咒一样,每当所有人都以为它就此结束时,它又会整出一个新的篇章。

监控里显示,郑锐衣着整齐地从办公室旁的快速通道走向大厦的顶楼。这真是一起毫无疑问的自杀。

罗熙没有办法不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与那天郑锐、言雨菲二人的神秘交谈联系在一起。他总觉得那天在郑锐办公室里的十几分钟,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言雨菲并没有对他如实相告。现在想来,郑锐的咆哮以及言雨菲的淡定都那么不合常理。可为什么当时自己没有刨根问底?为什么就那么轻易地相信了言雨菲的解释?

罗熙带着疑问,赶到了西山网编辑部。当言雨菲推门而入时,罗熙感到头被人狠狠锤了一下,眼冒金星。

这是一个戴着眼镜、微胖的陌生女人。

罗熙赶紧取出包里那份整容记录,指着上面“言雨菲”的照片问面前的这位记者大姐和旁边的主编是否认识,但她们都坚定地表示从未见过这个人。

罗熙彻底懵了。

和自己相处那么久的“言雨菲”究竟是谁?她为什么要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为什么要假冒他人的身份?又为什么主动找上了自己?

罗熙的问题,在三天后的新闻里得到了解答。

作为郑锐坠楼自杀事件的后续,一则更为劲爆的消息在各大新闻客户端置顶。纪委突然得到了神秘举报,通过江河集团一系列的私密应酬、饭局等,列出重点人员名单,捋清了“冬湖”填湖改造工程背后的一整条贪腐链。一时间,抓的抓,逃的逃。郑锐曾想守护的秘密如今看来一文不值。

罗熙就算再蠢,此刻也明白那些精准的举报是从何而来。

沈珺珩的日记终于还是出现了,但那本日记不是应该在何娟手里吗?为什么何娟没有露面,日记却到了纪委手中呢?

从处理“郑锐自杀案”的同行那里,罗熙又得到一条惊人信息,郑锐死前曾有一笔巨额资金转向了某海外账户。

突然,罗熙脑中“嗡”的一声巨响,他惊觉自己身处在一个精心布置的骗局之中。

谁能想到有人会用“何娟整容”这种匪夷所思的理由来设圈套呢?所以这种“匪夷所思”反而会消除别人的疑虑。因此,当所谓的“言雨菲”提议用这个故事去欺骗郑锐时,罗熙根本没想过去考量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在他看来,这个故事假得离谱。更何况,一个记者这么做,除了挖掘新闻热点之外,不会有其他动机。

可如果这个信口开河的骗局,本身就是真相呢?如果自己见过的那个“言雨菲”就是真正的何娟呢?她的动机是什么?

见到郑锐!

“言雨菲”的目的达到了,并且是在自己的倾力协助下达到的!这一刻,罗熙终于从这场邂逅的梦境里清醒了过来。

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是一种拥有逻辑才会踏入的陷阱。

为了印证自己的推理,罗熙再次回到了梧桐山庄A区12号别墅,进入那间起初并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保姆间。

现在看来,这里的整洁、干净、有条有理以及枕下那几本侦探推理小说,都有了完全不同的意味。罗熙在长椅上与言雨菲交谈时,曾有过轻视何娟能力的言辞,还被她当面反驳过。这些蛛丝马迹如今回想起来,让他更加痛恨自己的疏漏和愚蠢。

可仔细一想呢?不!不是自己太迟钝太麻木,而是何娟实在太大胆、太缜密!

她主动找上门,一步步将自己陷入彀中,一次次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很难想象这是她的临时起意。如果沈珺珩真的是她杀的,她究竟策划了多久,自己从哪一个环节开始就已经在她的满盘算计之中了呢?

罗熙百思不得其解,随手拿起其中一本小说,走到窗边阳光下随意翻看,意外发现里面夹着一张何娟与沈珺珩的合影。

照片上的两人,坐在小区的一棵梧桐树下,肩紧紧挨着,脸紧紧贴着,外侧的两臂在头顶上弯曲相连,拼成一个心形。两人笑得特别灿烂,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都确实印证了“情同姐妹”这四个字。很难想象何娟会对沈珺珩痛下杀手。

再仔细一看,罗熙惊奇地发现,这两人身材脸型至眉眼间的比例都非常相似,只是沈珺珩长得更加精致、生动,更兼具一种撩人的神韵。但是,这并不等于何娟气质低俗!如果她一旁的参照物不是一名靠舞台吃饭的歌唱家,放在普通人群中,她也一定会有颇高的回头率。

她身上没有半点儿常年做家务活的烟火气,尖尖的下巴略微上翘,神态间也透着美女才有的自信。难怪郑锐会说出那句,“你是骨子里的美人,如果有副好皮囊,不见得比谁差。”

罗熙叹了口气,仅凭这张照片,很难判断自己见过的“言雨菲”是不是真的就是何娟。当他刚准备收起照片离开时,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如果这两人果真情同姐妹、形影不离,那么在死者沈珺珩的电脑里,会不会有关于何娟的视频呢?人可以改变容貌,却很难改变声音。如果能听到何娟的声音,或许就能和“言雨菲”的声音做个比对了。

硬盘的数据,在专用的分析终端上运转,里面的普通视频以及可能被加密并被修改了扩展名的隐藏视频全部被列了出来。

果不其然,在一個被加密隐藏的文件夹里,满满的都是沈珺珩和何娟两人录制的生活视频。

视频主要是沈珺珩录制的,里面绝大多数都是何娟的镜头。沈珺珩只是偶尔侧过脸来与她同框,或是放下设备,跑过去与她站在一起出镜。让人意外的是,何娟是一个爱说话的女孩儿,这一点与人们之前对她“少言寡语”的描述完全不相符。每一段视频里,她都从头至尾不停地在跟沈珺珩说着话,沈珺珩回应的不多,但却经常嘱咐着何娟“别摔着”、“看着路”之类的贴心话。

但是,罗熙根本就顾不上关心聊天的内容,因为这里面何娟的声音与“言雨菲”完全对不上!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扯断了。她是谁?那个自称是言雨菲的女人到底是谁?

罗熙绝望地靠在椅背上,漫无目的地胡乱滑动着鼠标。这两个女人的各种音容笑貌在屏幕上无序地划过。

突然间,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沈珺珩大笑的镜头,罗熙一个激灵,直起身在来将画面调回到那一段的开始处。

“哈哈哈哈……”镜头前的沈珺珩爽朗地笑着,无比悦耳,那是一串极有质感的清脆笑声。

罗熙怎么也不可能忘记,那是属于“言雨菲”的笑声。

国际象棋里,有一种特别的走法,可以同时移动自己的王和车,把王转移到安全的位置上,把车投入战斗。作为一步棋,这种走法有个专业术语,叫做“王车易位”。

10月24日。

四周的凝重似乎和上天达成了某种默契,突如其来的降雨结束了一连四天的晴朗。阴郁的天空下,雨水淡化了树木及四周景物的色彩,远远看过去,竟像是黑白胶片里的景象。

依山傍水的南特区是秀山墓园里最昂贵、最高档的墓区,高大的杉木丛将它与旁边的普通墓区区分开来。此刻,在南特区的小山坡上,一颗粗壮茂盛的梧桐树下,一名黑衣女子打着黑伞站在一块墓碑之前,弯腰敬上一束白菊。

女子全神贯注地看着墓碑,碑上清晰刻着墓碑主人的名字——沈珺珩。

大雨掩盖了罗熙的脚步声,他已站在了女子身后,女子却浑然不觉。可不知道为什么,罗熙不想打断这仪式般的告别,他站在她身后,一样的庄重,一样的肃穆。

女子忽然间警觉起来,她猛然回头,正与罗熙四目相对。

女子猛地一怔,之后又迅速恢复了镇定。

罗熙眼中却出现了一种强烈的不适应,对面的这名女子,除了容貌之外,没有一点儿是自己所熟悉的“言雨菲”。

但或许,这份神情,这份镇定,这份冷漠,才是真正的她。

“我该叫你什么呢?言雨菲?何娟?还是……沈珺珩?”

女子突然一笑,恢复了几分他熟悉的调皮,“既然来了,会不知道怎么称呼我吗?”

“沈珺珩。真的是你!”已经得到答案的罗熙反而觉得特别不真实,他看了看她身后的墓碑,“埋在这墓碑下的,是何娟,对吗?”

沈珺珩带着凄婉的神情回头看了看,点了点头。

“我真得感谢她的生日是今天,否则,这个谜题也许会困扰我一辈子。”

“确实如此,今天之后,沈珺珩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销声匿迹。”

“在世人看来,沈珺珩这个人已经死了。”罗熙不明白沈珺珩的话。

“可是在这座墓碑前,在她面前,还没有。”沈珺珩眼神坚定。

罗熙整理了一下思绪,“是的,这一切都是从一个叫做沈珺珩的女人想从世上消失开始的。”

听到这句话,沈珺珩淡淡一笑,罗熙突然发现原来笑容也可以这么凄凉。

“销声匿迹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全世界都认为她死了。我们一直认为湖心的女尸是沈珺珩,消失无踪的是何娟,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但这个错误,却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精心布下的骗局。第一,盛夏沉入湖底的尸体,上浮需要三天左右的时间,而浮起的尸体却根本无法辨认容貌。特别是在两人身材脸型极为相似的情况下。何娟穿着你的衣服,并特意在前往湖泊路上的监控探头下留下背影,把这一切导向了‘沈珺珩自杀这个结论。第二,你特意在计划开始之前,跑了几次歌舞剧院,在和别人的聊天中故意留下了悲观消极的印象,再结合留在船上的遗书,进一步误导了所有人。第三,最关键也最妙的一招儿,DNA。”罗熙向沈珺珩投去佩服的目光,她却看一眼墓碑,细声说道:“你该佩服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我知道。”罗熙点点头,继续道,“警方确定尸体身份的科学依据就是DNA,靠的是在沈珺珩卧室里提取的毛发。但那些毛发,本来就是何娟本人的!如果不是你们将整幢别墅清理干净后,再按照需要布置上去的,就是你们从某个时候开始,就调换了生活区域,自然而然留下了痕迹。我国并没有全民DNA库,沈珺珩也没有家属DNA能够比对,警方从别墅中提取的原以为是沈珺珩其实是属于何娟的毛发,去和本来就是何娟的尸体做比对,结果哪能不一样?但事前谁又能想得到,一个自杀案里会藏着这么多处心积虑的玄机呢?”

“你需要我的掌声吗?”沈珺珩语气调侃,神色却十分冷漠。

“其实,当我发现身边的‘言雨菲其实是沈珺珩时,我自己都被吓到了。我一度认为,不是何娟杀了沈珺珩然后敲诈郑锐,而是沈珺珩杀死了何娟……”罗熙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等待沈珺珩的反应。

谁知她冷静地回答道:“你今天能够出现在这里,证明你的思考没有停止在那里。”

“是的。没多久我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计划,必须有两个人之间的绝对信任和天衣无缝的配合。无论是穿你的衣服出现在监控视频里,还是在家中交换生活区域,甚至是让一个人毫无外伤地落水身亡,这都不是能够简单粗暴地靠逼迫或欺骗做到的。还有件一事,开始我们以为是表面的假象,其实却是本质的事实——你和何娟的的确确‘情同姐妹!”罗熙长长吁了一口气,如同讲完了别人的一生,“所以,你今天一定会出现在这里,向为你奉献出生命的姐妹告别。”

沈珺珩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笑容里却意外地带着感谢,“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认识沈珺珩和何娟的人。”

“但我的推理也就到此为止了,我还有太多不解的地方。比如,为什么你以‘言雨菲的身份出现时,声音和沈珺珩的声音完全不一样。”

“有多不一样?”沈珺珩忽地换了一种声音,腔调和音色与之前完全不同,忽地又变回“言雨菲”的声音,忽地又换成一种极富磁性、甚至让人听了会有多余遐想的声音。从这一刻起,沈珺珩似乎和‘言雨菲彻底划清了界限。

罗熙目瞪口呆,接着他恍然大悟:“我居然忘记你是干什么的了。”

“发声方法和部位的不同,加上不同的语速语气,就可以变成完全不同的声音。但既然你听不出声音差别,又是怎么发现这一切的呢?”

“你掩藏了说话的声音,却没掩藏住笑声,你的笑声非常特别。”

沈珺珩点点头,像个老朋友似的关心道:“你说你还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这很正常,”她嫣然一笑,融化了脸上的冰霜,“你准备好听一个女人作茧自缚的故事了吗?”

“有一个女孩儿,父母早亡,在亲戚家长大,再没有人像父母当年那样告诉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喜欢打扮,喜欢唱歌,喜欢漂漂亮亮地引起别人的关注。她考上了音乐学院,却承担不起那里高昂的学费,亲戚更不会替她出这笔钱。这时,一个一起学唱歌的师姐给她介绍了一个极有名望的人物。这个男人满足了她的一切愿望,不但能够顺利上学,还能师从最好的教授。当时,在这个女孩儿看来,这一切并没有什么问题,哪怕这个男人大自己二十岁,哪怕这个男人有自己的家庭。因为在女孩儿看来,他是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人。

“在学校里,这个女孩儿开始慢慢长大,开始懂得了什么叫做异样的目光。一开始,她想用努力来证明自己,可无论她取得多么大的进步,获得多么高的荣誉,在别人眼里,那都是金钱运作的产物。有那么一天,她忽然开始憧憬另一种生活,一种充满自由气息的生活。她用心去交属于自己的朋友,用心去开拓属于自己的生活空间。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个男人突然变了。不!应该说是女孩儿突然发现他真实的一面。他用各种条条框框约束着女孩儿的生活,同时要求她参与到各种应酬和接待之中。喝酒、陪唱,甚至是像物品一样被人送来送去。从那个时候开始,女孩兒终于明白自己错了,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是她所期盼的亲人,而是诱使她堕落的魔鬼。最可怕的是,这个魔鬼居然还敢说他爱她。

“她当然想过反抗,然而从上大学开始就被‘保护的她,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从护照、身份证,到一张张银行卡、一张张会员卡,所有的东西都被这个男人控制在手中。女孩儿彻底地沦为他人的附属品。她尝试抛开一切逃跑,却一次次被抓了回来;她尝试去开启新的恋情,恋人却遭遇车祸半身不遂……她的一切开始新生活的努力,都能被这个男人轻易撕碎。女孩儿开始厌恶自己,厌恶那个叫做沈珺珩的存在,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可惜,一切都晚了。外界对她的看法,自始至终没有改变,那些不堪的过去以“沈珺珩”这个名字的方式深深烙在了她的命运之上。她一次次妄想,如果自己不是沈珺珩,该有多好。”

听到这里,罗熙发现一件事,她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一直使用第三人称,如同娓娓道来一个别人的故事,就像是她真的已经不再是沈珺珩了。

突然间,沈珺珩转头看着罗熙,“你没说错,她确实是一个弱者。但是她和何娟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不怕。”

“郑锐万万想不到自己会有今天,是因为她低估了女人,尤其是低估了两个结成同盟的女人。”罗熙感叹道。

沈珺珩露出灿烂的笑容。

罗熙心里清楚,那笑容并非是给自己,同时他发现谈到何娟的时候,她不再回避沈珺珩这个名字了。

“她的反抗让郑锐很不放心,于是派了一个保姆来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那个保姆就是何娟。何娟也是个年轻的女孩儿,虽然没有她美丽,但却有着她所没有的生气。何娟承担着繁重的家务和沈珺珩的故意刁难,却每天都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快乐生活着。何娟并不喜欢这位女主人,倒不是因为身上带着雇主的特殊使命,而是她不喜欢这种为了物质可以随意出卖自己的女人。在她看来,沈珺珩将自己的美丽,作为砝码摆上了交易的天平,这让她一文不值。其实,后来她也承认,这就是一种女人间的嫉妒。但何娟并不知道,在沈珺珩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嫉妒着这个处处不如自己却偏偏比自己快乐的保姆。沈珺珩是聪明的,她慢慢了解了何娟的背景,开始刻意地示好和拉拢她。何娟也不笨,两人就这样维持着表面上的友好。

“时间真是个怪东西,年复一年的朝夕相处,让这两个人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了感情。何娟这才发现,沈珺珩并不是她所想象的样子,她非但不值得嫉妒,某种角度上讲,甚至比自己还要可怜。郑锐对沈珺珩所做出的种种令人不耻的举动,让何娟生出了女人对女人的同情。而何娟的秘密则更让沈珺珩吃惊……”

沈珺珩用指尖抚着面前的墓碑,如同梳理着照片上女人的秀发。

“何娟有白血病,并且已到了晚期,沈珺珩知道的时候,她余下的时间已不足一年。”

罗熙并没有吃惊,他推理中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出现了。

“在知道自己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情况下,何娟还能那样健康乐观的活着。这样的勇气,更让沈珺珩感觉到自己的懦弱,因为它戳破了长久以来自己把忍耐和承受当作勇气和坚强的自欺欺人。从那一刻起,两人不再有隔阂,真正地成为了彼此在世上唯一的朋友。

“在小区里,她们如同姐妹一样生活;在郑锐面前,她们又装出一副貌合神离的样子。有一次,沈珺珩教何娟穿衣打扮,何娟穿上了沈珺珩的衣服,郑锐不期而至,居然在灯光不佳的情况下,错把何娟当做了沈珺珩。那次的偶然事件,似乎给了何娟某种启示。从那时起,何娟故意将沈珺珩的一些小秘密告诉郑锐,换来他对沈珺珩的责罚。沈珺珩虽然不明白何娟的用意是什么,但坚定地相信何娟的一切举动是为了成全她,她隐隐感觉到,爱读侦探小说的何娟开始了某种谋划。也因为何娟的千叮咛万嘱咐,她更加详细地撰写自己的那本日记。

“直到今年夏天的某个夜里,从医院回来的何娟得知自己即将到达生命的最后一刻,便将计划和盘托出,沈珺珩被惊呆了。何娟想用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来换取一次机会,这是一个复仇的机会,更是一个重生的机会!”

沈珺珩看着罗熙,“这之后的事,就如同你刚才分析的那样了。”

“复仇?是对郑锐吗?”

“是!对沈珺珩而言,这是在向掌握自己命运的魔鬼发起挑战!”沈珺珩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按照何娟的判断,夏天尸体上浮需要两到三天,沈珺珩可以充分利用这段时间将自己隐藏起来。然后等到警方发现尸体的时候,再用何娟的身份向郑锐发去关于那本日记的信息。可想而知,沈珺珩的死亡和日记本消失这两个冲击叠加在一起,郑锐在仓皇之间会得出一个什么结论。”

“他可以十分肯定自己被何娟敲诈了。”罗熙补充道。

“这不是敲诈!是取回自己应得的东西!”沈珺珩坚决反驳,随后又泛起一丝胜利者的微笑,“再接下来,沈珺珩去整容的这段漫长日子里,郑锐想必是在煎熬中度过的。他充分尝到了被人掌控的滋味。可等到她改头换面完要将计划执行下去时,事情却又突然有了变故。”

“西山网的报道和纪委的介入?”

“是啊!沈珺珩一直都清楚,他总有一天会出事,自己也总有一天会陪葬,但她没想到这天来得如此之快,又来得如此不是时候。这时的郑锐已经深居简出,原有的联系方式全部断了,也必然受到了严密的监控。突然间,她再也无法联系上郑锐了。直到某天早上,她才通过一篇网站新闻知道了事情原委。于是她灵机一动,急忙赶制了一套新闻记者言雨菲的名片。”

“再然后,就是一个傻瓜恰逢其时地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罗熙苦笑道。

沈珺珩出乎意料地露出一丝抱歉的表情,却话锋一转,“后来的事,你和我一样清楚。不过,郑锐在强压面前选择了自杀,倒是超出我预计的结果,看来,这个男人远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强大。”

“也许他对结局有了预感,清楚即便是给了钱,你也不一定会遵守承諾、保守秘密。”

沈珺珩摇摇头道:“你错了。他害怕的不是我曝光那些秘密,而是害怕一辈子都要被我这个附属品掌控和威胁。他的尊严不允许。”

罗熙看到她眼中胜利者的光芒,虽不忍心还是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那句话,“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只要有人知道真相,沈珺珩就不算真的消失了。”

“别误会,罗队长。我刚才只是讲述了一个别人的故事,纯属个人推理。如你所见,你面前这个人,谁也不是。”说完,沈珺珩转过身去面对墓碑,不再回头。

“何娟用生命换来的重生,你不会轻易放弃,对吗?”这个问题,罗熙藏在了心里,并未说出口。

沈珺珩消失了,何娟长埋黄土。

DNA、指纹、牙模,警方没有其中任何一种比对参考来证明他面前这个人就是沈珺珩。

那么接下来,她将要作为谁而活着呢?

罗熙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对于真相,沈珺珩本可以矢口否认、一言不发,但她却选择了和盘托出。她之所以选择告诉自己,是因为她并不能真正做到斩断过去的羁绊。最终的最终,对于不堪的自己、厌恶的自己,她还是舍不得,逃不出。

这算不算是最大的悲哀呢?

也许,尽管她厌恶沈珺珩这个名字,却无法割舍沈珺珩和何娟所拥有的曾经。那是她生命中远胜一切的光。

雨忽然变大了,四周的树叶低下了头。

沈珺珩对着墓碑深深一躬,脸颊上的泪水混在雨水中淌下。

罗熙此刻又恍惚了,他不知沈珺珩这一刻的告别究竟是为了何娟,还是为了墓碑上那个从此陌生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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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璟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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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李